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喜马拉雅野犬(连载三)

2012-11-08沈石溪

东方少年·快乐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铜锣百岁老人麦穗

沈石溪

铜锣寨的人个个灰头土脸,就像打了败仗的兵,垂头丧气回到寨子。男人们都聚在打谷场上,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落毛的凤凰不如鸡,从明天开始,旅游大巴就会绕过我们铜锣寨,开到铁弓寨去喽!”在寨口开了一家农家乐的洪老板恨恨地说道。

“我们铜锣寨的脸面都丢尽了啊。唉——”一位中年汉子抹着泪说。

“铁弓寨那条名叫查理的狗,身体壮得就像一只熊,两条狗怕也斗不过它的!”一位年轻人说道。

“唉,要是一年半前塔农没做傻事,哦,我是说要是塔农没把那只即将成为十犬一獒的獒给摔死了,我们今天就用不着在这里唉声叹气了。”百岁老人帕帕康痛心地说,“十犬一獒的獒,那才是真正的獒,管它是洋狗还是什么狗,獒立马就能将它咬败!”

所有人的眼光都投向塔农老爹,塔农老爹的头深深垂了下去。

麦穗正钻在塔农老爹怀里撒娇。

“依我说,麦穗也算得是‘獒的。”猎手宋冒冒瞥了麦穗一眼,振振有词地说道,“十犬一獒,它的兄弟姊妹都死了,就留下它一个,九条狗命、九只狗魂都附体在它身上了,它应该就是‘獒了。”

众人的眼光又齐刷刷投向塔农老爹,都想要捞救命稻草。

“此话有理,此话有理啊!”百岁老人帕帕康说,“值得一试,值得一试哩。”

“这……”塔农老爹眼睛掠过一道惶惑,嗫嚅着说,“恐怕不行吧,麦穗它……它牙口还嫩,怕……怕不是查理的对手啊。”

“麦穗牙口一岁半,我打听过,铁弓寨的查理牙口也是一岁半。旗鼓相当哩。”猎手宋冒冒说。

“自古英雄出少年,猎狗又何尝不是如此啊。”百岁老人帕帕康摸着雪白的胡子说。

“不不……麦穗胆小,不怕你们笑话,它见到一只老鼠,都会吓得躲到我怀里……让它去争狗王,怕……怕不合适哩,会被撕成……碎……碎片的。”

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塔农老爹,打谷场上谁也不说话,一片静穆,空气都仿佛凝固了。天阴沉沉,傍晚时分,五月的山寨还透出丝丝凉意,塔农老爹的额头却滚下一颗颗豆大的汗珠。一群暮归的乌鸦掠过打谷场上空,洒下一串嘶哑的鸣叫。

“莫非,铜锣寨的脸面,还不如一条狗?”百岁老人帕帕康打破了沉默。他说得很轻,自言自语一般,却犹如万钧雷霆打在塔农老爹心头,震得他浑身发抖。

“这……”塔农老爹喉咙像被堵了一团棉花,什么也说不出来。

又是一片肃静,静得有点异样,静得塔农老爹心里发慌。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眼光,哀求、埋怨、恼恨、愤怒……犹如针尖麦芒,刺得塔农老爹浑身不自在。

“请巫娘来掐算掐算吧。”开农家乐饭店的洪老板提议道。

沈站长,你在哀牢山待了这么多年,肯定知道巫娘神汉,哦,就是通阴阳知鬼神的人物,能掐会算,擅长祭祀跳神,能预卜凶吉。

不一会儿,脸上涂满彩绘、头戴络缨帽、肩插野雉翎的巫娘来到打谷场,掏出用虎豹豺狼牛马羊鹿等二十四种走兽髌骨串缀而成的念珠,念念有词地掐算了一遍,唱山歌似的大声说道:“十犬一獒,天下无敌!”

许多双逼债似的眼光又聚焦到了塔农老爹身上。

“既然……既然大伙都……都这么说,那就……那就让麦穗试一试吧。”塔农老爹梦呓般说道。

就像打了败仗的兵突然间听到援军来了一样,打谷场上铜锣寨诸多汉子,一张张原本无精打采的脸霎时间流光溢彩,变得亢奋起来。

按规矩,杜鹃花节的斗狗擂台赛要持续三天。

翌日晨,也就是斗狗擂台赛的第二天,塔农老爹牵着麦穗来到斗狗场。听说铜锣寨十犬一獒的“獒”要挑战铁弓寨的新狗王查理,四乡八寨的山民都跑来瞧热闹了。杜鹃花节主席台后千年杜鹃树王下的斗狗场,里三层外三层被围得水泄不通。

麦穗虽然在普通土狗里身坯算是结实的,但与具有洋狗血统的查理一比,小巫见大巫了,立刻就显得瘦弱不堪,查理足足比麦穗要大了一圈。

正如塔农老爹所担心的那样,麦穗不仅身坯比查理小,胆子似乎也比查理要小得多。塔农老爹解开拴在它脖子上的铁链,将它推进斗狗场,它战战兢兢地站在场子边缘,两只狗眼闪烁不定,没有临战前的兴奋,更没有喋血的冲动,倒有几分面临深渊的不安与惧怕。

“去,咬翻它!”塔农老爹在麦穗屁股上轻轻拍了一掌说。

麦穗朝前跨了一步,又缩头缩脑退了半步。

这时,铁弓寨的村民也将查理脖子上的铁链解开了,这厮果然凶猛,一进场子,一双杀气腾腾的狗眼便盯牢了麦穗,全身狗毛恣张,喉咙深处发出可怕的低吼。

麦穗扭头钻进塔农老爹的怀里,狗头深深扎进塔农老爹的胸口,那神态,那表情,恨不得找个地方躲起来。

哈哈,嘻嘻,呵呵。围观人群里传来窃笑声。

“我塔农不养孬种,我们铜锣寨不养癞皮狗。”塔农老爹揪住麦穗的颈皮,将它从自己怀里拖拽出来,强迫它面对气势汹汹的查理,然后一字一顿接着说道,“今天你就是死也要死在斗狗场上!”

查理以雷霆万钧之势猛扑了上来,麦穗还算机警,就地打了个滚,躲过查理的扑咬,然后就像脚底抹了油一样,哧溜一个急转弯,又朝塔农老爹怀里逃窜而来。塔农老爹伸出结实粗糙的手掌,阻挡了麦穗的退路,坚决不让它钻进怀来。这时,查理已追到麦穗身后,热烘烘的狗嘴差不多就要咬到麦穗屁股了。麦穗慌不择路,突然伏下身来,趴在地上,像条四脚蛇一样贴地爬行,嗖嗖嗖,想从塔农老爹的胯下钻逃出去。塔农老爹眼疾手快,一把揪住了麦穗尾巴,生拉活拽将它从自己胯下拉出来。

兴许是因为本来就肚子胀痛想排泄,也可能是塔农老爹揪住它的尾巴刺激了它的排泄欲望,也有可能是它因高度恐惧而忍不住想排泄,麦穗高高撅起的屁股突然噗地一声喷出一泡稀粪来。刚好狗王查理冲过来想咬麦穗屁股,不偏不倚,喷涌而出的一泡稀粪糊了查理一头一脸,涂了个大花脸。

俗话说狗改不了吃屎,那是指狗喜欢吃人屙出来的屎,而不是指同类屙出来的屎。对同类的排泄物,狗还是嫌脏的,不仅不食,避之还恐不及。

查理停止了攻击,拼命摇甩脑袋,将满头满脸的狗粪甩掉一些。噗!噗!查理还使劲吐口水,大概粪便灌进嘴里去了,味道不怎么样,令狗作呕,忍不住吐起来。汪呜,汪呜,查理委屈地吠叫着,似乎在抱怨:朝对手脸上喷粪,这算哪门子战斗啊!

“啧啧,天底下竟有这样的‘獒,还没上场,就吓得狗屎都喷出来了!”

“用狗屎当武器,我斗狗斗了几十年,还是头一次见哩。”

“这叫狗屎獒,嘻嘻,我算是开眼界了啊。”

讽刺、挖苦、嘲笑,围观的人群议论纷纷。

“算啦,把狗屎獒牵回去吧,别在这里丢人现眼啦!”铁弓寨村长说道。

“连一条草狗都不如,以后就莫再自吹自擂说是‘獒了。”铁弓寨一位红脸汉子说,“全世界狗都死绝了,也轮不到这条喷粪狗来争狗王啊。”

铜锣寨在场的汉子都像被霜砸过的草,蔫蔫地缩紧身体,害羞地垂下头来。

麦穗仍一个劲地往塔农老爹的怀里躲。塔农老爹恼羞成怒,狠狠抽了麦穗一个脖儿拐,把麦穗打翻在地。“混账,我要活剥了你的皮,做红烧狗肉,下酒吃!”麦穗在地上打了个滚,站起来,怔怔地望着塔农老爹。它从小在塔农老爹身边长大,塔农老爹膝下无子,差不多就把麦穗当自己的儿女,吃同桌,睡同席,从没粗声骂过它,更没动手打过它,如此粗暴地抽它脖儿拐,在它记忆里还是头一遭。它不相信塔农老爹会真舍得对它下毒手,它怔怔朝塔农老爹望了几秒钟,又摇摇尾巴往塔农老爹怀里钻。对它来说,面对小牛犊般穷凶极恶的查理,它害怕,塔农老爹的怀抱无疑是最佳避风港。

“嘻嘻,不像是狗,倒像是撒娇的小女人。”又有人说起俏皮话来。

塔农老爹恼羞成怒,又狠狠在麦穗身上踹了一脚。这一脚踹得很重,麦穗橄榄球似的在地上连续打了几个滚,爬了两次才站稳了,绝望地朝塔农老爹干嚎了两声。

“你再敢躲藏,我立马拧断你的狗头!”塔农老爹咬牙切齿说道。

麦穗翻爬起来后抖了抖身体,把沾在身上的泥灰抖搂干净,似乎也把对塔农老爹的幻想抖搂干净了。它的蓬松的尾巴就像被触动的含羞草似的变得紧凑,柔软的尾巴棍子似的平举起来,发出一声凛厉的吠叫,紧绷的身体像离弦的箭朝查理扑了过去。

那条名叫查理的狗还在摇甩脑袋清理满头满脸的粪便呢,没料到刚才还吓得屁滚尿流的麦穗,骤然间会爆发出朝它扑咬的勇气来,冷不防被麦穗在颈侧狠狠咬了一口,颈皮被咬破了,流出血来。麦穗的舌尖尝到了咸津津的血。查理痛得汪汪嚎叫。

血腥味刺激了麦穗的神经,唤醒了它潜伏的野性,它矫健的身体弹跳蹦跃,暴风骤雨般向查理扑咬。

转眼间,洋狗查理就多处负伤。围观的人群目瞪口呆。

查理毕竟是新任狗王,斗志正盛,很快清醒过来。它不再去管满头满脸的粪便,同类的粪便虽然肮脏,但臭是臭不死狗的,咬却会咬死狗的。当务之急,就是要咬翻或摆平眼前这条扑到它身上狂撕乱咬的黄毛狗!

到底是外国狼犬和藏獒交配出来的杂交狗,到底是小牛犊般身强力壮的猛犬,发起威来势不可挡,很快就把麦穗压翻在地,宽大的狗嘴叼住了麦穗的后颈皮。麦穗竭力挣扎,拼命蹦,企图从查理的身体底下挣脱出来。但查理死死咬住麦穗的后颈皮不松口,一阵猛烈拉扯,噗的一声,麦穗后背被撕开一个大口子,就像两个人打架时衣服被撕破了一样,从后颈开始一直到腰间,撕下一块宽约两寸长约七寸的狗皮来。狗皮只是被撕开,并没被咬断,挂在身上,就像挂着一块破布;被撕破的地方,先是露出雪白的肉,转眼间渗出殷红的血。伤口太大,血流得很快,转眼间便把全身狗毛都染红了,黄狗变成了红狗。

查理昂起头来发出嘹亮的吠叫,那是胜利的吠叫,也是凯旋的吠叫。

一般而言,一条狗受了如此重的伤,意志瓦解,斗志崩溃,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早就夹起尾巴逃之夭夭了。

不仅查理是这么认为的,所有围观的人也都是这样认为的。

让人惊讶的事情发生了,麦穗从查理身体底下挣脱出来,并没夹起尾巴逃跑,甚至没瞅一眼自己身上的伤,一跃而起,又扑上去扭住查理撕咬。

麦穗伤口的血还在不断渗涌,很快把查理也染成一条血狗。

汪汪,查理高声嚎叫,似乎在提醒麦穗,你已受了重伤,你再这么折腾,很快就会变成一条死狗的!

汪汪,麦穗嘹亮吠叫,那是在表达以死相拼的决心:我只要还有一口气,就会咬住你不放,我要与你同归于尽!

汪汪,疯狗,查理嚎叫,真是条不可理喻的疯狗!查理的叫声色厉内荏。

麦穗又一次咬住了查理的颈侧,就像蚂蟥一样死死叮住不放,查理的颈侧也被咬破一条血口。虽然伤口不大,却也血肉模糊。

查理狂跳乱蹦从麦穗噬咬下挣脱出来,旗帜般笔直竖立的尾巴软绵绵耷落下来,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惨嚎一声,逃出了斗狗场。

争勇斗狠,善的怕恶的,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

它是条带着一半洋狗血统的犬,出身高贵。凡出身高贵者,都有一个通病,那就是胜则骄横,败则气馁,缺乏坚韧与耐心,缺乏以死相拼的勇气。

铁弓寨的村民无法接受查理败北这个事实,好几位汉子撑开双臂组成一道人墙,企图阻止查理逃窜。

“别犯傻,查理,你占尽上风,你已经赢了,听话,回去,再咬两口,它就会倒在血泊中再也站不起来了!”铁弓寨村长朗声喊道。

“查理,你是狗王,哀牢山第一猛犬,不能给铁弓寨丢脸哪!”铁弓寨那位红脸汉子气急败坏呵斥道。

查理不愧是杂交品种,具有遗传优势,身体素质极棒,弹跳力极强,一个跳跃,嗖的一声,从阻拦的人墙上空飞跃而过,在铁弓寨村民们的惋惜声、呵斥声、訾骂声中,逃出斗狗场,头也不回地逃进茂密的树林。

麦穗伫立在斗狗场中央,四肢坚挺,身体绷紧,纹丝不动,就像一尊雕像。

裁判员宣布,铜锣寨麦穗挑战成功,荣膺狗王称号。

当塔农老爹冲到麦穗跟前,想伸手抱它时,它突然像骄阳下融化的雪狗,软绵绵瘫趴在地。它受的伤太重了,肩背处被撕开的一大块口子,仍汩汩冒着血,不仅黄狗染成了红狗,连身体底下的青草都被染红了。

塔农老爹赶紧脱下自己的衣裳,将麦穗的伤口包扎起来。

“快,找兽医,快找兽医!”塔农老爹心急火燎地说。

身穿白大褂瘦得像根竹竿似的兽医赶来了,匆匆看了一眼,一个劲地摇头:“血流得太多,怕是不行了。”

“一条狗,挽回铜锣寨的声誉,值!”百岁老人帕帕康跷起大拇指说。

“牙口一岁半,肉质很鲜嫩哩。”在铜锣寨村口开农家乐饭店的洪老板说,“它反正没救了,趁它还没断气,卖给我吧,也算是活杀活吃,好熬一大锅狗肉汤。放心,我给你个好价钱。”

“混蛋!”塔农老爹一把揪住洪老板的衣领怒喝道,“你要敢动它一根指头,我发誓,我就拧下你的狗头,熬一锅狗肉汤!”

“啧啧,好心当驴肝肺。喔哟,你抓疼我了。放手。算我没说,我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行啵!”洪老板脸涨得像猪肝,连声讨饶。

“救它!我一定要救活它!”塔农老爹朝兽医大吼大叫。

“我们乡兽医站条件太简陋,我无能为力。”兽医说,“你如果一定要救它,个旧市里有一家宠物医院,那里条件好,兴许有办法能救活它。”

个旧是滇西哀牢山一带最繁华的城市,距离铜锣寨有一百多公里。塔农老爹二话没说,抱着麦穗坐上长途汽车当天赶往个旧,找到那家门庭华丽的宠物医院。医生一诊断,做个缝合手术外加五天住院费,至少要八千块钱。家人一致反对,在贫穷的哀牢山区,一个普通老百姓家庭,八千块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再金贵的狗也不值这个钱的,八千块,啧啧,买一百条狗都够了!”塔农老爹的老伴,也就是我的舅妈,表示坚决反对,“又不是金狗银狗,干吗花这种冤枉钱呀!”但反对无效,平日里挺随和的塔农老爹,突然脾气变得像牯子牛般倔强,二话不说,从牛栏里牵出家里的两头奶牛,换回了八千块钱,将奄奄一息的麦穗送进了宠物医院。

五天后,当塔农老爹抱着身体还很虚弱的麦穗回到铜锣寨,许多村民都涌到寨门来看稀罕。百岁老人帕帕康说:“伤得这么重,半张狗皮都剥下来了,还能救活,这狗的命真硬啊,阎王爷都不敢收它了。”开农家乐饭店的洪老板不无惋惜地说:“两头奶牛换一条狗,不值啊!”

塔农老爹剜了洪老板一眼说:“它是为了我才去以命相搏的,我若不救它,我还叫人吗?”

我的故事讲到这里就该结束了,沈站长,你如果还想了解更多的关于麦穗的故事,我建议你找孔金凤聊聊。她是我表姐,也是塔农老爹的亲侄女,塔农老爹膝下无子,把孔金凤当自己的亲女儿看待,有什么心里话都爱跟她唠嗑,你去找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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