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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学生们的治村生涯

2012-06-11燎原

南风窗 2012年15期
关键词:剑南仪陇县青松

燎原

聊到很晚的时候,林剑南挑了桶温水,一路晃荡着提上二楼楼顶,“乡下条件差,你就当是洗个月光浴吧”。

29岁的林剑南是个大学生村官,现任四川省仪陇县周河镇英雄村党支部书记。镇计生服务站就是家,他和待产的妻子居住于此。作为办公场所,这里没有专门洗澡的地方。计生站四周,除了山坡,就是连片的农田。

入夜,虫鸣蛙叫,它们不知疲倦地吟唱着。偶尔,村里由远而近地传来阵阵狗吠声。暗淡月光下,一条村道从计生站门前经过,朝左,七拐八绕一个多小时的车程后,才能抵达仪陇县城。但对林剑南等大学生村官们而言,要切入体制内或寻求一个保底的未来,其里程,远不是“通往县城的一个多小时车程”这么简单,或许还要几年,或许是一辈子,道路艰辛而不确定。

自2008年起,选聘高校毕业生到农村任职就开始在全国全面推广。按照决策者的设想,选聘高校毕业生到农村任职,是有着长远战略意义的,是巩固党在农村执政基础的重要决策。像林剑南这样投身农村的大学生村官,目前已超25万人。他们被寄予厚望:培养熟悉农村基层、对人民群众有深厚感情的后备人才。

但宏大的国家愿景下,大学生村官的命运和凋敝的乡村联结在一起,脆弱且不能自主。

乡村政治智慧

毕业于成都理工大学的林剑南算是最早的一批大学生村官,早在2007年,他就来到仪陇县周河镇水口村,先后担任水口村村主任助理、党支部副书记。

一到水口村,林剑南就遇到棘手问题:村民上访。事件起因是,前任村干部要求现任村干部公开一笔65万元新农村建设资金的流向,但后者拒绝公开,原村干部就带领宗族成员和其他村民去上访。

其实,这一切缘起于宗族派系之间的争斗,但要求村务、财务公开,毕竟是个合理的诉求。林剑南也建议公开,最后是周河镇政府公布了资金流向。但有村民还是不满意,因为公布显示,“有次,一桌就吃了4000多块钱”。

林剑南也觉得不妥,但在岗的村干部也有委屈—“工作需要,钱并没落入个人口袋”。一些帮扶单位带着慰问金来慰问村里的困难户时,村干部为表现出热情好客,会主动送点土特产给对方,并请对方吃饭。

“此外,村里要向相关部门申请项目时,也得请人家吃饭、给点红包什么的。”林剑南说,但村民状告村干部涉贪后,无论是原先对口帮扶的单位,或是县里其他部门,没有一个再来到水口村了,怕给自己或单位带来不好影响。

随之而来的变化是,到了重要节日,原本可以领到帮扶慰问金的贫困户,此后没再享受到这一福利。村里要修路、建桥,也得靠自己集资了。矛盾也由此转移,在现任村干部“点拨”下,即使是曾参与上访的村民,也反过来骂那些带头上访的鼓动者,上访一事总算被化解。

水口村为了修建一座已坏掉的拱桥,需要2万元经费,村里最后决定每人集资40块钱修建。然而,一组原组长林定国死活“不交”,理由是“今后他家不打那座桥过”。林剑南就扣了林定国200块钱的粮食直补—其实,林定国一家4口人,按每人交40元计的话,只需收160元,但由于他此前拒不缴纳,村民会议决定,对林定国一家,按人均50元的标准征收,以示处罚。

“全村人都交了,就他不交,还去告我的状。”林剑南说,“以前,林定国在村里很有威望,现在村民都孤立他。”

在农村社区的内部,无论是贪腐、宗族关系还是种种政策规定和执行,都变得不那么纯粹,对于这些作为外来者的大学生村官们来说,处理起来也便不都是黑白对错,泾渭分明,很多时候,起作用的还是“发动群众斗群众”之类的传统乡村政治智慧。

在林剑南看来,法律是管大事的,村里的这些小事法律管不了,而且拿法律来说事,往往也不管用,“城里的精英们常说我们手段粗暴等,但不这样操作,如何操作?他们厉害,让他们来管管看”。

“哄、骗、吓”

和水口村相邻的是英雄村,从西华师范大学毕业后,许青松就来到这里任村主任助理。英雄村在进行村道公路硬化时,也进行集资。

据测算,英雄村村道硬化耗资120多万元,但申请到政府补助资金只有70多万元,50多万元的缺口得靠村民集资。

为此,英雄村社干部、群众和党员代表一起,商讨并通过了一份集资方案,每人集資1120元,人口多的家庭,需要集资的金额近万元,工作推进的难度可想而知。

办法总比困难多。村里的老干部们想了很多招,首先诱之以利。每人集资1120元是个基数,在规定时限内缴清集资款的,按每人20元到50元不等返还,“缴纳越积极,享受到的奖励越高”。其次是加大处罚。处罚的标准从30元到100元不等,延迟时间越长,罚款越多。

最后,方案还以“不能回归故里土葬、停止惠农资金发放”等相威胁。比如,对农转非未缴集资款的人员,其死后不能在故土安葬,如非要安葬,按每平方米收取2000元的安葬费。

对未缴清的农户,需要办理一切手续、证件时,村社拒绝签字盖章。农户需要办理手续证件的,必须由社长出示集资款缴款证据,否则村上拒办。

对已享受国家各项优惠政策的农户,不缴清集资款者,村上一律停止兑现。不愿集资的人员,车辆通行一次缴纳1000元,且不抵缴集资款。集资期间拒绝缴纳,路通后愿意缴纳的,需缴纳50%的违约金,并按信用社利率标准加收利息。

在这些苛刻规定的压迫下,集资工作出奇地顺利,许青松也坦承,“还是本土老村干部厉害,我们大学生村官得向他们学习。”

“在不讲法律,而是按照传统方式治理村庄方面,本土老干部确实有一套。”今年2月调任英雄村党支部书记的林剑南表示,农村工作中,“哄、骗、吓”是常用的手段。

“特色产业”

红薯、獭兔等种养殖,被定为仪陇县特色产业,每年县里会给各乡镇下任务,这些任务最终被分给各村实施。

在乡村,所谓的村民自治,事实上还是背负和承接着很多政治任务。乡镇政府甚至可以通过行政命令的方式,要求村支两委干部去实施,但村支两委干部却不能命令村民去实施。大学生村官通常的做法是,自掏腰包给农户购买良种来试养,通过展示“最小风险和最大成效”来吸引更多农户参与其中。

比如养獭兔,林剑南曾和其他几个村干部一道,每人拿出500块钱,买了一些兔子送给农户养。但后来,他发现“一些农户甚至把兔子杀了吃,然后谎称兔子病死了”。

靠行政命令推进的“特色產业”,其发展往往是“特别不起色”的,由于技术跟不上或销路打不开等原因,没挣到钱的农户,通常在“房子起好了,补助资金拿到手了,就不愿意再养兔了”。

在林剑南看来,一个产业的发展,需要20年左右的培育期。然而,现实往往是换了一个县委书记,就换了新的发展产业。而官方的考核和政绩,主要注重种植面积、养殖头数等,并不关心销路或给农民带来多大实效,产业发展因此难有作为。

在产业发展中,乡村更多时候变成了官员宣扬政绩的试验场,但无人对农户的荷包负责,乡村凋敝依旧,即使获得暂时的成效,也是很脆弱的。

未来的生计

在乡村,从权力运作到特色产业发展,都和大学生村官当初设想的存在很大差距。现实的遭遇,让很多人充满挫败感。大批在公务员或事业单位考试中失利的大学生村官,对未来充满焦虑:留下来继续做村官?扣除住房公积金、养老保险等后,实际到手的才1200元!而且也不知道哪天政策变了,自己突然就被清退了;退出村官?已荒废多年的学业,如今再度重拾时,自己还能否再适应?

许青松感觉自己已和社会脱轨了,有次在成都,同学问他想点哪种咖啡时,许青松感慨,“我竟然没能叫出任何一种咖啡的名称来。”

消费主义盛行下,村官显然缺乏号召力,特别是“非官非民”身份的大学生村官,在村里,连一些打砖的(搞建筑的泥水工)都看不起他们。

“他们说,你一个大学生,一个月千把块钱,自己家人都养不活。” 许青松说,他70多岁的外婆在家养了头母猪和几只鸡、鸭,一年下来,还能挣下7000多块钱。

今年,全国各地新招大学生村官约5万人,时下,这些村官已分赴各地任职。以仪陇县为例,20多名村官已通过面试,正进行体检,接下来也将赴村就任。

仪陇县是朱德的故乡,同时也是毛泽东力赞扬的为人民服务典范张思德的故乡。可如今,和全国很多地方一样,激情满怀服务基层的大学生村官,同样需要物质保障和政治认同。当这些需求不能满足时,他们往往选择退出。

在农村服务5年后,大学生村官、仪陇县立山镇云盘梁村村主任助理陈波说,“今年9月份,服务期满我就不干了。”

“如果再次选择,我也不会再选择村官。”林剑南说,要不是自己在车祸中废了一只手,现在也会果断退出。事实上,这些村官在基层干得还不错。如林剑南,在服务基层的这些年,他连续3年被上级评为“优秀大学生村官”。

文海蓉做村官时,也曾获“优秀大学生村官”的称号,南充市委组织部印刷出版的工作简报上,还将她作为正面典型给予宣传。但去年8月,她已从仪陇县的村官岗位上退出,跑到学校教书去,她说,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是她退出的主要原因。

许青松打算再干两年,如果考不上公务员或事业单位,再另做打算,“经济条件差,没地没钱,我现在连女朋友都没有”。仪陇县大学生当初考上大学时,村里就已将他们的土地收归集体重新发配给他人,如今这些回归乡里的大学生,已经没有属于自己的半寸耕地。

对于大学生村官的出路,中组部曾发文指出有五条,即“留任村干部、考录公务员、自主创业、另行择业、继续学习”。对此,林剑南笑言,这五条出路,相当于没有出路,因为“很多出路,并非体现大学生村官独享,其他人同样可以”。

仪陇县委组织部人才工作办公室副主任何兆兵接受《南风窗》记者采访时透露,截至去年(今年的大学生村官尚未正式签合同入职),仪陇县一共招录357名大学生村官,至今在岗的还有230人,离开村官岗位的有127人。

许青松大学的专业是小学教育,但做村官后已经将专业撂荒多年,尽管基层能锻炼人、也积累经验,但除了对继续从政的有优势外,跨行业再就业时,村官的这段经历非但不能增加再就业砝码,反而在和城市社会隔离几年后,削弱了他们在城市的再就业竞争力。

对尚未成功进入体制内的大学生村官,仪陇县委组织部干部二股副股长郑如钢也担心:“现在,他们是农村维稳的一支重要力量。将来,如果未能妥善解决他们的出路,他们或许会反过来成为被维稳的对象。”

事实上,这样的苗头在辽宁、广西等地已经出现,因为薪资和出路的问题,他们有的集体到北京上访,有的通过网络频频向当地主要领导喊话。

目前,中国有超过25万大学生村官涌向农村。2015年,大学生村官数量将达40万人。2020年,该数量将飙升到60万人。

决策者挥刀劈路并助推大学生走向农村,但出口通道的设计如不能进一步明晰,当他们青春逝去,出路渐窄时,如何使这些昔日基层维稳的“功臣”,不至于成为政府重点盯防的“被维稳”对象,是必须要慎重考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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