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永泽

意大利人戴胜乔出入于北京的各种展会，常常被奉为座上宾,但少有人知道他的工作与打假有关。

两年前，当意大利经济发展部决定在多个贸易伙伴国开设知识产权办公室时，53岁的机械工程和工业产权的双料硕士戴胜乔被选中担任意大利对外贸易委员会知识产权部北京工作室的负责人。

在来华工作前，这位酷爱二锅头、痴迷中国乐器的意大利人曾四次到中国出差，并于2006年前开始通过培训班学习中文，虽然现在他中文能力还是“基础”，但这不并妨碍他对中国的兴趣和热情。

在他看来，只有学好中文，才可以理解中国人。他也承认自己对中国的了解还远远不够。就像近来他无意中掀起的打假风潮，同样起源于对中国的了解过程。

虽然，戴胜乔说，“打假对于我来说，不是什么大事”,但他没想到的是，正是他来华以来开始的“打假”工作，让他在中国变得有名起来。

展会上的“收获”

戴胜乔的办公室在北京东三环的京广中心。一间不足六十平方米的写字间，被玻璃墙分为三个部分。助理休产假后，这里就只有戴胜乔和律师皈铧以及两位实习生了。这仅有的几个人维持了意大利对外贸易委员会北京知识产权办公室的工作。

“我们一共设立了14个这样的代表处。”戴胜乔特意用中文向《中国新闻周刊》强调了14这个数字。

意大利经济发展部的网站显示，在世界各地设立“知识产权办公室”，是意大利政府为在世界范围内促进和保护“意大利制造”的利益而采取的多项措施的一部分。

到任后，收集法律信息，编写法律指南占据了他大多数精力。但他没忘记寻找和走访在华经营的意大利企业，而北京鳞次栉比的各种展会成了他最好也最有效率的选择。

2010年12月18日，和往常一样，戴胜乔参观了在中国国际展览中心举办的“2010中国创业加盟品牌展览会”。在众多参展商家中，“来自意大利，世界的嘉加梦……”这让戴胜乔备感亲切和兴奋。这家生产床上用品的企业还在展会宣传资料中明确使用了“Italy”字样。

然而，进一步了解后发现，这家宣称源自意大利的品牌竟与意大利毫无关系。“嘉加梦”商标是在中国注册的，所有人为“意大利路易斯贸易有限公司”，其住所为意大利佛罗伦萨市布奥兹路2号5014室。然而，通过佛罗伦萨商会证实，该公司子虚乌有。

戴胜乔当时就意识到，以后的工作可能要增加一项，发现那些看起来是但实际上不是来自意大利的公司。

于是，在完成主要工作的同时，戴胜乔拨出一定精力，来收集这些案例，并逐渐积累了一批涉嫌借用意大利名义进行虚假宣传的企业。

2011年4月28日，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举办了面向驻华使馆、在华商会和企业的业务沟通会，戴胜乔参加了这次会议，并在会上陈述了当下存在的、在中国运营的企业冒充意大利制造并借此高价销售的现象。

会上，戴胜乔与国家知识产权局国际协调司副司长张志成就相关情况进行了交流，并约定专门安排时间进行详细的沟通。

“如果你们有具体的信息和线索，可以提供给相关中国政府部门，供我们在执法和管理工作中参考。”张志成对戴胜乔建议说。

基于此，2011年7月1日，意大利对外贸易委员会北京知识产权办公室向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对口部门提交了第一批10个涉嫌虚假宣传的案例。同时，这些名单一并发给了意大利经济发展部、外交部、警察等部门。

这些涉案者并非都是中国大陆企业，也有一部分是香港台湾企业，还有一家是韩国企业。它们在宣传时号称自己是来自意大利的品牌，但事实上这些品牌在意大利根本不存在。

“我会在展会上拿到参展商的资料，跟他们谈一谈，这样一般都能发现他们跟意大利毫无关系。”戴胜乔说。

借助网络数据库查询，戴胜乔让很多企业的虚假宣传行为露出了原形。因此他认为，他从事的“打假”工作并不是什么难事。

“每个人都能做，不需要花一分钱，也不需要注册登录名和密码来登录这些数据库。”戴胜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他的证据都来自公开资料，这些资料每个人都可以轻易获得。

除了展会、商场等，消费者投诉也是另一案例来源。在第二批提交的案例中，鞋业品牌Stella Luna的入选，就来自一位意大利消费者的投诉。该品牌自称是2006年正式在意大利注册成立时尚品牌，但查证后发现其与意大利毫无关系。

Stella Luna为九兴控股有限公司旗下品牌，该公司最初成立于台湾，目前为总部设于香港的、开曼群岛注册的有限公司。自2006年起，九兴控股通过自有品牌Stella luna成功进军内地鞋履零售市场。

2011年4月中旬，Stella Luna已在其官网上撤回了与意大利品牌有关的宣传。

戴胜乔于2011年10月18日和2012年2月29日，先后提交给了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第二批和第三批各10个案例。

变有名的条件

作为一名在中国生活了超过20个月的意大利人，戴胜乔对中国有着极大的兴趣。因为工作的缘故，他先后走访了中国十几个城市，还从意大利驻华使馆的中国工作人员那里获得了一个地道的中文名字。

学习和获取更多有关中国的信息是他的心愿，因为那样才能更好地了解中国。

在他眼里，从意大利人的观点来看，这些虚假行为足够严重。但在中国，它们是不是如此严重，他并不清楚。

但他清楚的是，在此之前，这些虚假行为早已存在，很多人都知道，却没有解决。

“我却因为揭露了这些大家都知道的事情，而变得有名了。”带着不解的眼光，戴胜乔向《中国新闻周刊》提问，“那么，在中国变有名的一个条件是揭露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吗？”

在他看来，揭露和公开这些虚假信息是一件“非常普通”的事情，没什么大不了，也根本不是为了出名。或许因为如此，他拒绝了几家知名电视媒体的采访要求，也不给任何媒体拍照的机会。

他十分明白，知识产权作为一种私权，在这些涉嫌虚假信息的众多案例中，只有受害者才是法律的适格主体。

作为一名意大利官员和驻华代表，他认为，这些企业虚构出了在意大利完全不存在的传统和故事，给中国公民和消费者一个错误的、扭曲的意大利形象，并使得很多中国公民通过这些错误的、扭曲的方式认识意大利制造。

在“2011中国国际高端卧室时尚用品展览会”上，一家生产“以赛亚 ISAIAH”系列床垫的企业在其宣传册上未经授权使用了意大利国旗，但翻转了90度。

《中国新闻周刊》记者按照该公司网站及宣传册提供的意大利总部电话试图采访对方。拨通后，接电话的是是一位退休的意大利女士。“我不知道Isaiah letto comitiva（以赛亚床品公司的意大利语），也不住在公司所在的普拉托市达努比奥街。”她说。

让戴胜乔吃惊的还有价格，该床垫一个型号声称在中国卖到3.4万人民币，在欧洲，这个价格超过了一辆汽车。这比意大利真正的高档名牌床垫的价格高了10倍。

或许出于此类原因，戴胜乔认为，与中国产品相比，意大利产品具有价低质优的优势。所以，虽然长期在中国工作和生活，但戴胜乔在中国的消费只限于食物和必需品，也从不给家人带去中国的礼物。购物只是安排在每三四个月回国的间隙。

“耐心和坚持在中国尤为重要”

2011年6月28日，中国国家工商总局组织了一次申请商标中的新问题交流会，欧盟商标部门、美国商标局、日本商标局等相关代表参加。会后，应美国代表询问，戴胜乔向对方介绍了假冒意大利制造的现象，并表示打算向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提交涉嫌企业名单。

第一批案例提交后，戴胜乔并未很快收到答复。等了近两个月，他向中国国家知识产权局发了一封邮件，询问10个投诉案例的处理结果。终于，在提交案例近4个月后，他收到了中国国家工商总局转交给国家知识产权局的处理意见函传真文件。

在文件中，中国国家工商总局针对主要涉及的三类问题，给出了处理意见和建议。其中商标局驳回了“尼诺·费雷NINO·FERLETTI”和“BESTIBELLI MILAN”两个品牌的商标注册申请。对于其他一些品牌在商标使用中自行添加意大利地名的情况，“意方可向当地工商部门举报投诉”。对于一些品牌宣称其为意大利品牌或意大利企业的问题，其是否存在虚假宣传及误导消费者的行为，“需由有管辖权的工商机关依法调查后予以认定处理”。

虽然拿到了处理意见，但对于戴胜乔来说，事情似乎还远没有解决。

对于文件中所说的有关问题要“向当地工商行政部门举报投诉”，他认为，作为外国驻华机构，遇到了问题，比较自然的做法，是知会并提交给对等的中央政府机关，而国家知识产权局是对口的协调和交流单位，应该与他们进行联系。相反，他并没有权力要求这些企业给予一定反馈。

“根据世贸组织有关协议，知识产权是私权，一旦受到侵犯，应由权利人向公权利机关进行举报、投诉或起诉。戴胜乔提供的信息除了与知识产权相关外，更多的是商标、商号的不当使用和虚假宣传问题。”国家知识产权局国际协调司副司长张志成对《中国新闻周刊》分析说。

虽然后来提交第二批、但第三批案例至今未收到回复，但戴胜乔并未气馁，甚至表示不会就此催促中国相关部门作出处理，因为那会显得有点冒犯。

从收集虚假案例到相继提交相关部门，戴胜乔的“打假”路已经走过了一年半时间。在“打假”的征途上，“我只遇到了一些沉默，遇到的不是困难和阻碍，而是没有得到足够的反馈。”他坦陈不讳。

对于那些涉嫌虚假宣传等行为的企业和品牌，这位“打假”洋斗士坦言希望它们能够“实话实说，公平竞争”。在他看来，受这些虚假行为损害最严重的，还是中国的消费者，以及同行业的诚信经营者的利益，因为购买这些涉嫌虚假宣传的企业产品，是在花高价为与品牌不匹配、也不存在的附加值买单，而同行业的经营者，则无形中受到了不正当竞争的侵害。

除了忙碌，对于每天的工作和生活，“打假”似乎并未给戴胜乔带来更多的变化。在他看来，这只分去了不到十分之一的精力。

这位热爱运动的意大利人，独自生活在北京，上下班都是步行，乐观地认为现在的生活“比预想的要好”。

“如果有第二人的话，我很高兴有人做伴。”戴胜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假如我能做出一点结果，我也非常高兴。”

让他欣慰的是，有时在跟展会的组织方说明情况之后，部分商家撤回了它们关于意大利的不实宣传，包括撤回了官网上的虚假信息。

目前，戴胜乔正忙于与同事一起编写第六本关于中国专利制度的法律指南，将为意大利在华企业、机构、公民提供发明、实用新型外观设计等方面的法律指导。从2010年11月开始，每隔三个月，他们都会编写一本类似这样的册子，涉及中国相关的知识产权法律、规定和措施。

一两个月之后，戴胜乔打算整理编写另外一批10个案例提交中国相关部门。然后，陆续还会有下一批10个。

“我相信，耐心和坚持一定会得到结果。而耐心和坚持在中国显得尤为重要。”戴胜乔对《中国新闻周刊》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