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晋侯苏钟:重画“暴君”的脸谱

2012-04-08吴久久

看天下 2012年34期
关键词:暴君编钟铭文

吴久久

一套西周时代的编钟,因为一连串的厄运和幸运,被分藏在上海博物馆和山西博物院。它属于2800年前的晋献侯苏,于是被称为“晋侯苏钟”。与著名的曾侯乙墓编钟相比,晋侯苏钟的规模、形制和音乐特性,都相差甚远,但是在它身上,一段尘封两千多年的历史被揭开,并让人们看到,一个一直被认为暴虐昏庸的天子,是如何努力挽救他的王朝。

考古学家败给了盗墓贼

1992年初春,65岁的考古学家邹衡刚到太原,就听到北赵村古墓被盗的消息。

北赵村的古墓群在1962年就被发现,被命名为“天马-曲村遗址”,但是直到1979年,正式的考古发掘才展开。在长达十多年的发掘和研究中,近千座西周到战国时期的墓葬、数万平方米的居住遗址被发现。主持发掘和研究工作的邹衡认为,天马-曲村遗址应处于晋国的最初封地。

《史记》中记载,周武王姬发灭商,建立西周,分封亲戚为诸侯,拱卫周王室。其子成王继位时还年幼,于是武王的弟弟周公旦摄政,继续征伐东边列国,扩大周的疆域,以至于“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在诛灭了唐国之后,有一天,成王与弟弟叔虞游戏,削桐叶为珪,赐给叔虞说:“把这个封给你。”侍立一旁,负责记录天子言行的史官于是请成王择日册立。成王说:“我只是跟他开玩笑。”史官说:“天子无戏言。”于是成王兑现了自己的诺言,封叔虞于唐,传之后代,名为晋国。

邹衡认为,此地应该就是成王分封给弟弟的“唐”,也是晋国早期的都城“故绛”之所在。1992年,一个决定性的证据更印证了这个推论:在遗址中部,发现了晋侯的墓地。

但是遗址漫长的发掘过程早就引起了盗墓者的注意。据当地人说“盗掘者携带枪支武器,并有警车开道”,挖出宝物,即以汽车和拖拉机运走。在盗墓现场,还发生过枪战。

邹衡和同事勘察过盗掘现场后,马上报告了当地县政府,要求对墓葬周围进行保护,但并未获重视。等到两个月后,两座被盗的墓葬被清理出来,随葬品已经所剩无几。更让他们震惊的是,盗墓者的行动仍未终止,当年8月,编号为M8的墓葬又被盗掘。

被疑为赝品的甬钟

盗墓贼匆匆而去,并未将墓室完全盗空。被盗的M8号墓里,拨开层层坍塌的泥土,考古学家们清理出两枚劫后幸存的青铜器。这是两只甬钟,钟形如两片瓦相合,舞部(即钟顶)有勾连卷云纹,鼓部(钟口以上,钟的下部)有勾连对云纹。钟身上铸有整齐的乳钉,称之为“枚”。在钟的内部,有打磨用以调音的沟槽,名为“音脊”。

在两枚甬钟上,有利器錾刻的铭文,一枚上面刻着“年无疆,子子孙孙”,另一枚上是“永宝兹钟”。它们应属于一整套青铜甬钟,而上面的铭文,应该记载着钟的主人和来历。显然,其他甬钟都已被盗,只余下这两枚,被零落地收藏在山西博物院。

也是1992年,就在邹衡在为失窃文物痛惜不已的时候,时任上海博物馆馆长马承源接到了一个从香港打来的电话。

打电话的是他的老朋友,香港中文大学历史系教授张光裕。他告诉马馆长,香港古玩市场上有人找他鉴定一批青铜编钟。数月之间,那批编钟已有七八个买家看过,但谁都不敢确定其真伪。因为从形制上看,这套编钟是西周的器物,但钟身上隐约的铭文却非铸造,而是用利器凿刻而成。这样的铭文,从没人见过,而且,按照当时的考古发现,青铜是西周人掌握的最坚硬材料,无法想象他们是用什么在青铜上刻下长篇文字的。

张教授把拓片和照片发给马承源。马承源看过,相信这批编钟应非伪造。他当即决定,以博物馆的名义购回这批流失文物。当年12月,这一批共14枚编钟被运回上海,收入上海博物馆。编钟上的锈迹除去,铭文中清晰地显露出“晋侯苏……”

而在山西,晋侯墓地的发掘依然在继续。考古学家们发现,在天马-曲村遗址中可能埋葬着八位历代晋侯,他们是那个持桐叶受封的王弟的后裔,也是春秋战国时代那个中原霸主的先祖。

这一发现震惊了考古界,被认为是二十世纪西周考古最重要的成果之一。

随即,邹衡接到了马馆长的邀请。1993年4月,他带着M8号墓葬的考古资料来到上海,站在了那14枚从香港购回的编钟面前。

两位同龄的考古学者在此时激动不已。清理干净、收存妥帖的14枚青铜钟,与M8号墓出土的两枚甬钟大小成编,铭文连续可读,毫无疑问,它们就是晋侯墓地中埋藏的一套。于是,一个史书中从未记载的故事浮出水面。

一段湮没在历史中的征伐

整套青铜编钟上的铭文一共355字,是出土青铜器中铭文最长的。铭文中说:“隹王卅又三年,王亲遹省东或南或。”意思是,在三十三年,周王亲巡东边和南边的诸侯国。

可是,这里的“周王”究竟是哪一位?史学界争议顿起。不同年代的推测,也关联到铭文中“晋侯苏”的指向——他到底是晋靖侯、晋献侯还是晋穆侯?

为了确定墓葬的年代,考古学家对M8号墓的树枝木炭样品做了常规碳14年代测定。结果显示,墓葬的年代应该在公元前808年左右,前后误差不大于8年。在这一段时间里,晋国死去的诸侯,恰是晋献侯。虽然《史记》中记载晋献侯的名字是“籍”,但是参照《系本》与三国时史学家谯周的考证,学者们逐渐认同晋献侯的真实名字应该是“苏”。这与铜钟上的铭文正好吻合。

由是,“隹王卅又三年”是周厉王三十三年的说法,被多数史学家所接受,而编钟上铭刻的文字,也终于可以解读了——它明确地记载了一段湮没在历史中的征伐。

在周厉王三十三年,也就是公元前846年正月初八,周厉王的大军从宗周镐京出发,经过长达一个多月的准备和行军,抵达东都洛邑。一百多年前,武王和成王为了控制东部的疆域,兴建了这座新的都城,称为成周。现在,第十代周王要从这里出发,去维护周的王土。大军继续向东,到三月底,他们抵达了目的地,当时还是晋国公子的苏也率领军队加入其中。大军分开行列,周王向苏下令:“率领你的军队,从左边和北边进攻,攻伐夙夷。”

年轻的苏率军出击,斩获一百二十枚首级,抓到二十三名俘虏。周王亲自来巡视军队,从他的车上下来,向南而立,命令苏从西北进攻,这一战,苏又斩首百余,俘虏十一人。听说周王亲征,夙夷人纷纷逃亡,于是王再令苏追击,斩首百又一十,俘虏二十,苏的封臣和将军也斩首一百五十,俘虏六十人。

于是,周王的军队凯旋而归,至于成周。周厉王召见苏,赐给他美酒、弓箭、骏马,以彰显公子苏的功绩。为了铭记战功和周王的赏赐,苏命人将这段经历刻在了青铜编钟上,令子孙永远宝藏。

另一个周厉王

在这段铭文中,人们不仅看到了晋侯苏曾经的骁勇,也看到了一个不同于史籍记载的周厉王。

在《史记》、《国语》和《竹书纪年》中,周厉王姬胡都是一个暴虐的天子。《史记》中记载,他暴虐侈傲,引起国人不满,又命人监察,发牢骚者皆杀之。于是“国人莫敢言,道路以目”。周厉王很高兴,对召公说:“我能制止国人的非议了。”召公说出了流传千古的一段话:“防民之口,甚於防水。水壅而溃,伤人必多,民亦如之。”三年后,公元前841年,国人暴动,将厉王赶出镐京。他逃到彘,最终死在那里。

暴虐和愚蠢成为周厉王在历史中定格的形象。但是,在晋侯苏钟的铭文里,他却意外显露出另外一面:勇武,识人,指挥有度,能够率领诸侯平定四方。

人们开始勾勒出一个更复杂的周厉王,一个挣扎在困境中的天子:他面临着先祖数百年从未面对的变局,孔子所痛心疾首的礼崩乐坏,在他的时代已悄然发生。

在其父周夷王时,周王室的力量已经衰微,有诸侯不再前来朝贡,反而相互征伐。南方的楚国首领熊渠,甚至公然宣布不再接受王室的封号,立他的三个儿子为王。周朝的统治面临空前危机,周厉王不得不一面改革旧制,任用荣夷公,命令贵族必须从山林川泽的收益中缴纳贡赋,一面亲自率军討伐叛乱。

他的努力振兴了周王室。王室开辟了财源,军队在征讨四方的战争中取得了胜利,南方的楚王熊渠震慑于周厉王的武功,去掉了王的称号,再次臣服于天子脚下——但铁腕,终究无法阻止贵族和国人对他的不满。

70年后,西周灭亡。而晋献侯苏之后十五世,晋文公重耳即位。此时的晋国已经吞并了周围的诸多小国,成为春秋之时最强大的诸侯国之一。公元前632年,晋文公的军队在城濮大败楚军,成为中原霸主。

一个空前的乱世和文化勃兴之世已经降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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