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延江

(鲁东大学,烟台,264025)

1.引言

长期以来,由于口语语料难以收集,英语语法的研究主要依靠书面语进行,并在此基础上制订所谓的标准语法。近年来,随着现代科技的发展,语料库技术的进步,这种情况正在发生变化,大规模收集并分析口语语言已经成为可能。正如Adolphs(2008:5)所言,语料库的建立为我们描述与理解自然发生的语言提供了新的研究基础。研究者借助语料库能对口语语言的使用特征进行质的、量的分析,这对发现口语语言及其语法特征提供了新的研究思路与视角。Newman(2008:27)认为,语料库中的数据对于分析语言的使用具有重要作用,而口语语料库更能在以应用为取向的语言学研究中发挥独特的作用。因此,越来越多学者开始关注口语语言的使用特征,取得了一些代表性研究成果(见Biberetal.1999;Carter & McCarthy 2006;Ruhlemann 2007)。

语言学者进行口语语言特征研究时发现一种特殊的语言使用现象,一个额外的成分会放置在基本句型之前或之后的位置上,例如:

(1)Theteacherwithglasses, he seems very nice.①

(2) That’s what I like most,peoplewithrealteamspirit.

从上面两例句看,句中黑体部分与划线部分构成互指关系(co-referential),即一个成分(通常为名词短语)被移动到了传统意义上的基本句型之外,原来位置上的空位则用代词代替。这几乎可以说是口语交际中的独特现象(Timmis 2010:330)。关于例(1)这种语言现象,许多学者(如:McCarthy & Carter1997;Carter & McCarthy 2006;Ruhlemann 2006;Ruhlemann 2007)将其称为“首启语(headers)”,并对其进行了详细的分类,讨论它的语用功能。本文将重点分析例(2)这种口语语言现象,包括其结构特征与语用功能。

2.尾缀语概念的再认识

关于例句(2)中的黑体部分,学者们曾用不同的术语来称之。Quirk等(1985:1416)称之为“增强标注语”(amplificatory tag),Biber等(1999:957)称之为“名词短语标注语”(noun phrase tag),Leech(2000)则将其称之为“末位移位”(end-dislocation),而Durham(2007)称之为右移位结构(right dislocation structure)。然而,近年来,“移位”这个术语受到了很多学者的批评(如:McCarthy & Carter 1997;Miller & Weinert 1998;Lambrecht 2001;Ruhlemann 2006;Carteret.al.2011)。这些学者认为,强调“移位”这个概念不适合口语语篇现象分析,如果说书面语篇还可以看到位置移动的话,现实交际中的话语并不存在所谓的左、右移位变化。Carter和McCarthy(1995:149)认为“移位”这个术语暗示着某一成分被挤走,到了一个偏离正常轨道的地方,并视其为一个“误解的隐喻”,而且“移位”这个词汇预设着对书面语的研究。Hughes和McCarthy(1998:274)也指出,口语语言根本没有左、右之分,只有在书面语的页面上才存在所谓的左右问题,口语语言只有之前之后的概念。因此,我们根据大多数学者的观点(Nava 2005;Carter & McCarthy 2006;Ruhlemann 2007;Timmis 2010;Carteretal.2011),采用“尾缀语(tails)”这一术语来指称例句(2)的语言使用现象。

尾缀语几乎是口语语言中独有的特征。Carter等(2011:81)的相关研究发现,尾缀语现象是“剑桥—诺丁汉英语语篇语料库(Cambridge—NottinghamCorpusofDiscourseinEnglish,CANCODE)”中的一个重要突显特征。传统的描述语法对尾缀语关注不够,研究并不充分(Carteretal.2011:82)。Quirk等(1985:1416)在其语法著作中提及了该现象,但并没有详细分析;Halliday和Matthiessen(2004)也仅仅从词汇顺序的角度,对其作为一个附加语进行了讨论。尾缀语出现在S—V—C小句的尾部,主要以名词短语为主,其功能在于解释说明前面小句里的某一信息、进一步澄清或重复前面小句里的代词参指成分。与首启语一样,尾缀语在书面英语中极少出现,即使偶而存在,也仅仅是给书面文本添加口语特征的标记而已,但却是非正式口语语法中的一个主要现象(Carter & McCarthy 2006:194)。Biber等(1999:957)的研究结果显示,在每百万口语词汇中,尾缀语的出现频率为200次。Carter(1999:154)也指出,尾缀语的使用非常广泛,不受地域或社会的限制,是标准英语口语的特征之一。例如:

(3) They’re incredibly nice,ourneighbors.

(4) I just give it all away didn’t I Rudy myknitting.

例(3)加下划线的they与后面的尾缀语our neighbors构成互指关系,正常的句子结构为Our neighbors are incredibly nice。我们不妨来比较一下这两个句子:Our neighbors are incredibly nice为一个普通的陈述句,提供了一个事实信息,那就是our neighbors非常的友好;而采用了尾缀语结构的例(3),则强调友好的人群是特定的our neighbors,而非其他另外一个群体的人员。该句子通过采用尾缀语,达到了区分特定人群、强调our neighbors这样一个特殊群体人员的功能。例(4)尾缀语my knitting,与前面小句里的it构成互指关系。因此,尾缀语的使用并非不合逻辑、非标准的、带有区域方言特征的语言使用形式,在规范的口语交际中其出现频率也很高,其应用与讲话人的性别、年龄、区域及地理、社会等因素无关,这一点可以从CANCODE中得到证实。不仅如此,尾缀语现象在其他语言中也存在,Weinert(2007)的研究显示,德语与西班牙语也存在尾缀语的使用情况。Nava(2005)针对母语为意大利语的外语学习者使用尾缀语的情况进行了一项研究,发现意大利学生英语口语中尾缀语的出现频率明显低于英语为母语的本族人员。这进一步说明尾缀语是口语语言的一个重要特征,是本族语讲话者自然习得的一种语言使用机制。

3.尾缀语的结构特征

尾缀语的结构特征取决于小句中代词与后面尾缀成分的互指关系,根据有关学者的论述(如:MaCarthy & Carter 1997;Durham 2007;Ruhlemann 2007;Timmis 2010;Carteretal.2011),我们把尾缀语分为四种基本结构形式。第一种是“名词尾缀语(noun tails)”。尾缀语为一个名词或名词短语,与主句中的代词构成互指关系。例如:

(5) He is a good singerYonMon.(Timmis 2010: 333)

(6) They haven’t mended the road yet haven’tthoseworkmen.(Carter & McCarthy 1997: 18)

第二种为“替代形式尾缀语(pro-form tails)”。尾缀语为一个名词的替代形式,主要为代词,大多数情况下为that。例如:

(7) That was a crafty movethat.

(8) It’s a pretty stiff onethis.(Timmis 2010: 333)

第三种是名词与引助词(operator)结合出现的情况(Carteretal.2000:149;Quirketal.1985:1310),例如:

(9) Singapore’s far too hot for meitis.(Carter & McCarthy 1997: 18)

(10) They complain about it all the timetheydo.(Carter & McCarthy 1997: 18)

第四种是小句中的互指代词省略的情况,方框括号表示成分省略。例如:

(11) []Lovelythatis.Yeah。

(12) []Terriblethissmogisn’t?

尾缀语除了上述的基本结构外,口语交际中有时还存在几种特殊情况,学者们普遍把该类情况看作是尾缀语的变异形式,比如介词短语或小句也可以出现在尾缀语的位置上。例如:

(13) I put it there,onthefridge.

(14) I find it very frustrating that,notbeingabletorememberpeople’snames.

尾缀语也可以出现在疑问句或附加疑问句中,在附加疑问句中,尾缀语可以出现在附加语之前或之后,例如:They do I suppose take up a lot of time don’t theykids?

尾缀语在口语语料中的出现频率较高,Timmis(2010)根据“Bolton口语语料库”所进行的历时研究证明了这一点。Cullen和Kuo(2007)的研究也发现,在“朗文英语口语笔语语料库(LongmanCorpusofSpokenandWrittenEnglish,LCSWE)”中,尾缀语的出现频率是ought to和get passive结构的两倍。根据Timmis(2010:331)以五个常见的口语语料库的统计,每万个词汇中尾缀语的出现频率列表如下。

表1 五个口语语料库中尾缀语的出现频率

(续表)

语料库(口语词汇容量)出现频率/万个词汇London Lund语料库(170,000口语词汇)3/10,000CANCODE微型语料库(30,000口语词汇)3.7/10,000York语料库(1,500,000口语词汇)2/10,000

McCarthy和Carter(1997:424)的研究进一步发现,尾缀语更容易出现在一些非正式的交际场景下,特别是带有合作的、多方参与会话中;另外,在球类比赛的现场评论方面也较为常见。

4.尾缀语的语用功能

尾缀语的语用功能主要体现在解歧功能(disambiguating function)、情感立场功能(affective-stance function)、人际寒暄功能、自我修正功能四个方面,目的在于帮助交际对方澄清观点,减少话语的处理时间,更好地维持交际的连贯性,增强交际双方的情感联系等。

4.1 解歧功能

尾缀语的解歧功能主要来自于对交际实时处理过程中需求的适应,Biber等(1999)将尾缀语视为一种“反思性标记语(retrospective marker)”:讲话人很容易把某件事情当作已知信息来进行处理,使用了代词,但马上又意识到这些信息对听者也许是陌生的,于是使用尾缀语进一步说明或澄清。同样,Quirk等(1985:1310)则将尾缀语的这一功能看作是“延迟的确认(postponed identification)”。无论如何,尾缀语可以视作交际会话中一种解除歧义的成分,即一种话语管理(speech management)现象(Spolsky 2009)。由此,使用尾缀语可以帮助听者澄清没有听到或理解的话语,增强话语的交际效果。例如(15)(Ruhlemann 2007:215):

A: Are you going to have a piece of cake?

B: Oh yeah.

A: He’s done this in two...and then sandwiched them together.

B: What two cakes and put them together, he’s?

A: Yes.Well I used to do that.

B: Mm...[laugh]

A: It’s quite good though.

B: Mm.I’m trying to remember, did they have any,thekids?

A: Erm.

B: I know they cut some for them but...

对话中A、B两人正在谈论吃蛋糕的问题,当B说出they是否也有蛋糕时,由于担心A不清楚they指的是谁,于是增加了尾缀语the kids,让A明白they的具体所指。相应的,A采用Erm来做出回应,表明他已经领会了B的交际意图。

4.2 情感立场功能

情感立场功能是出于对论题—关系管理需求的解释性适应。McCarthy和Carter(1997)、Aijmer(1989)研究发现,在采用评价性语言较多的情境,尾缀语出现的频率较高;同样,Carter和McCarthy(1995:151)也提出,尾缀语大多出现在表达情感与评价的语境中。Carter等(2000:148)的研究也发现,在含有exciting,very nice,great,too much,a bit lacking等表达情感意义的句子中更容易发现尾缀语。Carter和McCarthy(1995:151)也认为尾缀语具有让讲话者表明自己立场或态度的功能。Aijmer(1989:137)指出,尾缀语具有对会话中某个内容进行自发的情况回应功能。例如:

(16) Cos they tend to go cold, don’t they,pasta?

(17) It’s not nice juice,thatisn’t?

例(16)中,they与后面的pasta构成同指关系,讲话者然后针对they做出评价,采用一个上升的语调,表明讲话者的立场,以期待获得听话者的反应。在例(17)中,尾缀语that表明讲话者的判断与看法,也明显具有个人评价的功能。Ruhlemann(2007:200)针对BritishNationalCorpus所作的尾缀语研究显示,表达情感立场功能的尾缀语结构使用率较高,通常用来识别前面核心小句中的互指成分,即反思性所指成分,从而表达情感立场功能。

4.3 人际寒暄功能

Carter和McCarthy(1995:151)曾指出尾缀语具有寒暄问候的人际(interpersonal)功能。Aijmer(1989)也提出尾缀语具有维持人际关系的寒暄问候功能。Carter等(2011)将尾缀语看作是人际语法的一个重要元素,在听者敏感的会话中,听者可以获得更多延伸的信息。例如:

(18) I reckon we’d been there before as children, don’t you, toLowestoft？

(19) They look good down there, don’t they,thosetiles?

例(18)中的尾缀语to Lowestoft表明讲话者与听者曾经有过共同的经历,一下子拉近了交际双方的会话距离,让双方产生了情感共鸣,达到了人际寒暄的功能。同理,例(19)中those tiles作为尾缀语与主句中的they构成共指成分,讲话人正在向听者征求意见,以此来维持交际的进行,相应的也就体现了交际中的人际寒暄功能。

4.4 自我修正功能

Geluykens(1987:122)认为,尾缀语的主要功能之一是自我修正的功能,特别是在实时交际的会话中,讲话者限于时间压力,话语随口而出,难免有口误或表达不当之处,这时尾缀语就用来充当话语修正的功能,是一种自发的自我话语修正。Spolsky(2009)将其称之为语言的简单管理(simple management)。Biber等(1999:1072)认为使用尾缀语,讲话人会有较多的时间组织话语,减少计划话语的压力,更好地传递复杂的信息。由此,尾缀语可以看作应对实时话语处理的一种手段(Ruhlemann 2007:198)。例如:

(20) If you watch any of the briefings you’ll see that I am always one of the last people to get called on, notmealways, no.

例20)讲话人使用了I am always在会话中标明自己的幸运或者能力,但随后马上意识到这样的结论过于自信,于是采用尾缀语me进行自我修正,说明并非如此绝对(always),让自己在会话交际中留有回旋的余地。

5.尾缀语研究对中国英语学习者的意义与启示

口语语言的研究可以让我们更好地看清书面语与口语之间的区别,对于中国英语学习者而言,尾缀语的研究可以为语言教学提供更为真实的语言资源,在口语交际中使用有利于互动的交际策略,增强语言交际效果。

5.1 对语言学习资料开发的启示

Carter等(2011)专门就尾缀语研究对教学资料开发的重要性等方面进行了详细论述,指出我们教材提供的语言素材过于理想化,会话互动普遍平淡,彼此友好而互不冒犯对方,话语完整,可预见性强,句式合乎语法规范,交际双方从不打断对方谈话,几乎没有会话重叠现象。教材中的这些脱离实际交际语境的会话虽然易于学习理解,但却与实际生活中的交际有一定距离,也就是说这些会话并非生活中实际存在的,教学效果也会相应大打折扣。因此,尾缀语现象给教学资料开发者提出了挑战,如何把口语语言较好地呈现给教师与学习者呢？作为语言教学资源的开发者,我们如何向学习者介绍尾缀语的特征、结构与功能呢？如何选用合适的语言素材让语言学习者充分表达自己的思想情感与态度呢？

在会话设计方面,我们需要从广义的教学法意义框架内发掘教学资源,这一点对那些高级语言学习者而言尤为重要,让他们更多地接触真实的语言(Gilmore 2007;Mishan 2004)。纵观现有的口语教材,书面语言特征较为浓厚,交际会话大多存在脱离真实语言场景的问题。正如我们所熟知的听力测试题目一样,其中的交际会话测试题目一问一答,无论是题目的设计还是题目的朗读,都是在脱离实际语言使用语境的情况下“编制”出来的,显然与真实生活中发生的场景相距甚远。我们注意到托福考试的听力测试部分,已经取消了简单的会话题目,直接进行短文的测试,而且都是与学校校园生活有关的内容,比如学生在宿舍内的谈话,噪音也同时收录其中;课堂上的讨论,会话部分也有不同学生的话语重叠部分,达到了较好的仿真效果。

实际上,正如Carter等(2011:90)所指出的,交际教学法尽管有很多优势,但并不提倡学习者的观察意识、有意识或无意识地探索某种语言现象的形式与功能;很多二语习得研究专家已经注意到交际教学法的这种局限,强调学习者意识(learner awareness)提升对语言学习的重要性。因此,如何让学习者特别是高级别水平的语言学习者,有效接触尾缀语这种语言现象,增强语言意识,分清其使用的场合,是值得进一步探索的研究课题。

5.2 对二语交际策略运用的重要启示

尾缀语是口语会话交际中的一种正常语言使用现象,而非一种语言的变异形式。McCarthy和Carter(1997)曾指出,语法学家忽视了在口语会话中出现频率较高的一些语言特征。Durham(2007)和Timmis(2010)认为尾缀语的研究有助于我们更好地识别口语交际中会话者自由使用的一些交际资源。由此,借助尾缀语,我们可以更好地理解口语语言的特征,了解交际者所采用的一些交际策略。Biber等(1999:23)也指出,交际情境能影响到交际者的语言选择。换言之,交际者的语言选择及所采用的交际策略都不可避免地受到当时交际场景的影响。许多学者(如:Brazil 1995;McCarthy & Carter 1997;McCarthy 1998;Timmis 2010)都意识到,对于口语语言特征的分析,仅仅停留在句子层面是远远不够的,这很难对口语语料提供完整的描述。我们需要借助语料库,从话语产生的语境中进行全面分析才能得出准确的结论。

对于中国英语学习者而言,由于缺乏真实的语言交际环境,学生很容易忽略一些口语语言特征,这对于学习者的语言敏感性培养是不利的。语料库技术的进步可以为我们更好地认识口语语言特征发挥重要作用。当前,口语语言现象的研究仍处于起步阶段,还缺乏对某些语言现象系统的识别与描述。然而,学习者如果意识到某些语法现象只有在口语交际中出现、而较少出现于书面语时,可以更好地分清一些语言现象的语体特征与使用场合,在口语交际中有意识地选择使用,这无疑会增强口语交际的交互性、人际性和有效性。

6.结语

现代语料库技术的应用与发展为更好地研究真实交际场景下的口语语言提供了便利条件。借助口语语料库,可以更为细致地观察与研究某些口语交际中的独有现象。尾缀语作为口语语言中的独特现象之一,受到了诸多学者的关注,无论从概念的界定、名称的选用上,还是对其结构特征及语用功能的研究方面都取得了重要进展。但目前的研究还只是局限于语言描述与语用分析上,对该现象产生的认知机制、语言处理过程、语言理解等很多层面的研究还明显不足,这也是今后研究的方向。

尾缀语研究对中国英语学习者的教学与研究也有重要的教学启示,无论是对口语语料资源的开发与口语课堂教学都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与示范意义。我们有理由相信,随着科技的进步,人类对语言现象认识能力的提升,研究视野还会进一步扩大,研究方法也会更加多样化,这能帮助我们更好地理解人类语言的本质与工作机制,提供多维的思路与研究视角。

附注:

① 文中例句除注明出处外,均出自“剑桥—诺丁汉英语语篇语料库”,即CANCOD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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