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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命运注定的诗人

2012-08-15周东升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诗人诗歌

/ 周东升

作 者:周东升,西南交通大学艺术与传播学院中文系讲师。

“你该发现什么呢?”

一个纯粹的诗人,如何在这个世间生存?这真是个难题。然而,面对饮酒论诗的柏桦,你不由自主地就忘记了生存的艰辛与繁琐,一起遁入他那单纯而超然的“现实”。

你该感激什么呢?/这景色。这细节/这专心爱着的大地/你该发现什么呢?/生活、现实而不是挑剔

(《节日》)

是的,应该发现的是“生活、现实而不是挑剔”。他多么热爱生活呀,他说:你看这空酒瓶子,多么精致优雅!这水煮的番茄汤别有一番风味;这树叶太美了,令我震惊,令我想起德国的森林……他不断地发现着生活精美的细节。他随时都会跑到电脑边,操作鼠标、键盘,或弓身站在书架旁寻找,为那临时想起的一首诗、一句话、一个词。

喝酒必须谈诗吗?非也。喝酒不能谈诗吗?亦非也,一切随性。他从不勉强别人,也不愿勉强自己,但他只与性情相投的人对饮,或者独饮。他不断地拒绝着许多不能随性的事,比如开会、出国,比如申报项目,比如各种集体的活动,“不去行不行?”“那我就不去了。”这大约是办公室主任最常听见的回答。那幅丰子恺漫画,醒目地挂在他家客厅的墙上,“草草杯盘供语笑,昏昏灯火话平生”,这氛围真随意。

“我终于抵达”

3月8日是怎样一个宿命的日子!那一天你接到电话:张枣走了。这个世界刹那间疯了,你颓然坐下,继而又陡然起身,绕室疾走……“整个下午,直到深夜,我的身子都在轻微地发抖。”(柏桦:《张枣》)

不要起身告别,我的俊友/这深奥的学问需要我们一生来学习

(《忆江南:给张枣》)

你再也无法“毫不动心”地写着《史记》了,内心如波涛汹涌,直到夏天来临,还在不停地重复着:“你知道吗?我现在仍然无法想象。”于你而言,这是又一次5·12大地震,那滚滚而来的悲恸裹挟着你在过去与现在之间不断地穿越,你追忆着他“灯下甜饮的样子,富丽而悠长”(柏桦:《忆江南:给张枣》),“黎明即起的身姿真温暖如画”(柏桦:《在破山寺禅院》),你甚至看到“似有一个人影坐在我的对面”(柏桦:《忆故人》)。然而,在诗歌之外的又一种“现实”中,你试图找回的“某种东西”只能永存记忆了。生死事大,无常迅疾,谁可以逃脱呢?你漫长而悲伤的寻找,也并非徒劳,竟得到了意外的收获:

而我终于抵达!我终于走过了人生多少艰难……

(《高山与流水》)

多么令人欣慰!“客喜而笑”,你也“洗盏更酌”,苏子则曰,“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苏轼:《前赤壁赋》)。不知不觉中,你已神色镇定,正如诗云:

生死离别就是这样朴素/单是为了今天的好风光,/我也要把这两两相忘, /也要把这人间当成天上

(《水绘仙侣》)

自上世纪90年代搁笔以来,你对那平静的生活似乎有着某种怀疑,《水绘仙侣》和《史记》的写作在“游于艺”的逍遥中也似乎潜藏着某种不安。如今故交凋零,陡从天降的人生之重令你顿悟,也令你突然意识到:“我还要继续写,这是一种责任!”而一卷《高山与流水》之后,你站在新的高点轻轻地说:“还有什么比写作更重要、更快乐呢?”

转眼间,又是一年。2011年的3月8日到来前夕,忙于整理一位杰出女诗人诗集的你,欲在这个特殊的日子里,以特殊的方式告慰好友之灵。你与康夫设立了“张枣诗歌奖”。你说:“如果张枣活着,他知道第一届诗歌奖授给陆忆敏,一定也乐意!陆忆敏太优秀了,然而,人们知道的还不够多。”一向专注于诗歌本身的你,竟然主动而热情地做起了以前不愿做的事情。一次酒后,你坚定地说:“张枣的死改变了我,他让我意识到责任。”你“年轻时喜欢呐喊(即痛苦),如今爱上了逸乐”,眼下却又暗暗地承担,“文学真是奇妙”啊!(柏桦:《江风引雨入船凉——答一坡问》)

就这样,你悄悄地带着责任观望着你的“浪漫江湖”(柏桦:《一点墨》之393《浪漫江湖》):

你打开一本杂志,翻出三首诗:“这首《春水吟》写得好,叶丽隽,研究当代诗歌应该关注她。”你转发了一封邮件:“这又是安徽的诗人,《高楼镇》,写得不错。”(系李成恩诗集《高楼镇》)你缓缓移动鼠标,进入诗歌论坛,“张小七,90后,很有‘感觉’,以后有作为”。你举目远方:“我们这一代,还有着杨炼那样的创作力的诗人不多啦。”

你从沙发或茶几或书桌上,随便翻开一本诗选,便如数家珍,谈某个流派的风格和技术,谈一个诗人的际遇与成长……多年来,你虽停笔,但从未真的离开,如同“望气的人”,你静观着诗坛的风水与兴衰。你虽不愿参与纷争,不以导师自居,但你真诚而切实的关注与追踪,不知将影响多少后来的才俊!这是多么隐秘的责任啊!

当然,还有更为隐秘的责任,那就是你的写作。不论是你大力提倡的逸乐文学,还是如今的沉思之作,实际上都还是源自于你内心的一种无法摆脱的责任感。

“我们是否真的生活过?”/他在破山寺禅院内独步、想着……/佛陀的兴起是出于汉人高度的敏感性?/而禅的独创性,则使我们终于不同。你看,/只有我们才宜于白药、藿香正气水、万金油。/那还有什么不能让你心安且放下呢?“是的,/我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度过这无常的浮生。”

(《在破山寺禅院》)

这汉风宛然的诗篇,要表达怎样的思考呢?你所虚构的与诗人张枣在破山寺禅院的对话,是否可以看做一个关于新诗发展的隐喻?这个中西艺术的宁馨儿的诞生与发展,与白马东来后的佛教似乎有着相类似的际遇。而你,看到的不是外来文化的入侵,不是丧失传统的焦虑,你看到了“汉人高度的敏感性”,看到了“只有我们才宜于”的主体性。“是的,我决定按自己的心意度过这无常的浮生。”是否明示了你在“化欧化古”的新诗探索中,再一次坚定了自己的路线?

你又写了一卷《晚清笔记》,一卷《西藏书》,一卷《风在说》……那些暗暗喜欢着你的读者,惊喜地发现:柏桦回来了!而且,“你总是老样子,但你每一次都注定带来不同的欢乐”(柏桦:《唯有旧日子带给我们幸福》)。你这“情韵深远”、“气象从容”的抒情诗人在《表达》《往事》之后,又在继续开拓汉语诗歌这条“源远流长的大河”!(见柏桦诗集《往事》的“作品简介”)

这一切,始于3月8日,那一天,“风有时叫嘴唇,另一次叫沙”(转引自柏桦:《知青岁月》)。而那一天,也是你儿子柏慢的生日,早在1998年,你已经是一位责任重大的父亲!

“雪中狮子骑来看”

熟悉柏桦的人一定记得那首写于1990年12月的短诗《以桦皮为衣的人》:

这是纤细的下午四点/他老了//秋天的九月,天高气清 /厨房安静 /他流下伤心的鼻血//他决定去五台山/那意思是不要捉死蛇/那意思是作诗://“雪中狮子骑来看”

诗中混用寒山和尚和憨山大师的典故,描绘的却是一个老诗人即将隐退的形象,虽有伤心的触景生情,但那“雪中狮子骑来看”的期许和豪情,也令人振奋。两年后,发表诗歌不到百首的诗人骤然停笔。很多人惋惜、劝慰,也有人说着江郎才尽的闲话。但诗人一贯我行我素,终究在纷扰中沉默并疏离了那个时代。就此而言,这首诗似乎设下了隐退的玄机。但与“去五台山”相对应的,还有“骑来看”的伏笔,似乎也隐藏着复出的悬念。如今看来,诗人果真是“雪中狮子骑来看”,不仅宝刀不老,反而更加锋利。近两年来,诗人比早期十余年写得还要多,而且,就思想、技艺而言,也比过去更胜一筹,相对于早期诗歌的尖锐、极端、偏蔽,新作则显得更加沉着、宽阔、超逸,但贯穿始终的、浓浓的柏桦“气息”,令人读之顿生似曾相识的亲切之感。

柏桦曾把自己的写作分为三个阶段,现在看来第一阶段“表达”时期和第二阶段“往事”时期并无争议,但第三阶段对应的时间应该更主要地指向当前了。相对于眼下高质量的盛产,以前的零星创作仅是一点插曲而已。诗人这一阶段的作品在形式层面继续着以往苛求精准的怪癖,每有新作诞生,都要反复吟诵,在标点、用字、用词、声音、节奏甚至分行等各方面再三摆弄。一时满意了,又贴到论坛,听取读者的意见。而读者似乎都知道柏桦改诗的癖好,也纷纷提出意见,常常激发热烈的讨论。“晚清笔记”中的《在山西》贴在论坛后,一句“几个秀才向传教士提出一连串尖锐的问题”,经过多日的讨论,诗人三易其稿。而小诗《张枣》的第一行“鸟用翅膀,树用影子,人用时间”围绕用字和标点的修改,也在论坛引发数日的论争(详见“风月大地文学论坛”),诗人则反复改了多遍。诸如此类的精益求精与集思广益,于柏桦已习以为常。《一点墨》的第41节,诗人形象地自画出这种癖好:

那两个标点符号(《诗人,臧棣》)耗去 /我两天时间。半月后,我又意犹未尽地 /加了一句(他的协会)和末尾的省略号。

与早期作品相比,更大的不同在于新作在思想深度上的掘进和广度的拓展。诗人这一阶段的写作,已经超越了“童年的宿疾”或“下午的激情”的潜意识,更是超越了“抒情诗人先写气、再写血”的宿命(柏桦:《左边——毛泽东时代的抒情诗人》之《我为什么如此优秀》),而是于童年经验与气血之说以外,于生活的平凡处和内心的平静中,以透悟生命本相的方式,书写着凡俗生命的悲哀与欢乐,老成持重,忧愤深广,又不失轻逸洒脱。

且看2011年9月的小诗《在瑞典醒来》:

那小森林已包围了那必死的老人,海鸥在 /Stockholm Scandic Hotel窗前翻飞—— /最后一个清晨,2011年4月1日/一根闪光的皮带!//痛苦失去了位置,/街道、火车站、人与风…… /在阴云下 /我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

诗歌仅八行,但起承转合,挥洒自如,腾挪跳跃,摇曳生姿,而“死生大事”这一凝重主题,表现在短短八行之中,跌宕有致,竟有曲径通幽之妙。在老人必死的森森阴气与海鸥翻飞的生命喧腾的张力中,诗人以“一根闪光的皮带”禅悟式地超脱了生死之挣扎,一句“我走到哪儿就吃到哪儿”尽显生命的本色与人生的决绝。诗中现代体验与传统生死观的融汇,汉语节奏美的刻意追求,超现实主义的手法使用等等也凸显出诗人一贯的“化欧化古”的艺术追求。

能够见出诗人内在思想转变的作品,还很多,《西藏书》中尤多。对生死无常的觉悟是贯穿柏桦当前诗歌的隐线,也是深入柏桦新作内核的前提。诗人在一次访谈中曾说:“如果人不死,就不会有文学或诗歌。诗歌尤其是时间的艺术。它的本质就是挽留光景、耗去生命。”(柏桦、唐小林:《左边的历史:关于柏桦诗学中三个关键词的对话》)这正是对其后期诗歌主题的诠释。

岁月流逝,世事纷繁,诗人的阅历与体验日益丰富,其新作也因此更为开阔、复杂、微妙,加之诗人一贯的个人化写作,更是给读者的阅读带来了极大的挑战。同时,柏桦还是十分勤奋的阅读者,每月出门的机会几乎都屈指可数,整日泡在书堆里。所读之书又十分驳杂,包括历史、哲学、宗教、小说、杂记、诸子散文、名人传记、报告文学、古今中外的诗歌等等。其阅读速度惊人,书架上一整排史学译著(商务印书馆的汉译名著系列),一个暑假便被他扫荡一遍,每本书都标注大量的心得和记号。而这许多书中典故或阅读心得也会被他有意无意地写入诗中。这无疑又增加了诗歌本身的互文性、复杂性,以及阅读、阐释的难度。

例如:《忆重庆》一诗中,起笔写到“机构凉亭”,看似随意,实则是来自于《特朗斯特罗姆诗全集》(李笠译)中的《冬天的程式》,而接下来《灯笼镇》则是张枣的绝笔,“孔雀肺”来自于张枣的《卡夫卡致菲丽丝(十四行组诗)》中“我时刻惦着我的孔雀肺”。第二节中“人或为鱼鳖”引自于毛泽东的《念奴娇·昆仑》,第四节“黄昏正分得那数学老师呢喃的背影”原是化自宋代诗人王禹偁《清明》中的“昨日邻家乞新火,晓窗分得读书灯”。十八行小诗涉及四位诗人的五部作品,不管作者是引用还是化用,都不是胡乱拈来或刻意地掉书袋,细读之后,就会发现在原诗与本诗之间有着丰富而密切的互文性。但即便知道了这些,要真正地破译这首诗仍然还有难度,因为诗中还有更为隐秘的个人化的经历和事件有待进一步的揣摩和挖掘。

如今的柏桦仍然夜以继日地读书、写作,他速度很快,但并不急切,正如《现实》中所写:“呵,前途、阅读、转身/一切都是慢的。”他的又一部新作《一点墨》——要与《枕草子》相媲美——即将杀青,这部“读与写的互文”涉猎广博,写法也新颖,有读过的人誉之为学诗必备的“诗歌写作辞典”,真是令人期待呢。

那么,《一点墨》之后呢?那是可想而知的,因为柏桦多次说过:“我是一个被命运注定的诗人。”(柏桦、姜飞:《“我是一个被命运注定的诗人”——关于柏桦、关于诗的对话》)一位被注定的诗人,我们有理由期待他奉献更多美妙的诗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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