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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生命:此在是一个在世界中的存在——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解读

2012-04-12张一兵

山东社会科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解释学存在论海德格尔

张一兵

(南京大学,江苏 南京 210093)

《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Ontologie:Hermeneutik der Faktizit t)①此讲稿收录于《海德格尔全集》第63卷,美因河畔法兰克福,1988年。中译文参见[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是海德格尔于1923年在弗莱堡大学所作的一个非常重要的学术讲座。在这一讲座中,海德格尔专门标识说,那种作为学术理论的现象和现象学与在方法论中被打开的现象学方法是不同的,他对现象学的打开,最关键的还是使现象之看复归于此在的实际性生存,所以,在现象学中那种“揭示方向的一定途径的作用,揭示一定行进和观看中的停顿的作用”的形式显示,将被置于此在实际性生存中的具体被解释的先有的“视位”。海德格尔认为,“此在(实际生命)是一个世界中的存在(Dasein(faktisches Leben)ist Sein in einer Welt)”,②[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正是这种在一定视位中每一领会和交道中已经预先具有的“先有(Vorhabe)”,现实建构起了此在如此这般的存在者之看。

一、预先拒斥的两种误解:主—客体模式和无立场的偏见

海德格尔说,通过前面对此在的今日被解释状态的讨论,无论是历史意识还是哲学,我们都可以看到一种对此在实际性生存发生结构制约的先有,即先在的“一定的看”建构基本现象的“视位(Blickstellung)”。此在也不过就是这种一定的常人之看的结果。因为这种视位决定了“此在以一种突出的对自己言说、根据自己言说的方式,即,使自己在场(pr sent)并且在这种在场中保持自己的方式”。此在的在场,即是实际性生存。具体说,此在在常人化的历史意识中确认自己的过去“曾在”,在哲学中看到自己“总是如此存在(Immersoseins)”。③[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2页。这二者都显示出认知的好奇的特征。好奇,即走向存在者之看的认知中的新见解和创新性先有的“形式显示”。

令人感慨的是,我们不难发现海德格尔辛辛苦苦地反对新人本主义的个人实体,又越过马克思式的关系本质论,好不容易为我们指认了关涉性的此在,但是此在之实际性生存却总是由常人化公众解释状态建构的他性之存在者存在,更要命的真相为:这种他性存在者之在遗忘的交道世界仍然是沉沦的基础。这是一个对传统人学构境的多重证伪。“人”由此被打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翻身。

为了说清楚那种对此在在场的对象性的“存在者之看”的问题实质,避免误入歧途,海德格尔说,可以通过一种预防性措施,即先讨论两个传统哲学认识论中始终作为理论前提的误解:一是主—客体二元模式;二是所谓无立场的客观性。这是他预先要拒绝的误入歧路的两个陷阱入口。

首先,我们来看第一个误解,即主—客体模式(Das Schema Subjekt-Objekt)。应该说,这可能是一切传统哲学中不言而喻的自明性前提。现象学方法的打开,总是在伪自明性上打开思之缺口。海德格尔说,在传统的认识论中总是存在着这样的假定:

存在着主体与客体、意识与存在;存在是认识的客体(Objekt);真正的存在是自然的存在;意识是“我思(》ich denke《)”,因而是自我的、自我极(Ichpol)、行动的中心,人;自我(人)的对立面是存在者、客体、自然、价值物、善。①[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3页。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1.

这里的意识与存在、主体与客体,都是对面站立的对象性实在,于是有了相互的“何者为第一性”的基始关系之争。这也是那个追逐世界本原的传统本体论的基础,以及对象性认识论的起因。海德格尔的存在论和关涉说恰恰是通过解构这一切对象化对峙关系,从根本上证伪本体论和认识论的,而此在则是消除实体性的主体(抽象的人和现实的个人)和自然物质客体的。应该说,这是我所看到的文献中,海德格尔第一次集中批评主—客体二元关系模式,直接些说,这也是对传统哲学中一切旧式的唯物主义与唯心主义的分野和对立的基础性证伪。在海德格尔看来,无论是“客体依赖(abh ngig)主体”的唯心主义,还是倒过来“客体依赖主体”的唯物主义,甚至那种二元论式的“两者相互依赖”,都是“妨碍领悟实际生命(此在)显示出来的”根深蒂固的坏的先有。在这种先在的图式中,世界被分割成两个对立的部分,一部分是以人的自我为行动中心和“我思”、认知主体;二是以自然存在为至善(为我所用)对象的价值客体和认知对象。这似乎是天经地义的观念,并与人们的日常经验直接相符,由此,也生成着一直以来支配人类观念的哲学认识论框架。海德格尔说,在这种人们熟悉的主—客体二元模式下形成的认识论,也生成着科学和哲学赖以生存的基础,建构出日常哲学意识和科学认识中无思的“经营(Betrieb)”,这种经营每天生产着大量的文献,而这其中“90%的文献使这类错误的问题不但没有消失,反面越来越严重了。这类文献支配着这种经营;人们以此来看待和衡量科学的进步和生机”。②[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进步和创造是好奇的结果。在他看来,胡塞尔的《逻辑研究》是第一个“扼制伪问题(Scheinproblemen)”的文本。

其次,第二个预防措施所涉及的偏见是所谓“无立场的先见”(Das Vorurteil der Standpunktfreiheit)。海德格尔说,人们长期以来先入为主的成见是针对虚构和理论化的非批判状态,追求“一种无立场的观察的要求(Forderung eines standpunktfreien Betrachtern)”。③[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用今天比较时兴的话来讲,就是非人的客观神目观。阿尔都塞在文本学研究中将其指认为“无罪的阅读”。④参见拙著《问题式、症候阅读与意识形态——一种关于阿尔都塞的文本学解读》,中央编译出版社2003年版,第2章。相比较而言,这第二个误解的后果更严重一些。使某种认识成为无偏见的、无立场的观点,几乎成了现代科学认知中“科学性和客观性的最高理念的口号”。在海德格尔看来,科学性和客观性都是掩盖无思无批判的幌子,这会让“无批判(Kritiklosigkeit)提到原则性的高度,并使一种根本的盲目性蔓延”开来。从这种看似无立场无偏见的科学性和客观性的标榜中,伪自明性恰恰“普遍消除了批判性的追问(kritischen Fragen)”。⑤[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我曾经在马克思文献研究中也批评过这种打着“客观”、“纯文献考证”的“马克思学”的方法论。⑥参见拙文《文献学与马克思主义基本理论研究的科学立场》,《学术月刊》2007年第1期。令人遗憾的是,今天的MEGA2编委会也将这种“无立场”原则标榜为自己新的编辑方针,更滑稽的是,还有人要跟着西方马克思学屁股后面在中国建立所谓马克思学的流派。从海德格尔这里的讨论思境中,人们不难知道这是一个当代思想史上的学术笑话。

海德格尔指出,这种无立场的客观性实际上纯属臆想,因为“只有什么也不做才能摆脱立场”,只要看、只要去研究,就必然基于一定的立场。“摆脱了立场的立场=主体存在的破坏(Freist ndiger Standpunkt=Subjektsein verdorben)”。①[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4页。比如,今天的MEGA2编委会的那些西方马克思学的专家们总是声称自己是没有党派立场的,可是他们在消除马克思主义“意识形态”的过程中,必然生成自己的立场。在他们将马克思恩格斯的《德意志意识形态》一书重新编纂为一种多人合著的文集时,历史唯物主义已经被他们解构了。海德格尔说,其实,不管人们是否意识到,“立场的形成是存在中首要的事情(Ausbildung des Standpunkts ist das erste im Sein)”。存在中首要的事情是立场,这个立场首先不是主观观点,而是存在建构的意志和灵魂,没有立场即没有存在,并且,先见的根据是先有(Vorhabe)。所以,重要的事情不是声称自己没有立场,而是要做到对先在立场本身的内省和自觉,即“认识到先见”,不仅在观察和研究中,还要在存在中认识到先有。实际性生存中的先有决定此在的先见。无论这种先见是否被意识到,都必然如此。这种见解倒是与历史唯物主义中社会生活决定人们的意识的观点相接近。

海德格尔说,“无偏见地看也是一种看”,这种看本身总是“拥有它的视位(Blickstand)”,这个拥有即是净化式地占有这一视位。进而,如果真的有所谓无立场,那它无非是指我们在自觉的批判性内省中对这种“视位的占有(Aneignung des Blickstandes)”,并且自觉到“这个视位本身就是历史的东西,即与此在相关的东西(此在如何对它自己负责),而不是时间之外的幻想性的自在(chim risches Ansich)”。②[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这恐怕是那些自我标榜“无立场”的客观主义者根本无法理解的东西。

在海德格尔看来,这两个误解是必须先行拒斥的先见。由此才有可能进入一个全新的思境。他的做法还是从抽象的理论先见复基于此在的实际性生存中的先有,从无历史无时间的历史引导和逻辑构序复基于当下的日常生活中的生存状态。

二、“存在”:此在的当下遭遇和有意蕴建构的周围世界

在预先知晓这样两种误解之后,海德格尔要求我们自觉地关注此在生存中的先有(Vorhabe)。此在总是先在其当下状态中是其所是(ist),这个“是”是看和直观的根据。于是,这也就是要我们首先“看到日常状态中的此在”。海德格尔说,“日常状态表征着此在的时间性(先把握,Vorgriff)。日常状态包含此在的某种平均状态,即‘常人’,在这里此在的本已性(Eigenheit)和可能的本真性(Eigentlichkeit)被掩盖了”。③[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5页。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5.

对于我们来说,通过上面的讨论,常人的日常状态已经不是什么陌生的东西了,只是海德格尔在这里新标注日常状态有可能遮蔽了此在的本已性和本真性,但他并没有直接标明这种本真的具体所指。它究竟是指此在未被入世的常人化之前的某种质朴性呢?还是有什么其他的东西成为学术腹语,我们不得而知。而且,海德格尔还明确指认了时间性=先把握。时间性的出场在此是指对此在的先行把握,即在先有的形式显示中,知晓“实际生命(此在)指在一个世界中存在”。这里,海德格尔一下子追问了三个看起来自明的问题:什么是“世界”?此在在世之中的“在”是何意?此在在世界之中怎样存在?

请一定注意,这是海德格尔在“那托普报告”之后第二次详尽谈论他的世界之场境。

第一个方面,显然在海德格尔眼中,这个世界不是上面主—客体二分中的物性对象实在的总和,此在存在之所在的世界就是此在生存所遭遇的事情:“世界存在,即遭遇什么(Welt ist,was begegnet)。”④[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5.——本文作者注。这是在与传统形而上学争执,世界首先不是物性实在或观念存在者,世界是遭遇的事情。遭遇即是场境的当下建构和发生。海德格尔是在“那托普报告”中提及这种遭遇性世界的。在那里,青年海德格尔称“世界作为操劳对象而被遭遇和期待”。①[德]海德格尔:《对亚里士多德的现象学阐释》,《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孙周兴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83页。海德格尔说,如果还原到现象学所谓“形式显示”的直观中,它将呈现如下阶段:

它作为什么和怎样被遭遇?遭遇性(Begegnis)和存在特征(只是对形式本体论来说的“对象”)。在指引特征(Charakter von Verweisungen)方面(术语,存在论意义上的);这些指引给予作为被操劳者的世界;它是被操劳存在之怎样(Wie des Besorgtseins)中的“此”。被操劳存在的直接的此在之特征和相遇特征。作为被操劳者,世界是一个周围世界(Umwelt)、周围性(UmTiaftes)在此。②[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中译文有改动。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5 -86.——本文作者注。

我们能体知到,海德格尔在回答上述追问时,问题本身被不断深化,生成一个更为复杂的思想构境。其一,世界不是传统哲学中面对的对象性的实在东西(主体和客体)之和,世界是在此在生存中被遭遇的一切!这是对主—客体二元世界模式的解构,遭遇即世界,主—客体在遭遇性世界中被重建为一个发生着的事件性存在。具体说,世界的遭遇又分为作为“什么”和“怎样”二个层面:在“什么(Was)”的层面上,此在遭遇存在者(东西);在“怎样(Wie)”的层面上,此在遭遇存在(事情)本身。由此,世界的存在特征是从“形式本体论(formale Ontologie)”意义上来说的打上引号的“对象”,它在形式上与遭遇性相对。世界的遭遇性指它总是在此在之在中被当下建构为世界。在后来海德格尔的语境中,这个遭遇性对于悲苦的此在而言则是命定的“被抛性”。

其二,存在论意义上的指引特征来自于作为被操劳者的世界。从上面的讨论我们可以得知,海德格尔在分析历史意识时曾经提出过一种在历史意识中起决定性作用的把握过去的存在之表现的指引线索(Verweisungslinien),即在不同的文化体的比较分析中使之“从一个关于……和看到样式的先见中实现出来,它到处存在并支配着探讨的每一步”。③[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但海德格尔在评语中写道,“‘指引’这个术语后来有特定的用法,放在这里不恰当”。④[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57页。其实,那个历史意识中的指引关系恰恰是在这里被重新构境了。在这里,指引特征不再是前面那种局限于历史意识之中的逻辑工具,而升格为存在论意义上的指引,这个指引是一种强制性的主体要求。Verweisen一词在德文中有“应……要求有某种行为”。按照我的理解,这个指引关系正是那个著名的布伦塔洛—胡塞尔的意识意向性的变形物,海德格尔将意向性改造成一种对行为、活动的引导性的有序要求,并且直接指明这种逻辑中的指引的真正基础在于实际性生存中的操劳性世界,是由“被操劳存在之怎样(Wie des Besorgtseins)中的‘此’”决定的。我觉得,如此拗口的表述背后,实际上隐匿着海德格尔十分复杂的多层构境。这使我们对此思境的复现也会是极其困难的。第一层构境,“被操劳的存在”一语本身就很有意味,此在是去生存的存在者,此在之在世之存在是操劳,被操劳的存在是规定了存在本身的何所向。第二层构境,被操劳存在并非实物性上的劳作对象,如何被操劳的存在中的怎样,建构起此在操劳中的在“此”。第三层构境,正是这种操劳中的当下之“此”规定了最原初的指引。

最后,操劳之指引的建构性遭遇,则是此在在当下生成的周围世界和周围性。周围世界不是对象性客体之和,它就是此在去存在中的指引性建构本身,指引即周围性之根据。

真是精彩!海德格尔这里的思想构境层几乎达及“那托普报告”的思之深处,在一些方面甚至有更为深刻的呈现。

海德格尔说,被操劳者(世界)也是实际生命生存之由来(woraus),这是倒过来的理解。在这种倒置的思境中,被操劳的世界似乎成了此在存在的先在。这种思境倒为我们理解此在在一个世界中存在“提供了现象学的基础(ph nomenologische Grundlage)”。这也是说,此在在世界中存在,实际生存空间中呈现出现象,其真正的本源恰恰是来自于操劳中的指引结构,“‘在……中’存在的怎样(Wie des《in》-Seins)作为来自世界即在相遇的生命显现为关涉(Sorgen)”。⑤[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关涉,就是此在在遭遇性世界中存在的怎样,它是实现出去的操劳的本原根据。在这里,他并没有立刻对关涉进行构境式解义。对于讲座文本中的这一重要分析,编辑者用括号将其界划起来,并加了一个注释,以标明海德格尔的这一表述是在一节课结束时对以下将讨论问题的预告。①[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页注释。我推测,应该是编辑者从学生笔记中获得的指示。可是,对此我有一定的疑虑,因为虽然这一表述与下一段文本在主题上是一致的,都是作遭遇性世界的构境,可下一文本的构境点竟然已经是意蕴之说了。所以,在我的思想复构中,仍然将其视作相继和递进的构境层链接。

第二个方面,世界是存在之所在(Worin)。Worin是“在那里”的意思,实际生命存在哪里,在世界之中。世界即此在所遭遇的东西,这一次,海德格尔说“形式显示”直观呈现的诸阶段又深化了:

作为什么和怎样遭遇含有所谓意蕴(Bedeutsamkeit)。意蕴不是一个事情范畴(Sachkategorie),不是含有事情的与其他相对立的对象聚集到一个特有领域并相互区分的事情范畴。它是存在的一种怎样(Wie des Seins),而且在其中世界之此在的范畴处于中心,同样在,我们用“此在”这个术语即指世界的存在也指人生的存在。②[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6-87页。

意蕴再一次出场了。海德格尔说,遭遇中的什么和怎样都在于意蕴,也就是说,世界在更深一层的构境中即突出为意蕴,正是意蕴建构了“什么”和“怎样”两个层面上的遭遇。这个意蕴是海德格尔在1919年战时学期的“哲学的观念与世界观问题”中就讨论过的问题,不过那时候,意蕴只是体验从周围世界中获得的某种关系之中的“世界化的意义”。③[德]海德格尔:《哲学观念与世界观问题》,《形式显示的现象学:海德格尔早期弗莱堡文选》,孙周兴译,同济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10-11页。现在,海德格尔则说,意蕴不是一个事情范畴,即不是常识中的那种区分不同对象关系的意指关系,而是存在论中“存在的怎样”,这也就是说,意蕴不仅仅是一个主观体验的意识现象,而是一个存在论的问题,意蕴是存在得以建构的功能性支点。遭遇性存在的世界和人生的有意蕴的存在即是此在。“‘此在’这个术语即指世界的存在也指人生(menschlichen Leben)的存在”这句话是十分重要的,这样,此在就不仅仅是指与世界对立的对象性的个人,此在是人的生命活动与世界的共同在此存在,此在是生命活动被遭遇于意蕴的世界之中。

三、关涉:有意蕴的被遭遇的世界之缘起

到这里,海德格尔是从遭遇性和意蕴性来讨论世界的,但是遭遇什么才会建构起的意蕴的世界是问题更深一层的意境。海德格尔说,这个世界是作为被操劳者相遇的,这个被操劳者是“作为邻近和即刻的特征(des Zun chst und des Demn chst charakterisiert)来表征作为周围世界的日常世界”的。④[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中译文有改动。中译者将 Zun chst和Demn chst分别译作“首先”和“大多”,这就将海德格尔想表达的精细意境遮蔽了。Zun chst一词在此处文本构境中只能是靠近和邻近的意思,而 Demn chst一词则是马上、不久将发生的意思。参见 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6.——本文作者注。这个被操劳者最重要的特征:一是空间中总是最邻近、靠近的东西,二是时间即马上、即刻发生的事件。这里,海德格尔先说了周围世界的空间建构:作为根据其意蕴的解释,周围性(Umhafte)敞开了对实际的空间性(faktischen R umlichkeit)的领悟,根据实际性的空间性,才通过一定的眼光(bestimmte Blick nderung)的改变,自然空间和几何空间便产生了。正是根据实际的空间性,才使得“在”世界的周围性中,存在的存在论意义得到了规定。⑤[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

实际的空间性是一个新的提法。空间不是对象性的一种可放置物品的空架子,它是意蕴建构的周围性,在世界之中并非是指某的被放置,而是处于意蕴生成的突现场境的周围性。而所谓自然空间和几何空间的幻象,不过是这种建构性周围意蕴链的不同眼光的外部对象性构型结果。

最后是海德格尔结论性的意见:“这个存在本身就是遭遇到的世界”。以下是一段极为关键的表述:它在其中是作为被操劳者,即世界的此在存在的。它以关涉(Sorgen),即存在的基础方式(Grundweise des Seins)为特征,这鲜明地表现在,它就是它所遭遇的世界本身。这个存在,这个被操劳的世界此在的存在(das besorgte Weltdasein-Sein),是一个实际生活的此在方式(Daseinsweise)。⑥[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7页。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6.

关涉终于在公开的课堂讲授中正式出场了,此刻,它是作为存在的基础方式。在这一基础方式中,世界被建构的根据就是关涉,而非马克思所强调的对象性关系。关涉是那个意蕴的缘起,它的“去(zu-)”实现即是操劳,操劳建构出将被遭遇的被操劳者们,在每一最邻近和即刻的当下,就有了不断被突现出来的周围性的世界。

海德格尔很得意地说,通过上述现象学式的“形式显示”,我们每一天在日常经验中假想性地面对的那个作为对象化的物性存在者总和的对象化世界就被拆解了,遭遇性和意蕴性的世界第一次“具象性(Vergegenw rtigimg)地呈现出来”,并与现象学意义上的双重先有,即先在与先见相一致。

然而,海德格尔随即指认说,我们还要明白的事情是,这个当下建构的世界正是此在遭遇中最邻近和即刻发生的平均化日常生存状态。沉沦又来了,此在真是运气差。这种当下性表明了“一种有限定的处境(umgrenzte Lage)”,日常状态则发生其中,生成一种最近切(Zun chst)的界定,并逗留其中。这里,那个看似缺席的时间性出场了:“这种寓于……逗留(Verweilen bei-)有其片刻时间(Weile),有其日常状态的时间性的适度停留,在一个时间性的持续中寓于……的逗留。这个逗留的邻近和即刻并不只是观察,毋宁说是忙在于某物(Besch ftigtsein mit etwas)。”①[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7.时间的出场也是挺惨的,片刻逗留即是物性粘贴,此在的遭遇世界总是忙碌于被操劳的东西。在海德格尔这里,没有抽象的平滑流淌的时间,每一真实的时间之此总是苦味的。

为了说明这一构境层,海德格尔还专门举例说,在街上的逗留可能是悠闲地站在那里,但即使作为这种逗留,它也是作为某个完全不同的东西出现的,如在“房子”或“成排的屋宇”中间出现的所谓“人”。但悠闲地站在那里的逗留只能理解为在途中的多数逗留中期待着某个东西,即在一个完全而又特别强调的意义上的“操劳”的自行到时(zeitigend)。②[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参见Gesamtausgabe,Band63,Vittorio Klostermann,Frankfurt am Main,1988,p 87.

在房子中出现的“人”,只会是与房子有关涉的户主或访客,而在一排屋宇中出现的“人”总也有其遭遇性的到时性身份,寻人者,催收房租者等等。而一个人在街上悠闲地站着,比如妓女,她总在期待一种特殊“物性操劳”的到来。海德格尔是想说,逗留,总是关涉于某事某物的此时,这是遭遇一种意蕴世界中时间性的操劳和忙碌本质。

海德格尔最后提醒我们,世界总是从一个最迫切的日常状态下与我们相遇,正是在这种近切的遭遇中,我们才有可能“根据这种当下性的延伸将一个具体处境(konkrete Lage)从现象上收入眼帘”。③[德]海德格尔:《存在论:实际性的解释学》,何卫平译,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88页。这样,直观和体验都不是一种从生活中直接提取出来的“独立行为”,而是基于此在实际存在意义的一种处境呈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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