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麦伯良和他的“中国制造”

2012-05-30田磊

南风窗 2012年16期
关键词:中国制造集装箱民主

田磊

“很多欧洲朋友,他们住的房子跟我们差不多,凭什么呢?天天睡到自然醒,晚上还喝两种酒。政府给的钱不够,就示威游行,要求提高补贴。人人都这么干,社会的财富谁创造啊?”

在深圳蛇口那间面朝大海的办公室里,听麦伯良这样一个跨国企业集团的领导者高谈阔论、指点江山,是一件饶有兴味的事。在那之前,我们深入了解过他担任总裁的中国国际海运集装箱集团(下称中集)的历史,就在30年前,还是丹麦人带着美元和技术,与招商局一起,在蛇口的山脚下开办了这家生产集装箱的工厂,后来濒临破产,麦伯良和他的同事,带着一帮油漆、电焊工四处打零工才使之活了下来。

到今天,年利润30多亿,在全球拥有超过150家子公司,占据了超过50%的集装箱全球市场份额,多少有些翻身做主人的感觉。与这个国家过去30年走过的路一样,从勒紧裤带,低声下气给发达国家打苦工,到今天积累下体量巨大的财富,以至于终有了一点全球话语权。

不过,这点话语权的孱弱,麦伯良倒也是心知肚明的。在全球制造业的链条中,中国人仍然处于低端环节,赚的全是辛苦钱。所以,他把业已成熟的集装箱产业交给他人打理,自己则投入到更加高端的生产深海钻井平台的海工产业。

记得前几年,产业转型升级的话题还是学界、政界和传媒最热衷的,后来全球金融危机的到来,西方国家经济集体出了毛病,极大地缓解了中国人在产业升级这个问题上的焦虑感,如今也只剩下实业界的领袖们还在认真琢磨这些事。

在人类社会工业化的历史上,一个国家在全球产业分工上的跃升或者下降,很多时候,其实就是一个个企业和企业领袖浮沉的过程。尤其是对于麦伯良这类在自己的企业中有着举足轻重地位的人物,其心智、能力和境界很大程度上决定着企业的未来,也决定着中国实业的未来。

“中国制造”

麦伯良身上有着鲜明的时代烙印,上山下乡、深圳、77级、制造业等等这些他们这一代成功者身上最常见的标签,他一个也不缺,他们中间的大部分人在功成名就时都学会了包装自己,但麦伯良似乎还没有,稍微近距离接触,你就会发现,他身上依旧是一股子浓郁的带头大哥的味道。

直到现在,他还是喜欢在食堂里跟所有人一起吃喝,谁有事情,都可以围过来,聊上大半天;他会要求自己最得力的几个属下每个月都写一份思想汇报,自己一字一句回复,拿他们当兄弟子侄来培养。

在讲述自己创业艰难,遭遇官员歧视的往事时,开始还说,“名字不能告诉你”,但没聊几句,那位级别相当高的让他愤愤不平的官员名字便脱口而出,再接着索性就把肚子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惹得属下胆战心惊,毕竟他领导着的是一家有着6万多员工的上市公司。

不过,也正是这股子真性情,让他人缘极好,成就了少年得志。33岁的时候,就当上了总裁,从各方股东到一线工人,没有一个反对的。做人的成功,为他最大限度地发挥自身才能,在接下来20多年实现抱负提供了广阔的舞台。

在今天看起来,过去30多年,中国制造行销全球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我们拥有土地、环境、劳动力等成本优势,在全球经济一体化的态势下,劳动密集型产业自然是中国人胜出。但如果有心去梳理那些汇成历史大势的个案,便会发现,一切都不是水到渠成那么简单。

麦伯良反复讲过一个故事,2000年,集装箱出口到日本,有一批订单,500个是日本产品,500个韩国产品,500个中国产品。最终验收时,日本货免检,韩国货50个抽检1个,中国的则是500个挨个检。这让麦伯良大为恼火,他向日方客户提了一个建议,把3个国家的产品各随机抽1个,蒙住厂名,然后抽调20个日本专家,按照他们的标准打分评价。

日本人觉得挺有意思,同意了这个办法。3个箱子最终分别得了64分、86分、87分。“大家搶着去打开64分的,都认为肯定是中国货,一打开,全傻了,是韩国的。”直到今天,10多年过去了,麦伯良仍然清晰地记得当时的情形:“15分钟没有人动,没人敢去打开剩下的两个箱子,因为日本人好面子,很害怕打开86是他的,87是中国的。”后来,麦伯良叫属下去揭了蒙着的红布,86分的是中国产品,日本人总算松了口气。也就是从那之后,在日本的集装箱市场上,中国货开始所向披靡。

说起这些往事,麦伯良至今还耿耿于怀。在他看来,中国制造能够在全球竞争中脱颖而出,并不单单是成本优势使然,更在于靠得住的质量。“中国货出一点问题,国内外媒体就大肆炒作,好像中国人就造不出好东西,成天只说中国的坏东西,不说中国的好产品,搞得全世界都误解。”

事实上,不单集装箱如此,在大部分工业品领域,经过一代人的努力,在标准化产品的生产上中国人早已取得了长足进步。但是,在高端制造领域的乏力,让中国制造距离真正赢得认可,树立起自己的形象,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在鄙视中国制造的问题上,中国人自己比外国人的表现更让人气愤。”麦伯良说,当年广州建新白云机场,地方一位主管官员要求一律采用国际一流设备,公开招标时,故意设置了一系列针对性门槛,就为了把生产登机桥的中集排除在。后来,到了首都机场新建航站楼,中国产的登机桥早已被证明质量可靠,也已行销全球,但在A380这样的新机型上,类似的情形再次发生。

尽管中国造的工业品早已风靡全世界,但很多时候,对于中国人创造力的不自信,对于中国制造根深蒂固的不信任,政府比民间严重得多,国内比国外严重得多。

麦伯良是个相当爱较劲的人,为了把这两件事翻过来,他四处活动,最终都成功了。不过,有一件事他却没能翻过来,那是1999年,一场在新加坡打的知识产权官司,一家美国公司告中集窃取了他们的登机桥知识产权。“完全是没影的事,可法官居然让我们自己举证是不是偷的,而不是让对方提供证据。”麦伯良说,“最可气的是,我们请了3个律师,在吃饭时,其中一个北京律师居然问我‘你告诉我你们到底是怎么偷的?连我们自己人都认为我是偷的,不相信我们自己能造好东西。”

“我们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发展起来的。哪里都有骗子,有混蛋,这才是人类社会的原貌,中国也不例外。但客观来讲,中国人整体勤劳、聪明、有责任感,过去几十年为全世界生产了不少好东西,做了不少贡献。算得上是全球化的模范公民。”

企业里的权力与民主

对麦伯良来说,大约到2002年,中集集团迎来20周年时,他已经登上了人生的巅峰,因为那个时候整个集团产量、赢利、市场占有率等核心指标都已经是全球同行里面第一了。不过,相较于带领一帮兄弟开疆拓土的快意恩仇,管理一家规模庞大的跨国企业集团,显得更加困难。

当中集的产业链从集装箱开始延伸到专用车、能源、海工、地产、金融等领域时,他一个人显然是不行的,但把自己打下的江山权力分解给别人,这从来都是件知易行难的事。无论是在与社会转型关系更密切的政治、知识领域,还是在直接创造财富的企业内部,权力分配从来都是最敏感也最重要的事。

中国制造业的辉煌,多是在这拨生于1950年代的企业家领导下创造的,到今天,他们中的大多数都面临着如何培养下一代领导者的任务。

“最近两三年来,我身边有接近10个人,他们每个月都会书面给我一份东西,把思想、困惑、工作成效、遇到的问题和打算解决的方法等等,写给我。大部分时候我看完都会找他们面对面聊一聊,也会给他一个完整的回复,因为我在位时间很长,经历很多,我希望把那么多年来的所思所想、经验教训等都分享给这些我要培养的人。”

在坦诚地向记者阐述这些用人之道时,麦伯良看起来就像这个企业集团中的教父一样。他把这种方式总结为“扶上马,送一程”,这听起来与我们这个社会在政治等各类场域的权力交接并无二致。但是,当他和他要培养的人之间发生理念上的矛盾时,麦伯良同样会痛苦不堪。“比如有些人,我认为是人才,可我提拔的新领导一上来,也许就把这个人搁置一边了。而我又不能去强加干涉,实在难受受不了时,就一个人去游泳池里咪一会,或者强迫自己睡一觉。”

不过,麦伯良也清楚,这样的情形不是长久之计,最终还是要在企业内部摸索建立一个更加民主化的选人模式。每年职级调整时,根据职位不同临时组织至少10人组成的联席委员会,当事人半个小时的“竞选”后,由委员会投票打分,“得票70%以上,我就履行程序批准一下,不到50%的,不用报给我,50%~70%的则由我权衡”。

最近几年,麦伯良花了很大心思在中集内部试验诸如此类的民主治理模式,对于在权力的收与放之间如何取舍,在普及团队福利与保证整体效率之间如何平衡这些事情,都进行过诸多缜密的思考。在经历了30多年开疆拓土、积累财富之后,中国大部分成功的制造业企业集团如今在人员、财富总量、产业结构方面都日益巨大和复杂,一个健康且有力的内部肌体不仅仅是它们保住现有市场份额的保障,更是在未来的全球竞争中往产业链高端攀升所依赖的基础。

虽然有本质区别,但在某种程度上,企业的民主治理就像是社会民主的一个演练场,而且走得远远快于其他领域。中国的企业家群体,很少愿意对企业经营以外的公共事务发言。麦伯良其实也不例外,不过聊得深了,他倒也毫不掩饰基于个体治理企业经验得来的对国家转型的思考:“推进民主肯定是一个大方向,我相信绝大部分人都是有共识的,但问题是民主是一个体系,有不同层次,不同内涵,我们不能只是喊口号要民主或者不要民主,而应该去研究要什么样的民主,推进民主的方式方法的问题。”

“我信仰全球化”

在麦伯良看来,他在企业内部所推行的是精英阶层的民主,但涉及全體员工切身利益的事情则要去征求全体意见。“总体来说,就是应该让那些精英人才,为社会做出杰出贡献的人,住大房子,开好车。”如果将这一理念拓展到更广阔的范围内,他便觉得今天的欧洲很有问题。

3年多前,金融风暴,集团收购的欧洲一家企业跟总部申请要调薪。“我说现在金融风暴,我都减工资了,你还要求加工资,凭什么啊?他们坚持认为这是必须的。我说如果你们再说,我马上把这个企业关了。”麦伯良说,在美国的工厂也有同样的案例,“从社会角度来讲,我认为人是有基本权利的,住房,吃饭等,社会必须保障。但也仅仅是吃饭了,两碟泡菜,一碟萝卜干行了,吃什么肉啊,吃肉就要去工作,想喝点酒就得干点业绩出来,想住大房子,拼了命才行。这样才是正常的。”

过去30年,在激烈的全球竞争中,中国人在最大程度上接受了残酷竞争型的市场社会,可以说,麦伯良的看法不仅存在于他这类企业领袖的头脑中,更存在于中国社会的整体意识中。“市场经济就是竞争经济,人人都在竞争,只有竞争才能激发我们的创新动力,激发我们勇往直前的精神。”所以,麦伯良相当反感那些全球化的反对者,“每次全球性的集会,都有人在那里游行示威喊口号”。

在他看来,全球化除了竞争,最大的好处还有共享。“技术用德国的,制造用中国的,融资去找成本最低的,供应链是全球的,市场也面向全球。”与绝大多数跨国企业领袖一样,麦伯良深信这才是正确的方向,但要做起来,却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虽然现在在企业集团内部,过中集日,挂中集旗,唱中集歌,“但那些被我们收购了的欧美企业,真愿意跟我们一样,拿出毕生的聪明才智贡献给中集这样一份事业吗?”

所以,在未来向产业链顶端攀升的过程中,麦伯良始终觉得,虽然不能排斥引进技术、共享人类成果,但自主研发不能放弃,人不自强没有人跟你合作。“你会去找一个幼儿园的小孩合作吗?”

用了30年时间,中国的财富精英们终于成功跻身于全球化俱乐部,并且成为了最为坚定的信仰者,他们中间那些头脑冷静、目光长远的佼佼者,相信中国人的勤劳、聪明能够在未来的全球竞争中立于不败之地,既不能狂妄自大,更不必妄自菲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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