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凡力

(云南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云南昆明 650500)

《等待野蛮人》是J.M.库切的第一部为自己赢得国际声誉的作品，该作品奠定了库切在文学界的地位。小说描写的是:“一个平庸而善良、高雅却未必高尚的老人，在帝国讨伐‘野蛮人’的战争中重新审视人类文明的价值观念，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不由自主地跨入了灾难之门”的故事。［1］在这场战争中，帝国跟野蛮人的战争没有胜者，人们输掉的是人性和有关“文明”的信念。对该书的既往研究大多着眼于其他者化、殖民意义、帝国概念和心理分析等，本文拟从陌生化的角度来解读这本小说。“陌生化”概念是俄国形式主义代表人物什克洛夫斯基提出来的，关于“陌生化”这一概念，什克洛夫斯基在《作为手法的艺术》等文章中认为，艺术之所以存在，就是为使人恢复对生活的感觉，就是为使人感受事物，使石头显出石头的质感。艺术的目的是要人感觉到事物，而不是仅仅知道事物。文学即技巧，并推动了俄国形式主义的发展。［2］陌生化是相对于自动化的习惯、经验和无意识而言的，它产生于变形和扭曲，产生于差异和独特。而且，陌生化要我们对受日常的感觉方式支持的习惯化过程起反作用，要很自然地对我们生活于其中的世界不再看到或视而不见。［3］在《等待野蛮人》中，这种陌生化在写作手法和反复出现的梦上表现得尤为明显。这种陌生化的运用对老行政长官走上灵魂的救赎情节的推动起到了很大的作用，特别是他心路历程的发展和这种运用息息相关，并突显了小说的主题。

一 写作手法的陌生化

《等待野蛮人》，与库切的其他作品相比，从表面上看，是传统写作方式下的一部较为平实的作品，其中没有历史与虚构的融合，没有传奇爱情故事的调料，也没有错综复杂的情节……而是一部采用较常见的以“讲故事”为主的叙述方式的小说。然而，在平实的外表下，却隐藏着奇特的构思，另类与新奇的写作手法，给人以陌生感的美。《等待野蛮人》可以说是“一个寓言，一个虚拟的帝国，一段虚构的历史”。［1］人物的出现和消失都带有某种随意性，例如在老行政长官把蛮夷女送回去后，小说后来就没有再描写蛮夷女。显而意见的是，库切将小说中国家、历史之类一概模糊化处理，从而建构成一个更广泛意义上的背景，令事件的发生及发展拥有了更广阔的适用度。一个缺乏时代定位和地理描述的帝国，成为现实历史在小说世界的折射，也许这样广泛的意象性更易于表达人类历史中某些共同而恒定的经验。库切不想把自己的主题仅仅限定在南非种族主义那段历史上，他想要揭去所谓现代文明的遮羞布，检讨所谓的“文明”与“文明人”。

在这个隐去时代和地域背景的虚拟空间中，文明与野蛮的冲突与纷争渗透到小说的各个方面，老行政长官也走上了灵魂救赎之路。同时，小说中不是结尾的结尾，给读者留下了无限的想象空间和多种阐释的可能。作者的这些独辟蹊径，给了我们文学上的赏心悦目，他给了我们一个新的看点，一个可以沉迷的借口，不同的思考角度和陌生化的审视。老行政长官的自我灵魂救赎之路也在这些陌生化的写作方法下得以彰显出来。老行政长官，这个故事的叙述者，在不确定的时间，地点和虚构的历史的背景下，反而显得特别的真实。在这种条件下，他对文明和野蛮的拷问才可以得以毫无阻碍地进行。在看似很不可能的情况下发生无限可能的事情，这是小说的魅力之处，也是陌生化产生的根源。

老行政长官的心路历程的发展与这些陌生化的运用有很大的关系。老行政长官本可以在“平静的日子里过平静的生活”，［4］但随着乔尔上校的到来，他的平静的生活被打破了。乔尔是帝国首都派来调查“野蛮人”的谣言的。他用极端的办法惩罚无辜的“野蛮人”，对他们动刑，其目的只是为了让“野蛮人”服从所谓的文明人与帝国的法律。起初，老行政长官也不想干涉乔尔的事情，他认为“睡眠已经不再是一种疲劳治疗浴、体力的恢复剂了，它只是一种对现实的遗忘、一种夜晚的临时死”。［4］但老行政长官逐渐对乔尔的所做所为感到厌恶，他的怜悯之心、内心的良知和救赎之念被唤起，并对帝国的文明开始了拷问。在他把蛮夷女送走后，他遭到了以乔尔为首的同胞们的折磨。当他光着屁股被士兵用棍子赶着供人取乐，当他被年轻军官套进一件女人的白罩衣，然后送上吊在树上的绳索，做出各种动作，绳索在脖子上一直不停地抽紧，他在最惊恐的最后一刻，被迫用一个老男人的绝望的喉咙喊出一连串的“救命”，也许尊严已经不存在了。而尊严的被攻击和最后破碎使他彻底认清了帝国的本质，帝国文明的虚伪。“我想知道，你事后—就是昨晚修理人的活儿之后——你是怎么吃东西的?这是我对行刑者和这类从业人员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你觉的干完这事后对吃东西没什么影响吗?我想过大概你们得洗一下手，但是一般的洗好像还不够吧，可能还得要一个牧师来帮一下忙，弄一个清洗仪式吧?类似净化灵魂似的—还有，回到一般的日常生活里是否觉得别扭?比方说一家人坐在一起或是和同事们一起吃饭?”［4］这一大段的质疑，是他面向那个折磨他做猴子状在树梢上表演的年轻男军官的话，也是全篇小说最动人最有打击力的一段。如果失去了正义的向善的标准，在羞辱、殴打和剥夺过他人的生命之后，能否继续心安理得地处之泰然地生活，就成了最基本的最朴素的人性的区别。他深陷重重困境之中，艰难挣扎，痛苦思索，尽管最终并无法突围。但其中对人类困境的深刻揭示也足以令我们掩卷而思。

二 梦的陌生化

从老行政长官经过兵营中的广场，看到背对着他的女孩起到他在另一个梦境中的墓穴里摸到一只鹦鹉的尸体结束，作品中主要出现的梦境达十二处之多，而其中的大部分都是和一个少女的形象相关的。而这些梦境给人以新鲜感，陌生感，给读者带来了强烈的情感冲击。这么多梦境有何用意?为什么少女的形象会出现在大部分的梦境里?这个少女是蛮夷女吗?为什么老行政长官的第一个梦境里就会出现少女的形象?这一系列的梦境似乎独立于故事的主干之外，但实际上却是一个重要的次线索，代表了老行政长官心路历程的变化和见证了他走上的艰难的自我救赎之路。

一个个简短又充满模糊的梦境具有丰富的象征意义，凝缩了老行政长官的心理发展的细节。梦境始终笼罩在茫茫的雪地和空旷广场的荒凉之中，这不仅是对现实的写照，也是对老行政长官孤寂的心理的刻画。作品里的梦境也在不断地变化着，少女的形象逐渐从模糊到清晰，从死气沉沉到充满活力，这也是陌生化的体现，梦境不再仅仅是梦境，而是老行政长官内心独白的记录。这个少女的形象是一种符号，也是带领着老行政长官实现灵魂自救的领路人。老行政长官，他无时无刻不在进行着思辨，进行着审判。审判帝国，审判乔尔上校，审判自己，审判人性，审判一切悖谬、荒唐，审判一切看起来合理和不合理的东西。最闪耀人性光辉的，应该是他对自己的审判。文中很多个地方叙述他对那个姑娘所作的一切在他心灵的影响。在老行政长官送蛮夷女回家的途中，终于在一个夜晚的帐篷里进入了这个姑娘主动而又热情的身体，是不是就此实现了自己蓄谋已久的一个欲说还休的欲望的隐晦目的?虽然这个野蛮女在最后有报恩的性质。如此理所应当地享受了她的身体，和那些有权威的帝国的军官折磨压迫野蛮人、折磨老行政长官本人，有质的区别吗?“我两脚踏在淤泥中，一边肆意而不失刻薄的想到:也许我并不比那个一心效忠帝国的乔尔更纯洁”，［4］也许作家隐含的意思是，他和那些在肉体上折磨蛮夷女的帝国的当权者没有质的区别。在梦里，少女的形象由模糊到清楚，这也说明了他对野蛮人的观念以及文明的理解在逐渐地变化，他对“野蛮人”所受到的酷刑与不公平待遇越来越感到羞愧与不安。“这一刻，我看见了她的脸，一张孩子的脸，闪动着青春健康的光泽，眼看就要彼此就要相撞还满不在乎的朝我微笑”，［4］从这个梦里，可以看出老行政长官内心的天平已经偏向了被帝国称为野蛮人的这一方，他觉察到了文明自身的荒谬。“她的脑袋顶到了我的腹部，接着我就被风刮走了，这轻轻的一撞就像飞蛾扑扇一下翅膀，我一身轻松的腾空而去。我再也不须为什么事儿感到焦虑了!我心想。一边往后看，却只见白茫茫的一片雪地”，［4］，这是老行政长官在梦中的独白，他对蛮夷女和野蛮人的印象已经发生了彻底的改变，他的灵魂的救赎之路终于得以实现，那么那个关于少女的梦就无须再出现，被压抑的内心的折磨已经找到了突破口。

本文运用陌生化理论，从写作手法和梦的角度，来解读其带来的陌生化效果。写作手法和梦的陌生化使小说产生了不一样的魅力，独特的写作手法使对作品的多种阐释成为可能，间断出现的梦境对老行政长官的心路历程的发展起到了很大的作用。通过对小说中写作手法和梦的陌生化的分析与解读，延长了读者的审美感，使作品更具有艺术性和最大限度地达到了艺术审美的效果。

［1］文敏.库切及其作品《等待野蛮人》［J］.文学教育，2009(6):4－6.

［2］［俄］维克多·什克洛夫斯基著.散文理论［M］.刘宗次，译.南昌:百花洲文艺出版社.1997:10.

［3］赵一凡，张中载，李德恩.西方文论关键词［M］.北京: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2006，1:65，

［4］J.M.库切.等待野蛮人［M］.文敏，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0，1:107，2，164，174，177 －1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