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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白诗《胡无人》的本事与系年

2013-04-11刘长东

社会科学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至德天象太白

刘长东

李白乐府诗《胡无人》云:“严风吹霜海草凋,筋干精坚胡马骄。汉家战士三十万,将军兼领霍嫖姚。流星白羽腰间插,剑花秋莲光出匣。天兵照雪下玉关,虏箭如沙射金甲。云龙风虎尽交回,太白入月敌可摧。敌可摧,旄头灭,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胡无人,汉道昌。陛下之寿三千霜,但歌大风云飞扬,安用猛士兮守四方。”〔1〕后三句为敦煌本所无,乃后人所续。古今论者或谓此诗是寓某时事的有本事之作,或认为并无本事而属寻常边塞诗,与此分歧相应,各自对此诗的系年亦不同。歧说主要是因对诗中“太白入月敌可摧”句的理解所致,而愚以为论者似均未得其解,故兹不揣谫陋,试略考其本事,并据之系年,以就正于专家。

诗之本事,指诗所咏物事、情感的原委。凡诗皆诗人因其见闻感遇而作,而见闻感遇有专、泛之别,所以诗的本事亦可作广狭二义理解。若就广义而言,则可谓无诗无本事,然此义大而无当,故不为言诗本事者所取,如《乐府古题要解》卷上云: “梁刘孝威‘城上乌,一年生九雏’,但咏乌而已,不言本事。”〔2〕吴兢不以刘孝威所咏为本事,即因其泛而非专。本文所言本事亦仅取其狭义,即专指某具体之事。为免生歧义,故先以明此。

(一)

持《胡无人》诗有本事之论者,当以唐段成式为最早,其《酉阳杂俎》前集卷12云:“李白名播海内,……及禄山反,制《胡无人》,言‘太白入月敌可摧’。及禄山死,太白蚀月。”〔3〕北宋王谠《唐语林》卷2亦同其说:“李白名播海内,……尝制《胡无人》云‘太白入月敌可摧’,及禄山犯阙,时太白犯月,皆谓之不凡耳。”〔4〕其后,宋杨齐贤即引《酉阳杂俎》以注“太白入月敌可摧”句的本事〔5〕。明朱谏《李诗选注》卷2虽引其事而错其书名为《西京杂记》,然亦据之而说“白作此诗,盖以寓当时事也”〔6〕。此诗既被认为有本事,古人即据以系年,如《唐诗纪事》卷18云:“此诗禄山反时作。禄山死,太白蚀月云。”〔7〕安禄山反于唐玄宗天宝十四载 (755年)十一月,死于肃宗至德二载 (757年)正月,是则计有功系诗之年在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到至德二载正月前后,其所本盖出段成式或王谠之书。元萧士赟亦据天象占验而言此诗的本事,然所系之年与计有功不同:“此诗必作于上元之间,据太史之占而言也。按《唐书·天文志》:上元元年五月癸丑,月掩昴,占曰胡王死。三年建子月癸巳,月掩昴,出昴北。八月丁卯,又掩昴。《后汉·天文志》曰:太白主奎、娄、胃、昴、毕、觜、参,又主边兵。又《晋·天文志》曰:昴七星,又为旄头,胡星。李白统言之以太白也。自兹数年之后,安史相继灭亡,恢复两京。即此诗而验诸史,盖可知矣。”〔8〕今人亦有据天象占验而系此诗之年者,如詹锳不从萧士赟的上元年间(760年至762年)之说,而系于至德元载 (756年),并考云:“按禄山卒于至德二载正月乙卯,与萧氏所引上元元年事固不合。但《旧唐书·肃宗纪》云:‘至德二载四月太史奏岁星太白荧惑集于东井。’太白入月或出于传闻之误。又《新唐书·韦见素传》云:‘天宝十五载十月丙申有星犯昴,见素言于帝曰:昴者胡也,天道谪见,所应在人,禄山将死矣。帝曰:日月可知乎。见素曰:福应在德,祸应在刑,昴金忌火,行当火位,昴之昏中,乃其时也。既死其月,亦死其日。明年正月甲寅禄山其殪乎。帝曰:贼何等死?答曰:五行之说,子者视妻所生,昴犯以丙申。金木之妃也,木火之母也,丙火为金,子申亦金也。二金本同末异,还以相克,贼殆为子与首乱者更相屠戮乎。及禄山死,日月皆验。’可见当时此类传说甚盛。即或‘太白入月敌可摧’之说,出于时人傅会,然此诗之作在禄山初反时盖无庸致疑也。”〔9〕①“ 丙火为金,子申亦金也”当断作“丙火为金子,申亦金也”,文意始合韦见素语之旨。詹先生与《新唐书》中华书局点校本均误。参后文之注。《新唐书·韦见素传》所记天宝十五载即至德元载,其年七月肃宗即位而改元。詹先生之所以系诗于至德元年,当因此年十月十六日丙申适“有星犯昴”的天象及韦见素所言占验传闻。今人亦有另据本事而系于此年者,如徐嘉瑞云:“按至德元载夏四月郭子仪引兵自井径 (东按,当作陉)出,至常山与光弼合蕃汉步骑共十余万,与史思明战于九门,思明大败。复攻降赵郡,生擒四千人,诗或在此时作。”②《颓废之文人李白》,原刊于郑振铎编《小说月报·中国文学研究专号》,兹转引自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年,482页。郭沫若亦系此诗于至德元年,唯未言所据〔10〕。

持此诗无本事论者,或不以上述天象占验说为其本事,认为诗中并未专寓某时事;或因查无“太白入月”的天象史实而持异说。前者如清赵翼《瓯北诗话》卷1云:“青莲工于乐府。盖其才思横溢,无所发抒,辄借此以逞笔力。……乃说诗者必曲为附会,谓某诗以某事而作,某诗以某人而作。诗人遇题触景,即有吟咏,岂必皆有所为耶?……如《胡无人》一首中,有‘太白入月敌可摧’之句,适与禄山被杀之谶相符,说者又谓此诗预决禄山之死;不知‘太白入月’,本天官家占验之法,岂专指禄山!且此篇上文,但言戎骑窥边,汉兵杀敌之事,初不涉渔阳一语也。”〔11〕后者如清王琦注云:“萧氏注……谓此诗必作于上元间,据太史之占而言。今考《唐书·天文志》,初未尝有太白入月之事,而萧妄引上元元年、三年月掩昴之文以当之,误矣。”其《李太白年谱》于至德二载下附考云:“是年正月乙卯,安禄山为其子庆绪所杀。《酉阳杂俎》云……。按新、旧《唐书》俱无太白入月事,其说恐误。”王琦因查无其事,故所系年亦不在安史之乱前后:“玩‘天兵照雪下玉关’之句,当是开元、天宝之间为征讨四夷而作,庶几近是。”〔12〕今人安旗对天象占验之说,与赵、王的态度相近,其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云:“前人以占星之说附会人事,谓白预决禄山之死,固属无稽,至谓白诗系闻太史之占或一时盛传之说而作,仅胶着于‘太白入月敌可摧’一语以解全诗,其偏颇亦显而易见。……故《胡无人》一诗宜从赵翼、王琦说,以寻常边塞诗视之。”并谓“太白此篇当作于天宝初在朝时”,而系于天宝二年〔13〕。巴黎藏敦煌遗书P.2567、P.2552号唐人写唐诗残卷,有李白诗44首,《胡无人》在其中。杨雄即据以系其年云:“此诗的写作时间,一谓作于安史之乱前,一谓在其后。王琦注:‘《酉阳杂俎》云……’……敦煌唐人选唐诗作者均开元、天宝时人,所载李白诗四十四首中也没有一首能看到安史之乱的痕迹。……据此,《胡无人》的写作时间还是王琦所说为是: ‘当是开元、天宝之间。’”又云:“据近人岑仲勉先生考证,殷璠《河岳英灵集》编成于天宝四年 (公元745年)或十二年 (公元753年)。……敦煌写本李白诗与《河岳英灵集》李白诗相比较,相同篇目中的许多异文殷璠本多与今本同,敦煌本较殷璠本接近原作。说明敦煌本亦在《河岳英灵集》之前。……我们认为,唐人选唐诗李白诗的编定不会晚于天宝十一年 (公元752年)。”〔14〕杨先生既言及王琦所引《酉阳杂俎》说的天象占验,然又据上述两点而系年于天宝十一年,明显亦不以天象占验说为然。今人中亦有不系此诗之年者,如郁贤皓以为“赵翼之说良是,此诗未必指安史之乱,故暂不编年”〔15〕。

(二)

上述歧说主要因对“太白入月敌可摧”句的理解而起。笔者以为欲判断《胡无人》是否是寓此时事的有本事之诗,则安史之乱期间有无“太白入月”的天象,其天象有无“敌可摧”的占验,该诗有无可能写于此天象发生之后,此三者的确定是下判断的缺一不可的前提条件。

在讨论三个前提条件的有无之前,试先述论古今注家所解“太白入月敌可摧”之义。太白即金星,为行星。太白入月,就其字面而言,属天象视运动之行星犯月。前揭萧士赟注所引三例均为月掩昴,属月犯恒星星宿,其性质与太白入月之行星犯月相异,且所引例中并无太白,故宜为王琦言其“误矣”。王琦则注云:“《后汉书》:永平十五年十一月乙丑,太白入月中,为大将戮。《晋书》:凡五星入月岁,其野有逐相。太白,将戮。元帝太兴三年十二月己未,太白入月,在斗。成帝咸康元年二月乙未,太白入月。六年二月乙未,太白入月。其占又皆另有所主,俱未尝为摧敌之兆。太白斯语,其别有所据欤?”〔16〕王琦所引天象虽与李诗“太白入月”之字面符合,然其占验之说又与“敌可摧”相悖,故亦自疑未得诗旨。至于朱谏注云“太白入月,胡有将亡之兆,然后敌人可摧,而犬羊之患易除也”〔17〕,则属臆说。今人则或仅说诗句之意,而未揭其所据,如苏仲翔云:“太白入月:天文现象,占可摧敌,不知何据。”〔18〕或唯引据而无说,如安旗注云:“《史记·天官书》: ‘太白……其入月,将僇。’”〔19〕或误解所引天象占验说之义,以强就诗句之意,如詹锳注云:“太白入月,兵象也,主破胡。《史记·天官书》:‘太白……其入月,将僇。’”〔20〕郁贤皓注云“传说太白星主杀伐,太白星进入月亮,是大将被杀戮的征兆。此用为敌人被消灭的征兆”〔21〕。安、詹二先生所引“将僇”之将,是敌方抑己方之将,《史记》并未明说,然据他书可推知。《晋书·天文志中》载晋成帝咸康“六年二月乙未,太白入月。占曰:‘人主死’”〔22〕。《史记》、《晋书》的“将僇”、“人主死”之占,可据《后汉书志》而得其解,其《天文志中》载汉明帝永平“十五年十一月乙丑,太白入月中,为大将戮,人主亡,不出三年。后三年,孝明帝崩”〔23〕。此人主是己方的汉明帝,则将僇之将亦为己方之将无疑。三位先生所引既非其例,所解“主破胡”等说亦失其据。古今注家中,唯瞿蜕园、朱金城最几于其解:“《通鉴》卷九九:道士法饶谓冉闵曰:太白入昴,当杀胡王。李诗或即用此。疑道教有此传说,以励敌忾同仇之思。入月入昴,不妨任意援用。”〔24〕然据本文后面的考证,可知此注亦未达一间而是非两存。

诚如王琦所疑,“太白斯语”的确“别有所据”。史志与李诗的“太白入月”之月,所指其实非一。《晋书·天文志中》云:“元帝太兴……三年十二月己未,太白入月,在斗。郭璞曰:‘月属坎,阴府法象也。太白金行而来犯之,天意若曰,刑理失中,自毁其法。’”〔25〕郭璞占验语的“月属坎”,所据为《周易·说卦》“坎为水,……为月。……离为火,为日”〔26〕之说,而众所悉知,离、坎二卦所象的日、月均指太阳、月亮,故史志的“太白入月”之月,所指亦同。而李诗“太白入月”之月,则别有所指。在中国古代天文学中,日、月亦指日星、月星。清徐发《天元历理全书》卷4《星经辑要》云:“日,一星,黄;在房宿西。……月,一星,黑;在昴东,……入昴宿五度。”〔27〕房为恒星二十八宿东方苍龙七宿之一,昴为西方白虎七宿之一,日星、月星各为房、昴二宿的恒星。二星以日、月命名的原因,如明徐应秋《玉芝堂谈荟》卷18“日月二星”条引《甘氏星经》所云:“日,一星,在房之西、氐之东。日者,阳宗之精也,为鸡二足,为乌三足。鸡在日中 (东按,此日指太阳),而乌之精为星,以司太阳之行度。日生于东,故于是在焉。月,一星,在昴之南、毕之北。月者,阴精之宗也 (东按,当以作‘阴宗之精也’为是),为兔四足,为蟾蜍三足。兔在月中 (按此月指月亮),而蟾蜍之精为星,以司太阴之行度。月生于西,故于是在焉。”〔28〕日、月二星是因位于太阳、月亮升起之处,而被命以日、月之名,用以观测太阳、月亮的运行度数。李白诗“太白入月”之月当即昴宿的月星,诗句所咏属天象视运动之行星犯恒星,而非史志“太白入月”的行星犯月。若就月星所属星团言之,李诗“太白入月”实即“太白入昴”。

何以知李诗之月为月星而非月亮?此从以下三点可证。首先,从天象占验来说,战国以来,多以赵地为昴宿的分野,如《汉书·地理志下》云:“赵地,昴、毕之分野。”〔29〕①战国以前未以晋赵之地为昴之分野,如《国语·晋语四》云:“实沈之虚,晋人是居。”韦注:“虚,次也。是居,居其分次所主祀也。《传》曰:‘高辛氏有子,季曰实沈,……主祀参,唐人是因,……故参为晋星。’”(徐元诰《国语集解》,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344页)《左传·昭公十五年》:“唐叔受之,以处参虚,匡有戎狄。”杜注:“参虚,实沈之次,晋之分野。”(杨伯峻《春秋左传注》,北京:中华书局,1974年,1372页)而太白星,又如《汉书·天文志》所云:“天下匽兵,野有兵者,所当之国大凶。”〔30〕则“太白入昴”必于太白所当、昴宿所应之赵地不利。如《史记·鲁仲连邹阳列传》载邹阳云:“昔者荆轲慕燕丹之义,白虹贯日,太子畏之;卫先生为秦画长平之事,太白蚀昴,而昭王疑之。”〔31〕后半句所言为白起伐赵之事,其“太白蚀昴”即含赵国大凶的占验说。又,晋赵之地在春秋时即有狄人与华夏之民错壤杂居,且自鲁庄公、闵公之世起,狄人东侵,东方的邢、卫、周、郑、齐、鲁、宋等国多被狄患,至鲁宣公、成公之世,方为晋国平息〔32〕。狄、胡作为北方民族之称谓,又多相混,如赵武灵王的“胡服骑射”之胡即含春秋狄人之裔,李白《至陵阳山登天柱石,酬韩侍御见招隐黄山》“天子昔避狄,与君亦乘骢。拥兵五陵下,长策驭胡戎”〔33〕,亦其互文混用之例,因此狄胡所居赵地所应之昴宿,复有前引《晋书·天文志》的“胡星”之称。“太白入昴”自然亦有于胡人不利之占,如《北史·胡长仁传》载北齐武成皇后长兄胡长仁,谋害宰辅和士开,“遂赐死。先是,太白食昴,占者曰:‘昴为赵分,不利胡王。’长仁未几死”〔34〕。上揭瞿蜕园、朱金城引《资治通鉴》所载法饶之言,其占亦同。李诗“太白入月敌可摧”之敌,据其后“履胡之肠涉胡血。悬胡青天上,埋胡紫塞旁”句,可知指胡人,故其“太白入月敌可摧”的占验,与《北史》、《资治通鉴》所载二占验相合,可证李诗“太白入月”实即“太白食昴”之义。其次,就本诗内证而言,“太白入月敌可摧”下接“敌可摧,旄头灭”句,而如前揭《晋书·天文志》所云,昴七星“又为旄头”,则“旄头灭”之“旄头”适与其太白入月之月所属“昴”相呼应。若其太白入月之月为月亮而非昴宿,“太白入月敌可摧”与“旄头灭”就各不相蒙了。唯李诗“旄头灭”之旄头非用其昴宿别名之本义,而为其引申义,《魏书·崔浩传》载“明识天文,好观星变”的崔浩言:“臣观天文,比年以来,月行奄昴,至今犹然。其占:‘三年,天子大破旄头之国。’蠕蠕、高车,旄头之众也。”〔35〕李诗“旄头”盖即此“旄头之国”和“旄头之众”的引申义,此义正与其后的履胡肠、涉胡血、悬胡、埋胡之诗意相应。故本诗内证亦可明李诗之月为月星。复次,就李白诗集的内证言之,其《南奔书怀》云:“太白夜食昴,长虹日中贯。秦赵兴天兵,茫茫九州乱。”〔36〕诗中的太白、长虹、秦赵,明显是用前揭《史记》之典②其“秦赵”,亦兼用《史记·赵世家》“赵氏之先与秦共祖”之典,以隐喻唐肃宗与永王李璘的操戈内阋。参郭沫若《李白与杜甫》,《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280页。。李白既用其典,自然知道太白食昴及其占验。不过如瞿蜕园、朱金城所说,在《南奔书怀》中,此典“乃别指军兴之象”〔37〕,而未用其占验一端。故从《南奔书怀》的用事,可明李白并非因不知太白入昴及其占验,遂以互不相干的指月亮的“太白入月”与昴宿别名的“旄头”,拉杂凑泊成句而已。据上三点,足证李诗之月为昴宿之月星而非月亮。至于李白何以不径用昴而用月字,从字音和修辞上推测,昴与旄头之旄,在中古亦音近同,故李白盖于临文之际,以月替昴,用借代的修辞格,既避与旄音同,又取月的月星之义,而不与天象占验相违。

李诗“太白入月”为“太白入昴”的天象,业已得证,那么安史之乱期间有无此天象呢?前揭詹锳引《新唐书·韦见素传》云天宝十五载十月丙申“有星犯昴”,此虽可证安史之乱期间昴宿尝被行星所犯,然无以明犯昴者即太白。詹先生又引《旧唐书·肃宗纪》:“至德二载四月,太史奏岁星、太白、荧惑集于东井。”因太白此时在井宿,故詹先生亦疑“太白入月或出于传闻之误”。其实,此天象并非传闻有误,《旧唐书·天文志下》云:“至德元载十一月二十六日,荧惑、太白同犯昴。”〔38〕则见在安史之乱期间,确有“太白入昴”的天象发生。又,作为胡人之应的昴宿,因其被认为关乎安禄山的运数,在此特殊时期亦格外引人关注,如詹先生引韦见素言:“昴者胡也,……明年正月甲寅禄山其殪乎。……贼殆为子与首乱者更相屠戮乎。”其后,安禄山果于甲寅之次日乙卯,为其子安庆绪所弒,而合于韦见素臆说而中的预言①韦见素之说有合于数术之理者,亦有不合者。其预言安禄山死的时间所本之理为:“昴金忌火,行当火位,昴之昏中,乃其时也。既死其月,亦死其日。”“昴之昏中”,据《尚书·尧典》“日短,星昴,以正仲冬”之说(《十三经注疏》,119页),当在日短之冬至日。陶唐时代用昴在昏时居天空南方午位正中之日,以校正仲冬之月之起讫日。然以岁差之故,节气西退而恒星东行,故至唐玄宗、肃宗之世,“昴之昏中”之日盖已为至德二载孟春正月初五甲寅,而非冬至之日。又,昴为西方白虎之宿,西方为金方,故昴属金。“昴之昏中”时所行当的南方午位为火位。依五行生克说,火克金,故昴金行当火位之时,亦昴所应之安禄山被克死之日。韦见素此说合数术之理。然其对安禄山死之方式的预言则未尽合数术之理。韦见素云:“五行之说,子者视妻所生。昴犯以丙申。金,木之妃也;木,火之母也。丙火为金子,申亦金也。二金本同末异,还以相克,贼殆为子与首乱者更相屠戮乎。”此说不通之处至少有三。其一、韦言丙、申本同为金,并以此二金隐喻二兵之相屠戮;兼用为子之丙火克为母之申金,隐喻为子之安庆绪克为父之安禄山。其所言为曲说,原属不必。因丙为火,申为金,乃干支与五行配属之古说(见《淮南子·天文》,何宁集释《淮南子集释》,中华书局,1998年,277页)。而依五行生克说,丙火、申金本即有相克关系,原不必待立丙申之本同为金以及丙火为申金之子之说而始相克。其二、为立丙、申“二金本同”之说,韦见素以“子者视妻所生”之理,定丙火为金所生之子,而使丙火得其所从生之金之性。金既能生,则必为妻,故韦见素言“金,木之妃也”。韦说实悖《洪范》郑玄注所云“雨,木也,为金妃”(《诗·小雅·渐渐之石》孔疏引,《十三经注疏》,500页)之古说。其三、金既克木,则金当为木之夫,而木为金之妃,故郑说合于五行生克之理,而韦说则违之。。无论韦见素的占验实有与否,如詹先生所说,“可见当时此类传说甚盛”,传说之盛益可见昴宿之令人格外关注。而在十月十六日丙申之后的第四十日,又有“太白入昴”的天象发生,此天象为李白所措意,亦不无可能。

前文所说判断《胡无人》是否是本事诗的三条件中,其一、其二皆已具备,最后来看其三,即该诗有无可能写于“太白入昴”天象发生后的时间性条件。如前所述,杨雄考证写有此诗的敦煌残卷“唐人选唐诗李白诗的编定不会晚于天宝十一年”。若据此说,则《胡无人》即不可能写于至德元载的天象之后。杨先生的论证实有未密处,如其推理的前提之一,即“敦煌唐人选唐诗作者均开元、天宝时人”,并不能据以推出“《胡无人》的写作时间还是王琦所说为是:‘当是开元、天宝之间’”。因为诗人中有死于安史之乱以后者,如李白、高适、大历中的著作郎李昂等即是②敦煌诗卷中有二李昂,此李昂参傅璇琮主编《唐才子传校笺》第5册《补正》卷1陈尚君的考证,中华书局,1995年,30页。,故不能排除《胡无人》写于安史之乱中。其推理前提之二,即“所载李白诗四十四首中也没有一首能看到安史之乱的痕迹”,此判断本身未经证实,因为《胡无人》即有可能是写安史之乱的时事诗。以未经证实者为论据的论证,显然犯了“预期理由”的逻辑错误。又,据敦煌写本与《河岳英灵集》的异文,既可推出更近原貌的敦煌写本在《河岳英灵集》前的时间先后关系,亦可推出二版本虽有优劣却又并行的共时性关系。甚至还可推出敦煌本在《河岳英灵集》之后,因为有可能是敦煌本虽在后,然其所祖版本优,而《河岳英灵集》虽在前,其所祖版本却劣。杨先生只取其一而不论其二、三,故所推写卷“李白诗的编定不会晚于天宝十一年”的结论亦未必是。如徐俊的考订即可证其误:“原卷实存作者十人,诗一〇八题一一九首。……罗振玉云:‘……以卷中避讳诸字考之,尚为唐中叶写本。’案原卷中凡‘世’皆缺笔,……为避唐太宗讳,而‘诵’字不避唐顺宗讳 (如王昌龄《题净眼师房》 ‘朱唇皓齿能诵经’、高适《遇冲和先生》‘每诵西升经’)。又卷中高适诗有《同吕员外范司直贺大夫再破黄河九曲之作》,考哥舒翰击吐蕃,悉收九曲部落,时在天宝十二载五月,为卷中存诗可考知的最晚创作年代。知此卷编选和钞写年代当在天宝十二载 (七五三)以后,唐顺宗李诵即位 (八〇五年)以前。又伯二五六七卷背载有《癸酉年沙州莲台寺诸家散施历》,记莲台寺于是年正月三日至二月八日所受布施。池田温先生将‘癸酉年’定在贞元九年 (七九三),可作正面诗卷钞写时间的印证”。徐先生于杨先生所局守因素之外,能综写卷的避讳、诗本事、卷背杂写的纪年等多重根据,以考诗卷的编、抄时间,其说自然视杨说为胜,故笔者从徐说。不过,检视原卷照片,诚如徐先生所说,正面诗卷“篇幅甚巨,书法秀整,行款谨严,为敦煌诗卷精品之最”〔39〕,而卷背杂写的运笔、结体多行书之率尔,且篇幅甚小〔40〕。卷背的书写显然属旧纸再用,书写时间当在正面诗卷抄写之后。故此卷编、抄年代不必如徐说宽至52年的范围,而可缩于天宝十二载至贞元九年的40年之间。敦煌诗卷编、抄时间的大体范围既得确证,若据天象发生的时间,假设《胡无人》可能作于至德元载或略后,并相应下移敦煌诗卷编、抄的上限时间至此年,缩短编、抄时间范围为37年,则新得的编、抄时间范围亦在已确证者之内,二者并不冲突。可见此假设可成立,亦即是此诗有可能写于至德元载太白入昴的天象发生之后。

三项前提条件虽已齐备,而对断定《胡无人》是本事诗来说,三者仅属必要条件。因为尚需排除二情况,即无论《胡无人》写于天象发生前抑其后,均与实际天象无关,李白唯用邹阳等所言天象占验之典而已。此二情况尤其是后者,在事实上存在的可能性虽甚微,然在逻辑上却必须假设有其可能性,而据目前的材料,还无以绝对排除之。因此,已齐备的三前提并不具断定其事之实然所需的充要条件性,作为考证结论,亦只能说李白《胡无人》诗很可能是寓有至德元载太白入昴之天象占验的本事诗。

(三)

《胡无人》既然很可能是本事诗,则可据以系其年。众所周知,李白在安史之乱中以入永王李璘幕府而得罪。“太白入昴”的天象发生于至德元载十一月二十六日,而次年二月二十日“戊戌,永王璘败死”〔41〕,此诗即可粗系于天象发生至李璘败死的82天之间。

若据李白入李璘幕府的始末、心态,则可更缩小系年的时段。自至德元载春以来,李白由宣州而之溧阳、寻阳等五地〔42〕,求人汲引以报效国家,终因未果而于此年秋入庐山隐居〔43〕。李璘则于其年“九月至江陵,召募士将数万人”〔44〕,李白亦被“永王璘辟为府僚佐”〔45〕。“李白初下山时是至德元年 (天宝十五年)十二月下半月”〔46〕,而本月二十五日“甲辰,永王璘擅引兵东巡,沿江而下,……然犹未露割据之谋”〔47〕,李白“适逢永王的水师也由武昌开到九江”〔48〕,故亦得预水军,从永王东巡。其后,李璘攻丹阳而露割据之心;占据丹阳后,麾下或拥众叛离,致其旋又败北南奔;至大庾岭而被擒杀〔49〕〔50〕。李白则在“璘起兵,逃还彭泽;璘败,当诛。…… (郭)子仪请解官以赎,有诏长流夜郎”〔51〕。李白入李璘幕府的始末即如此。其入幕前后的心态亦有变化。天象发生时,李白还未从永王而在庐山,此期的心态如《赠王判官,时余归隐居庐山屏风叠》所云:“大盗割鸿沟,如风扫秋叶。吾非济代人,且隐屏风叠。”盖以此前干求无果,故有此消沉的归隐之思。又,其后在水军幕府所作《与贾少公书》,回顾应永王辟命之事云:“辟书三至,……难以固辞,扶力一行。”应辟前所作《别内赴征》其一云:“王命三征去未还,明朝离别出吴关。”〔52〕李白所以会固辞王命,当与其归隐庐山期间的消沉心态有关。而入幕之后,其心境即丕变,如《在水军宴韦司马楼船观妓》云:“诗因鼓吹发,酒为剑歌雄。”《永王东巡歌》其二云: “但用东山谢安石,为君谈笑静胡沙。”《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云:“绣服开宴语,天人借楼船。如登黄金台,遥谒紫霞仙。……宁知草间人,腰下有龙泉。浮云在一决,誓欲清幽燕。愿与四座公,静谈金匮篇。齐心戴朝恩,不惜微躯捐。所冀旄头灭,功成追鲁连。”〔53〕此类诗句可见李白此期意气昂扬、自负乐观的积极心态。然《与贾少公书》又露相反的心境:“白绵疾疲苶,……才微识浅,无足济时。虽中原横溃,将何以救之。……徒尘忝幕府,终无能为。唯当报国荐贤,持以自免。”〔54〕郭沫若论之云:“他自己已经感觉着,在幕府里面等于灰尘了。李白在幕府中的生活,整个计算起来,只有两个月光景。心境转变得很快,环境也转变得很快。还没有来及让他荐贤自代,他只好从前线奔亡了。……真正的原因是李璘并不重视他。……李白高度激昂的心境很快地转而为极端的灰心,不是没有来由的。”〔55〕可见在天象发生到李璘败死的82天期间,李白有从居庐山的消沉,到初入幕府的激昂,终转为幕府后期的灰心之心态历程。而《胡无人》诗的情绪属乐观、激昂一类,尤其如周勋初所说:“李白字太白,……李白在安禄山初反时,制《胡无人》乐府曰‘太白入月敌可摧’,虽是托言天官家占验之法,然亦寓有比喻义,认为自己在剿灭安禄山叛军的行动中可大显身手。”〔56〕至德元载十一月二十六日的天象为“荧惑、太白同犯昴”,李白所以不取荧惑火星而取太白金星,容或有周先生所言自喻之意在。而此自喻与诗中“霍嫖姚”之隐喻同,亦与上引初入幕府所作诸诗之自比谢安、乐毅、鲁仲连,如出一辙。李白盖激励于至德元载四月之郭子仪、李光弼大败史思明于九门,以及十一月之太白犯昴天象,而隐喻以霍去病、太白星,明己亦欲领“汉家战士三十万”,似“太白入月”而摧敌灭胡①此句承学友李瑄先生见教而补,谨致谢忱。。是知在天象发生后的三段心态历程中,《胡无人》诗的情绪唯同于初入幕府期的心态。又,《胡无人》云“旄头灭”,初入幕府期的《在水军宴赠幕府诸侍御》亦云“所冀旄头灭”,盖俱与实际天象不无关系。因此,《胡无人》亦很可能作于李白初入幕府期间,亦即从至德元载十二月下半月,到其从“永王正月东出师”(《永王东巡歌》其一)〔57〕的至德二载正月之间。

〔1〕〔12〕〔16〕〔33〕〔36〕〔52〕〔53〕〔54〕〔57〕〔清〕王琦注.李太白全集 〔M〕.北京:中华书局,1977.213-214,215、1607、215,214,908,1141,553 -554、1234、1187,949、427、555 -556,1234-1235,427.

〔2〕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415册〔Z〕.济南:齐鲁书社,1997.2.

〔3〕段成式.酉阳杂俎〔M〕.北京:中华书局,1981.116.

〔4〕周勋初.唐语林校证〔M〕.北京:中华书局,1987.120.

〔5〕〔8〕李杜全集〔Z〕:分类补注李太白诗:卷3〔M〕.〔宋〕杨齐贤集注,〔元〕萧士赟补注.明万历中刊,47.

〔6〕〔17〕朱谏.李诗选注:卷3〔M〕.续修四库全书:第1305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575,57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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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42〕詹锳.李白诗文系年〔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108,106-113.

〔10〕〔46〕〔48〕〔55〕李白与杜甫〔A〕.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510,277,277,278-279.

〔11〕赵翼.瓯北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5-6.

〔13〕〔19〕〔43〕安旗主编.李白全集编年注释〔M〕.成都:巴蜀书社,1990.529、525,526,1313-1314.

〔14〕杨雄.敦煌写本李白诗刍议〔J〕.敦煌研究,1986,(1).

〔15〕〔21〕郁贤皓选注.李白选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490,489.

〔18〕苏仲翔注.李杜诗选〔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83.170.

〔20〕詹锳主编.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M〕.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1996.478.

〔22〕〔25〕晋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348,347.

〔23〕后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5.3231.

〔24〕〔37〕瞿蜕园,朱金城.李白集校注〔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271.

〔26〕十三经注疏〔Z〕:北京:中华书局,1980.95.

〔27〕续修四库全书:第1032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405、413.

〔28〕笔记小说大观:第11册〔Z〕:扬州:江苏广陵古籍刻印社,1984.231.

〔29〕〔30〕汉书〔M〕.北京:中华书局,1962.1655,1282.

〔31〕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63.2470.

〔32〕杨伯峻.春秋左传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1.251、256、265、758、766、814.

〔34〕北史〔M〕.北京:中华书局,1974.2694.

〔35〕魏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4.818、816.

〔38〕〔44〕〔49〕旧唐书〔M〕.北京:中华书局,1975.1322,3264,3265-3266.

〔39〕徐俊纂辑.敦煌诗集残卷辑考〔M〕.北京:中华书局,2000.42-43.

〔40〕法藏敦煌西域文献:第15册〔Z〕.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312-327.

〔41〕〔47〕〔50〕资治通鉴:卷219〔M〕.北京:中华书局,1956.7019,7009,7019-7020.

〔45〕〔51〕新唐书·李白传〔M〕.北京:中华书局,1975.5763.

〔56〕周勋初.诗仙李白之谜〔A〕.周勋初文集:第4册〔M〕.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2000.135-1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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