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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老师的花园

2012-12-18林丹娅

福建文学 2012年4期
关键词:厦大花园老师

林丹娅

我认识应老师的时候,她住在凌峰上。似乎是因为她身体的缘故,她总是喜欢住一楼。因为是住一楼,所以她家的门前窗后阳台下,总会与一小片土地相连。她先生芮老师和她,就总能把这片地做成一个花草葳蕤芳芬沁人的庭园——这是她家客厅、书房乃至餐厅最为自然的延伸。想想看,如果能在这植物的气息间置放些许几凳,就着清风清茶——大多还会有一些甜点,聚些“有趣”的人,说些“有趣”的事,听些“有趣”的话,那是何等光景。按应老师嫡传弟子我的闺蜜李清同学的话说是“别有洞天”,后来我理解这其实说的是即使是在厦大这种知识分子扎堆的地方,因为有了应老师这样的女主人,她所在的那个家的地方,也会显示出如此与众不同的不同凡俗的生活格调与情调。那是应老师独具的气息与气场,是真正可以用上“花园”这样美好的词汇与事物来形容的地方。那个有形无形的花园空间,总是那么吸引着年轻人,不仅是她的学生,还有来自校园外的文友。我们在这里分享她给予我们注定难以忘怀的关于“美食”的体验、经验与感受。那是种真正混合了精神的心灵的思想的和口腹之欲的美食,混合了文学的生活,还有,可能延伸到海阔天空任何一角的享受。按厦大子弟我的哥们汪舟同学说,他们老早就特别向往应老师家这样充满“小资情调”的地方。后来我理解这其实说的是即便是在厦大这样的高校里,应老师这样出身名门,出于名校名师,同时自个又学问精到境界超拔的老师或许还有得找,但一如她这样可以在众多的学生与文友中,置放下一座无比美丽温馨而富有营养的心灵花园,则几乎没地方找矣。

位于海边的厦大白城宿舍区建成,应老师乔迁其间的9号楼102室,她的花园客厅当然也一如既往地出现在那里,直至今天。我在此期间搬了很多次家,从少女时住的南光九南光十干训一,一直搬到做女人后住的海滨44号楼、海滨东区和珍珠湾。无论从前的向左走还是后来的向右走,应老师的花园似乎都在我校园生涯的半径之内。如果可以蒙太奇一下的话,那一定可以看到我被岁月与时光模糊了的身影,如何在这近三十年间绕着白城那座花园来去流转的痕迹。不过,也许在旁人的眼中,它呈现的只是岁月与时间的流线,但在我的心中,它呈现的却是一如学生时代上应老师小说分析课时,她教给我并一直影响我至今的叙事空间感——对我来说,它充满人生的象征感。我感觉我们也处在一个自成体系的套叠空间里,像她所比喻的盒子一样,大空间套着小空间,所有来自其外与其内的气息,弥漫着流转着也是互动地在这层层叠叠的空间里。它们的确有点像迷宫,复杂而玄妙,我们深为其所吸引,但肯定不那么容易登堂入室。当我们有能力一层一层地揭开这些盒子时,有能力一步步走向核心所在时,我们一定会获取这个过程的无上快乐。

无法准确说出有幸身置其中的我,到底受应老师的影响有多大,那是种潜移默化的过程,是一种做什么事会一想就想起她的结果。翻开我写于1997年的《作业》中的一段,就能感受到这种过程与结果中的一幕:“……看研究生杜和梅再交上来的古代散文作业,还是不尽如意,总想自己写的话,就会怎样怎样写。这么一念头,老师雁先生说过的一件趣事就自然而然浮现心头:有次雁先生指导学生某某做论文,她总觉那学生选题是很不错的,但不知为什么就是表述不到位。于是她指出了打回去,交来了指出了又打回去,如此再三,都焦急。最后雁先生就想,怎么办呢?让我为他写一段吧,于是雁先生就帮他整个写了一段。学生把老师写的拿回去一看,从此竟混沌大开,玄机顿悟,再交上来的文章真个是一通百通。至今记忆犹新的是,雁先生说到此处开怀大乐的样子。她说:人生有一种开心,就如看到某某再送来的文章时,变化那么大啊,前后简直判若两人!我自然没有雁先生的功夫,但一念至此,技痒立起,提起笔就要为杜与梅各写一段。俗话说,万事开头难,雅语道:擒龙先擒首,说的都是做事做文章开头起首的难,那么就选开篇来写吧……”不到一千五百字的小文章,你来我往改来改去的已多回。局外人也许会觉得这是迂腐,何苦,累不累呀,但我们却感到有一种快意在其间。而更快意的是(这可是杜和梅眼下还不能拥有的),我现在虽然只能枯燥地坐在这里写笔记,但光想想有朝一日也许也能如雁先生那般大开心的样子,心里也就先行开心起来啦。

其中的雁先生就是应老师,她曾用笔名雁心。文录自此,应老师的音容笑貌犹在眼前。她说我不高兴不可以时的样子,她说我开心很有趣的样子……她的影响就这样不经意地发生在我的生活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人生的老师。

这么多年,去应老师家,吃她与芮老师做的饭菜,喝她泡的茶,品尝不知从什么地方送来的稀奇点心,有时疏有时密,也不知有多少回。她的为人为事看到眼里记在心里的事情很多很多,积攒起来像一朵祥云,氤氲笼在应老师的花园上空,数也数不清,它也构成了包括我在内绝大多数人无法企及的真善的高度与厚度。我相信大都读书人都以刘禹锡《陋室铭》中的“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为自得,以为那是种高雅高贵的很值得高傲的生活境界。可后来我从应老师那里才深切地感到,真正的高雅与高贵是什么。应老师出身江浙名门,家学深厚,其父即为留美博士,本人生长于上海,上世纪50年代初毕业于复旦,后考入清华研究生,师从吴组湘等名师,全国院系调整后,即毕业于北京大学。这样的出身与出师,已然注定她才学的不同凡俗,而何况她才识高拔,敏思厚学,文学造诣极深,凡事自有精见卓识,照常理推测,她最有理由清高,最有本能万人不入她的眼!可她没有,完完全全地本本真真地没有。我不知道她是如何拥有这样伟大的情怀与境界的。作为教授,她真正做到有教无类;作为常人,她真正做到有交无限。她安放我们中间的花园,真正地不设门槛没有歧视没有偏见,无论精英鸿儒还是平民白丁。无论年长还是年少,无论近亲还是陌生人,只要你诚心地走进花园,你一定会得到一份无法忘怀的美丽与熏陶。她的一生,无论从境遇还是身体上来说,其实都是倍受困扰而不尽人意的,但她付给这个人世的,却是最完全彻底的美好,没有丝毫的保留——包括她最后捐献给医学做研究的遗体,没有一种出自本真本善的大悲大爱,又岂能做得到这一切啊。

从做学生起至今的三十年间,受惠于应老师爱护不知有多少,有些甚至是只能意会的。以前应老师兼任过系工会主席,90年代中期,这件为系里教职工服务的差事就由应老师提议而交给了不才的我。随后一年,系工会组织大家到闽北采风,这是之前系里很少有过的“长途跋涉”活动,我特意把外人罕至的位于很偏僻地方的安贞堡放进行程中,一心想拉老师们也能去看看那个稀罕物。可惜天公不作美,要去安贞堡的那天天降大雨,大车好不容易开到半道上再无路可走,只好下车又租了当地平日里拉牲口用的手扶拖拉机,拉去安贞堡所在村口,然后再下车徒步一段因下雨特别滑溜的田埂路才到达。老师们分好几拨挤站在狭小肮脏的车篷里,互相牵扶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东倒西歪行驶在崎岖不平的泥道上,颠簸得很——而且有可能随时颠进路边的水沟里去!集体出行碰上这种始料不及的情况,别提作为发起者的我心里有多么揪心,进退不得,取舍难决,小玩玩却玩出一个多大的心理压力来!这时,只见出行队伍中年龄最大资格最老的二位教授,我们的应老师芮老师,不仅没有丝毫抱怨,不仅安之若素,而且一路上还情绪特别高涨兴致特别盎然。应老师人前人后一再说,没想到这地方藏有这样的好东西,真是不虚此行啊!要知道他们当时都已是七十多岁的老人啊,在风雨交加中走那么可怕的行程!我当然知道,一是一如我所愿应老师是真的会喜欢看到这样的地方,但更为重要的是,她知道事情到了这一步,做为最年长者的她与芮老师没有说什么,即便是有个别老师要口出怨言也不好意思啦。这是她在用她的方式来支持我,给我信心,帮助我渡过难关。这就是应老师,她总是在用最得体最自然的方式,来绵密地表达她对你的理解、关爱与支持,这样的事旁人也许不太能觉察到,但它却深铭在我心中,意味绵长。

与应老师清谈,有时候我们的话题会跑到平日里不太常去的角落,比如宗教信仰,比如为人之母,比如性别问题等。她会有些些惊异地看着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会有那些怪异念头。有时我们也会各说各话,比如我会说,我不怕死但很怕生。而她会说,死都不怕何惧于生。有次我们谈到为母之感,她就这样看着我不乐道:你这样杞人忧天,这样怕事,那人还怎么活啊?这时我看她,就如自己是个步履蹒跚老态龙钟的老妪,心有余悸地杵在那里看往花径深处,看她穿梭于植物丛中朗笑轻跃一无所惧的少女倩影。我知道我永远到达不了她的那个境界,但正因为此,我才会深为她身上这种不知从何而来的经久不衰的生命的活力,生命的达观与生命的勇气所感染。也正是因为这种错位太强烈了,以至于我总能清晰地感到我们都在无情的岁月中逐渐老去,而她则是永远的鹤发童颜永远的一曲不老的神话。我真的太没有把应老师与也会老的事实联系在一起。因此,虽然也大多是在事后得知她的病痛,正如她年轻时去除的乳腺癌,她晚年时腰椎损伤、白内障等等,直至去年赴美医治心脏病之行——在这之前她还邀我们几位当年女生到她家又做了一次餐叙——但从来也不曾想到她会就此一别就离我们远去远去!

今天,我又一次从应老师家的花园走过。阳台外栏杆下芮老师每年牵线插种的藤蔓是没有了,但应老师起居室窗下的一排美人蕉正开得热烈无比。李清来电说她真想再到应老师的客厅里坐一坐,可我们现在还能再回去吗,应老师还会听到我们的呼喊,不是笑吟吟地出现在前阳台上,就是在后阳台上为我们应门而开?岁月如何能够回逆,再回到有应老师花园的厦大……我们只能这样想了,好在应老师的气息已注定在我们的生命中了,天下之大无处不有应老师的花园了……晚霞,明月,星空,小雨天,何时何景,我们都能看到应老师从过道那边走来,把一盅清茶放在我们面前——为什么您泡的茶特别好喝呀?我问。应老师用她特有的声调与音色嘿笑出来,然后说: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与其说要好茶莫如说要好水,要好水莫如说要水开……这样的话啊,是不是与她先生芮老师告诉我们的有好菜不如有好酒,有好酒不如有好友有异曲同工之妙啊?这样的话啊,至今想起,好像都隐有浓浓的一层象征感:这个世界给我们的不尽然美好,但应老师用她这壶十足纯粹的开水活生生冲出浓郁的香气温润着有幸接近她的人。她依然是那样挺拔着腰身,依然是那样笑吟吟地在我们对面坐下来,应老师花园特有的芬芳气息又在我们的四周弥漫开来……我们分明听到她在大洋彼岸送来我们多么熟悉的声音:至爱亲朋,今天我在病房里,一个新的生命诞生了。在苍茫的清空中,向前跑去。这一路就是她的人生。我现在面对死神,感到的是生的喜悦。当我一个人离你们而去的时候,我感谢你们:我的家人,朋友,主要是我的学生。我的一生很不成功。我感谢苍天给我这职业,使我的生活充满探索的快乐,非常感谢!……这就是我们的应老师,她临别留给我们的话,也是如此从容如此诗意如此谦爱如此与众不同啊!她就是这样有神奇魅力的人,有超拔文学意境的人,有超凡生命情趣的人,她就是给我们大学彰显人文智慧与高贵气质的人,一个爱着我们也被所有亲近她的人所深爱的人。

应老师,即厦门大学中文系教授应锦襄先生。

是的,在泪光闪烁中最后我看到的仍是一个新的生命,在苍茫的清空中,向前跑去,应老师的花园在前方依然盛大开放,然后,无处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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