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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言

2013-04-07苏叶

文学自由谈 2013年1期
关键词:细语

2000年,南京艺术学院开办电影电视艺术系,邀我去讲课。学生们非常可爱,授课之余,我带着他们办了一份系刊《四季》,发表学生的习作和老师的论文,每期我这个“主编”也少不得在前言后语中说些自以为是的话。

董欣宾看到我谈创作的一句“病蚌成珠”,大不以为然,写了一篇对应我观点的文字寄我。收到后,我即去南京城西,到南湖他家听他理论。他的棒喝,我不能完全心悦诚服,在招架不住其淋漓“刻薄”的同时,有时亦勉强反诘。

如今,董师因恶疾故去十年了,他越来越让我怀念,并且深悔自己浅薄狂妄,失落了许多讨教机会,辜负了他对我的期待。

他虽以中国画的精妙艺术著称于世,但他更是一位精神高洁、行为倔傲的异人。他有渊博的知识学养,为人真挚,嫉恶如仇,在世时满怀抑郁,心志不畅,卓尔不群,奇才峻骨。他留下的精神财富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让更多的人理解和受益。

我将2001年初夏与董师的那场对话录音整理后给不多的几位朋友看过,令我沮丧的是他们的反应。有几个说:“苏叶,我赞成你的观点,我就讨厌文学艺术的社会性!”另几个说:“哎呀,我赞成这个董大师,太了不起了!”

我啼笑皆非。为什么人们都以对立的立场看待讨论呢?当真世态非黑即白么?

是的是的,没错没错,我写了争辩,我写了反诘,我写了固执己见……可是,列位看官,难道我真的写的就是这些?难道那场交谈真的只是一场正误相较的意气之争吗?

莫非,“友直,友谅,友多闻”,文人艺师之间相互砥砺,惺惺相惜的氤氲之气离当下的世风果真已经非常遥远?呜呼!

现将旧稿刊出,并祈就教于四野方家:

苏:我不习惯将心里的话大声说出来,心里的话只能悄声细语。写作就有这个好处,在无人听见时,自己对自己悄声细语。人生如海,病蚌成珠。

董:无病呻吟是非常讨厌的,有病呻吟也不见得是健康的状态。病蚌固然能够成珠,有病呻吟出来就特别高级呀? 这是不对的。病夫的呻吟,并不美丽,有病呻吟只能叫人同情和可怜。病蚌是一个结晶,但这结晶并不高级。病夫的呻吟并不好听。所以,我不喜欢病中的音乐,比方,刘天华,他不是瞎子阿炳。阿炳是从生命体验的,而不是从生病体验的。

苏:那悄声细语呢?

董:悄声当然是好的。但是悄声细语这种写作方式只能成为风格的一部分,否则会局限人。如果只求悄声细语谁都不管,自说自话,就失去责任了。这个时代本来是一个细菌感染非常厉害的时代,感染了细菌就哼哼唧唧……

苏:鲁迅说的,那些才子病怏怏的,吐两口血,一手扶一个丫头,到台阶下看海棠花……

董:肉麻当有趣啊。作家起码应该是个匹夫,体现出灵魂的躁动,智商的泄瀑。

苏:你又来铁肩担道义了。

董:人有两个属性,自私,同时又该有“公心”。

苏:孙中山讲的。

董:……就是社会性,一个人如果只有私心没有社会性就和动物一样。当你该说话的时候,你尽管直了喉咙说好了,何必悄声?何苦细语?

你苏叶实际上不全是悄声细语的人,你有时候拍刀要直呼直叫的。而且我认为你现在的文字并不是细腻得过了,我觉得你还要、还应该更细腻一点。你看鲁迅散文有两个方面,一个是《野草》,细腻,悄声;一个是《狂人日记》,大声地叫了,大声的呼了,他要救孩子,救社会。

苏:艺术的高度,悄悄地讲是一种情调,但是苏轼的铁板铜牙的确大气磅礴。

董:可是有人强调病蚌啊,成珠啊,那不过是因为她有病。有病的结晶而已!

苏:你揪着个病蚌往死里打啊,哪个没有病?你也有病!我固执,我还是认为心里的话是不可以直白喊出来的。

董:不错的。做人贵直,文贵曲。这是中国历来的礼数。

苏:在现实中,我好像并不完全是病蚌和悄声。

董:那么你写自己创作经验的时候就应该准确把握自己。

苏:我没深思,我也没把它当作经验。

董:但这个问题太严重了,概括自己的创作观,你不能小毛头一样心血来潮的!

苏:我幼稚嘛,笨嘛……我有局限性嘛。

董:那是你血液里的东西,骨子里的东西,是林黛玉的观念,我是焦大的观念。

苏:你别损我。

董:一个正确的创作观念太重要了,苏联叶甫琴科说,一个艺术家如果没有正确的艺术观念,一辈子都是空的。

苏:可是并没有几个人在思考自己的创作观念,都是感受性的居多。故作“理性”的话,同样受制于个体的体验、感受。

董:作家不能太讲究人生功能而放弃社会功能。

苏:可是,一个个独特的一己生命其实往往可以涵盖人类普遍的生命。

董:这是对的,但你是社会细胞,你就有社会性,这才算人性的完整;如果只有生物性,那就不是一个完整的人。

苏:这些我都没有想过。

董:那你居然还在学生面前滔滔不绝地讲!

苏:我管它呢,我真诚捧出就行了,我又不强迫别人听。

董:你不管,可是客观上会受你影响,如果我是个年轻的写作者,我可能就会盲目欣赏你这种创作心态。

苏:你是在说我误人子弟吗?我又不是老狐禅,八面玲珑我不会,我的手写我的心。我这文章出来,人家还说这不是个女子写的呢。

董:不错,很大气。可是病蚌成珠还是个小娘子味道。

苏:我以后不把刀子递给你了,递给了你,刀刀杀我,一句病蚌,被你砍过来砍过去。

董:这很好呀!

苏:还有个疑惑,一个作家非得把理论搞清楚了才能写吗?曹雪芹读了创作理论才写红楼的吗?

董:曹雪芹肯定是个博学的人呀!

苏:可是,一个人想写东西想说话之前都会做准备吗?

董:王国维说,诗人有两种,一种要入世深,世事洞明;一种要入世浅,以其不损真情也!而且……

苏:嘿嘿!那不得啦?本来就各有千秋,本来就是殊途……

董:你抢话说啊?

苏:你,你抢话说!只能你独占讲台啊?你认为鲁迅是把什么都研究清楚了才解剖社会解剖自己啊?

董:他凝结的东西是很多的。他积淀的东西是很多的`。

苏:又来了,还是讲理性。我佩服鲁迅,可是我更佩服曹雪芹。“都云作者痴,谁解其中味”,他也是个有病的,病字头下一个知,他有痴病。可见病蚌成珠是不错的。

董:你这个人啊,无可救药!无可救药!我不是批评你,是和你对话,你的理论我是欣赏的,但是我不同意!

算了算了,我跟你讲我的家乡,无锡,江阴,一条小溪,流进长江,溪里有很多细砂,很多蚌。蚌里有珍珠层,那是外膜的分泌物,凝结起来,成了珠光。如果有一粒细砂进到外膜里,膜将它包裹起来,慢慢长,就成了珠。可惜那条小溪只能养小蚌细珠,蚌要大,老蚌才能出巨珠。

苏:知道了。

董:知道什么了?

苏:知道你就是老蚌巨珠!

董:你呢?

苏:我吗?我是砂子。

董:你不是砂子,你比砂子还讨厌!

苏:你……

董:好了,不要吵。告诉你,日本有一种东珠,人造的,无病造一个病出来。

苏:你再说病不病的我就不听了啊!

董:太湖有湖珠,你们洞庭湖也有。长江是江珠。还有合浦珠。南海的南珠是夜明珠,因为含磷量高,晚上放光,也叫鬼珠。

(董师夫人李逸兰李大姐这时走过来,手里捧着个丝绒盒子,盒中有一颗粉色大圆珠。)

李:这是美国人送我的,说是夜明珠呢。

苏:呀,好看好看。嗯,我有一对黑珍珠。

董:现在鉴定珍珠真难,假珠比真珠还做得好。色彩珠是观赏珠,还有毒珠。毒珠有异色,红,绿,紫。你的黑色,不算毒珠,是奇色珠,不能吃,装饰用。毒珠呢,可以以毒攻毒,长了毒疮,长了疖,碾珠粉敷上去。

苏:毒珠真的能吃?

董:当然。生命的DNA是酸性的,珍珠粉是磷,是氨基酸。

苏:那,你可以吃哎!

董:你不要拉到我的身上。

苏:你怎么知道珠的呢?

董:不是要读万卷书吗?你不认为我读过万卷书吗?

苏:你不是说你是焦大吗?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李:他是古董店的伙计,什么珠,什么玉,他都知道。

董:你知道珠圆玉润的标准吗?

苏:不知。

董:一个玉盘,磨得非常平,放一粒珍珠在玉盘上,如果是好珠,就会跟随太阳的起落,跟着太阳的公转而自转。珠海,传说为南珠产地。珠海珠多,出珠海就是伶仃洋。

苏:说起伶仃洋,就想到文天祥那首诗。

董:千古遭逢起一经,身世浮沉雨打萍——

苏:山河破碎风雪絮,伶仃洋里叹伶仃。

董: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2012年11月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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