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倾听世间的杂音——由铁凝笔下的“圣母”形象看女性的解放

2012-08-30余竹平

电影评介 2012年12期
关键词:母性铁凝圣母

在铁凝的系列小说中贯穿着对女性灵魂清洁与否的甄别与追问。无论是乡村女性还是城市女性,无论是少女抑或是中老年妇女,作者无一不检阅她们的灵魂,试图还原女性自在、自为的生命状态。或许倾听世间的“杂音”是铁凝创作的使命所在,最终以至于上升到对人类灵魂的提升。

在铁凝审视人类灵魂的过程中,逐渐凝聚成一个“圣母”形象,以此作为女性精神的化身。这一形象在作品中有三大功能:其一是滋养和提供保护的场所;其二,是真淳灵魂的象征;其三,是身体自由的拥有者。圣母者如小蜂、大芝娘、竹西、白大省等,本文以这些女性为例,从以上三个方面,分析铁凝对女性灵魂的审视和洗涤。

一、“圣母”形象的精神内涵

母爱、母性作为人类最原始的情感,从古到今一直备受文人称颂。“圣母”也成了铁凝笔下重要的原型,这使其作品升腾起缕缕暖意。滋养、哺育是她们身上最基本的特征。在铁凝这里,“圣母”形象有两个原型:一个是儿时的保姆奶奶;另一个是插队时遇到的农村少女。铁凝儿时被寄养在北京的保姆奶奶家,奶奶满头银发、胸脯宽厚、有一双宽大粗糙的手。当小铁凝哭闹的时候,就从旁边的瓦缸里拿糖果给她吃,奶奶成了供养和温暖的象征。这在远离父母的铁凝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记忆。这恰与缺乏温情的姥姥形成了鲜明的对比,使她对奶奶产生了天然的亲近感,荣格的人格心理学认为,幼儿期(3-5岁)是幼儿对父母的认同时期,即幼儿吸取并同化父母的各种特征来形成自己的人格。①而铁凝父母的缺席,与保姆奶奶的亲密关系导致了其人格自觉地向“圣母”形象认同。于是母性十足的中老年妇女就成了“圣母”形象的最初原型。另外值得一提的是铁凝的四年插队生活,也就是在16岁-20岁这段时期,铁凝一再强调她是以农民的身份生活在农村的,试图以农民的视角、立场、审美趣味来深入体会农民的性情和哀乐,四年生活给她印象最深的是乡村中直率、淳朴的乡村少女以及敦厚善良的中老年妇女。这个时候铁凝已具有了理性,她对母性本质的认识,从感性认知达到了理性确认的高度,奶奶与乡村中的少女就构成了铁凝笔下的“圣母”原型。另外,从荣格的原型理论来讲,中国文化中女性原型有两个:一个是地母原型,能给人保护和滋养;一个是少女原型,是“灵魂的伴侣,美的极致。”这种集体无意识具有先验性,在个人具体的生活情境中能被激活,而这两种形象恰恰是铁凝书写的两大原型,并成为理想女性精神的象征和写照。

鲁迅说:“中国女性有女儿性、母性、无妻性”②,女儿性指的是天真、不伪饰。而母性的基本特征是滋养、哺育、付出与奉献。铁凝把对保姆奶奶的最初认识和乡村女孩的纯洁本性糅合起来,就构成了铁凝心中的“圣母”原型。作为母亲形象,最典型的是《麦秸垛》中的大芝娘,从体貌特征来看,“丰乳大臀”,作为女性她渴望生养,不同于女性主义对母性生成的研究,铁凝认为大芝娘的母性表露是源自于女性的原欲,女性对创造生命的热望(对男权的批判意味并不强烈)。于是,在和丈夫离婚的第三天,她就找到丈夫要生一个孩子作为生命的寄托,(某种程度上也反映出母性生存的匮乏)。于是就有了大芝的诞生,在养育大芝的过程中,她不仅倾注了全部的母爱,而且在最困难的时候,把前夫一家四口接到家里,直吃得粮囤见了底,以及对五星的果断收留,都表现出了母亲养育、博大包容的一面。

另外,这些女性在民间也具有极大的威慑力和道德示范的作用,她不仅受到村民的崇敬“连大芝娘的话你也不信?”③她的存在成了无形的力量。而且她也得到了知青们的信赖和尊敬,就如同眉眉面对舅妈的脊背感到安全一般,杨青和沈小凤也都在大芝娘那里躲避恐惧、寻求心灵的慰藉,在其中也凸显了作者的道德选择和价值认同。作为母亲形象另一个是《玫瑰门》中的竹西,从体貌上看,她与大芝娘酷似,她对眉眉的收留,她的不伪饰,使她与眉眉形成了天然的默契,成为人生的共舞者。因此,母性对生命的体贴与关爱,成了铁凝作品的底色和暖色。在母性作为过时的话题日益被抛弃的今天,我们不得不对文化遗产进行重新的审视和评估,留住不该摈弃的内容。在此也可以看出铁凝的道德坚守。

二、去魅的灵魂

铁凝在《女性之一种》中对现代都市女性的畸形自赏心态和伪饰心理进行了无情的揭穿与嘲讽:“她们似乎无师自通地明白女性那最原始的威力,当自己的要求不能被满足(你尽可以想像当代女性有着多少要求),而那被求者又是男性时,她们会大声疾呼她们受了这男性的欺侮。她们知道,全社会都会起来保护被欺侮的女性的,因了女性是弱小的象征,社会舆论定而无疑要为她们伸张正义。她们以她们自己那混乱不堪的价值观和畸型的自赏心态,将女人和男人逼上了尴尬的境地。她们抬高自己的时刻,也彻底贬低了自己。”④这也是铁凝小说一以贯之的主题。清洗女性乃至人类的灵魂,勘测人性的丑陋始终是铁凝不倦的努力。女性文学存在的意义不单是对男权社会的批判,如同张洁的系列作品《祖母绿》、《方舟》,更深刻地还在于对自我灵魂的逼视与提升。从这个意义讲,铁凝的写作是对自己的论证,也是对社会存在合理性的论证,是女性对女性、女性对自我的审视和批判。不矫揉、不造作、不世故恰是母性灵魂的特征。纯真如泼辣、敢于说真话的荣巧(《夜路》),如大芝娘对“生一个孩子”的毅然决然,对五星、沈小凤收留的义不容辞,都表现出母性的天然本色。与之形成对比的是《玫瑰门》中的司绮纹,作者对她的矫饰和灵魂扭曲给予了揭示与批判。司绮纹一面想跻身历史,不断地“站出来”言说自我,另一方面又以其学识和教养暗自嘲弄统治者趣味的低俗和生活方式的粗鄙。将这些人物玩弄于股肱之间,如交家具的演讲,对竹西的捉奸,接待外调者的心计,都是一场场精心策划的预谋,对于她来说人生就是一场闹剧,而她才是舞台的主角,在她的一生中,并没有真正认识自己,身体在受到男权玷污、亵渎之后,她又在自渎,如对公公有预谋的强奸,在身体受辱的同时,其灵魂也被蒙上了层层污垢:“如果她的灵魂正厌弃着什么,她就越加迫使自己的行为去爱什么。”⑤而作为“镜子”站在司绮纹对立面的是家族中的三位女性:竹西、姑爸和眉眉她们不断地揭穿、叩问司绮纹的灵魂,并给她带来种种难堪。竹西与婆婆天生的别扭、不合作,她的宽容与婆婆的斤斤计较,以及在窥视与反窥视、控制与反控制的较量中,都显示出竹西作为母亲其灵魂的磊落。然而这些女性在剖析同性灵魂的同时,也在解剖自己的灵魂,比如眉眉对推妈妈肚子真实理由的藏匿、梦见姑爸的恐惧、对于婆婆陷害姨婆的缄默都表现出深深地忏悔。《灶火的故事》中的小蜂是一个纯洁的、无机心的少女,在灶火为欲望所驱使偷看小蜂洗澡被发现时,她并没有由于身体的暴露,从道德上声讨灶火,她对此事表现出坦然和轻描淡写,反而觉得自己惊吓了灶火,在关于灶火入党讨论的大会上,也没有重提旧事,而是给予了积极的支持。一方面表现出母性对生命的体贴与宽容,另一方面也表现出灵魂的纯洁无垢,她并不认为裸体被异性偷窥是不洁的。

与此相对的是《麦秸垛》中的杨青,她是一个富有机心又貌似不失分寸的女性,在常人眼中也是一位理想的知识女性,然而,在她的生命中也有欲望,渴望着得到与给予,然而她遏制压抑了自己的欲望,其目的就是为了驾驭陆野明,并精心导演了那场麦秸垛下的偷情,并在故作不知的情况下,揭发了当事人。对于这位矫饰的、貌似得体的女性,作家的讽刺也暗含其中。这是一个被文明异化的女性,最终她也苦果自尝:“离开端村,杨青便失却了驾驭谁的欲望。陆野明也不再得到那种激动和那种安静。”⑥两人的关系也就可想而知了。

三、流浪的身体

五四新女性喊出:“我是我自己的”,这句话的第一要义是我的身体是我自己的。对于铁凝来说,她的身体叙事自有其追求,她一再表示她欣赏的女裸体不是富有青春气息的少女的躯体,而是成熟的女性躯体:丰乳大臀具有母性本质的躯体,作者认为这才是美的、圣洁的,这无疑是对男性躯体修辞学的改写与颠覆。在中国文化中,男性欣赏的女性躯体多是林黛玉式的文弱和病态,同时他们认为,女性的性器官是破损的、肮脏的。而在铁凝笔下,女性的躯体却高大亮洁、纯净无暇,如一向被视为肮脏的月经,在铁凝看来,它恰是女性的生命之河,是女性成熟的标志。而且作家用金黄的“垛”与艳丽如玫瑰的“门”作为女性性器的象征,指出它们才是丰饶的生命之源。

铁凝对女裸体的看法,一方面受到了西方油画和父亲画作的影响,另一方面也表明了铁凝对女性认识的加深,铁凝用艺术的眼光来审视这些女裸体,便陡然蒙上了一层圣洁的色彩,这些裸体面向世俗时是坦然的且充满神性的光辉:“她觉得这身体很壮大很丰硕很逼人,她觉出了自己的渺小了。”⑦女性的裸体不仅在私人空间里是坦荡的,在公共场所也是无邪的:“先前姑娘媳妇们每逢夏季下午,便成群结队到拒马河洗澡,她们边下河边把衣服脱光,高高抛向河岸,一丝不挂地追逐着潜入水中,而这时就在不远处,兴许却有一丝不挂的男人也正享受这河水”,⑧这种带有原始野蛮色彩的风俗,恰好与理性的现代文明形成对比,它呈现出的是自由自在的生命状态。而面对女裸体现代的文明人会感到龌龊,“也有发现这一河石头的,有时你站在山之巅遥望这河,石头上尽是红的衣、绿的伞。也有女人在河里“疯”,但那是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人实在无法面对这五颜六色的斑斑点点肃然起敬。”⑨正如风俗的产生以一定的社会条件、经济条件为基础,当原始的风俗遇到现代文明时,必然会削弱其神圣感与和谐的美感。由此表现出作者对现代文明尤其是对其副作用的思考,在现代社会中,人与自然的和谐也许仅仅是个幻梦,而文学的功能之一就是带给读者梦想和希望。与此同时也表达了铁凝的隐秘想望,她始终渴望有一个纯洁、天真的世界景象,然而,正如海德格尔的判定,“其他人支配着我们应该如何生活。”⑩所以,对于个人来说,自由无束的生活只能成为“遥远的完美”。

然而有意味的是这些女裸体只有出现在拒马河中,出现在竹西们身上才是纯洁的,而在公共浴室中的女裸体则是污浊的,这体现了作者的女性观:只有圣洁的灵魂才配得上纯净的身体。从女性文学来讲,女性躯体分为生理性的身体、社会性的身体、精神性的身体。然而在传统文化中,片面强调女性身体的生理属性,却忽视了其精神属性,在叶龙北眼中,竹西只会“向他面前一横”,他根本无法触摸到竹西的灵魂。

身体作为女性的物质外壳、灵魂的容器,作者在勘测灵魂时,身体必然是不可逾越的存在。作为女性性器官的象征:“垛”和“门”,它不仅是滋养和安全的象征,更是欲望的所指,然而在历史中,女性从来就不是性的主动者,她只是被动地成为男性发泄欲望的工具。但是,必须认识到:“原欲中最基本的是性欲,它是人生命的原动力”[11],那么,对性的压抑也就是对生命力的压抑。而铁凝笔下的母亲形象,她们敢于正视自己的欲望并且勇敢地追求性爱对象。如大芝娘对丈夫的袭击,竹西在庄坦死后,结婚、离婚再到对叶龙北的追逐,这无疑是对传统性道德的戳穿与蔑视。

然而,当女性坦然面对自己身体之时,却始终有一个“他者”的充满欲望的眼光在窥视、玩味着女性,正如《河之女》中当女性赤身裸体出现在河中时,始终有一个男性的窥视者,倘若在原始的风俗中尚不能对女性构成伤害,充其量不过是女人的笑骂。而在所谓的文明社会中,对女性却造成了致命的伤害。《对面》中由于女教练偷情时被偷窥者突然置于强光之下而突发心脏病死去;《麦秸垛》中当沈小凤和陆野明发生关系后,不仅受到审问者一再逼问细节,而且还被一群半大孩子在麦秸垛中不断地想象、猜测,女性的躯体再次成了男性群体把玩观赏的物品,与此同时,沈小凤也并没有博得来自女性同伴的同情,而是她们的嫌恶与排斥,在此我们看不到所谓的“姐妹情谊”,甚至她还充当了姐妹手中的一颗“棋子”,更有甚者,女性的偷情还受到来自同性的窥视和揭露,《玫瑰门》中司绮纹对竹西的捉奸,一方面是为了自己的现实利益和欲望的满足;另一方面是潜意识中认为女性偷情不洁的心理作祟,所幸的是,竹西的坦然面对。所以铁凝试图从文化深层揭示传统性文化对女性身体的压抑,以及这身体在艺术、民间习俗中的坦陈,并给予富有文学意味的表现,她试图从民间习俗和西方文化中汲取营养还女性生存以本真的面目。因此,女裸体就成了铁凝对女性灵魂勘测的起点。不仅如此,铁凝在反省女性灵魂的同时,又在寻求女性的“自律”,使女性真正走向自律化的轨道。正如“河中无规矩”是以内在的“有规矩”为前提的,从《棉花垛》到《笨花》可以看到铁凝对“规矩”的寻求与确认,两篇小说都写到一个相同的习俗“钻窝棚”和两个相似的堕落女子小臭子、小袄子,值得寻思的是她们的死,小臭子被中共干部国先奸后杀,而后者则是时令抵抗住了诱惑枪杀了小袄子,后一种结局表现得更加利落,不同的结局表明作家道德取向的变化和批判重心的转移,在《笨花》中作者呼吁女性自尊自律,并认为只有这样才能使女性真正走向解放,虽然作者在一定程度上肯定了两者在性方面的天真、不矫饰,但是对于她们的不明大义作家的批判意图还是非常明显的,即灵魂堕落的结局必定是死。在《棉花垛》中旨在揭露隐藏在革命外衣下的男性性文化的虚伪性,而在《笨花》中凸显的是民族大义,扼制的是个人欲望,表明作家已超越了单纯的异性批判转向了对女性自律的思考,彰显了铁凝对男女战争的深层理解。

然而,“圣母”们在现代社会中,并没有获得生命的圆满,大芝娘满腔的母爱无处投放;竹西的身体和灵魂始终在流浪;白大省期盼爱情,却处处碰壁,她们的生命是寂寞的,这也是铁凝的困惑所在。同时也表达了铁凝对女性生存困境和女性品质的思考。

注释

③⑥铁凝著:《麦秸垛》,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176页,第218页

①张同延著:《探索心灵的钥匙:实用精神分析入门》2002版,杭州出版社,第8页

②敬文东著:《失败的偶像 重读鲁迅》,花城出版社,2003年版,第16页

④⑧⑨铁凝著:《长街短梦 铁凝随笔》,东方出版中心,1995年版,第69页,第108页,111页

⑤⑦铁凝著:《玫瑰门》,作家出版社,1992年版,第55页,第107页

⑩维蕾娜•卡斯特著,陈国鹏译:《人格阴影》,上海译文出版社,第35页

[11]周冠生著:《东方心理学》,上海文化出版社, 2003年版,第2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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