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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识分子写作”的终结
——从《你在高原》谈起

2012-12-18张光芒陈进武

新文学评论 2012年1期
关键词:张炜知识分子高原

◆ 张光芒 陈进武

“知识分子写作”的终结
——从《你在高原》谈起

◆ 张光芒 陈进武

“你在高原”!初次看到这个小说名字时,禁不住一阵激动和浮想联翩。在阅读小说的过程中,一种矗立在历史与现实的交接点上的高原感,亦不时袭来,似乎志在扯动每一个思想者敏感的神经。是啊,从以鲁迅为代表的第一代现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开始,到活跃在当下的第五代、第六代乃至第七代知识分子,现代知识分子已经走过了一个世纪的坎坷历程。而他们笔下的知识分子形象也挂满了百年文学史的长廊。就如同波德莱尔盛开了“恶之花”,“荒原”意象在艾略特笔下横空出世,在21世纪的今天,中国知识分子写作者诞生一种立于制高点的“高原”意识,也许正是历史的必然。从这个意义上说,《你在高原》也许不只是一部小说,而是一个文学现象,不只是讲述故事,更是一种写作姿态,不单是塑造人物形象,而是一种庞大的意象和象征。

一、独上“高原”,望尽天涯路

作为当代文坛最具持续创造力的作家之一,张炜数十年如一日地关注着知识分子与思想者的精神家园,坚守着“知识分子写作”的阵地。尽管人们不时从其创作中解读出民间立场或者农民文化的审美意蕴,但那仍然是知识者心中的民间与知识者眼中的农民,不改其知识分子写作的本质。与“知识分子形象”、“知识分子题材”等说法不同,“知识分子写作”这一说法并不首先限定其描写对象和挖掘领域,更强调的是一种知识分子主体意识和审美立场。不过,在知识分子写作范畴之中,以知识分子为主要塑造对象,尤其是那些带有较多的作家主体自我心路历程意味的创作,相对更能凸显这一写作类型的特质。自鲁迅发表现代文学史上第一篇知识分子小说《狂人日记》始,至废名、沈从文、巴金、路翎、钱钟书等等,他们的创作极大地丰富了“知识分子写作”的文化内涵与审美世界,也奠定了此类写作在现代文学发展中无法替代的价值与意义。自20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末,文学发展遭遇了极大的挫折,不过,这一阶段留给后人的价值相对最高的作品仍然是那些带有“知识分子写作”意味的文本,像王蒙的《组织部新来的青年人》、宗璞的《红豆》、黄秋耘的《杜子美还家》、冯至的《白发生黑发》,以及“文革”时期以启蒙主义为精神特征的“手抄本”小说《九级浪》、《波动》、《公开的情书》等。这也寓示着在20世纪,此类写作天然具有不可遏止的生命力和最顽强的品质。

文学史上的“新时期”,也是与知识分子身份的重建结合在一起的。1979年,宗璞通过韦弥(《我是谁?》)率先表达了作家主体对知识分子身份的重重困惑,谌容、张承志、王蒙、张洁、张贤亮等一大批当代作家也接连奉献了具有知识分子“自我心路历程”意味的作品。如古华的《芙蓉镇》(秦书田)、谌容的《人到中年》(陆文婷)、张承志的《北方的河》(“我”)、张贤亮的《绿化树》和《男人的一半是女人》(章永璘)、王蒙的《活动变人形》(倪吾诚)、方方的《风景》(“七哥”)、张炜的《古船》(隋抱朴),等等。在某种程度上,这些作品可以看出作家们当时是怎样想象知识分子身份的,即以人民大众为立场来反思社会历史,同时,我们也能够从这些创作里洞察到作家们走出藩篱之后并开始着力重新建构“知识分子写作”。然而,尽管这批作家在探索怎样重建知识分子的精神家园,但是他们自身尚处于理想与现实缠绕的困惑和矛盾之中,因此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与其笔下的知识分子们都在一定程度上处于某种“失语”状态。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进入现代化的物质实践阶段,此时的文化、价值理念也随之步入了一个复杂的转型期,“知识分子写作”在多重影响下走向带有个人化的写作趋势,王朔的“一点正经没有”、池莉的“不谈爱情”、陈染走入“私人生活”、徐坤不自觉的“游行”等,这种趋向看似具有了独立写作姿态,实质上却一定意义上消解和偏离了原本的审美立场从而与现实达成了某种“妥协”,这在“知识分子写作”姿态上表现为独立意识和批判性的缺失。在低俗、媚俗、媚雅和与现实的“博弈”中,尽管“知识分子写作”群体或已不存在鲁迅所期望的“将更奋然而前行”的“真的猛士”①了,但也并未走向如评论界所言的“溃不成军”,这一时期,刘醒龙、谈歌、何申、关仁山等作家合力掀起了一股“现实主义的冲击波”,还有韦君宜通过“露沙”(《露沙的路》)对20世纪知识分子与革命的关系作了深度思考。

英国社会学家弗兰克·富里迪曾追问道:“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②我们也不禁要问:鲁迅呼唤的“真的猛士”去了哪里?与富里迪主张“知识分子就得要精英化”不同,中国当代作家通过自己的写作作出了更为复杂的解答。说到第一种答案,就要先谈到一个颇有意味的现象,1993年《废都》出版,这算是“知识分子写作”的一次标志性事件。庄之蝶的“出走”拉开了当代知识分子“出走”的序幕,其后的长篇小说中知识分子出走成为一种常态,如《能不忆蜀葵》(张炜)、《国画》(王跃文)、《收费风景区》(顾晓阳)、《所谓作家》(王家达)、《沧浪之水》(阎真)、《作女》(张抗抗)、《经典关系》(莫怀戚)、《风雅颂》(阎连科)等。这些知识分子们在当下社会生活结构中找不到确切的位置,从“象牙塔走到十字街头”③之后,他们的选择出现惊人的一致,这也是一种相对“容易”的选择——出走,或走向民间,或走向官场,或隐居田园,或驰骋商界等,这些知识分子成为不属于知识界又无确定位置的“多余人”。或许,知识分子从未像当下这样自卑过,他们不仅没有摆脱作为影子存在的命运,而且也没有暂时立足之地,知识分子们感到无所适从,从渴求成为社会的主流变成了盲目瞎撞的“边缘人”。这里隐含这样的意味: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笔下的知识分子,他们的出走也是作家自我的出走,这种集体出走某种程度上也是“知识分子写作”的集体“出走”,或者是“奔逃”。实际上,《废都》与知识界公然决裂就显示了一种姿态,即预示着作家们试图集体向“知识分子写作”告别。

然而,“出走”只是其中一种现象,另一些作家转向了考古式的“挖掘历史”,这可视为作家们列出的第二种解答。宗璞便是其中最典型的代表,她坚守“知识分子写作”,但又无力阻止知识分子们的出走,同时也无力随他们一起出走,这位身心疲惫的老作家选择了远离现实以呈现历史的知识分子精神来挽救“知识分子写作”的颓败。她的《野葫芦引》系列小说《南渡记》、《东藏记》、《西征记》等把目光投向了抗战时期“南渡”到西南地区的知识分子,吕清非、孟弗之、梁明、秦巽衡、江昉、詹台玮、孟灵己等知识分子坚毅面对“这是你的战争!This is your war!”④的亡国亡种的危难,这几代知识分子争做的是民族振兴、国家繁荣的脊梁。宗璞也力图塑造一批具有中国力量的脊梁式知识分子,以重塑当下失落的知识分子崇高品格,但这正体现了这位年逾八旬的老作家面对汹涌物性世界的退守姿态。

第三种解答则与宗璞等老作家走上了相反的路向,即一部分青年作家不谈所谓知识分子的品格等问题,干脆选择了把知识分子庸常化、大众化,或者消解化,如作家张者说的,“在写作中我想摆脱这两个极端(神圣化和妖魔化),还知识分子本来的面貌。知识分子也是人呀,是人就要干人事,就有七情六欲,就想寻欢作乐”⑤。他的《桃李》、《桃花》等似乎正是这种思想的实践化:邵景文(《桃李》)既是大学教授、博导,又是律师事务所的创办者,而姚从新(《桃花》)盗用导师论文,邸颖成功取代师母成为导师方正的新妻子等。在这里,邵景文到底是学者还是老板呢?或者两者本身就是绑架在一起的?姚从新们只能算是工于心计,向着追逐的“权威地位”而不择手段奋力牟取的人。不可否认,“现代知识分子不仅不再是社会的中心,反而在‘断裂社会’中愈趋边缘”,但邵景文们连最低的“以知识的符号影响社会,通过抽象的话语方式启蒙民众”⑥也难以做到,这些人的所谓知识分子身份已成为毫无价值底蕴的符号。

与之有一定关联性的第四种解答方式是把知识分子“引向”真正的堕落,甚至是罪恶的深渊,如何顿的《荒原上的阳光》、《不谈艺术》、《生活无罪》等小说中那一群所谓的艺术家早就蜕变为只求实利的追逐者,尤为触目惊心的是《黑道》中的钟铁龙、石小刚等知识分子赤裸裸地抛弃了知识和道德而一味向金钱看齐,他们从人民教师堕落为黑帮首领,杀人抢劫、开赌场、组织卖淫等无恶不作,这些人“横行黑道”并独霸一方!不可否认,作家们的创作本意或许并非如此,张者期望把《桃李》写成一部能够与《围城》相比肩的当代知识分子讽刺小说,但他自觉或不自觉中走了一个与小说主题预设相悖的路径——尽管有对于知识分子“庸常”、“堕落”的一定批判,但流露出某种赞赏与羡慕——跟着邵景文的硕士和博士不仅学到了扎实的法学专业知识,更重要的是还赚到丰厚的金钱!同样,何顿也期望通过《黑道》揭露并批判“匪色世界”,最终也把钟铁龙们送上了警车,但是他对这类知识分子的行径鲜有深刻反思,反倒显得钟铁龙们比任何普通人更有血有肉和有情有义!可以说,这些知识分子出现了“错位”,而作家们尽管没有成为“只知道为潮流唱赞歌的人”或“某些方针计划的附庸和补充”,但也绝不会是真正的“挑剔者和发现者”或“提醒者”⑦,反倒显现出一些作家迷失在急于追求“知识分子写作”的“独特性”之中了。

上述所列四种解答及其叙事伦理倾向能否涵盖当下“知识分子写作”的全貌并不重要,我们更感兴趣的是由这些创作趋向显现出的一个问题,即当下的“知识分子写作”到底走到了怎样的地步?客观地说,我们可以见到一部分作家对于“知识分子写作”的坚守和不懈的探索。20世纪90年代以来,张承志、张炜、韩少功、史铁生等作家“曾努力挣脱意识形态的束缚,做精神独立的文化生产者”⑧,他们秉持知识分子的理想和责任继续坚守“知识分子写作”,于是选择了以散文和小说作为与世俗对抗的理想表达方式,他们认为只有与反抗对象保持绝对距离才可能真正实现洁身洗心,于是他们把寻找知识分子和思想者的精神家园的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走出繁华都市,走向自然“野地”!这些作家都把希望寄托在原始、自然、淳朴的“野地”,他们把自己和作品的精神都导向了所设定的理想的金字塔顶端——史铁生在“地坛”寂静地思考人生,张炜在“野地”竖起精神的高原,张承志以苦难在荒原里换取人文精神,韩少功从民间欲力张扬走到“山南水北”……

这些作家在自我构建里完成了属于自己的精神表达,不过,在这些作家中,张炜是精神表达最为独特的一位。他最奋力地抵制“喧嚣”,并呼吁:“现在,最优秀的文学家和思想家,正在把这个时期思想和创作界的一切喧嚣作为腐殖,全面地营养自己,从中孕育和培植独立的生长。”⑨同时,他还把理想写作人格定位为“即便作为一个极为孤单无力的个体,也仍然需要具备抵挡整个文学潮流的雄心”⑩。而他的这种“雄心”正是在《你在高原》中得以最集中地体现。如果说有百年积淀的“知识分子写作”需要有一次孤独的同时也是处在高原的“集大成”的总结和预言,那么张炜正是这样一位有着“高原”意识、努力建构“高原”且志在必得的孤独的个体。因之,这部十卷本450万言的“长长的行走之书”,是如何“独上‘高原’”而“望尽天涯路”,如何进行百年知识分子的精神总结,如何展示其共通性与心灵之旅,便成为21世纪的一个文化现象,成为一个发人深思的问题。

二、衣带渐宽,为“谁”消得人憔悴

在《你在高原》的“自序”里,张炜说要构建起“一批五十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的“精神图谱”——他走进“一段极为特殊的生命历程”来“编织一部心史”,并把“地质队员”身份赋予“宁伽”这一人物,宁伽的每次行走可看做是对知识分子心灵地质构造的考察,这其中有内在的“褶皱”、“隆起”和“变迁”。然而,在这样的起伏中,张炜笔下这些知识分子又为“谁”而“消得人憔悴”呢?从第一卷《家族》到第十卷《无边的游荡》,张炜建构起了一个展示近百年来中国知识分子“衣带渐宽”而“为‘谁’消得人憔悴”的坐标系,即以“宁周义—曲予—宁珂”构建的经线和以“陶明—朱亚—宁伽”建立的纬线。实际上,这个坐标上每一代知识分子都在艰辛探索,但身处“经线”与“纬线”的知识分子对所探寻或追求的“谁”存在着巨大的差异。具体说来,有这样四种类型的知识分子为“谁”的探索之路给人留下的印象最为深刻。

一类是以宁周义、曲予和宁珂等为代表的知识分子,他们可称为“为民众”的知识分子。这些知识分子无一例外都以事业与前途为重,并且有浓郁的“侧身庙堂”意识:宁周义坚信中国的希望在于能“有一个为民众献身的党派”(第一卷第53页);曲予倾尽家产办起现代化的医院是想“一股心思为民众做事”(第一卷第73页);宁珂为解救“民众”,努力成为“同志”、加入“我们的”(第一卷第46~47页)队伍。他们怀揣对于“民众”的拯救意识,走了三条不同道路,但在各自道路上没有一个取得最后成功,被判死刑、被暗杀、入狱劳教是三个人的最终命运。无疑,这些知识分子为确保民族生存与发展的付出巨大,但因此陷入知识分子归属问题的焦虑而丧失或弱化了知识分子的批判意识,这也是知识分子身份的失落。而宁珂的表现最为明显:他以革命胜利必然付出代价为由而对殷弓无条件服从与肯定,对朋友许予明与李胡子被不义处置一味退让等。同时,宁珂也失去了知识分子身份认同感,他的定位最初是革命者。当初背叛家族投身革命,在革命中拥有了政治话语权,但革命成功后,因为家族与出身原因,变成“历史罪人”,就连他努力当“民众”的资格也被剥夺。从政治主流到被边缘化,宁珂在历史误读中不仅丧失了知识分子身份,连同崇高道德感也消解于政治漩涡之中。值得注意的是,作为省政府参议的宁周义对侄孙宁珂有这样的劝告:“你常常听说‘民众’这个词儿,却全然弄不懂‘民众’为何物。你真要爱惜‘民众’,就该知道,‘民众’其实是个大实大虚之物。‘民众’到底在哪里?”(第一卷第218页)可以说这类知识分子如屈原一样“哀民生之多艰”,他们“一生的忧伤缠在‘人民’二字上。他们一生都在寻找‘人民’”,但最终“举目尽是陌生”。

另一类不再是如宁珂等“为民众”的知识分子,而是那些“文革”时期的借着为国家和民族的名义狂热追逐知识分子身份实质上却是“为权力”的“知识分子”。这一类人几乎贯穿于《你在高原》的每一卷之中,如借助“文革”以各种手段攀爬成为“成功”的知识分子的裴济(《家族》)、柏老(《忆阿雅》)、霍闻海(《海客谈瀛洲》)、蓝玉和黄科长(《曙光与暮色》)等,而有些依赖所谓“历史功绩”并重拾知识分子身份的人则更多是“卫权力”,如吕南老(《海客谈瀛洲》等。裴济把著名地质学家陶明的地质通俗著作占为己有而成为行业权威,并成功出任地质所所长;柏老组织口吃教授等人编教科书,并剽窃教授们群体成果以柏老之名出版而顺利当上地质学院院长;霍闻海钻营于哲学、书画等领域,才情浅薄却号称“文化元老”,连稍有意义的哲学书也是哲学家楚图的修改本;仅上过进修班的蓝玉费尽心机让导师曲涴为他写书;黄科长本就一生乏善可陈却千方百计忙着出传记,而吕南老则凭借所谓的学术权威与政治权威对青年知识分子进行话语压制等。不过,梁里似乎稍有不同,他并不赤裸裸把知识与权力合谋,他努力成为一名知识分子——钟情书画、国外访问、出专著、做名誉顾问等,但实质上他的知识分子身份也是牢固建立于政治权力话语基础上的。可见,这些“知识分子”将知识与权力畸形缠绕,无不是以知识为嫁衣来获取权力资本,从而牢固地“高居庙堂”。在这里,“为(卫)权力”而“高居庙堂”的吕南老们和那些“为民众”而“侧身庙堂”的宁珂们都是悲剧的存在,因为这些人没有谁能算得是真正意义上的知识分子。

第三种类型的知识分子也是张炜在《你在高原》试图努力呈现的一批知识分子,这些人是坚守尊严而不出卖知识和灵魂的知识分子。他们曾努力钻研学术并追求真理与理想,“为国家和民族”燃烧自己,但是这群知识分子在“文革”中走上了“不归路”:他们要么被迫害,如陶明(《家族》)、吕瓯(《橡树路》)、口吃教授(《忆阿雅》)、路雨和勒扬(《海客谈瀛洲》)、淳于云嘉和路吟(《曙光与暮色》),他们极力维护知识分子的尊严,历经折磨与煎熬,决不出卖灵魂以换取片刻的安逸,大多人的生命时钟停在了红色年代。要么成为流亡或逃逸者,如许艮(《橡树路》)和曲涴(《曙光与暮色》)靠智慧从监禁“逃脱”,但为摆脱“文革”隐居深山成为逃逸或流亡者,特别是许艮在“文革”后某日突然离开妻儿“重新去外面生活”(第二卷第157页)了。要么成为闹市隐逸者,如秦茗己(《海客谈瀛洲》)和聂老(《人的杂志》),秦茗己“从未弯腰屈膝,称得上一条铮铮铁汉。在这座城市,他是良知和信誉的化身”,“对这座城市的知识分子而言,秦茗己只要活着,就是一种安慰”(第三卷第107页)。遗憾的是,面对霍闻海和吕南老的“权力”,他由支持青年学者纪及变得态度暧昧:“我想提出的只有两个字:批评!因为严厉的批评也是爱护……”(第三卷第398页)要么仍在寂寞坚守,如逄琳(《橡树路》),这位70多岁的老太太“把所有的精力都用在整理丈夫的遗著上”(第二卷第151页),因为丈夫吕瓯是“她心里的偶像,她为他活着”(第二卷第155页)。就连坚定知识分子朱亚(《家族》)也生活在无法证实自我坚定的历史语境,他潜心学术,力求在专业研究里确证存在价值,但仍摆脱不了嫉贤妒能的打击终抑郁而死。实际上,一方面,这些知识分子是历史与政治灾难的承受者,他们的“知识成为原罪”,被剥夺知识分子身份和做学问的权利,也失去最基本的生存“岗位”,但又无法与人民大众沟通,他们的心灵备受折磨。另一方面,他们在某种意义上也是参与者和执行者,知识分子脊梁的坍塌造成了更多不幸与苦难。由此可以说,这些知识分子依旧不是“真正的知识分子”,即使偶然存在,也是属于过去的,他们大多已经死去,或隐逸,或奔逃,或被压弯了脊梁,最后的坚守者如逄琳也步入古稀之年,这也预示真正意义上“为国家和民族”的知识分子在“知识分子写作”中的退场。到这里,我们不经意地发现鲁迅描述《新青年》团体散掉后知识分子们“有的高升,有的退隐,有的前进”的景观与张炜构建的坐标经线上的知识分子们某种程度上相对应起来了,甚至处于坐标纬线上的“陶明—朱亚”这代知识分子也悄然“退隐”了。

当然,这条纬线上还剩下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宁伽们,他们始终都在探索一条新的道路,实际上,这些“探索”型的知识分子也是我们要谈的第四种类型的知识分子。这一代知识分子以宁伽、庄周和吕擎等人为代表,他们有着强烈的知识分子身份认同感,《橡树路》扉页写的“往事休提……”似乎是宁伽们与过去告别的一个宣言,吕擎向宁伽倾诉:“无形的牢笼有时也包括所谓的‘事业’。人一旦走进了那个‘事业’,也就把自己入了笼。父亲就是这样。”知识分子“不过是一批概念化的人”,“父亲所有的著作……没有一点他自己对时政、对社会、对世界、对当下的人——所有这一切的见解!……干脆说平庸极了!”(第二卷第154页)而宁伽始终对父亲宁珂避而不谈,也显示了某种决绝的态度。然而,现实中处在纬线上的宁伽们与父辈、祖辈有千丝万缕的内在精神联系,宁伽、庄周、林渠、纪及、吕擎、淳于甘阳等都在不同层面受父辈所困。宁伽对流浪的嗜好、庄周的身心流浪、林渠善与恶交织的生活、吕擎的犹豫和无为,甚至还有淳于甘阳的“相信吧,我的朋友!在这种纷争面前,你的目的再纯洁,也还是会走到一个怪圈中。你不得不随着这个怪圈旋转……”(第三卷第407页)等都来自于他们对父辈精神的某种质疑,正是这种纠缠的思索造成了许多难解症结与心灵焦虑。这一代知识分子并不追求政治话语权,不愿意“侧身庙堂”,不奢求“高居庙堂”,甚至把“岗位意识”也当做是一种束缚,他们渴望回归知识分子本真状态——有高度社会责任感,有强烈批判意识,他们更希望在对他人或社会启蒙与救赎里寻回丧失的知识分子身份,并重新获得社会认同与民众肯定。正因为这样一种理想难以付诸实践,宁伽们便带着心灵的极度焦虑陷入了生存困境,于是这一代知识分子开始了新的探索,他们努力去寻求行进的路径和新的精神高地来安放焦渴心灵,以获得精神蜕变和人格突围。以宁伽为例,他辗转于一零三地质研究所、杂志社、葡萄园、葡萄酒厂、营养家协会、矿场、山林、东部平原的乡村等,这种不定于一点的精神位移正体现出20世纪50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心灵探寻的踪影。

然而,这代知识分子最终归宿又是怎样呢?某种意义上,宁伽的每次“离开”,不是“逃跑”,他只是勇敢地“离开”,他是这一代知识分子中唯一一个自觉、清醒、彻底和勇敢离开的人,但宁伽不断转换角色的结果并不乐观。尽管宁伽救助了深陷矿场被沦为性工具的女孩加友(《曙光与暮色》),与眼镜小白(《荒原纪事》)“领导”村民们反抗了黑心企业蚕食土地,帮助岳凯平与帆帆获得爱情与新生(《无边的游荡》)等,但从他身上也体现出以知识分子“精英”姿态站在“旁边”或“高处”为人们“指方向”的无力感,更难以拥有“五四”以来知识分子的那种启蒙力量了。同时,对于宁伽的探索之路也需要认真辨析,宁伽的每次探索是真正意义的独立行为吗?实际上,原本想持肯定态度的张炜却不自觉地给出了否定回答。宁伽追寻知识分子身份获得社会和民众认同的过程不得不一次次借助岳父梁里的力量:宁伽和梅子结婚,但不愿意住在橡树路而执意在外找房子,最后靠梁里出面在梅子单位获得“一处两居室加一厅的公寓”(《橡树路》);从地质所辞职后到杂志社任职,也是因为社长“娄萌的顶头上司是父亲(指梁里)的老朋友”(《橡树路》);自办杂志《葡萄园纪事》被诬陷涉黄,进了监狱受了刑,最后在梁里关照下出狱(《人的杂志》);进营养家协会,因为“会长是一位退休的黄姓的科长,他与岳父关系甚好”(《曙光与暮色》);参与争取土地游行被集团保卫部非法拘禁,“这是四哥把消息带给梅子,再通过岳父救出来的”(《荒原纪事》)等。且不说宁伽努力的成果,单就这种“力量”的依靠则预示了唯一“清醒”的宁伽自身探索的失效,也从侧面反映了20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现实探索的失败。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归宿值得深思,如庄周背负罪感无止境地流浪,娄萌和马光合谋打着杂志社旗号进行走私,桑子的放纵自我,王如一的虚伪与钻营,成为亿万富翁的林蕖以“这不是钱的问题,而是用在什么地方的问题”搪塞宁伽筹钱办杂志的事等。这些知识分子没有“政治激情”,也少有“民族激情”,而把“狂热激情”投去实现各自所谓的“人生价值”,但他们的所作所为不仅宣告了宁伽们探索知识分子新路径的失败,也反映了50年代出生的张炜在面对现实问题时的无奈感,甚至是无能为力。

“占领山河,何如推敲山河!”(第二卷第46页)这也是这一代知识分子的理想。不幸的是,中国自古就没有“为知识而知识”的传统,知识分子历来就缺乏一种独立意识,他们要么为“天下国家而知识”,要么为“暖衣食饱”、“升官发财而知识”,这种先天缺陷使他们从来便是“依附”的群体,正如那只被阉割终究臣服而变得慵懒的阿雅(《忆阿雅》)。在这里,张炜也恰恰以阿雅那双注视人类的眼睛来引导“50年代的知识分子”审视父辈和祖辈,但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宁伽们坚守的崇高人格道义被边缘化,最终也只能作为个体在灵魂内挣扎,这样的退却策略就是把知识分子自我价值的实现完全寄托于精神领域。宁伽们从“个体”走向“大众”,始终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开始遁逃到东部平原,开辟“我”的田园,结局是“重新掮起背囊”不由自主向生命理想之境——“精神高原”——皈依。张炜主观意愿是写20世纪50年代知识分子的心灵史,但实际上建构起了贯穿20世纪的中国知识分子为“谁”的坐标系,某种程度上,张炜的《你在高原》显示了几代知识分子为“谁”的茫然与探索的失败,也宣告了20世纪中国有良知的知识分子在“几代人的持续努力”下“消得人憔悴”了。

三、蓦然回首,一切都在灯火“阑珊”处

20世纪80年代以来,张炜一直执著地关注知识分子,也试图坚守着“知识分子写作”的姿态,然而,张炜及其笔下的知识分子历经万难追寻的“那人”却并未愈渐明朗地出现,相反,一切都消逝在稀疏的灯火之中而愈渐模糊了。

首先,张炜这种极力避免滑向迎合世俗的坚守却似乎显现出某种无力和迷茫感,不自觉地“踏进了同一条河流”。要说明这个问题,不得不先提到张炜在2009年出版的两部散文集,一部是《芳心似火:兼论齐国的恣与累》,另一部是《在半岛上游走》。在这里,张炜试图书写“一个新视角下的历史”,往返古今,在岁月风尘“画出他自己的生命”。这种画出的“生命”和《你在高原》努力表现的“心灵”基本一致,《芳心似火》在某种程度上可当做是《你在高原》的导语,它以散文方式浓缩了《你在高原》的精神内核。在这部散文集里,方士徐福的东渡、秦始皇的三次“向东方”、无边的“游走”、“怀念齐国”的心境等,这些折射的不仅是张炜对古齐国这片土地“似火芳心”的流露,而且也是贯穿整个《你在高原》的基本脉络。而《在半岛上游走》则以散文与文论形式宣示了张炜的文学立场,这部散文集所立足的“游走”姿态正是《你在高原》的基本状态,同时,“半岛”这一地点也正与宁伽的生长和向往之地是一致的。此外,散文中还描述了《你在高原》中相当多的场景与细节,单首篇《山水情结》一文就预告了《你在高原》的不少场景,如“北望立交桥”处的“两居室新居”,还有那“帐篷”、“山屋”、“三线老屋”、“波斯地毯”、“老农舍”、“东去的居所”、“唯一的树”、“岛主”、“向东方”等。无疑,这些有助于深入解读这部450万言的小说,但是在某种程度上也是张炜不自觉地走进了自己开掘的“同一条河流”。

当然,除了走进了“同一条河流”,这种“回首”的“阑珊”感还有几个方面的表现,一是故事的复现。张炜非常痴情于原始诗意的“野地”,他写了一部又一部长篇小说来宣泄自己内心的“田园”冲动,令人惊讶的是,他异常沉醉于写作《我的田园》,其实,这部长篇小说从1991年开始出版,到1996年出版完整版本,但在2002年又重新改写并更名为《你在高原》出版,2010年再一次以十卷长篇《你在高原》的第六卷《我的田园》出现。尽管张炜声明除了《家族》和《我的田园》两个单元做了重要修改与重写之外,其余的八部长篇小说均是第一次正式面世,但这应该主要指整体的文字表达。实际上,其余八部小说的一些故事也是张炜长期反复书写的内容。如《怀念与追忆》中阿雅的故事和“我”因父亲有“历史污迹”而奔逃、《柏慧》中柏慧与“我”的爱情故事等都与第五卷《忆阿雅》极其相似,而《瀛洲思絮路》也正好对应了《海客谈瀛洲》;《庄周的逃亡》与《橡树路》甚至和贯穿于整个《你在高原》中的“庄周”有类似的地方;《蘑菇七种》里与那只叫“宝物”的狗相依的守林老人老丁、《柏慧》里的护林老人和《你在高原》里那些大山深处护林的老人有惊人的一致性;《九月寓言》中赶鹦带领一群“流浪式”的年轻人在夜色野地奔跑,不能不让人想起《荒原纪事》中开发商“劫掠”沙堡岛后,一位大婶带着一群流浪人逃跑;《你在高原·西郊》中的葡萄园与梨花分别是《我的田园》和《家族》反复出现的意象,处在远方乡野的“葡萄园”召唤“我走过去,走过去”,这也类似《我的田园》里“葡萄园”对于“我”的极大吸引力等。

二是思想的反复。如果说故事的复现显示出作家对于某些叙事方式的迷恋,那么思想的反复则在某种程度上显现了作家内在思想动力的“停滞”。张炜的“思想的反复”主要表现在反复书写及其最终指向都是其内心深处永不磨灭的“野地”。不可否认,张炜是一个有精英意识的知识分子作家,他“将每一次写作都看作是对精神家园的一次次奔赴”,但他这二十余年的“奔赴”之旅的终点几乎是不变的。在《你在高原》中,他仍然醉心于“浪漫的想象”的浪漫主义式的回归自然,知识分子的心灵归宿就在高原:这是一片高地,有新农场、有圈养和野生动物、有大海和小河、有被太阳晒得黢黑的身躯,“好一片田野,五谷为之着色”(第十卷第452页)……这是第十卷《无边的游荡》结尾处的一幕景色,在张炜看来,“无边的游荡”终于结束了,这一代知识分子也找到了心灵寄托之处——高原,这里有“一片金色的菊芋花,它在风中摇动”,这些花“长在一个农家小院里……它长得漫山遍野!”(第十卷第452页)这个小院子住着历经磨难终获安宁的岳凯平和帆帆,还有宁伽们和张炜关注的目光。实际上,这种连着“野地”的“高原”并不是张炜的最新创造,从《九月寓言》、《家族》、《柏慧》、《外省书》、《能不忆蜀葵》、《丑行或浪漫》到《刺猬歌》、《秋天的愤怒》、《蘑菇七种》,甚至在《野地与行吟》、《怀念与追忆》、《风姿绰约的年代》、《绿色的遥思》等各类作品里,张炜都少不了“融入野地”的决然姿态,这正显示了张炜“知识分子写作”的“重复的呐喊”和表现知识分子思想的反复。当张炜以对“野地”的坚守作为一以贯之的叙事目的,所有的叙事技巧、叙事方法乃至叙事立场都围绕着这一核心“旋转”的时候,就难免呈现出概念优先于审美的倾向。尽管《你在高原》中引向了“高原”,但与“野地”的精神内核没有质的变化,更多是将两者连成了一个更牢固的结合体。可见,张炜在某种程度上因自身思想无力而试图依靠想象“精神高地”营造出精神乌托邦,他无法超越自己限定的“精神高地”,因为要为那高地留下,“来默祷,为了我的守护,和我认准了的那份神圣”。不得不说,这是一个作家创作徘徊的表现。张炜曾经强调作家“穿行在‘沉迷’与‘超越’的两极之间”,可是,这却是他的一个理想而非现实,实际上,张炜的创作是“沉迷”有余而“超越”远远不足。

三是陷入“精神的死胡同”。我们发现这种思想的反复最终使得张炜走进了自己“精神的死胡同”,张炜在他的书写行为里终于成为一个钟情于“融入野地”的忠实代言人,但同时这也正显现了张炜式“知识分子写作”的不足,这种不足源于他以强烈精神性的道德诉求和过分注重个人的精神史或心灵史替代了对于现实物质性事物的批判。从小说叙事中,我们可以发现,作家沉迷于精神坚守导致对于物质化处理不够,精神层面的完美理想掩饰了物质层面的残酷现实,如对王如一和桑子(《海客谈瀛洲》),蓝珂和“得耳”(《鹿眼》)等的描写显得漫画化,这些人物蕴含的现实性东西被遮蔽了。同时,他还热衷于在远离物欲的自然里开辟人性绿洲,以守望渴求的精神家园——温馨葡萄园(《我的田园》)、永恒原野(《鹿眼》)、充满人文意识的杂志(《人的杂志》)等,这些激起了宁伽们对精神理想的向往。在这里,张炜试图通过《你在高原》宣告:理想是诗意精神体验追寻生命的过程,不是遥不可及的“他者”。宁伽沿生命旅程在“高原”感悟到灵魂愉悦的华丽瞬间,也是张炜流连于静谧田园获得充实的时刻,并大声喊出英国诗人彭斯的诗:“我的心啊,在高原!”但是张炜的呼唤并不见得清晰明了,一定意义上,作家在创作时与宁伽们也有着极其一致的迷茫与无归属感——我在哪里?我又该往哪里走?我们不得不思考,张炜所呈现的“高原”在哪里呢?《橡树路》里有这样一句话隐含着作家对这一问题回答与否的某种态度:“人的一生总要不断地做出解释……一个人最累的就是不断地做出解释”(第二卷第66页),这也是张炜写作心境的某种写照,同样,对于自己不能回答或不甚明晰的问题,对于逃不出设定的精神圈子而终结“知识分子写作”大概没有必要“做出解释”吧?我们不禁又问:作家和笔下知识分子走上“高原”了吗?“高原”难道就是这些知识分子们的灵魂归宿?实际上,《你在高原》的“高原”指向本就有“高处不胜寒”之意味,因此,所有“理想的答案”都只会是聊以自慰的。如果说退守“海边”、“野地”或“高原”是对人格理想与精神信仰的某种坚守,但习惯于保持这种姿态时,作家的文学创作似乎陷入了本雅明所谓的“机械复制时代”的创作。然而,张炜却似乎没有意识到——此路是不通的。他反复把宁伽们引向“水啊”、大海、河、湖、潭等,还“由期待到想象,渐渐走向了筹划”,并“将不再离开这片林与海”,甚至坚信“海边林子和野物交织之地,其最有价值的方面,就是能够让人浑然忘城”。实际上,这也显现出张炜严重受到定向创作思维逻辑之藩篱,他已把每次遇挫而奔返大海、平原或高原这些本质是无奈的被动“退守”当做了主动的、最为得意的成功“出击”。

颇有意味的是,张炜以“穿越旷邈和远征跋涉”的心境完成了十卷《你在高原》,他力图撰写“一部超长时空中的各色心史”,实际上也就是为与自己同时代的50年代出生的知识分子立传,这也是张炜给自己及张炜式的“知识分子写作”立传。如前所言,张炜为知识分子立传并不成功,那些知识分子带着所谓明确的为“谁”,但最终几乎都走了与知识分子坚守相悖的道路。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张炜热衷于创办文学杂志,先后办过两份杂志,一份是《唯美》,但只办了一期便停刊了,另一份是《背景》,先出电子版,再出纸质版,他办杂志是想让作品“形成一种美,一种思想的力量”。同样,在《你在高原》里,张炜让宁伽从地质所辞职到杂志社工作,还到东部平原的葡萄园办起了人文杂志《葡萄园纪事》,甚至把小说的第七卷也命名为《人的杂志》。当然,张炜的立意不仅是要形成“美”或“思想的力量”,而且期望为知识分子和“知识分子写作”立传同时为坚守“野地”或“高原”立传。那份《葡萄园纪事》不正是张炜期待惬意徜徉于“野地”的记录吗?不过,杂志最后被取缔了,这等于张炜无意中否定了自己,也宣告立传的双重失败。

张炜告别传统而开辟“知识分子写作”的新路子,力图真正“独上‘高原’”,以“望尽天涯路”,可最终既没有突破自我,也未能比其他作家站得更高。他不仅没有真正走上“高原”,而且依旧“望不尽天涯路”,待“衣带渐宽”之后,尽管他与其笔下知识分子已经“消得人憔悴”,但却更深地陷入了为“谁”的迷惘之中。当“蓦然回首”,小说并没有达到“一览众山小”的豁然之境,却把“知识分子写作”带进了忽明忽暗的“阑珊”之中。

不过,必须指出的是,关于上述三点,我们也许还可以从另一方面来辩证地理解,即思想的反复同时也说明张炜写作的精神起点本来就高,精神的绝途导源于现实而非作家主体,故事的复现则意味着张炜以前的创作大都是在为十卷本的《你在高原》作准备和铺垫,或者说,张炜是自觉地用三十年的长长的写作旅行来构筑一个体系,演出一场现代知识分子的中国版“人间喜剧”。至此,这场演出是否精彩,这次突围是否成功本身并不重要,因为我们已经看到,这是整体性的“知识分子写作”是否走向终结的问题。

四、“知识分子写作”,终结抑或无奈?

接续上述思路,就小说的象征意义而言,张炜的《你在高原》是不是预示了“知识分子写作”的终结?或者说,“知识分子写作”陷入某种难以言传的无奈?当我们检视张炜是如何走过“三重境界”的之后,我们会发现20世纪以来知识分子写作史上不断被叙述的知识者文化认同、价值立场、启蒙使命、精神出路等审美命题,在这里被谱系性地加以链接和复现。但在这谱系性的探索中,张炜最终给出的解答仍然属于20世纪。具体来说,其表现形态主要可以归纳为以下四个方面:

其一是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终结”。考察知识分子身份认同问题是探讨知识分子其他问题的基本前提,实际上,认同(Identity)理论本是埃里克·H·埃里克森的主要理论之一,“认同”本指对于自我身份的“确认”,也就是回答“我是谁”、“将我指认为谁”等相关联问题。张炜在《你在高原》的每卷中几乎都会反复出现类似“追问”:“你千里迢迢为谁而来?”“你历尽艰辛寻找什么?”(第十卷第452页)“向谁诉说?向谁倾吐?”(第九卷第123页)“我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第八卷第451页)“你又在哪里呢?”(第七卷第424页)“我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第五卷第464页)“你在哪里?你在高原?”(第四卷第432页)等。这些问题与“‘我们’是指哪一些人?我代表了谁?谁又需要我去代表?”等问题一样显现了小说主体“我”的自我分裂,这些也类似于索尔·贝娄贯穿于《洪堡的礼物》、《无所依附的人》等小说的“人究竟是什么?”“我们是谁?”这样一类存在主义问题。在某种意义上,这些问题说明了知识分子们处在“边缘”又回不到“中心”,还遭遇国家与社会及社会各阶层的断裂,甚至“知识分子内部也发生了断裂”。

当然,这一连串指向知识分子身份的问题,也引起我们对这一问题的进一步关注。《你在高原》中,知识分子的自我身份认同是处于“流动”状态的,这种状态与“革命”紧密相关,如宁珂为了“民众”而放弃知识分子身份投向革命;受“洋人经典”熏陶的吕南老最初为“民众”放弃了知识分子身份,到获得权力后为了“保卫权力”再次霸占政界和知识界的双重话语权;红双子用“权力”压制“知识”,她不仅放弃了知识分子身份还摧残拥有这种身份的人,但这种身份“流动”又有质的区别,吕南老们是身份的自觉“改造者”,而宁珂对自我身份确认则显得“迷乱”。当然,即使有知识分子自觉拥有知识分子身份认同意识,这种身份确认度仍需要考究,像吕瓯们以生命坚守知识分子身份,但最多只算是“知识人”,他作为“被改造者”无奈地被要求转换身份,最后尚未被改造成“人民”就离世了;宁伽们始终认同知识分子身份,并努力成为“精英知识分子”,却永远“行在路上”,这类“自省者”生活在无止境身份确认中。遗憾的是,尽管张炜通篇写知识分子,却没有知识分子能如池大为(《沧浪之水》)那样会脱口而出:“我是一个知识分子”,相反更多人回避这一身份,吕擎甚至喊出“知识分子——我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人?凭什么?为什么?”(第二卷第154~155页)而原本有强烈现实批判精神的“庄周为了躲开橡树路的妖怪和鬼魂,一口气逃离了这座城市,开始了四处流浪”(第二卷第221页)。实际上,庄周更多的是经受不住强大现实冲击,承受不了巨大精神压力。至此,我们更需思考这样一个问题:回到张炜的“知识分子写作”,这种知识分子身份认同是不是从来便是“流动”的?或者说这种认同是不是从来就处于不确定中?这需要说到张炜笔下几个代表性的知识分子,一个是隋抱朴(《古船》),他的身份表面是“农民”,但他的救世情怀和罪感意识更体现他是“启蒙型”知识分子。另一个是史珂(《外省书》),张炜认为史珂面对新生事物时“把自己从多余者立场置换成目击者立场,并且有勇气退到边缘上思考、记录,多么难得”。不可否认,史珂有强烈的责任感和道义感,但他更是把乡村当做灵魂栖息地的“皈依型”知识分子。此外,桤明(《能不忆蜀葵》)、“我”(《柏慧》)则更像是“思索型”知识分子,并且知识分子的“声音”越来越微弱了,而《你在高原》的男性知识分子陷入自我身份不确定,女性知识分子则走向了依附男性的生活,如李咪、吴敏、涓子、梅子、娄萌、宁缬等。其实,这一过程也恰恰反映了知识分子身份的模糊化、不确定化及知识分子身份认同的“终结”。

其二是知识分子价值立场的“终结”。首先要了解什么是立场?一般说来,立场是认识与处理问题时所处地位和所抱态度,或者说立场就是制高点。那么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又是怎样?齐格蒙·鲍曼认为,“知识分子”是一声“战斗的号召”,而在这众声喧哗时代,我们习惯于把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理想地定位于批判精神或自由批判立场,这与知识分子的独立思想者身份相连。为说明这个问题,我们再看一些代表性的观点:知识分子是正义、良知、真理和理性的真正拥有者;知识分子应该是永远的怀疑者而不是真信者,要勇于批判权力等,但实际上中国知识分子向来缺乏班达与萨义德所言的独立、自由和批判精神的价值立场,而更多持有葛兰西提倡的价值立场,即向大众传播知识,参与建构意识形态和社会权力的政治实践。可以说,《你在高原》的宁周义、宁珂等知识分子秉持的正是葛兰西式的价值立场,甚至投身革命时的吕南老、庄明、霍闻海、黄科长等都是如此,只是吕南老们最后背离了知识分子和大众的情感联系,牢牢握住了“权力”,一定意义上,身份变化导致了立场变化,“革命”成功借助了知识分子的力量与热情,知识分子也成功收获了“革命”成果,当进入“体制”,知识分子身份丧失了,相伴的是价值立场的改变。当然,并非所有知识分子都如吕南老们一样,“橡树路上有三种人:纯洁的人,平庸的人,邪恶的人”(第二卷第61页),如果说吕南老属于“邪恶的人”,那么梁里便是介于平庸和邪恶间的一种人,他既追随吕南老们的脚步,又不愿放弃知识分子的独立批判立场,但面对繁杂的现实状况又显得无能为力,这一类知识分子承受不住政治意识形态强势话语挤压而选择了服从。其中,那些“纯洁的人”更多是50年代出生的宁伽们,他们试图剥离主流意识形态并义无反顾地立于“被侮辱被损害的一方”,以找寻到属于自我的独立批判精神,但当前政治话语强大力影响依然存在,而后现代文化等又带来了诸多的新困境,宁伽们打算开垦新的“土地”的努力几乎成为一种“非分之想”。因此,退守成为知识分子们最直接的选择,可他们又该退到怎样的价值立场?我们来看《海客谈瀛洲》与《曙光与暮色》这两卷,在这里,宁伽等知识分子陷入了精神困顿,这种困顿在“写传记”上体现出来了。一部是写徐福与徐福东渡出发城市的关系的传记(《海客谈瀛洲》),这项工作不仅受命于上司娄萌,更是践行这座徐福城领导提出的跨越发展思路。当然,这部传记的作者不只宁伽一人,他还有一个合作者,古航海史研究专家纪及,两位知识分子对传记写作产生了“分歧”:应该坚守学术批评立场,还是应该照指示歌功颂德?纪及坚守学术立场,甚至抛开所谓任务,另写了一部还原徐福东渡真实历史的古航海研究著作《海客谈瀛洲》,这与宁伽从打算应付写完到最后不得不放弃写作的立场极其不同。另一部是为营养学会会长黄科长加工润色自传(《时光与暮色》),但宁伽从中发现历史与定论背后隐藏太多虚假,最后一字未改。有意思的是,宁伽对写传记的态度存在从“接受”到“放弃”的转变,这与他不定点流浪在东部平原的精神追求一致,实际上这也是以宁伽为代表的一代知识分子价值立场未定的最直观体现。其实,这种精神困顿,价值立场的未定状况并不仅反映在这一部小说里,《秋天的思索》与《秋天的愤怒》走进了对于现实的痛苦思索,《古船》则是对于历史苦难的冥思,《柏慧》和《家族》里“我”一次次为正义抗争却一次次被迫转移等。当然,我们不得不再思考,知识分子价值立场不定背后又反映了什么?当下,知识分子尝试秉承“五四”以来的启蒙意识和批判精神,期许通过自身努力能如“诗”一般照亮世界,为处于“思想黑夜”的人们指引“方向”,但事实比期待的要残酷得多,当前中国正处在新的轴心时期,需要知识分子特别是思想家去创造符合人发展的全新价值体系,此时知识分子的价值立场本就处在需要构建的阶段,知识分子需要明确自我辨认意识。然而,张炜赋予宁伽们的独立精神和自我标识越来越模糊化,这盏幽暗的灯还能维持多久?我们并不能获得明确答案,或许我们倒可以说这暗淡的灯宣示了知识分子价值立场的“终结”。

其三是知识分子历史和社会责任的“终结”。尼尔·波兹曼认为,有两种方式可让知识分子的精神枯萎,一种是专制式的,另一种就是“娱乐至死”。观照当代中国知识分子的生态环境,不正历经了这样一个相类似的前后相续的过程?特别是在当下,我们已进入“娱乐至死”时代,这更需要思考知识分子的历史和社会责任问题。当然,从知识分子身份变换到知识分子价值立场的不定正显现了一种“终结”状态,与之相连,知识分子的历史和社会责任也不可避免地发生变化。实际上,由于受传统的“修齐治平”人格理想影响,“五四”以来的知识分子早已尝试将自身主体力量外化以寻求拯救民众之道路,力求让民众从“不成熟”走向相对“成熟”,这些在现代文学中知识分子的“自救”和“救他”得到了体现,但当前“启蒙”仍是一项未竟事业,在某种意义上说,知识分子肩负的历史和社会责任仍是承续从“维新”到“五四”的精神传统——为“公民”社会立启蒙。不过,在《你在高原》里,原有启蒙意识的知识分子如宁伽无一例外地放弃了“启蒙”。如果说知识分子的“启蒙”责任缺失了,那么他们是否又承担起了其他责任呢?其实,张炜有意识凸显知识分子的责任问题,在《人的杂志》的几乎每一章他都穿插了一节《驳夤夜书》,其中每一篇涉及的都是尖锐的社会问题,如《论勤劳》、《论崩溃》、《论娱乐》、《论浪货》、《论腐败》、《论嫉恨》等。同样,面对一些显露的社会问题,宁伽也没有选择回避,而是努力担负起了知识分子社会良知的责任,在《荒原纪事》中,他努力解决矿区和周围的集团对于附近村庄土地污染问题,并与眼镜小白一起为村民争取合法权益。在《曙光与暮色》中,宁伽为寻找庄周来到采石场,他感到“一种赎的感觉缠住了我。赎什么我不知道,可能是赎回父亲、挚友——所有这些苦难的人”(第八卷第197页)。于是他当起了“穿山甲”去开凿大山。宁伽又做了什么呢?他看到了包工头周子漠视生命、践踏尊严、蹂躏女性,这些激起了他的责任感,他带领受难者加友奔逃。但“离开”并未解决问题,这里的一切都未有实质改变,况且即使是为村民争取正当权益的“游行示威”也以失败而告终。需要提及的是流浪的庄周(《曙光与暮色》)也还有责任感,当遇到遭遇不幸且患重病的女孩冉冉,他出卖苦力赚钱给她治病,最终冉冉死了,庄周也随冉冉死去离开了读者视野。当然,一定意义上,并非宁伽们不愿担负知识分子责任,而是不知道怎样去担负。对于这一问题,宁伽们又是如何思索的呢?在《鹿眼》中,宁伽们“在思维的十字路口上徘徊揣测”,并感慨“这些年来在旅途上不断结识和告别那些朋友、那些当下的‘智识者’、那一场场无头无尾的争执和讨论……心头常常会滋生出一种绝望感”,进而“于沉静中忍受,进而默许,犹豫不决,销蚀着自己的勇气”(第四卷第153页)。可见,他们从不知如何处理走向认为可以不去处理了,这种无奈倾诉也算是一种自我辩护吧。

既然宁伽们的知识分子责任于不自觉中“隐形”了,那么是不是就没有坚定的责任坚守者了?或者说,这种责任的担负留给了谁?在《人的杂志》和《无边的游荡》中似乎隐含答案。《人的杂志》中,宁伽期望的“一份杂志,一个酒厂,二者与葡萄园并存”终究成了“一个神话”(第七卷第66页),但那个医疗事故却是一个实在的现实问题,不过,所有成年人对此采取了“妥善解决”的态度,自然也包括宁伽。然而,以唐小岷为代表的一群年幼孩子坚持给因未带押金被耽搁治疗而死的同学骆明“要个说法”,他们自发组织写信控告医院见死不救,即使迫于各方压力,但仍有“三分之二的同学在信的末尾签上了名字”(第七卷第231页)。这群孩子们不懂得什么是责任,但却比懂的人更懂得什么是良知、什么是真相。另一卷《无边的游荡》中宁伽受朋友庆连委托到“卡啦娱乐城”去解救困入卖淫场所的女孩荷荷,但宁伽并未曾考虑过要解救所有被困的女子,最后担负起本是知识分子该负起的责任的却是癫狂的荷荷,她选择与娱乐城同归于尽。无疑,知识分子应该是社会潮流的引领者,也应该是领先于一般人和带动社会潮流的人,他们本该担当社会责任,批判社会,坚守正义与良知,同时张炜原本想通过赋予这些知识分子强烈责任感来表明“我们都是有承诺的人。我们当中有的人一直在践诺,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不过事实是宁伽们把最后的担当留给了一群年幼孩子、一个遭“蹂躏”的女孩,可以说,知识分子的权威本源于他们为了社会整体利益的言行,来自于其历史和社会责任意识,但现在对于许多知识分子而言,他们获得了消极自由,便觉得一切都已很好了,这实质上是知识分子的精神消亡和责任“终结”。

其四是知识分子道路的“终结”。谈到知识分子的道路,就得先说20世纪90年代以来知识分子分化问题,实际上,这种分化与知识分子身份意识丧失及价值立场、责任感和生存选择出现分裂紧密相关。出现分化便会有知识分子选择不同道路,在道路选择上,有极少数人仍坚守知识分子价值立场前行,如张承志、张炜,但更多知识分子走进两个方向:一个是学院化,另一个是传媒化。但选择“学院化”便意味着知识分子的自我逃避,选择“传媒化”便是与文化传统告别。当然,我们并不深究这一问题,但需进一步思考“知识分子写作”中知识分子选择了怎样的道路?其实,在近百年“知识分子写作”中,知识分子经历了从自我塑造(如涓生),到自我挣扎(如方鸿渐、蒋蔚祖),到自我改造(如江枚),到自我反思(如隋抱朴、倪吾诚),到自我分裂(如庄之蝶),到自我堕落(如邵景文、钟铁龙),再到自我徘徊(如宁伽)等一系列过程,这些知识分子的最终道路是要么“背叛”、要么“出走”、要么“死亡”、要么“行在路上”等。回到张炜的《你在高原》,贯穿十卷的主人公宁伽就是属于“行走路上”的一类,他始终在找寻适合自己的道路,可最后的结果怎样呢?借梁里对女婿宁伽的评价(《无边的游荡》)倒可很好地回答这个问题:地质所——“你硬是干砸了,闹翻了!”杂志社——“你也横竖不如意,辞职走人!”葡萄园——“荒了,塌了,废了,完了,卷起铺盖回家了!”我们要补充下宁伽最后走向了哪里,《无边的游荡》结尾隐含答案:“我重新掮起背囊,走出这片菊花盛开的小院。”(第十卷第451页)他可能会回到妻子梅子身边,可能会再回到他的出生地东部平原上,因为他要找回“失去的支点”(第十卷第14页),也可能会如第十卷的标题写的“无边的游荡”,但不管怎样走,宁伽始终走不出那片山林、那个平原、那块野地。这让我们想到鲁迅笔下以“救国”和“救我”为己任的觉醒者们,他们抛开旧思想和旧秩序而成为“反叛者”,可最后又从希望到绝望而成了“孤独者”,就像吕纬甫说的:“飞了一个小圈子,便又回来停在原地点。”当然,我们并不是说张炜与鲁迅笔下这些知识分子的精神境遇一样,只是想说明以宁伽为代表的知识分子陷入了与吕纬甫类似的“圆圈”生命模式,一定程度上说,来自东部平原的宁伽最后把人生道路再次留驻平原,正如同进入了这样无尽循环的“圆圈”里,这也可能显现张炜一种这样的观念:“历史既然颓败而向下轮回,任何前进和向上似乎都注定要失败。”由此,在《荒原纪事》、《曙光与暮色》、《家族》、《人的杂志》等卷中呈现了许多整天忙碌,却没有清醒自我认识的人,如老荒、静思庵主、聂老、肖桂美、于节等。

那么,除宁伽之外,与宁伽同时代的知识分子又走了怎样的道路?我们选取与宁伽关系密切的一些知识分子来说明此问题,如“白条”,他是“最勤于思考的一个人”,但接受不了父亲参与了红色时代大批冤案,“父亲在他眼里成为了一个最虚伪最不磊落的形象”(第二卷第410页),于是选择了麻醉、放纵自己,最后因涉嫌“聚众淫乱”被判死刑。画家桤林因坚持艺术第一原则得罪了已串通好评委本可展览画作的乌头,桤林因此被关进监狱一年,最后疯癫并跳楼致残。有多年国外求学经历并掌握了法语、英语和“半门”俄语的酿酒师武早因妻子象兰的离去而精神分裂了。科学院才子纪及“天生的严谨可爱加上死脑筋”,执著写了还原“历史的真实”的学术专著《海客谈瀛洲》,但得罪了“橡树路”上层,最后被下调偏远科学研究所。宁伽在03所的同事阿莱仍坚守地质所,成了“03所大楼上最孤独的兄弟”等,这些知识分子与知识分子本该走的道路已渐行渐远了,即使还有阿莱的坚守,有纪及的执著,但绝大多数人或死去,或疯癫,或离开,甚至只剩下斗眼小焕这样依靠逢迎拍马和金钱换得知识界的话语权的“知识分子”。知识分子的道路到底在哪里?阳子的感慨虽未直接回答这个问题却颇有意味:“天底下有多少人在奋斗,在无闻,在青年,在老去,在成功和死亡……留给我们的时间是如此短促。”(第二卷第131页)的确,这又何尝不是这一代知识分子的心声?“时间短促”而前行的道路未定,不知该何去何从,实际上这说明最后连知识分子道路也陷入了“终结”境地。

注释:

①鲁迅:《记念刘和珍君》,《鲁迅全集》(第三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94页。

②[英]弗兰克·富里迪著,戴从容译:《知识分子都到哪里去了?——对抗21世纪的庸人主义》,江苏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

③许纪霖:《知识分子十论》,复旦大学出版社2003年版,第156页。

④宗璞:《西征记》,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版,第1页。

⑤张者:《精英的转移和知识分子写作》,《南方文坛》2002年第4期。

⑥许纪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新星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

⑦张炜:《写作:八十年代以来》,《在半岛上游走》,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301页。

⑧张景超:《文化批判的背反与人格——中国当代知识分子问题研究》,黑龙江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

⑨张炜:《精神的背景——消费时代的写作和出版》,《上海文学》2005年第1期。

⑩张炜:《纯文学的当代境遇——在山东理工大学的讲演》,《在半岛上游走》,作家出版社2009年版,第107页。

南京大学文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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