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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德辉致易培基未刊书札释读

2013-04-11马忠文

社会科学研究 2013年3期
关键词:阁下叶氏

马忠文

1925年夏秋之际,叶德辉 (字焕彬,号郋园)曾应友人之约,再次抵达北京。这是郋园最后一次故都之行。关于叶氏此次北上情形,目前所见材料不多。湖南师范大学图书馆藏有几封他写给杨树达的信札,可知此行曾与杨树达、邵瑞彭、徐森玉等友人往还,“谈文道古,极平生之乐”。①参见张晶萍《叶德辉生平及学术思想研究》,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年,407页。不过,从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藏郋园致易培基 (字寅村,又作吟村,号鹿山)未刊书信看,叶氏抵京与易寅村的交往似乎更多。这些书信写于1923—1926年之间,其中大部分为1925年北上津京前后所写。信中除了谈学问见闻,还有臧否人物、评判政局等内容,历史信息十分丰富,字里行间也流露出叶德辉鲜明的个性。这批信札对于研究叶、易两位文化名人的生平、思想以及20世纪二三十年代学人的生存状态颇具价值。兹将其中的16封稍作释读,以供学界同仁参考。

(一)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五月以后坡子街日日有事,极不得闲。顷归沐浴,适奉手书。三字石经确系真石,闻尚有他石,何不一并索来?请函致太炎续寄全拓以便汇考也。此颂

台安。

德辉

石经二纸并缴。

坡子街是清末民初湖南省城长沙德润门 (小西门)外湘江东岸的一条街道,是当时的水陆运输要道,不少商号老店集中于此,叶氏家族在此也有不少买卖。叶德辉自民国初年即任长沙商会会长,故对坡子街的商业活动有督理之责。②1912年10月民国元勋黄兴回湘,长沙市万人空巷,前往迎候。湖南各界为纪念黄兴开国勋绩,曾将德润门改称黄兴门,坡子街改为黄兴街。后又恢复原名。为此,叶德辉曾撰写《光复坡子街地名记》对黄兴进行讥讽,结果险些招致杀身之祸。参见程千帆、杨翊强《叶德辉〈光复坡子街地名记〉补注》,《中国文化》第13期,1996年6月。这封信未署日期,应写于1923年夏秋之际。因为这年旧历五月十七日,章太炎曾致函易培基,提及有三体石经 (叶札作“三字石经”)数碑现世,于右任曾以拓本六大幅赠太炎,而太炎复以《君奭》、《僖公经》各一纸寄给易氏。这里的“石经二纸”即是章太炎寄给易氏的拓片,而寅村又将其送呈叶氏鉴赏,可见他们三人学问旨趣之相近。此前太炎研究古泉,就曾与易、叶有过讨论。〔1〕

(二)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旬日未晤,甚念。日内有便入城,乞来舍一谈。谭三爷有信来否?托书楹柱帖寄去,未得复函,尊处有函往,乞一询及。马殷纪功碑鄙意谓宜存之学宫墙壁,此乃湖南一种史迹,碑文、碑字均不佳,不足以为私藏宝贵之物,不如公之省有也。此颂

撰安。

弟德辉顿首

这封信未署日期。从叙述语境看,与上封信时间相前后,应在1923年夏秋间。按:1920年11月,湖南政局发生变化,谭延闿被原下属湖南陆军第一师师长赵恒惕排挤出走。易培基虽与赵是早年湖北方言学堂同学,因与谭关系密切,也受到猜忌。不过,他仍留在长沙,与谭暗通消息。1923年7月,谭延闿被广州孙中山大元帅府任命为湖南省长兼湘军总司令,率湘军自韶关入湘,讨伐赵恒惕。易氏遂离开长沙,秘密前往衡阳襄助。易氏抵达衡阳的确切时间不详,从8月20日赵恒惕以“叛宪附乱”罪名通缉易培基的情况看,〔2〕这时他已经离开长沙。这封信应是易氏离开长沙前收到的。信中询问“谭三爷”(即谭延闿)的消息,并托易氏转交为谭所写的楹柱联帖,可见他与谭、易关系更近。事实上,1924年春叶德辉便因公开抨击赵恒惕倡导的湖南制宪自治,几乎遭到省议会拘捕,其政治倾向可见一斑。①参见周宁辑注《章太炎致易寅村书札四通》,《民国档案》2010年第3期。

信中提到的马殷纪功碑是民国年间发现于长沙的一件历史文物。马殷是五代十国时期在今湖南地区的割据势力。湖南图书馆藏有《楚王马殷纪功碑帖》,似是该碑拓本。据言:“碑帖存湖南图书馆,乃长沙藏书家吴冠君捐赠。吴先生在碑帖空白处写了一段说明文字:‘此碑民国十年拆除长沙浏阳门城墙时出土,当被在长沙业律师之黄某购得,旋即运出湖南,不知去向。此拓乃出土时所拓,碑中为后人所别用凿一方孔,致文中断五行。马殷以梁将际世乱,而割据长沙一方为楚王数世,现尚留遗迹不少。此碑史志无载,亦未见前人著录,是当属初出,为研究楚史珍贵资料。惟碑末天成二年辛亥,天成二年为南唐 (应为后唐)明宗年号,二年应为丁亥 (公元九二七年),想系刻时所误也。’”②参见湖南图书馆网站,http://www.library.hn.cn/dfwxct/wz/cwmyjg.htm,登录时间:2012年11月9日。据此,马殷纪功碑是1921年被发现的。不过,“旋即运出湖南”恐不确。从这封信看,易培基曾有自己收藏这件文物的打算,但被郋园劝阻了,并建议将此碑保存在“学宫”。原碑失踪应是后来的事。

(三)

辛秋仁兄大人阁下:别后岁更,时深驰系,每欲一通音候,苦人事纷扰,终日奔驰。幸时晤民苏,得悉近状。西湖各胜足副高踪,偶读新吟,不啻面语也。愙斋《集古录》已点交府中尊记手收,取有回条。闻夫人、女公子均有吴越之游,跼蹴湘垣,眉目殊不清醒,得此行一开眼界,又得室家团圜,诚可喜可羡之事也。此颂

旅安。

弟叶德辉顿首

甲子正月初十日

这封信的上款是“辛秋仁兄”,易氏似未有此字号,为何如此相称,还有待考证。不过,此信写给寅村当无疑。该信写于1924年2月14日(甲子正月初十日)。按:1923年8月前易氏抵达衡阳,参加讨伐赵恒惕的军事活动,到了11月,因广东军阀陈炯明部叛乱,孙中山急电令谭延闿率湘军回师增援,易培基乃随谭返粤,任湘军总司令部秘书长,后因与谭部副官长岳森不和,遂改任孙中山大元帅府顾问。时广州政府与浙江卢永祥、奉天张作霖讨论建立三角同盟,共同声讨直系军阀曹锟,谭延闿遂推荐易培基为孙中山的代表,前往杭州与卢永祥谈判。这年夏秋之际,易培基又被国立广东大学校长邹鲁聘为教授,派驻北京,负责为该校延揽教员和购买书籍。③参见杨淑兰《易培基传略》,湖南省政协文史资料委员会《湖南文史资料》第28辑,1987年,73-74页;邹鲁《回顾录》,岳麓书社,2000年,119页。叶德辉写此信时,易氏刚到杭州不久。“民苏”,即雷恺,字民苏,号邻鸥,长沙人,清季优贡生,画家。“愙斋”,即清季金石学家吴大澂。

(四)

吟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别经一年,音问极少。惟民苏日来过访,时时得悉起居万安,甚慰甚慰。承赐欧书泉君墓志,真可宝贵。吾国讳言掘地发古,致此等墨宝沉埋土中,不见天日者不知凡几。偶尔一出无不令人开眼开颜。如此碑尤为欧书中麟凤,何可再见也。湘局四面楚歌,年关异常萧索,奈何?馀未多述,即颂

撰祺。

弟德辉顿首

旧历十二月初四

信中称与易氏“别经一年”,应是1924所写,具体时间应是1924年12月29日 (旧历甲子年十二月初四日)。此时易培基已在北京。“欧书泉君墓志”系指唐代王德贞撰、书法家欧阳询之子欧阳通所书《泉元德墓志》,该墓志盖篆题“大唐故特进泉君墓志”,1922年出土于洛阳。①近人朱文钧 (号翼厂)曾有题记称:“此石近年出土,完整如新,与《道因》同一结构,而险峻之处似乎少逊。欧阳父子擅有唐一代盛名;碑志多出其手,所谓‘碑版照四裔’者,足以当之。而传世之作不过数种,小欧尤为罕见,甚矣!不朽之难也。翼厂手识。乙丑中元日作。”参见朱文钧《欧斋石墨题跋》,政协浙江省萧山市政协委员会文史工作委员会《萧山文史资料专辑五 (朱翼厂先生史料专辑)》,1993年3月,116-117页。“湘局四面楚歌,年关异常萧索”,明显表达了对赵恒惕治湘政策的不满。

(五)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南中久不敢通问,彼此心知。弟自阁下去后,即与此君未见一面。(曾与阁下言,彼负阁下,则何人不可负?人之无良,早知之矣。)通常宴会,辄以读礼却之。顷回苏展拜先茔,因族谱事须与交长商榷,到津已旬日,忘记阁下居址,昨嘱遇夫转达一切,谅已详闻。北京彼方耳目太多,一闻弟与阁下行踪,必引起是非议论 (亦甚恶之,不愿闻见也)。阁下欲弟下榻尊府,断不能也。且到京一访晳子、子奇、阁下、遇夫等三五人,即翩然回苏过夏。(未进京前先约交长,定日一谈即别,不因此久住也。)先慈窀穸已定,葬期择在秋间,故不急回湘也。在沪数晤大午、孟其,极多话说,惟当与阁下面谈,能否一来津同客数天?可以罄怀相告也。柯凤老、江老太爷是否常见?北来踪迹与何人最亲?厂甸及隆福寺有旧书否?弟此次重游江浙、南京、北固、金焦等处,三十年前恍如旧梦。南旋拟登泰山、谒孔林,藉此延宕耳。此颂

撰安。

弟德辉顿首

六月十四日

按:叶母马氏病逝于1924年4月3日 (二月三十日),该信写于叶德辉守孝期间,当系1925年8月3日 (六月十四日)。从信中可知,本年初夏叶氏由长沙沿江而下,经南京、镇江到苏州,祭扫祖墓,又往沪上会见友人后,才北上抵达天津。关于叶德辉在津的情况,7月29日 (六月初九日)邵瑞彭在津曾致函杨树达 (字遇夫),称“奂老即日入都,拟住西安饭店南部,请兄二三日内到该处询问。”7月31日 (六月十一日)又致函杨氏:“郋翁现居津法界中国旅馆。因同来子弟数人求学待款,款到即入京。决居西安南部,大约四五日内必到。最好发一电话到津询问来期,往站迎迓。”②杨逢彬整理:《积微居友朋书札》,河南教育出版社,1986年,10-11页。按:邵瑞彭,字次珊,浙江淳安人,颇有诗名,民初国会众议院议员。1923年曹锟贿选总统,邵以所领贿选支票影印多张对外宣布,并呈文控告曹锟,一时名声大振。这两封短信反映了郋园师友对其入京的关切,可惜杨树达回忆录对这次迎接活动毫无记载。③参见杨树达《积微居回忆录》,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26-27页。

据此信,叶氏此次北行的初衷是为修叶氏族谱事与交长 (交通总长叶恭绰)有所商榷,并在京会晤杨度 (晳子)、薛大可 (子奇)、杨树达及易培基等友人,同来的还有不少弟子,他本人好像没有要长期停留的打算。信中“此君”、“彼方”均指湖南当政者赵恒惕。赵、易因政见歧异分道扬镳后,叶德辉与易联络时也显得小心翼翼,即使到北京也要防范赵的“耳目”,甚至谢绝在易宅下榻,以免引起麻烦。“柯凤老”即柯劭忞(字凤荪),“江老太爷”指江瀚,他们二人在京与易氏往还较密,也是叶的挚友。④关于江瀚与易培基的交往,笔者另有专文《江瀚致易培基未刊信札释读》,即将刊发于《上海档案史料与研究》总第14辑,上海三联书店,2013年6月。“大午”,似是谭延闿之子,待考。“孟其”,指曹震,长沙人,民国初年曾任湖南督军署秘书,后任长沙师范教员,不久赴上海任法政大学、大厦大学教授。其人博学多才,以诗文闻名,颇得王先谦、叶德辉、李肖聃赏识。①参见长沙市志编纂委员会编《长沙市志》第16卷(《人物传》),湖南人民出版社,2002年,160页。

(六)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顷奉环谕,欣喜无似。台从既难莅津,弟旬日内尚不能北上,然有多少话不能说也。马总《通历》前三卷确系伪书,自来藏书家皆再三考定,弟亦屡为兄言之,兄尚忆及否?近闻宋板《水经注》已出见,有人付珂罗版,此间言之者众,真耶?讹耶?此复,并颂

台安。

弟叶德辉顿首

这封信写于天津,在前一封信之后,时间应是1925年8月3日前。②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藏有一枚叶德辉致易培基的实寄封,上款是“北京后门南锣鼓巷井儿胡同前教育总长易大人培基台启”,落款是“天津法租界中国旅馆楼上廿一号叶椷”,邮戳显示的时间是“(民国)十四年八月三日”,应是该信的信封。郋园欲邀请易氏来津晤谈未成,故而慨叹“有多少话不能说也”,可见私交之笃。信中谈到《通历》和宋版《水经注》的问题。 《通历》十卷为唐人马总所撰,见诸《新唐书·艺文志》和《宋史·艺文志》;宋人孙光宪又撰《续通历》十卷,后被删为五卷。1915年叶德辉以上海徐渭仁据黄丕烈士礼居旧藏本过录、大兴徐松校正的本子为祖本,将该书以活字排印问世,并考其源流,指出前三卷亡佚。而北京图书馆所藏抄本一部,前三卷未缺,题李焘名,乃后人伪撰者。③参见杜迈之、张承宗《叶德辉评传》,岳麓书社,1986年,103-109页。大概是易培基又有所询,叶氏特作说明。

所谓宋版《水经注》出现,指传说傅增湘(字沅叔)所藏宋刊残本将要刊行之事。清季郦学虽堪称显学,但研究者 (包括杨守敬在内)都未见过宋版《水经注》。傅氏《藏园群书题记》卷四有《宋刊残本水经注书后》,称丙辰 (1916)春见数卷于袁抱岑 (袁克文)处,其后辗转收归于己;嗣后又得数卷于淮南旧家,遂合而装之,总计十二卷,间有缺损。④傅增湘:《藏园群书题记》,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237-238页。按:该题记作于己卯 (1939)九月二十一日。此时傅氏并未有将其影印出版的考虑,但已允准学者据以从事研究了。据1924年1月31日王国维致蒋汝藻书,他已经获允以“沅叔所藏《水经注》及孙浅夫校本”校大典本《水经注》。〔3〕当时学界盛传宋版《水经注》现世并将影印出版,大约反映了学界的心声。叶氏在天津也听到了这个消息。

(七)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早起通电后,电话随又不通。明日在北海照像,日午时 (十点钟至三点钟)阳光太盛,照不成形,须过下午三点钟以后方妥。此次与晳子、遇夫及日本人屡于日午时勉强照之,洗出皆成黑脸,见之可笑。弟意明日下午一时往邀柯、江两老者同游北海,迨至日平西时照像,时间恰相宜,兄必以为然也。特此函达。即颂

纂安。

弟德辉顿首

这封信是叶德辉抵达北京后写给易氏的,具体时间不详。据《申报》报道,叶氏抵京的确切时间是1925年8月10日 (旧历六月二十一日)。⑤当时《申报》驻京记者发回的消息说:“曾编《双梅景闇丛书》之叶德辉,经学界函招,今午到京,欢迎者不少。”见《申报》1925年8月10日,第5版,“北京电”。信中谈的是与江瀚、柯劭忞、易培基在北海合影之事。同游者江瀚曾赋诗《寅村总长招同凤孙、奂彬游北海,憩濠濮间,久之乃从五龙亭泛舟,饮于漪澜堂上。时奂彬将南还,有移家北来之言,故末句及之》:“秋风琼岛喜招寻,画栋连云晓日阴。濠濮馀情契庄惠,沧桑遗迹予辽金。楼头裙屐分中外,水面菰蒲冒浅深。明发车轮暂南去,卜邻何恨故人心。”⑥该诗稿原件藏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图书馆。据此诗末句,叶氏似有移家北上的想法,或系受到故人的鼓动和旧京文化的吸引,但后来并未实现。

(八)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今日本欲谒谈,上午约日本人谈话,下午有应酬,绕道不便,故中止。昨到琉璃厂,有旧来往处来薰阁,向其寻乾嘉人诗集,见其插架甚多,曾问其识阁下否,据云未至尊处。今晨持书来,托为介绍,其书有元板,有重刻板,为学堂购书,似可备选。兹特令其持书谒见。馀容面谈。此颂

撰安。

弟德辉顿首

七月初九日

该信写于1925年8月27日 (七月初九日)。值得注意的是,到达北京后,叶德辉即开始逛琉璃厂,搜集乾嘉时期诸家诗集,为撰写《乾嘉诗坛点将录诗征》做准备。据叶氏之侄叶启勋称,郋园很欣赏舒位《乾嘉诗坛点将录》一书,有意继其后汇辑一部《乾嘉诗坛点将录诗征》,记述乾嘉诗人生平事迹、诗源流派异同等。〔4〕看来叶德辉此次在京就搜罗了不少。信中又提及将一些书估介绍给易氏,因易氏当时正负责为广东大学购买书籍。

(九)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电话不通,无从通问。节期、归期两迫,极为焦闷。石曾是否相见?渠八字财极旺,而用亦多。以往之运三十三岁至三十七八岁寅运中如见大财,则明年又有大财,但仍不能聚耳。阁下明年流年大劫财,当于国家财政事有关涉,若小劫则劫之于己,非阁下之四柱也。弟拟初十、十一上下返湘。诸事均不就绪,奈何?与阁下瓜葛,亦六亲同运耶?一笑。三爷商量之信去否?(不可使我失人)此颂

撰安。

制德辉顿首

廿四日

信末只署“廿四日”,因提到“节期”(中秋节)临近,可以推断是七月廿四日 (即1925年9月11日)所写。叶氏平时藏书中有不少是关于星历、占卜、形法之类的文献,据其弟子杨树达说,叶氏熟读此类人间秘籍,久而久之,“为人推算星命年运休咎,百不爽一”。〔5〕这里即是为李石曾推命的一例。“三爷”,仍指谭延闿。

(十)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昨晚归,尊驾送至西安饭店访邵次公,晤湖南军界中来此代表者,在对门老店畅谈一夜,今日始归寓,稍卧一刻。所闻颇有新闻,迟当详告。尊校《初学记》、《汉隶字源》二书,弟拟为一跋缀后,以与前辈续貂,严、翁二先生当不我弃也。(请找薄旧纸本书一样大者送来)吾兄笃学好古,鄙人亦望而却步。将来名山一席舍兄而谁?此二书如将原本购藏,岂不更快乎?鄙意劝兄暂勿购他物,专在书籍一门也。此颂

纂安。

弟德辉顿首

八月初一日

该信写于9月18日 (八月初一日)。“邵次公”,即邵瑞彭 (字次珊)。叶氏在京晤湖南军界代表,并随时与易交换消息,说明他并非埋头泥古的学究,对时局仍极关怀。信中还讨论了收藏、校勘《初学记》、《汉隶字源》二书的学术问题。“严、翁二先生”,分指严可均 (号铁桥)与翁方纲。查翁氏确有《跋汉隶字原》。〔6〕而叶氏所撰《易氏过录严校宋初学记跋》,已收入王逸明主编的新版《叶德辉集》中。〔7〕

(十一)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在京月馀,时时晤教,眼福、腹笥二者饱餐,在湖南聚处三四年尚无此乐,真快事也。临行挪借三百元,因交部薪赀领得一千五百元,故急急奉还,交遇夫转交。其前借二百五十元,本应一律清付,因将来时沿途各处挪用及在京所欠书债了清后,只馀二百四十元,先其所急,不得不专累吾兄。然一身虱蚤,扑灭净尽矣。(天不绝无路之人,目前且过,今冬又非打掳不可,奈何?可笑一至如此。)兄事,据各人命理可看,十有八九成功,但宜预为之防,临时方不至为人窃得。明年丙寅,是丁火日元大劫财,本身安得有如许大财可劫?则为劫国家之财无疑。国家之财则非身与国家财政不可,若非此则有鼓盆之事,然嫂夫人身体强壮,内助贤能,可断其决无此事,是在吾兄好自为之矣。马二先生虽未见面,闻其一言一行,自是佳人,兄善为辅之,何患不成大局耶?弟十六日附车南旋,途中不得通问矣。此颂

俪福。

弟德辉顿首

八月十三日

该信写于9月30日 (八月十三日),叶氏已抵天津,并决定在八月十六日乘火车南返。信中谈及在京月馀会友、观书的巨大收获及归还借款300元之事。所谓“交部薪赀领得一千五百元”,似指交通部长叶恭绰聘叶德辉为关税会议筹备会谘议而支付的薪金。①关于聘叶德辉为谘议事,见《申报》1925年9月10日,第5版。信中又颇费笔墨为易氏推命,劝易“好自为之”。“马二先生”,指冯玉祥,自1924年10月驱逐溥仪出宫事件后,冯与易氏联络密切,彼此呼应,成为政治盟友。

(十二)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十二日出京,临行假用之三百元已交遇夫,属其奉还,知已早邀詧入矣。此次在京间日一晤谈,读画论文,愉快之至。阁下天姿爽朗,美德甚多,待朋友以热忱,读书好古,手不释卷,处事有担当,在长沙人中尤为山川间气,他日文章事业必有一匡成就。特乱离时代,起灭无常,事业不成,则儒林、文苑必占一席矣。清宫赏出之宋本书,既有目可稽,宜如何设法取归,以存国宝。其他书画未散之件,亦关于文化之事甚重。试观唐宋古画,乃知吴昌硕、陈衡恪、齐木匠之流鬼画桃符,真败坏文化之种子,诛之不甚诛矣!弟昨抵岳州,因湖水久涸,须换小舟,遂改附火车,明日上午可抵家矣。抵家之后即下乡,大约一月来城。此时逖听好音,当是吾辈扬眉吐气时也。李石曾兄晤时并致意,张溥兄亦致意。敬颂

撰安。

制德辉顿首

旧历八月二十四日

该信写于1925年10月11日 (八月二十四日)。结合上一封信,可知郋园八月十二日由京抵津,十六日离津南下,此时已至岳州。信中再次抒发在京交游的愉悦,称赞易培基待友热忱、读书好古、处事有担当,即使乱世事业难成,将来儒林、文苑亦“必占一席”,期许甚高。叶氏还建议主持清室善后委员会事宜的易培基设法收回清宫散出的宋版书及书画“以存国宝”,并对吴昌硕、陈衡恪、齐白石的艺术创作颇有诋毁,言辞刻薄之处,足见其性情偏激的一面。

(十三)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岳州改舟换车,客次曾寄一书,谅已早邀台鉴矣。八月廿五日抵长沙。先慈葬事已经家中办妥,只候九月初二日下窆矣。今日还城,适从书楼桌上得见清宫检查物件册,共六期,并台谕一,乃先弟到湘者。谕中殷殷以未及临行一面为歉,情谊诚挚,思之惘然。然后会匪遥,握手想在即也。此次来京极宴游之乐,所获乾嘉人诗文集多意中欲得之书,《诗坛点将录诗征》之成可以十得八九矣。弟藏书出售以《书目答问》为限,以其学有统系,不至泛滥无所汇归,如有机缘,请吾兄竭力赞助。其中亦间有明印宋本,如《通鉴纪事本末》之类,明本尤多,估以十万元,未杀过也。且江亢虎两次介绍美国人,均以为价极廉让,然终以不愿售于外人之故,故未成交。若不得已,则只好仍售之外人矣。此颂

撰安。

制德辉顿首

八月三十日

此信写于1925年10月17日 (八月三十日),即叶氏回到长沙的五天后。“清宫检查物件册”即《故宫物品点查报告》,是善后委员会在清点故宫物品时所编明细册,至清查结束,总计发表报告28册。②有关清查清宫物品的研究,可参见黄卉《北京大学与清宫物品点查》,《辽宁大学学报》2012年第4期。郋园此时收到了前六期《报告》。信中又提及在京搜购乾嘉诗人诗文集的收获与喜悦。另一个重要话题是希望将部分藏书售予广东大学,当时易培基在京负责为该大学图书馆购书。叶氏认为自己所售藏书以《书目答问》为限,学有统系,质量较高,且以明刊本为主,“估以十万元”,请易氏“竭力赞助”,否则有可能售给美国人。此事大约没有结果,倒是约略可见叶氏精明的商业头脑。

(十四)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客途奉上二书,知已收到。抵家后先慈葬事家中已安妥,初二日下乡送下窆后即无事。监工一切皆三舍妹及诸子侄轮流。弟因途中感冒风寒,已在服药,尚未痊愈。饮食顿减,手足无力,亦因北京地气太寒,先有所入也。相片收到(已带病容),民初交来颜勤履碑,拜赐拜赐。江浙风云势必蔓延大局,好在近时战事一战即了,不至延长岁日也。此颂

撰安。

制德辉顿首

重阳后一日

该信写于1925年10月27日 (九月初十日)。“相片”,当指前述他与易培基、柯劭忞、江瀚同游北海的合影。“民初”,即前文中之“民苏”,仍指雷恺。“颜勤履碑”似为“颜勤礼碑”之误。此碑全称《秘书省著作郎夔州都督府长史上护军颜君神道碑》,颜勤礼乃唐代书法家颜真卿曾祖父,该碑即由颜真卿撰写,1922年出土于西安。这里易培基请雷恺将该碑拓本交郋园。“江浙风云”,似指这年10月16日爆发的浙奉战争,孙传芳夺得上海,奉系杨宇霆败北,撤离沪上。

(十五)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八月出京途中曾有函通问,及归长沙寓舍,接奉手书并清宫古物册六本,旋即往乡奉安先慈灵寝。迨来城,则南北战事已起,音问阻隔矣。昨不久民初接得京函,知交通已恢复原状,但恐不可恃耳。此次各方纵横排阖,令人不可捉摸。马二先生,舆论皆不归其于民党,亦只联络利用,无诚意,吾兄于彼方宜审慎回翔,须得来去分明之路。弟年来饱经忧患,不得不以本身所亲历者告之阁下。阁下血性男子、读书种子,弟爱之、重之,甚愿阁下不可太猛耳。沈君荫棠,弟之至戚,亦与秉三同年姻亲,因其北上,托带此书,较之邮寄可以无所不谈也。在京两次与阁下同车,途遇秉三招呼,弟以短视未留意于彼,毫无不满。秉三为人不遗故旧,较汪九情性笃厚。此二人自通籍后,当时无一日不在舍间嬉游,后以戊戌政变,从此参商。弟与秉三干笨工,汪九依违其间,超然事外,是时弟已薄其为人,从此日疏一日矣。此两人,阁下皆相熟,而最无弟当日之亲。今事隔三十年,回首前尘,真一场春梦!秉三极可共事,但今日尚未其时,或有谓其油滑者,然因往日硬干上当,安得不油滑?弟劝吾兄亦不可 (不?)稍学油滑。六七月在京见阁下所为事,纯乎湖南人办法。国民党性质,殊可不如此也。手此,敬颂

撰安。

制弟德辉顿首

这封信未署时间,应写于这年重阳节后,接续上封信。信中劝诫易培基在时局变化莫测之际,权衡各方,慎重处理与冯玉祥的关系,“得来去分明之路”,表达了对易氏处境的关切。正如信中所言,此信是由亲戚沈荫棠转交而非邮寄的,不必担心泄密,所以说了很多私房话。“汪九”,即汪诒书,湖南善化人,字颂年,行九,光绪十八年进士,授编修,戊戌时期曾与熊希龄 (字秉三)、陈三立等参与湖南新政。①参见萧仲祁《汪先生家传》,卞孝萱、唐文权编《民国人物碑传集》,团结出版社,1995年,917-920页。叶、汪本为同年故交,后来结怨极深。②叶氏在《郋园六十自序》中对汪仍多有斥责,见印晓峰点校《叶德辉文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276页。相反,郋园虽在戊戌时对熊氏多有抨击,进入民国后,态度已大为改观,似乎不再纠缠于旧怨。叶氏称易培基是个“血性男子、读书种子”,在京办事“太猛”,“纯乎湖南人办法”,实在不合时宜,希望像熊希龄那样“稍学油滑”,为自己留好政治退路。对于民初官场的黑暗与宦情的险恶,他自认为比寅村体会得更多更深,所以真诚地为易氏出谋划策,力尽朋友之义。

(十六)

寅村仁兄姻大人阁下:报载段阁日久纷扰,段不去,阁下必不就职,此一定之理也。段至今日,声名、人格扫地无馀,而犹存恋栈之心,可谓厚颜之极。段之灵魂惟一又铮,又铮死矣,恐彼亦不久于人世。二马先生下野,闻别有内容。此公信用全灰,欲图再起,恐尼之者众,不能如段、吴可以三眠三起也。良禽择木,惟泮林可以栖枝。兄不得交、财,得此却可避嚣,就职后亦尚可以发舒经济。在吾兄盤盤大材,固非以咬文嚼字为生活者。奉局变后,杨晳子已退隐苏州,薛子奇以报馆为生,想如常出报。弟连去二信,并无回音,或者不高兴耶?黄心研闻在京,极穷,吾兄有可以援手者 (校长、秘书皆优为之),乞推爱一提挈之。前有谢某求一函达吾兄,乃应酬之笔,彼本意在柯凤老文化协会求事,凤老已允之,烦兄一催耳。子传之兄硕人尤望注意,知事则断不可作耳。此颂

撰安。

制德辉顿首

一月十九日

李石曾、毛以亨两兄,晤时致意。张溥泉兄在京?

该信所署时间应是公历,即1926年1月19日。按:1925年12月26日,段祺瑞在各方压力下,为缓和矛盾,宣布修正《临时政府组织条例》,仍设国务院,置内阁总理,拟任许世英为总理,然时局仍动荡不安。12月29日,段之心腹智囊徐树铮在天津被杀;1926年1月1日,冯玉祥通电下野。1月7日,许世英内阁成立,易培基再次任教育总长,但他与于右任、马君武等南方“要人”坚持以段下台为就职条件,拒不就任。3月4日,许世英辞职,贾耀德组阁,易培基出局。故叶德辉期盼易氏能执掌教育、“发舒经济”的愿望很快就落空。不仅如此,“三一八惨案”发生后,段祺瑞乃以“假借共产学说”、“啸聚群众”、“闯袭国务院”等罪名通缉李石曾、易培基、徐谦等人,易氏遂逃匿于东交民巷使馆区,后前往长沙。

“薛子奇”,名大可,民初曾任《亚细亚日报》主笔,袁世凯复辟党人之一,亦湘人。“黄心研”,名敦怿,清末廪生,早岁入山东巡抚袁树勋幕府,后留学日本,习政法,20世纪20年代与方表 (字叔章)、薛大可、杨增荦 (字昀谷)等人在京办《群报》、《赤报》。“毛以亨”,字公惺,浙江江山人,毕业于北京大学,曾奉国民党北方执行部负责人李大钊之命与冯玉祥联络。这封信中,叶氏关注的人物,既有旧式学者,也有参与时政的报人、学生,大致反映出其交游广泛的特点。

叶德辉的学者身份和学术盛名众所周知;易培基虽因1933年“故宫盗宝案”蒙冤而为人熟知,但其学术造诣则较少受到关注。据称,易氏早年在武昌求学时,就因“精校刊之学,著书纠正王氏公羊笺之误”,为此,前辈学者杨守敬极表赞赏,且有“大著搥碎湘绮楼”之语。①陈衍:《石遗室诗话》卷18,见钱仲联编校《陈衍诗论合集》上册,福建人民出版社,1999年,246-247页;另见吴天任《杨惺吾先生年谱》,台北艺文印书馆,1974年,77页。民国初年,易氏长期在湖南第一师范执教,潜心学问,崇尚汉学,与章太炎、叶德辉相互引重,著有《三国志补注》。〔8〕以情理推之,如果易氏没有深厚的学问,仅凭同乡、姻亲关系,很难想像会得到郋园的格外青睐。除了共同的学术志趣,1913年叶德辉因揭发湖南督军汤芗铭暴政而身陷囹圄,易培基等友人在京积极活动挽救,才转危为安,〔9〕这也是二人私交笃厚的因素之一。叶德辉的诗集中有多首赠答、怀念寅村的诗作。②叶德辉《于京集》(甲寅,1914年)有《吴景洲民部招同姜咏洪令长、易吟村孝廉、易惠泉议郎、杨芗诒、蔡斗南两主事宴集陶然亭,归途访张文达祠小憩,作歌一首》,即此次在京所作。见印晓峰点校《叶德辉诗集》,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年,439页。另,《还吴集》 (丙辰,1916年)有《寄怀湘中诸子二十五首》,其“易吟村”一首,盛赞易氏为人之耿介、治学之勤勉,也提及二人交谊之深笃、志趣之类同。诗云:“举世羶争附,君如背着芒。眼常分黑白,手不去丹黄。治学专东汉,寻诗限晚唐。交情更患难,何止论文章。”同集中《除夕怀人绝句四十七首》之十二云:“文似昌黎不送穷,债台高筑与天通。年来生事萧条甚,剩有书田作富翁。”亦为易氏而作。均见《叶德辉诗集》,466、489页。值得说明的是,二人的性情也有不少相像的地方:“易氏性疏约,不虚应人事”,〔10〕如叶德辉所说,做事“纯乎湖南人办法”,一身书生本色,决不临风折腰,结果得罪了当道,最终遭人构陷,含冤而死。至于郋园的惨烈结局,大约也是其狂狷、孤傲的性格所决定的,上述书札中多少可见叶氏精神世界的影子。

(承张求会教授审阅初稿并指教;茹静女士帮助核校原文,均此致谢!)

〔1〕与易培基〔A〕.马勇编.章太炎书信集〔M〕.河北人民出版社,2003.730.

〔2〕长沙电〔N〕.申报,1923-08-21(4).

〔3〕吴泽主编.王国维全集·书信集〔M〕.中华书局,1984.388.

〔4〕叶启勋.郋园读书志跋〔A〕.郋园读书志〔M〕.杨洪升点校.上海古籍出版社,2010.758.

〔5〕杨树榖,杨树达.郋园学行记〔A〕.叶德辉文集〔M〕.印晓峰点校.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附录,327,347.

〔6〕翁方纲题跋手札集录〔M〕.沈津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13-14.

〔7〕叶德辉集:第4册〔M〕.王逸明主编.学苑出版社,2007.431.

〔8〕傅清石.易培基的生平及晚年遭遇 (上)〔J〕.台湾传记文学,第34卷第1期 (1979年1月):66,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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