谵小语

1996年的一天，38岁的香港导演王家卫戴着他那永远不会摘下的墨镜走出阿根廷一座火车站，人群熙攘中他看见了一个报刊亭里面一本杂志熟悉的封面，那是李小龙。王家卫说，从那时起，一个想法开始酝酿：拍一部表现这位世界级武术家的师傅的电影。此时，他已凭借《东邪西毒》进入世界电影人的视野，那部电影入围威尼斯电影节，被称为华人侠义电影的另类高峰。对于武术与侠义，王家卫痴迷已久。

17年后，我们终于看到了这部历尽周折与坎坷的电影——《一代宗师》。然而，看完整部电影最大的感受是，王家卫依然我行我素——极端的个人风格。要强调这一点是因为，电影一开篇，咏春拳、形意拳、八卦掌、八极拳等各派名家、高手纷纷亮相，颇有向中华武术与武林，以及那些远去的大师们致敬之意。而梁朝伟所饰演的一代宗师叶问，以独白的方式讲述那个年代几十年的国事家史，更渲染了影片厚重的写实基调。此时，我以为王家卫真的转型了，他这是向主流电影叙事靠拢，甚至是向大多数人们印象里的电影大师迈进。可是——当然要可是——王家卫终究还是王家卫。当你眼睁睁地看着他精心把所有线索都铺垫好，期待高潮最终出现时，你会发现一个半小时过去了。然后，他用剩下的半小时时间再一次强调：这还是一部典型的王家卫电影——没有高潮，情节散乱。

第二个感受，也是关于这部电影的一个很关键的问题，便是这并不是李小龙的师傅、一代武术宗师叶问的传记电影。与其说一代宗师是梁朝伟所饰演的叶问，还不如说是章子怡所饰演的宫二。是王家卫又一次耍了我们？还是院线版剪辑的问题？怪不得王家卫总说不是档期问题他还要剪下去。

此前，关于影片的三位主演，媒体是有这样的报道的：梁朝伟，王家卫盛赞为鬼，可以把人吸走，可以不用台词就把想要表达的意思表达出来；章子怡，决定此后再不拍功夫片，除了身体原因，她说在王家卫的指导下她已经把功夫角色演绎到极致，无法再超越；张震，为真实再现武术大师风范苦练八极拳三年，获全国武术冠军。一个成了“鬼”，一个断了后路，一个收获人生最大意外，怎么想都觉得这部电影不该就那么简单。如果主角单是梁朝伟所饰演的叶问，那么章子怡和张震又怎么有如此夸张的感喟与收获？只是王家卫追求完美那么简单吗？十年的筹备，王家卫究竟都做了些什么？

一点失望、一点疑惑之余，闭上眼睛回味影片中的情节——王家卫的电影情节一贯难以捉摸，慢慢发现王家卫似乎真的不是想表现一个叶问——这是一个惊人的发现。在影片中，我们隐约看到一些中国武林鲜为人知的故事和秘密，从香港到东北，从民国到六七十年代，从精武会到中华武士会，从五虎下江南到北拳南传，这是对一个群体的寻踪之旅，而不是描写哪一个人的人生传奇。按这个思路找下去，我们发现了另一个王家卫——不是导演王家卫，而是中国武术朝圣者王家卫。

一部电影何以酝酿17年、筹备10年、拍摄三年还宣称没有最后剪辑完成？原来，在这十几年的时间里，王家卫从香港一路北上，他的足迹遍布北京、天津、河北、山西、内蒙、东北、上海、浙江、佛山、澳门、香港、台北等十余个省、市、地区，跨越南北与海峡，探寻中国武术各个源流。王家卫先后拜访了咏春、形意、八卦、八极、心意等几大门派一百余位武术家，他们中有叶问的弟子、“实践咏春”的始创者梁绍鸿，有国家级武术教练、中国当代著名武术家吴彬，有近代形意拳武术名家骆兴武的传人杨桐，有天津拦手门传人张文仲，有洪门第一个山头金春山最后一个山主王进发，北京八极拳研究会会长、八极拳名家王世泉，还有叶问的儿子叶准，等等。而影片上映之时，他们中的一些人作为中国武术的传承人和见证人，已经先后辞世，如杨桐、王进发等武林前辈。他们留在王家卫摄像机里的资料，已成绝版。

为了重现民国武林风貌，王家卫在影片最核心的武打技术方面，坚持不用替身、不用特技。也许在王家卫看来，只有这样演员才能真正走入人物的内心世界，才能还原那个年代武术家的“精气神”。也正因如此，才有了张震的鲜花与泪水，才有了章子怡的决绝告白。在商业化、快节奏的现代社会，用这样原始的方法去塑造角色，是对电影艺术的尊重，也是对逐渐远去的武林的敬意。王家卫说：“武林有武林的规矩，他们有他们的仪轨，那些都是中国人的智慧。”既然如此有诚意，我们就原谅他的一些小个性吧。

至于影片的视觉效果和台词，没有悬念，依旧那样炫目，依旧那样回味无穷。许多年后一定依然会有人对梁朝伟与章子怡那唯美的过招念念不忘，一定依然会有人为那一句句深情款款的对白与独白感慨万端。而王家卫放弃李小龙、成龙和李连杰等为代表的功夫片拳脚相接的直观再现，而是追求武术的艺术美感和文化意境，这可以称为对传统功夫片所做的现代化转换。

其实，所谓一代宗师，既不单指叶问，也不是宫二，而是一代人，一个群体，这个群体通常被称为武林。可以这么说，王家卫在发掘叶问生平事迹的过程中，蹑迹寻踪，看到了整个武林，并被这个武林世界所感动，最终他以这样一种方式向中国武林致敬。就如影片中所说：“念念不忘，必有回响。有灯，就有人。”作为电影人，王家卫对于中国武术与武林所做的这些，令人敬佩；而对于电影，片中也有一句台词，是叶问对宫二说的，“其实人生如戏，这几年，宫先生文戏武唱，可是唱得有板有眼，功架十足，可惜，就差个转身”，银幕下的我们真的不知王家卫何时转身，或许他根本没想过要转身。【责编/九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