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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女孩》中三重地理空间的建构与思乡主题

2012-08-15

世界文学评论 2012年2期
关键词:山姆唐人街珍珠

王 婉

《上海女孩》(Shanghai Girls)是美籍华裔作家邝丽莎(Lisa See)于2009年出版的一部力作,这部小说的主题通常被解读为描写姐妹情感,被认为是对出版于2005年的《雪花和扇子的秘密》(Snow Flower and the Secret Fan)和出版于2007年的《恋爱中的牡丹》(Peony in Love)中的女性主题的一种延续。然而笔者通过细读作品发现,在《上海女孩》中邝丽莎将整个故事置于1937年到1957年这一段特殊的历史语境中,以中国和美国为两大地理空间,用大量的篇幅描述了华人的移民生活及其心路历程,让小说呈现出其中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即思乡主题。正如邝丽莎在接受Amazon采访时所说:“这部小说要表达的核心是这样一种感情——对家的渴望以及对那些遗失了的亲人们的怀念”①。

在《上海女孩》中,邝丽莎主要通过中国的上海、美国的天使岛和洛杉矶这三大地理空间来展开整个故事,并层层推进地揭示思乡主题。小说中所描写的1937年的中国上海、作为移民中转站的美国天使岛和洛杉矶的唐人街这三大地理空间都是历史上真实存在的,是作者的“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②。所谓的“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是邹建军教授提出的文学地理学批评中的一个关键术语。邹建军教授认为,任何一个作家都会有自己的审美心理与审美情趣,并且是与其从小所生活的自然山水环境密切相关的,这就是作家的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这种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共分为三种类型:对作家艺术审美与选择起决定性作用的地理故乡;对作家审美心理、情趣、倾向奠定了基础的地理故乡;口述的自然山水构成的作家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对邝丽莎而言,1937年时的上海和作为移民中转站的天使岛这两大地理空间是通过历史资料、老一辈人的口述以及自己的实地考察而构建起来的,而洛杉矶,尤其是其中的唐人街则是作者童年所生活的地方,是对她的艺术审美与选择起决定性作用的地理故乡。本文将以小说文本细读为基础,通过对作家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的追寻来观照小说,解读《上海女孩》中在中国的上海、美国的天使岛和洛杉矶这三重地理空间下的思乡主题。

一、中国上海:被迫地逃离

在《上海女孩》中,女主人公珍珠和梅生活在1937年的上海,她们富有而美丽,是著名的月份牌女郎,她们以“高等华人”自居,以“崇洋”为自己的宗教,在上海这座东方的巴黎生活得如鱼得水。然而,父亲的破产,日本的入侵改变了她们的命运,让她们不得不历尽艰辛逃离中国,走上移民的道路。珍珠和梅逃离中国的历程主要是由家、老城区的豫园和南京路这三个地理空间建构而成的。

珍珠和梅的家位于苏州河对岸离租界很近的虹口区,这是一个富有的中产阶级家庭,有经营黄包车行的父亲,裹着小脚行事陈腐的母亲,以及七个佣人。对珍珠和梅而言,家可以是一个稳固的避风港湾,为她们提供富足的生活,让她们可以尽情地买漂亮的衣服,做光鲜亮丽的月份牌女郎,成为上海的摩登女郎。然而同时,家也可以成为改变她们人生命运的地方。父亲的破产、包办的婚姻让家为她们带来的一切温馨与美好、富足与自由都被颠覆了,“我曾以为自己摩登。我曾以为自己有选择的机会。我曾以为自己和母亲的命运截然不同。但是,爸爸赌输了,摧毁了这一切。为了拯救家庭,家人要卖掉我,我的命运和以前那么多被卖掉的女孩没什么两样”③。她们的家失去了它原有的样子,佣人们被纷纷遣散,“爸爸把一大半家具卖给了典当行”,“我们家被分成了好几半,还加砌了墙,好让房客们住进来”(38)。爸爸每天早出晚归地去找工作,而珍珠和梅则逐步“跌落,没落,堕落”(39),她们为了赚钱甚至做起了几乎一丝不挂的模特,“我们去看电影。我们去逛街。我们只是不想搞清楚在自己身上发生着什么事情”(43)。然而,一切还远未结束。因为珍珠和梅并未如期登上那艘和自己丈夫汇合的船,她们在家中迎来了危险的青帮分子,父亲的懦弱无能,青帮的威胁让她们最终被迫逃离,逃离这个曾经给她们带来光鲜富足的生活的家。

豫园位于上海的老城区,是一座古香古色的明代园林,设计精巧、布局细腻,融合了明清两代南方园林建筑艺术的风格。在《上海女孩》中,豫园是一个颇具象征意味的地理空间。豫园位于老城区的中心,是一所古代园林。上海的老城区是这样一个“让人觉得可怕,没有前途,犹如一脚踏进了过去,和爸爸要求我们服从包办婚姻的感觉一模一样”(26)的地方。在这里,“我看到了形形色色的乞丐”,“我们穿梭在晾着裹脚布、尿布和破裤子的巷子里”,这是一个远离了现代文明的地方。而豫园作为一个位于老城区的古代园林,是一个“让人顿生思古之幽情”(27)的地方,同时也是一个谨守着由古以来“三从四德”的规矩,支撑着包办婚姻的合法性的地方。这也正是路老头将珍珠和梅与她们未婚夫的首次见面安排在豫园的深意所在。在这个充满着破败与绝望的老城区,珍珠和梅接受了这桩改变她们一生的包办婚姻,向传统向命运屈服了。她们的婚礼既没有西式的“尚蒂伊蕾丝、七八尺长的面纱和一簇簇芳香馥郁的鲜花”,也没有中式的“大红绣花嫁衣”、“走起路来叮当作响的凤冠”和“亲戚们济济一堂”(30),而仅是在法院签订婚书而已。尴尬的洞房之夜,路老头对床单的检查更进一步的摧毁了这两个曾经骄傲无比的月份牌女郎,“我们每个人都为我父亲赌输付出了代价。他丢掉了他的黄包车行。我不再是处女之身。梅和我失去了我们的衣服,还可能因此连我们的饭碗——做模特都丢了”(34)。对珍珠和梅而言,在老城区、在豫园的这桩包办婚姻是导致她们逃离上海最重要的原因,但同时也是她们最后一根救命稻草,让她们有机会逃离充满了青帮的威胁和战乱苦难的中国。

对于珍珠和梅而言,包办的婚姻似乎已经是她们生命中最大的不幸和灾难,然而她们“却忘记了更大的、无可避免的危险即将到来”(44)。在南京路,这两个只会关心着如何能够打扮得更加新潮,更加时尚的月份牌女郎第一次看清了她们所处的环境。在1937年,日本发动全面的侵华战争,先是华北各省沦陷,后来战火又蔓延至南京和上海。对于从未主动关注时势的珍珠和梅而言,那些“拎着篮子,抱着鸡、衣服、食物以及祖宗牌位”的所谓的难民离她们很遥远,而日本对中国的入侵更是与她们无关,“在上海,我们同样以为中国其他地方发生的事影响不到我们,毕竟,中国其他地方既辽阔又落后,而我们住在外国人统治的商埠里,严格说来,我们甚至不属于中国”(47)。然而,南京路上爆炸的两颗炸弹让她们对战争有了深刻的了解,“我眼前一片漆黑,耳朵什么都听不见,心也不跳了,爆炸好像让我的身体莫名奇妙地停止了运转”(48)。到处都是血肉模糊的尸体,“很多人在流血,更多的人在尖叫。人们踩踏着受伤的人和死尸奔跑着”,“不论是汽车、黄包车、手推车还是车上的人都被弹片划伤了。房屋、广告牌和栅栏被溅得血迹斑斑。人行道上血肉凝结,滑湿难行”(48)。这场无限蔓延的全面性侵华战争最终以这样惨烈的方式呈现在珍珠和梅的面前,同时也促使了她们最终的逃离。

对于邝丽莎而言,1937年的上海是陌生的,但同时又是熟悉的,“在创作《上海女孩》之前,我去了中国”(卢俊168),进行了一次详尽的实地考察,“深入体察了上海装饰风格的变迁,走访了一个有着300名村民的村庄中的一座17世纪的民居以观察清明扫墓的细节,同时还参观了一些北京的老戏园子”④。这样的一次中国之行使她拥有了一种来自口述和实地考察的审美心理故乡,让她与1937年的上海无限接近,最终促使她将这一切融入到小说中去,通过细节的描绘,通过不同地理空间的建构来展现人物的命运以及历程。

二、美国天使岛:囚笼中的希望

天使岛(Angle Island)位于美国加利福尼亚州旧金山湾的西岸,与东岸拘留欧洲移民的爱丽丝岛(Ellis Island)不同,天使岛主要拘留亚洲的新移民,“我们通常认为爱丽丝岛是一个可以展望到自由女神像的欢迎之岛,是为移民者开启美国新生活的大门。而天使岛则远无欢迎之意,它是美国为中国移民设置的一道屏障,这也正是它之所以被称为美国西大门的守护神的原因”⑤。对于华人移民来说,天使岛远未如它的名字一般动听,它承载的是30年来华人移民的苦难与悲哀。然而在《上海女孩》中,天使岛带给珍珠和梅的除了苦难之外,还有希望,对美国新生活的希望,对她们共同的女儿乔伊的希望。

家庭的破产和战争的到来迫使珍珠和梅这对上海姐妹最终逃离她们的家,逃离她们的祖国,走上移民新娘的道路,“许多人想去美国,甚至有些人不惜一切代价要去美国。但这从不是我的梦想。对我而言,去美国不过是必须做的事,是一连串错误、悲剧、死亡、一个接一个愚蠢决定后的下一步而已”(78)。她们自认为是美国的客人,“穿上最好的西式衣服”(79)希望受到这个国家的欢迎,以尽快融入其中。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她们被移送到天使岛移民站,这是一个犹如监狱一般的拘留所,“四周有铁丝网围着,有荷枪的警卫看守,住在木屋的中国人,每天只有一次放出到围墙内的空地散步”(梁碧莹359)。整个天使岛就如同一个囚笼,“被锁住、被困住的感觉”(87)无处不在。在宿舍,“我们刚一进去,身后的门就被锁了起来”(83);在等待审讯的时候,她们“被带进一间笼子样的房间”(84);她们每天被锁在宿舍之中,只有在每周两次取行李的时间“能到外面呼吸一口新鲜空气”(100);在这座“永恒之岛”中,“时间慢得让人感觉如同在阴间一样”,“每件事都是规定好的。外面对何时吃饭,吃什么东西,何时开灯关灯,何时睡觉起床都毫无选择的余地”(98)。在天使岛,珍珠和梅包括她们身边的其它华人被长时间、无限期的审问,他们要“经受两百到超过一千个问题的讯问”,“一些华人移民只待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就离开了,而另一些人则待了两年的时间”⑥,而“通过那些被扣押的女人和讯问我们的人,我们明白了,美国人不欢迎我们”(100)。天使岛,对于珍珠和梅甚至是大多数被拘留于此的华人而言,天使岛是一所囚笼,一所承载了无数华人移民血泪史的囚笼,但同时它又是一个告别过去的苦难而走向新生活的转折点,至少对此时的珍珠和梅而言是这样的。

在天使岛上,珍珠和梅也曾思念着她们曾千方百计要逃离的祖国,“有时我们会透过为了防止我们逃跑而装着的铁丝网的窗户眺望院方,梦想着我们已经失去的家”(99),然而她们连同其他被扣押在天使岛上的人们却都已再也不能回头了,他们所能做的只有活着,满怀希望的活着,等待着被获准进入美国那一天的到来。在这里,支撑着珍珠和梅忍受折磨和苦难,并坚韧的活着的希望主要有两个:首先是她们对父亲所描述的美国新生活的期待。在最初向珍珠和梅描述她们即将接受的包办婚姻时,她们的父亲是这样告诉她们的:“如果你们想和丈夫一起回美国的话,你们在那里会得到一栋漂亮的房子,几个打扫、清洁的用人,还有带孩子的保姆。你们会住在好莱坞。你们俩不是爱看电影吗?梅,你会喜欢那里的。我保证你会。想想看,好莱坞啊!”(22)父亲所描述的生活显然是珍珠和梅曾经拥有过而又正在失去的生活,他想要用这种对原有生活的延续来促使姐妹两人接受包办婚姻。而珍珠和梅显然也是这样期待着的,在天使岛,在她们失去自由忍受着苦难的地方,她们依旧相信爸爸所说的,“如果到了洛杉矶,将会住豪宅,有仆人伺候,还能看到电影明星,也许目前的磨难都是通往这一切的必经之途”(87)。对美国,对未来新生活的希望和期待让这对姐妹在如此艰难的环境中忍受着一切。其次则是梅的女儿乔伊的诞生。在天使岛上,另一种赋予珍珠和梅希望的就是对梅的女儿乔伊的出生的期待。梅在登上天使岛之前就已经怀有身孕,但是这却并不是她与自己所谓的丈夫弗恩的孩子,所以在前两次的审讯中故意用错误的回答来阻拦她们离开天使岛的机会。而珍珠在知道妹妹怀孕之后也同意了调换身份,假装自己怀孕。她们将这个孩子视为自己和父母的生命寄托,在她的身上倾注了她们对新的生活的希望。她们开始关注孩子的属相与命运,相信用旧式妇女的偏方,用白萝卜蘸糖吃来治疗胀气,用橘子或生姜泡茶来治疗消化不良,而“妈妈在时,我们不信这一套”(100)。而这个代表着新的希望的孩子的到来也让珍珠和梅结束了她们在天使岛上的苦难之旅,以满怀期待的心情正式踏上了美国的土地。

三、美国洛杉矶:中国城中的思念

洛杉矶的中国城(China City)是邝丽莎童年生活的地方,也是她讲述中国故事的源泉所在,“我的不少小说讲述的故事都发生在中国,但若没有唐人街,我不会,也不可能写出这些作品”(293)。“文学作品中的地理空间建构,往往体现了作家的审美倾向与审美个性,以及他的创作理想与创作目标”(邹建军 刘遥42)。在《上海女孩》中,她终于找到这样一个机会来与我们分享她的唐人街生活,来讲述“家族中所有的华人亲戚,以及跟他们相关的那些地方”(295),来讲述存在于她童年记忆中的唐人街以及发生在其中的故事。《上海女孩》共分为“劫数”、“命运”和“天意”三个部分,仅以洛杉矶的唐人街为主要地理空间的就包括“天意”和“命运”这两个部分。在洛杉矶的唐人街这一独特的地理空间里,作者以对中国、对故乡的思念为主线,从最初的淡漠疏离到敞开心扉再到最后的共历苦难,层层推进,为我们展现了华人移民的坚韧与不屈。

(一)淡漠和疏离

珍珠和梅是依靠着对美国,对新生活的期待而度过被拘天使岛的那段艰难的时光,然而她们真的能够在美国过上爸爸所描述的那种生活吗?事实并非如此。邝丽莎通过位于“老唐人街”家和唐人街的商铺这两个地理空间,为我们展示出珍珠和梅与路家人之间的淡漠疏离和格格不入,同时也让我们看到了华人在美国的艰难生活以及他们对祖国的思念:

让我震惊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家又穷、又脏、又寒酸。靠墙胡乱摆着一个沙发,上面盖着一块污渍斑斑的紫色的布。房间正中,是一张毫无工艺或设计可言的桌子,配着六把椅子。桌子旁边居然大模大样地摆着一个痰盂,他们甚至懒得把它往边上藏一藏,一眼就看出痰盂很久没倒了。墙上没有照片、没有画,也没有年历。窗户脏得要命,什么遮挡都没有。我站在前门,却一眼望穿了厨房,那里只有一张摆着厨具的长桌,还挂着个供奉路家祖先的壁龛。(118)

这就是“山姆和他父母以及弟弟弗恩一起住的公寓”(118),也是珍珠和梅在洛杉矶的家。这样的一个家以赤裸裸的现实打破了珍珠和梅对美国新生活的所有期待,“让我感觉最深的是失落感、漂泊感、心神不宁以及无法释怀的对过往生活的怀念”(125)。在这个家中,珍珠和梅感受到的是淡漠和疏离。路老头是典型的封建大家长,“我是你们的公公,我是这里的主人”(123),他收走了珍珠和梅在满月酒中收的所有金首饰。仁仁则完全把她们当做了生儿子的工具,时时刻刻都在问她们“你的儿子呢?我想抱孙子了”(131)。山姆“阴着脸,没精打采地东游西荡”(127),而弗恩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对一切不闻不问。在这个家中,每个人都“对我们毫不在意,但我们好像掉进了一个渔网里,我们能转个身,呼口气,但看不出有任何逃跑的机会”(123)。

在《上海女孩》中,克莉丝汀·斯特琳在唐人街的开业仪式上讲到,她构建唐人街是为了“让那些在他们的祖国历经各种灾难的人们,在这里找到一个新的避风港”,为此,她用“微型的‘万里长城’”(134)环绕唐人街,将舞狮、舞龙、黄包车、旗袍这些带有中国味的东西都纳入其中。但是,这个唐人街却永远也成不了中国,它只是美国人心中的中国,“这地方最像我和梅在上海时看到的好莱坞电影中的中国”(135)。在唐人街,充溢于家中的淡漠疏离之感也同样存在,“每个人都明白,洋人不会帮助我们,当然也不能指望着姓穆、姓黄、姓司徒的会帮一个姓路的”(128)。但是,在这里,对故乡对中国的思念让他们紧紧的联系了起来,“每个人,包括我在内,都思念着中国的家人”(125)。他们参与美国援华联合会,共同抗议将废铁运到日本,他们所做的一切“都是因为上海、中国从来没有不在我的心中”(149)。

(二)敞开心扉

在美国,在唐人街,每个人都有秘密,这个秘密让他们将自己封闭起来,用淡漠和疏离来做自己的保护墙。然而,一旦他们敞开心扉,对祖国的共同的思念,对艰难移民生活的共同体验,很容易便让他们走近彼此,在这个冰冷异国从彼此身上寻求温暖。“文学作品中的自然山水,有的也许是一种写实,而有的则很可能是一种象征”(邹建军43)。在《上海女孩》中,山姆的小屋,百老汇大街以及斯普林街的面馆正是三个具有象征意味的地理空间,正是在这里让路老头、仁仁、山姆与珍珠和梅达成了和解,成为真正的一家人。

山姆的那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是珍珠和汤姆这对夫妻达成和解,向彼此敞开心扉的重要地理空间。在这里,山姆向珍珠讲述了他父亲以及他做黄包车夫的经历,坦诚了他是纸儿子这样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而珍珠也向山姆坦承了她在逃亡路上遭受了日本人蹂躏的事实。这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是密闭的、私人的,它是只属于山姆一个人的个人空间,只有在这里,尝遍了人生苦难的山姆才会觉得有安全感,才能够将那些藏在他内心深处秘密拿出来反复地咀嚼并最终与珍珠共同分享。

对珍珠而言,“因为思念故土,思念过去,思念父母”(169),使她力图从“属相、饮食的老说法和其他一些老规矩”中寻找安慰,这与“牢牢抱着旧习俗”的仁仁不谋而合,她们都需要“靠着这些东西支撑自己的灵魂,抓住那飘渺的记忆”(170),思念她们共同的祖国。同时,她还积极的和仁仁一同去参与美国援华会和救国会的募捐,“因为我总是和婆婆在一起,而婆婆不再把我当儿媳那样鄙视了,她开始把我当做值得信赖的朋友”(170)。最终,让仁仁在百老汇的大街上向她敞开了心扉,达成了两人之间的和解。大街与小屋的封闭不同,它是一个完全开放的地理空间。然而,有时候绝对的开放也正是封闭的一种表现。大街上的人是流动的,视野是开阔的,在这里除非有意,没有人会力图听到别人的谈话。仁仁在百老汇这个人潮涌动的街道上向珍珠倾吐自己内心的秘密,一方面是因为长期以来的相处形成的信任感,另一方面则是因为在这个人潮涌动的大街上更能够让她得到一种安全感,从而敞开自己的心扉。

在斯普林街的一家面馆,路老头最终卸下了他一贯以来的强势外表,在透露他内心的秘密的同时也将他身上柔软的一面呈现了出来。路老头的“文件上的美国公民”的身份揭露让他曾经的故作强势有了适当的理由,同时也将山姆、珍珠以及他的其他纸儿子紧紧的绑在了一起,“现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我们就像一对真正的父子,永远绑在一起了”(175)。面馆是路老头和朋友聚会的地方,相对于封闭的小屋和人来人往的大街是一个更为危险的地方,所以,路老头指了“一个离他朋友远远的位子”,用“咕哝”(174)的语调来谈他的移民经历。面馆对路老头来说也许并不是一个袒露心扉的最佳地点,但对于急切的想要知道真相的山姆、珍珠和梅而言却是个最佳地点。路老头的身上有着中国人爱面子的弊病,因此只有在这个有他的朋友在场的面馆,他才会努力去掩饰他的强势的蛮横,而山姆、珍珠和梅也才有机会逼迫他说出真相。

(三)共历欢欣和苦难

好莱坞电影拍摄的片场是珍珠和梅在与路家人达成和解以后的一个重要活动空间。在这里,她们做群众演员,但同时又对电影中侮辱中国人形象的情节深感气愤,“这部电影把每一个中国人都刻画得这么愚昧”,“难道你就不为中国人感到自豪?”(185)在片场,她们通常渴望着能够从电影中看到“让我想起家乡的一些事情的东西”(185),以宽慰自己的思乡之情,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黄包车、大烟鬼、妓女”(186)成了电影中中国人的代名词。而面对这些侮辱中国人的画面,大多数人都像梅一样觉得无所谓,只要能够赚到钱就行。美国华裔在洛杉矶的生活并不容易,他们也思念着故乡,但这却并不与他们扮演侮辱中国人的角色相冲突。对参与电影演出的华人而言,他们心中的故乡是实际存在的,是美好的生命归属,而电影中的形象只是被当做一种谋生的手段而已。

在到达美国以后,珍珠和梅开始从“备受命运打击、一门心思想逃跑的月份牌女郎,变成了对自己的命运并非百分百满意的少妇”(180)。然而,在唐人街的餐馆与豪威尔先生的偶然相遇,又把珍珠拉回到过去的时空里,让她开始对自己的现在进行反思。贝丝娣的父亲豪威尔先生是珍珠“过去生活中第一个,也是惟一一个看到我沦落到如此境地的人”(196)。豪威尔先生的出现,让珍珠想起了自己在中国在上海作为摩登的月份牌女郎的生活。那是珍珠曾经的骄傲,也是她如今所极力想回避的,“眼前这张故人的脸,似乎让我如今生活中一切的美好瞬间化为了乌有”(197)。过去和现实的强烈对比让珍珠最终从对命运的抱怨中走了出来,平静的接受了现有的生活,“家人的幸福比我自己重新开始新生活更加重要”(198)。

珍珠和梅与路家人的新家是一所位于阿尔派恩街附近的小平房,这是一所被爬满月季花的篱笆围绕着的房子,在这里,珍珠找到了“中国”的感觉,而作者也找到了她所以为的“‘亚洲味道’的花园”⑦,所以,“走都不用走进去,就知道这个房子就是我要找的家了”(232)。从来美国之前对别墅洋房的期待到如今对中国味的家的寻找,珍珠和梅这对姐妹在美国经历过失望、挫折、痛苦,但也经历过欢欣、温暖、关爱。她们似乎患上了思乡病,不仅仅是对中国对上海的思念,同时也是对她们曾经厌弃而如今却依依不舍的唐人街的思念,“我已经失去了上海,怎么可能再失去我们在唐人街为自己营造的一切?”(211)

对路老头、仁仁、山姆、珍珠、梅以及美国的大部分华人移民而言,思乡是他们永恒的主题。他们思念着故乡,梦想着有一天能够落叶归根,衣锦还乡,但同时,他们又很清楚地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了。与此同时,思乡似乎还包含着另一种意思,即对他们在美国、在唐人街共同经历过的欢欣与苦难的新生活的留恋,唐人街的被烧毁同样在他们心中留下了挥之不去的思念之情。对故土的思念以及对唐人街的留恋就是这样矛盾而又相溶地混合在一起,更进一步的丰富了作品中的思乡主题。

注解【Notes】

①④Amazon.The company of Amazon.21Oct.2012< http://www.amazon.com/Shanghai- Girls- Novel- Lisa-See/dp/0812980530/ref=la_B004579GH2_1_2?ie=UTF8&qid=1350552474&sr=1-2>.文中所引英文引文如无特别说明均为笔者自译。

②“审美心理的地理故乡”的定义以及分类参见邹建军教授在2011年11月20日晚上在博士生课程第三讲中“文学地理学批评的十个关键术语”。

③本文小说原文均出自邝丽莎:《上海女孩》,谢春波译(北京:京华出版社,2010年)24。以下仅随文标注页码,不再一一作注。

⑤⑥Bookreporterk.The Book Report Network.21Oct.2012< http://www.bookreporter.com/auth-ors/lisa-see/news/talk-052909 >.

⑦邝丽莎:《百年金山》,王金凯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0 年)427。

梁碧莹:《艰难的外交:晚清中国驻美公使研究》。天津:天津古籍出版社,2004年。

卢俊:“中国情结与女性故事——美国华裔作家邝丽莎访谈”,《当代外国文学》3(2012):164-169。

邹建军刘遥:“文学地理学研究的主要领域”,《世界文学评论》1(2009):41-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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