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炎文

隶事是我国南朝文人的一种游戏。游戏是人类的本能，每个人都有游戏的经历。游戏有竞技性，大都是智力体力的比量，可是在我国南朝的齐梁时代，文人的这种游戏，既不比智能又不比体能，比的是学问，谁是大学问谁赢。他们给这种游戏起了一个文雅的名字，叫做隶事，即隶属的故事。游戏时，相聚的文人请其中一位德高望重者，任意指定大千世界中一件事物，然后大家用文学的语言写出古籍中关于此事物的典实和词语，看谁写得多，多者为胜，可以得到奖品。这一游戏的始作俑者叫王俭，士族子弟，王羲之的后代，“幼有神彩，专心笃学，手不释卷”，长大以后做了宋明帝的驸马，可是他却反戈一击，帮助辅政大臣萧道成推翻了宋朝，建立了梁朝，自己也一下子变成了朝廷重臣，先是尚书右仆射兼领吏部，后来就成了尚书令。虽然这时候他还不到三十岁，却已经学富五车，一张嘴便引经据典。他管理吏部的时候，面试一位来求官的年轻人，先问姓氏，答曰，姓谭，他随即来了一句：“齐师灭谭，那得有汝？”年轻人马上接了一句，“谭子奔莒，所以有仆（我）”。“齐师灭谭，谭子奔莒”语出《左传·庄公十年》，意思是说齐国的军队灭掉了谭国，谭国的国君跑到了莒（今山东莒县一带）。王俭博学多闻，又好卖弄，而隶事正是炫耀学问的好机会，所以在他当权的时候，有了隶事这种游戏，即史书上所说：“尚书令王俭，尝集才学之士，综校虚实，类物隶之，谓之隶事，自此始也。”王俭痴迷于隶事，以致上班的时候，常以“几案（办公桌）巾箱（公文包）”之物，让手下人隶事，胜者有赏。有一次，一个叫何宪的官员得胜，王俭当即赏赐他一袭五色的凉席和一柄白色的团扇，此人正得意洋洋坐在凉席上扇扇子，进来一个叫王摛的官员，王俭先不问公事，却将方才众人所隶之事出示给他，问道：“卿能夺之乎？”王摛也是个大学问，操笔便写，果然又胜于何宪，众人惊愕之时，王摛抽席夺扇扬长而去，王俭哈哈大笑说：“所谓大力者负之而趋也（这才是力量大的人背着就走啊）。”扇子凉席何用“负（背）”？原来王俭又在“掉书袋”，“有大力者负之而趋”是《庄子·大宗师》里的成语。

天妒英才，王俭三十七岁就死了，可是他所喜爱的隶事游戏非但没有消亡，反而蔚为风气，因为王俭培养了一个小徒弟，把隶事发扬光大了。此人名叫萧衍，就是后来长寿的梁武帝。萧衍是齐王室的本家，自幼酷爱读书，博学多才，刚一出道就当上了王俭的东阁祭酒，相当于负责接待宾客的秘书长，耳濡目染，也喜爱上了隶事游戏，当了皇帝以后，便常常召集文士，以隶事为乐。但是此人有个坏毛病，虚荣心很强，每次隶事，都得他赢，别人赢了他就不高兴，他手下的文士只好曲意奉承，其中就有提倡“四声八病”说的大才子沈约。有一次宫廷宴会，地方官献上栗子，梁武帝便让群臣就栗子隶事，结果是梁武帝赢，比沈约多三事，散席之后，沈约对旁人说：“此公护前（不让别人站在自己前面），不让即羞死。”也有不识相的傻小子，比如那位给《世说新语》作注的刘孝标。梁武帝曾就一床锦被隶事，大家都没词了，刘孝标来了，武帝问他可有增添，那知他“忽请纸笔，疏十余事，坐客皆惊，帝不觉失色”，因此，刘孝标一生未见重用。

因为隶事必须用文学的语言，所以流传下来一些“隶事诗”，我们可由此一见当年文人隶事之端倪。如南朝梁诗人阴铿的《咏石》：“天汉支机罢，仙岭博棋余。零陵旧是燕，昆池本学鱼。云移连势出，苔驳锦纹疏。还当谷城下，别自解兵书。”这是一首典型的隶事诗，全诗既不抒情又不叙事，一味罗列石头的典故。首句典出《集林》，是说天上的织女用石头支撑织布机；二句典出《博物志》，是说休马山（传说在今河南西部，周武王灭商之后放马归山之处）有状如鸡卵的五色石，是一个名叫帝台的仙人的棋子；三句典出《启蒙记》，说零陵（今湖南永州）有石燕，风雨一来便飞如真燕；四句典出《西京记》，说昆明池里有石雕的鲸鱼，雷雨一来就能吼叫；五六两句典出《风俗通义》，说是天上的云彩乃由地上的石头生出，所以云飘走了，石头就显露出来；最后两句是熟典，说的是黄石公圯上授张良兵书的事。

还有一种隶事诗区别于《咏石》类，不是以排比事物的典故取胜，而是以历数事物的品种取胜，所以当时风行一种“物名诗”，如《药名诗》、《鸟名诗》、《卦名诗》、《星名诗》等等，其中有一首《州名诗》写得很有意思，作者叫范云，范缜的从弟，全诗如下：“司春命初铎，青耦肆中樊。逸豫诚何事，稻梁复益敦。徐步遵广隰，冀以写忧源。杨柳垂场圃，荆棘生庭门。交情久所见，益友能孰存。”此诗之妙不仅在于名副其实，一句一个州名，全诗共涵司、青、豫、梁、徐、冀、杨、荆、交、益十州，而且在于它摆脱了空洞的“隶事”，既写景又抒情，展现了一幅农家春来早的风俗画：司春之神敲响了初春的木铃，要春耕了，到处是纷扰忙碌的景象。庄户人贪图安逸怎么行啊，种地打粮应该勤勉又勤勉。漫步在广阔的田园，希望以此排解忧愁。杨柳垂阴的打谷场，篱笆围绕的农家院。交往久了自见真情，好友问“谁在家”的叩门声不时响起。字里行间洋溢着农家的欢乐隐士的情怀，颇具陶氏田园诗的遗风。

隶事虽然只是南朝齐梁文人的一种游戏，对后世却不无影响，显著者二，一是自那以后诗文多用典故，二是隶事的形式实际上已开中国科举考试之先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