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_ 杨风琳

如果不是那场意外，我可能一直都认为父母的婚姻中没有“恩爱”这两个字。有的只是母亲无休无止的唠叨和对父亲的各种不满。

意外发生在父亲一个人在家时不小心摔倒，股骨头骨折了。在医院做完手术，接连三天，他不愿吃饭，我们苦口婆心地开导，也只是勉强喝几口粥。

我们百思不得其解，同病房的骨折病人没一个像他这么颓废的。第四日，他突然问：“你妈怎么没来？”我哥说：“这两天下雪，路滑，来医院得换两次公交车……”

他知道她是路盲。两人上街，她从不操心怎么换车。但哥哥没告诉他，他做手术时，守在手术室外的母亲一不留神崴了脚，脚背肿得似馒头，第二天血压升高，在小区诊所里输液。

听到他不吃饭的消息，她坚持要去医院，儿女们都不答应：“你脚肿成这样，血压又这么高，若再有个闪失，我们照顾谁呢？”她只好打消了去医院的念头。

父亲出了院，一见他瘦削的面颊，母亲立即埋怨起来：“我要守在医院，他不吃饭，训他几句，他也会乖乖地吃，可你们就是不让去。”转头又埋怨父亲：“你怎么回事，又不是得了什么大病，只是受了点伤，思想上背什么负担？”

第二天，她对我们说：“你爸说医院那个环境让他觉得生不如死。还说知道我记不住路，为什么不打个的去看看他。”原来那个时候，他最想见的是她，哪怕是听她的训斥。我们顿感内疚。

卧床不能动，他三天解不下大便，只好靠药物帮助，结果一天拉稀十几次。她正擦洗着，突然扑哧一笑：“快八十岁的人了，还要像拉扯月娃子似的揩屁股。”

每天除了给他擦洗身体，还要按摩。这天她突然发现他胳膊和腿上的肌肉都在晃。母亲惊慌失措，悄悄叫过我和姐姐，泪流满面：“你爸这次恐怕不行了，我刚捏他的胳膊和腿，上面的肉都掉下来了，就剩下皮……”

“那是肌肉萎缩。医生早都说了，卧床病人的肌肉都会萎缩。等他骨头长好，加强锻炼，很快就会恢复的。”姐姐打断她的话。

她半信半疑地擦干眼泪，又去给他捏腿。母亲幽幽地说：“你可要快点好起来呀，你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一个人晚上害怕得觉也睡不成。”

他知道她向来就胆小，从不敢独自睡觉。

她叹口气：“唉，我说你这个人就是心小，绊了一跤，伤个骨头，你就想不开。前面楼上的老王，都八十好几的人了，去年也摔骨折了，现在好好的，整天在院子里转悠。”

“来，我给你唱两首‘花儿’（家乡的民歌）宽宽心。”

她轻声唱起来：“你七十六的高龄活下了，八十的跟前快到了。儿女们孝顺的福享了，还有啥想不开的事了。”“玫瑰花开败时要落哩，人到年岁时老哩。生老病死是千古的理，你惆怅熬煎着咋哩。”

他闭着眼，一副满足而惬意的样子。她给他宽心的方式也让我们耳目一新。

吃过晚饭，她独自一人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包袱，打开后拿出一摞信开始整理。她说：“这是当年你爸在北京工作那两年，我们俩通的信。”

“你还会写信？”我很诧异。

“我小学三年级文化，这不，信上的错别字都让你爸给改了。”

接过信细看起来，这一看，我目瞪口呆。

两人所有的往来信件，在说完生活琐事后，末尾都写首自编的“花儿”来诉说相思之情。

读着她的信，眼前赫然出现在家乡的深宅大院里，年轻美丽的她趴在炕桌上，一笔一画地将自己的思念之情写在那页纸上：“白龙马要吃黄河的水，多会着（什么时候）江沿上到哩。阿妹想你的心儿痛，啥时候见一个面哩。”“十字大路上车子响，车头蹲的是凤凰。嘴说个没想着撑硬强，心想着骨头里渗上。”“高高山上的水贵了，黑刺哈洗成个炭了。日子们多了着背了，怕再好的心肠变了……”

而父亲的信更让我无法与他沉默寡言的形象联系起来：“大清早喜鹊叫着为哪般，看见了日思夜盼的信件。阿哥穿上你做的鞋到处转，北京城夸你的针线。”“三月里到了这三月三，王母娘娘的生诞。一年三百六十天，没有个不想你的半天。”“一对鸭子一对鹅，鹅飞到江沿上了。不吃不喝也不饿，心扯到你身上了。”“红牡丹红着耀人哩，白牡丹白着破哩。你死时我陪着你死哩，你活时我陪你老哩……”

“你死时我陪着你死哩，你活时我陪你老哩。”顿时，我心里波涛翻滚，有种想大声呐喊的冲动。

她有点羞赧地说：“你爸这人嘴笨，不会说，写的信人爱看。”

一首首热辣、滚烫的情歌在眼前跳跃，我为自己多年来的误解感到惭愧。我们都在责怪她平日里的唠叨和埋怨，其实，真实的家庭生活不就是在这些平凡的唠叨和埋怨中一天天度过的吗？

真实的生活会褪去浪漫的色彩，但却不能褪去他们心中珍藏的感情和永不凋谢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