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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稼是母亲的宗教

2013-04-25刘诚龙邵晓昱

读者(乡土人文版) 2013年8期
关键词:菜豆菜园子庄稼

文/刘诚龙 图/邵晓昱

庄稼是母亲的宗教

文/刘诚龙 图/邵晓昱

我怎么也想不明白,我们坐在自家的屋子里吃菜豆,远在对面园子里的菜豆怎么看得见?母亲说:“怎么看不见?风就来了。”我看见风从对面刮过来,进了我家的方格子木窗。风是庄稼的眼睛,还是庄稼的耳朵?我不敢做声了,规规矩矩地等父亲回来。屋后有山,山后有田,父亲赶着孱弱的水牛在犁田,不犁完那块两三亩的蛇湾丘,父亲是不会回来的。

时间过了晌午,我们的肚子早饿了,平时母亲会让我们先吃,今天不。今天既不是观音菩萨的生日,也不是我爷爷的忌日,只是吃今年第一道蔬菜的日子。过了一冬天,或者说又过了整整一年,菜豆带着水灵灵的春意。母亲说:“要等你父亲先尝,菜豆才肯结的。”母亲平时煮菜,总是要先尝尝,今天却不,母亲相信她几十年的下厨经验,今天的菜豆一定是咸淡适中的。我问:“谁先尝谁后尝,蔬菜们怎么知道?”母亲说:“怎么不晓得?天地万物都是有灵气的,它们什么都晓得。”

菜豆是报春最早的蔬菜吧,那开着五颜六色的花的,是菜豆;那一袭纯白的,是冬豆。它们都是非常柔软的植物,一节一节地往上长,长成一株藤蔓—空心的藤蔓。母亲从山上砍来树枝,一株豆子旁插一根枝条,把它们扶起来,搭在枝丫间,它们便缠着枝条,放肆地生长,开着蝴蝶一样的花。它们长得那么快,长得那么美,当然也有因由,因为母亲厚待乃至厚爱它们:它们下地之初,母亲就烧了草灰,与大粪一起搅拌,母亲用手抓起来,一兜一兜撒播。你不知道,那草灰掺大粪做成的肥料有多肥,那味道有多难闻,三五天之后那手依然不可闻的。母亲曾经叫我抓,我找了一双手套,母亲一巴掌拍过来:“你怎么能这样对待庄稼?”

我见过母亲抢肥。牛吃草吃饱了以后,后面会跟着好几个叔伯婶嫂,他们有的拿笸箩,有的拿灰斗,有的拿撮箕,虎视眈眈地等牛拉屎。只要牛尾巴一翘,他们便一哄而上,谁抢到归谁。那次我母亲没拿工具,一头牛要拉屎了,母亲一个箭步冲上去,拽起上衣,将牛粪全兜了,脸上都溅得星星点点。母亲以胜利者的姿态哈哈笑着,一路兜着牛粪,倒在自家的菜园子里。那菜园子里正长着菜豆,那一片菜豆长得格外茂盛。

这些柔软的植物,其内心坚韧无比,它们在大雪覆盖的寒冬腊月,早早下了地。太阳照着积雪,问春天何时来,它们将小小手掌天真地举起来,抢先回答:“春天马上就到!”菜豆之后,是土豆、番茄、青辣椒、丝瓜、线瓜、苦瓜、南瓜……这些蔬菜们像赶赴一场盛宴,呼朋唤友,一拨儿一拨儿来了。母亲说:“要是菜豆说,那个铁道冲的刘家去不得,这些蔬菜们就都不来了,你们到哪里吃去?”母亲说这话的时候,她不笑。母亲平时说话很爱笑,比如:“别哭,外面有老虎。”我们噤口,母亲就笑了;比如:“你闭着眼睛不读书,你爷爷在神龛上看得到。”我们就有点紧张,母亲就笑了。孩子都是聪明的,看到母亲笑,就晓得这是骗人的话。但母亲说到蔬菜,说到庄稼,她不笑。这里,也许有神灵吧。

母亲不太信神灵,隔壁的三奶奶信。三奶奶手上时时刻刻都拿着一副卦,砌房子、出远门这些大事,要打卦,就是扛一把锄头去锄麦子,也要打一卦,问神仙宜不宜动土。母亲从不打卦,父亲不在家时,端午、中秋乃至元旦、春节这些节日里,母亲都有可能不给祖宗上香。母亲信另外一种神灵。母亲下红薯种,挑选阳光热烈的晌午。晌午时分,别人都回去吃饭了,鸟儿也回去午休了,母亲便领着我们一帮孩子上园子,只管闷着头挖土,不说话。总是有那么几个迟归的婶娘,这时还在野外,碰到母亲总要喊:“刘婶子,还不回去啊?”母亲不应。母亲平时很热情,此刻却装聋作哑,不答应。母亲后来说:“不能答应的,一答应,鸟就晓得了,鸟就来啄种子了;一答应,老鼠就听到了,老鼠就来偷吃了。”鸟是走江湖的,见多识广,有本事到哪里都能活下去;老鼠是土著,祖祖辈辈生活在我们这里,懂得我们的方言。有鸟“嗖”的一声带着哨音飞过,母亲就抬头打一个手势,我到现在也不明白,母亲用这个手势与鸟做了一次什么交流。我们种的红薯或者小麦,之后确实都平安无事,蓬勃生长。对门的伯母与屋后的婶娘每次下完种回来没几天,都会骂老鼠偷吃了红薯种,骂麻雀把麦子啄了个稀烂。母亲种的庄稼从来没有这种事。

对门的伯母与屋后的婶娘喜欢在菜上做记号,南瓜、冬瓜这些大家伙,她们在上面写“莲1”“蛾2”,“莲”是伯母的名字,“蛾”是婶娘的名字,1和2是序号。辣椒、茄子上不好写,她们就使劲记。一个夜晚下来,“莲3”“蛾4”丢了,她们就拿一块虬树菜板,拿一把厚钝菜刀,砍一下,骂一句。

我家的菜园子也经常失窃,但母亲从不骂人。母亲说:“菜园子里是不能骂人的,那些恶话从嘴里骂出来,落到土里,会变成虫子咬菜。”母亲种的菜十分光鲜,没有一点瑕疵,即便是天生“麻疹”的苦瓜,也比别人家的长得好看。每年新鲜蔬菜上桌,母亲都要请父亲先尝,这是叫我们孝敬父亲。她常说:“竹子有上节下节,人有尊长晚幼。”那些蔬菜大概在做种子的时候就考察了我母亲的品性吧。开春的菜豆也许这么喊:“铁道冲的刘婶子家是个好人家,我们都去她家吧!”菜豆一声喊,蔬菜们便纷纷响应,结伴来了。我们家的南瓜都有一抱大,个个都像弥勒佛;我们家的冬瓜站起来有一人高,一排排靠在屋墙上,像十八罗汉;我们家的豆角一线一线地吊串串,像春天密密麻麻的雨线。我家的蔬菜年年都是这样,年年大丰收。

我家的碓屋有个神龛,正中摆放着我爷爷的牌位,上面罩着一块红绸布。我爷爷的牌位旁边有一只青瓷坛子,里头装的都是种子,有辣椒种子、玉米种子以及南瓜种子、线瓜种子、高粱种子……它们被母亲分门别类用红布包裹,一层一层地放在坛子里。神龛的后面是我家的柴火灶,在寒冷的腊月,我家在这里煮猪潲、酿酒、炒菜,天天有薪火燃烧。种子们在这里既享受着春天般的温暖,又安享着母亲宗教般的供奉。

庄稼,是母亲的宗教,也是我们农耕民族子民的宗教吧。

(余成化摘自新浪网刘诚龙的博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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