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雁 门

2012-08-15肖国祥

创作评谭 2012年2期
关键词:老舅祖屋茶油

□肖国祥

这里说的雁门,不是唐人崔颢笔下“高山代郡陈接燕,雁门胡人家近边”的雁门关,而是一个小小的村庄,我的祖母的家乡。

记忆中,雁门似乎在一些连绵的小山上,清一色的客家,散居着,绿树和竹篱隔成一个个小小的方块。方块里,有土筑屋,池塘,梨花,阡陌交通,鸡犬相闻,俨然陶渊明笔下的桃花源。

祖母家的祖屋在一个小山坡下,门口照例是一个池塘,清清的,倒映着梨花的影子。祖屋的右边,远远地有个祠堂,据说是雁门江氏的宗祠,后来不知被何人借住失火焚毁了。

祖母有兄妹五人,长者为女,嫁在山内的里良,那是比雁门还要幽深的大山,须翻山越岭,穿村过户,费半天工夫才能到达。老二为男,生得儒雅,滔滔能言,人称其才,后来做了村里的书记。老三则是祖母。祖母的后边是个妹妹,生得十分标致,后来一个年轻帅气的匠人来雁门做手艺,一番接触,两人萌生爱恋,竟跟着那匠人跑了。祖母的家人多方寻找未果,至今不知道她身在何方。祖母后边还有个小弟弟,生得倜傥潇洒,民国时就读师范,学得一肚诗书,毕业后荣归故里,在雁门的学堂授课教书,后因病英年早逝了。

雁门距我家约十七八里。年少时,祖父跟师傅去雁门做木匠,村人见祖父生得人高马大,气宇轩昂,木匠活好,为人又十分忠厚谨慎,便想做媒,撮合一门亲事。

“木匠师傅,你还没成家?”

“冇。”祖父答道。

“我给你做个介绍,好不好?”

“好啊,”师傅接口答道,“哪个人家的客娘?”“客娘”是客家人对年轻女子的称呼。

“江家的,叫茂秀,人长得标致,又勤快,菜又炒得好,真是百里挑一的啰。”

“那神苟有福气啦。”师傅笑道。

“神苟”是祖父的小名。祖父听了,害羞地笑着,也不答话,师傅则一味地怂恿着,似乎想早点见到这位标致的徒弟媳妇,吃到她炒的可口饭菜。于是双方约定见面。

祖父去祖母家的情景已经无从查考,两老在世时我也不曾询问,约略知道祖母的父母对祖父十分满意,只待察察家风便定下这门亲事。

“察家风”是故乡定亲的首要关口,意同于时下的考察家风,自然也包括家底。母亲告诉我,祖母家当时十分富裕,几亩山田可供口粮,山林则有百亩,年产茶油几百斤。将茶油挑上墟,可换油盐酱醋、棉毛穿戴。山上还产杉木,笋干,杨梅,李果,光门口的那两棵梨树每年就能摘好几箩筐,吃也吃不完。母亲的叙述含着一丝羡慕,从她微笑的话语里,可见祖母家境殷实。

“女要富养”。按时下流行的说法,祖母是很受了这“富”字的滋润的。父母口授,兄弟读书,山乡古风濡染,祖母从尽孝到勤俭、友善、持家一一而修,就连梳洗打扮也十分风致——记忆中的祖母总是头面光鲜,鬓角齐整,从来没有一丝一毫的恶脸和乱发。

而祖父的家境则恰恰相反。祖父的父亲——也就是那位我称之为老爷爷的,名叫遵谐,为人开明,做过轮流保长,善似乎也行得多,但因自身迷上了鸦片烟,家境很是败落。外有大村杂务,内有六个拔节样生长的孩子,遵谐身心很是憔悴。可以揣测的是,察家风前,遵谐将祖父的名字划在了早已谢世的本家遵训的门下,接过了遵训遗留的祖屋,也就是故乡现在的老屋。不过,那时的祖屋只有小小三两间,门前辟个院子,屋小院大,显得很是寒碜。后来,祖父便将老屋拆去,将屋址前移,院子也不要了,在此基础上建了还算宽敞的老屋,这是后话。

将遵训遗留的祖屋打扫了一下,祖父总算有了一个家,一个可以栖身的地方。祖父“顺利”地通过了祖母家的“察家风”,一门亲事定了下来。后来有人说,祖母一家看中的并非祖父拥有的黑古溜秋的老屋,而是祖父安身立命的手艺和忠厚的人品。

在一个艳阳高照的上午,祖母告别了雁门,告别生活了20余年的家,告别了父母兄妹,在泪花和唢呐声中坐着轿子来到了祖父的家,来到这个让她劳累了一生幸福了一生,死后又提供一抔红土给她安葬的名叫湾溪的村庄。

祖母先后生了四个小孩,我的父亲为老大,老二是个男孩,两三岁时因病死了,老三老四便是我现在的两个姑姑。

童年时,父亲时常走路去雁门,去他的外婆家。祖母带着父亲,走在弯弯曲曲的马路上。去雁门,须经过都碑,庄前,过灌溪墟,尔后折一条横道,渐渐地通向深山。山的尽头,便是雁门。一路上,娘俩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笑声,像铃铛一样洒在山乡的马路上。父亲说,每次去雁门,总感觉阳光分外明亮,那些樟树啊、枫树啊、苦栗子树啊的影子投射到地上,斑斑驳驳,如同一幅幅稀奇古怪的画。风一来,那些画就翩翩起舞。到雁门时,祖母和父亲已是额头冒汗。若是夏天,祖母的家人便递上蒲扇,捧上凉茶; 若遇冬天,则来一碗滚茶,递上牛皮糖、梨干、杨梅干。可以想象的是,父亲与我们小时候一样,一到雁门,便如同鸟儿张开了翅膀,在那土筑墙围成的院子里活蹦乱跳。父亲说,祖母还有个侄子,同他一般年纪,叫槎谷子,两人便结伴而行,到处戏耍。有一回,他们在老舅和祖母的叮嘱下,去到山背后的里良,祖母的姐姐家。父亲说,那地方山很高,路像蛇一样弯弯曲曲。整个旅途上坡,上坡,接着过村,过村,再上坡,上坡,最后到达山顶;然后是一路蜿蜒着下坡,下坡,下坡。父亲说,一到里良村,远远地望见炊烟和黄黄的土筑屋,他和槎谷子便十分兴奋,大笑着,喊着,一路小跑进村。

父亲去雁门时,祖母的弟弟熀琳还在。生性儒雅,又饱读诗书,在雁门学堂教书的他十分风致。后来,他似乎也结婚生子,却十分疼爱我的父亲。父亲亲切地叫他“小舅”,他甜甜地应着:

“莲孙笠,格里阿好歇?”“莲孙笠”是父亲的小名。

“好!”父亲笑着回答。

有时,他还给父亲说些故事。有一回春节,他竟带父亲去到他教书的雁门学堂,那学堂似乎很大,可惜后来废弃了。

后来,父亲的小舅生了一场莫名的大病。家中赶忙请郎中,一帖药下去,小舅便在雁门厅堂的躺椅上奄奄一息。父亲那时同祖母恰在雁门,一家人都在灶间弄饭,唯有父亲一个人在厅堂陪着小舅。小舅睁开眯缝的眼睛,拉着父亲的手,将一本《军民字典》放在他的手上,说:“莲孙笠,要发狠读书啊……”说完,手一松,便闭上了眼睛。父亲吓得大哭起来,家人一齐从灶间跑出,却再也喊不醒那儒雅风致的教书的小舅。

父亲的小舅死得有些蹊跷,就像一支蜡烛,只烧了一半,一阵风便扑灭了它的光芒。我的母亲说,父亲的小舅因为才华高,遭人家的妒恨,便发毒药在中药里,小舅就这样被人害死了。

父亲的小舅走后,祖母有些神伤,但雁门却依然去,而每次回,则背上一竹筒清清的茶油。祖母已出嫁,本不想背娘家之物,无奈,老外婆和大老舅一味交代,说家里油多,吃不完,而湾溪又缺油,背些回去给莲孙笠吃。不仅如此,老外婆每回来湾溪作客,照样背上一竹筒茶油。就连里良的祖母的姐姐,也如法炮制,将茶油一篓篓背到湾溪。

这样背着,背着,父亲娶了媳妇——我的母亲,之后,生下了我们几个孩子。就像一阵春风吹过那般,我们吃着雁门的茶油,一个个拔节样长大。

十多岁时,我同祖父母和父亲去过雁门。翻过回龙山,过都碑、庄前、灌溪墟,再折向那条父亲不知道向我们描述过多少次的马路,走向雁门的深山。我们终于见到了那栋土筑屋,那个清清的池塘,还有梨树。我们斯文地坐在土筑屋里喝山茶,吃着向往已久的雁门的牛皮糖,杨梅干,姜糖,梨干,同慈祥的老舅说着话;我们站在梨树下,好奇地看着它的叶,它的枝,想象着它开花结果的样子——老舅曾多次用扁篓背着梨子来到湾溪,给我们尝鲜,它的多汁、甘甜至今令我难忘——我们有时也去山上看树木,看数也数不完的落叶以及红的、黄的、白的山果。而此刻,老舅母则同祖母在灶间说着话,忙着烹制山里的佳肴。

后来,祖母老了,老舅和老舅母也相继去世,雁门的表叔工作在外,家里只剩下朴实的表婶和两个小孩。又过了一些年,我们造新房时,雁门的表妹秀英和燕子陆续来帮忙。到我们全家迁往井冈山时,雁门便再没去过。

祖母在井冈山住了几年,念叨着故乡的祖父,怀着叶落归根的心思回到了故乡。人老脚乏,祖母也不曾去过雁门。每年春节,表婶都会来拜年,带来些雁门的消息。

人老了,便生活在记忆中。每次回故乡,祖母便同我们讲雁门的故事,讲祖父当年的木匠活,讲她的姐姐哥哥,她的英年早逝的弟弟,还有她一辈子也不能忘怀的一去不回头的妹妹。

祖母述说时,我们便认真地听着,不停地安慰,以防她溢出眼泪。

祖母说:“人老了,就像放电影一样,雁门经常在我的眼前闪现啊!”

我们便说:“表婶就快来了,因为春节快到了。”

祖母听了,混浊的眼睛有了一丝亮光,禁不住欣喜起来:

“我蛮久冇吃到牛皮糖了。”

“表婶一定会带蛮多给你吃。”

这样的话重复了一年又一年,表婶的身影也一年年出现在湾溪的路上,直到祖母寿终。

祖母的坟茔在一处山坳间,那里山青水秀,风光美好。山峦,宛若一条舞动的巨龙,伸向紫瑶山脉,也伸向雁门——祖母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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