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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谁问我心修法,授予灵均一卷经——明遗民钱澄之对楚辞接受与研究

2012-04-08纪晓建

关键词:钱氏楚辞屈原

纪晓建

(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 南通226019)

钱澄之生于明万历四十年(1612年),卒于清康熙三十二年(1693年),原名秉镫,字幼光,安徽桐城人。少以气节自重,甲申之变后,曾组织义军抗清,失败后辗转流徙于浙、闽、粤、桂等地,汲汲奔走于南明王朝的复兴大业,亲身参与了当时的一些重大政治活动,试图以自己的绵薄之力挽狂澜于既倒的南明王朝。南明唐王时授彰州府推官,桂王时授礼部仪制司主事,永历三年(1649年)授翰林院庶吉士。南明永历四年,两粤失守,为避南明党祸,削发为僧,法号西顽。后还俗归隐故乡,改名澄之,字饮光,晚年号田间老人,以著述终老。

钱氏一生博学多才,著述宏富,诗文尤负盛名。其著述一直是为学界所宝重,其思想也一直为古今学人所推崇。近三百年有关钱澄之研究主要集中于其人格影响、著述品鉴、身世交游考证等方面。如钱澄之同时代及稍后的钱谦益《吾炙集》、朱彝尊《吾炙集》、卓尔堪《明遗民诗》、沈德潜《明诗别裁集》等均对其诗文选录品评。如朱彝尊评之云:“昔贤评陶元亮诗云:‘心存忠义,地处闲逸,情真景真,事真意真。’《田间》一集,庶几其近之。”[1]卓尔堪辑《明遗民诗》录其诗超百首,并赞之:“以夙负盛名之士,慷慨好持正论。”[2]135然钱氏的楚辞研究却少为学界所涉猎。其实屈原及楚辞对钱氏一生的创作和研究都产生重要的影响。屈原精神是其早期为国抗争和诗文创作的指导思想和精神支柱,而楚辞研究则又是其晚年学术研究的最主要特色。

在明清易代之际,学术史上再次出现楚辞学热。一些明代遗民经历了天崩地坼的社会变迁,在抗清复明的时代大潮中以屈原的忠君爱国精神激励自己,用屈原直面现实的作品支撑自己的灵魂。当大明王朝灭亡后,他们或遁迹空山,或归隐田园,从对《楚辞》的研究中寻找精神慰藉,寄托故国之思,重建自己的精神家园,形成了清初楚辞学最鲜明的时代特色。钱澄之、王夫之、周拱辰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以钱澄之最为典型。钱澄之对屈原楚辞的接受和研究可以1651年终归家隐居为界分为前后两期。其前期的楚辞研究主要表现在对屈原及其楚辞作品中忧国忧民、感时伤事的济世精神的接受和继承,将屈原强烈的经世致用精神融入反映时代巨变的诗篇中;后期归隐田园以后,主要借注疏屈原的作品来寄托自己故国之思与亡国之痛。

一、《藏山阁诗存》:前期对屈原楚辞的接受

《藏山阁诗存》十四卷,共收诗歌1056首,系明崇祯十一年(1638年)至清顺治九年(1652年)十四年间诗歌作品的结集,编之以时间顺序,记之以时事经纬,完整地反映了明清更迭史事和作者恢复大明的思想历程。它真实记录了明清之交南北对抗的社会现实,蕴含着钱澄之强烈的爱国情怀,俨然“诗史”规制。姚文燮称之为“感时纪事,自成诗史”。对于以《藏山阁诗存》为主体的《藏山阁集》,光绪三十四年(1908)《国粹学报》就曾经重点推介并评价其:“书疏、议论、书牍,皆论明季时政,杂文皆纪南渡时事,皆有关于文献,生平经世之略,亦可于此见矣。”[3]邓之诚《清诗纪事初编》云:“诗文有法,吐辞骏快可喜,尤善论事。四十以后与海内名流酬酢,篇翰益富。然征考旧事,则不如藏山。秉镫自贵其文,意在庀史。”[4]

《藏山阁诗存》分为《过江集》二卷,《生还集》七卷,《行朝集》三卷,《失路吟》、《行脚诗》各一卷,这些诗歌的创作时间的创作时间相对集中,主题比较单一,艺术成就甚高。清代萧穆云:“是集诸诗,皆纪出处时事,无意求工,而声调流美,词采焕发,自中绳墨。”[2]135同为遗民诗人的屈大均赞之云:“一代悲歌成国史,二南风化在骚人。”(《翁山诗外》卷十《杜曲谒杜子美先生祠》)[5]

作为钱澄之前期诗歌总集,《藏山阁诗存》充分体现其刚正的秉性和济世苍生的情怀。澄之虽地位寒微,但无时不在关心国运民情,表现出一个儒者对国家社稷的关心,对社会现实、民生疾苦的深切关注。集中诗人提及屈原或其作品数十次,不时以屈原自况。我们从中能够发现两千多年前屈子政治遭遇在钱澄之身上的重现,也能够体会到澄之对屈原爱国精神和民族气节的继承和发扬。钱澄之在《藏山阁诗存》中对屈原及楚辞的接受主要体现在一下几方面。

(一)感时伤事的情怀

《过江集》为《藏山阁诗存》首二卷,是钱澄之创作起始阶段的作品集①《过江集》收录钱氏诗作起于明崇祯十一年(1638),止于崇祯十六年(1643),前后共计6年。,感时伤事是其主旋律。年轻时代的钱澄之怀着一颗忧国忧民之心,对易世之时社会动荡及其给人民造成的苦难和不幸有着亲身体验。此集极大程度地表现出对时事的关注,忧国忧民、感时伤事之作比比皆是。《咏怀》四首、《杂感》八首、《官兵行》、《哀济南为纫兰阁作》等都体现了作者这一时期感时伤事的情怀。

屈原《九章·哀郢》云:“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屈原流放江南9年以后,眼看着国事日非,发出了这样思乡恋阙、感时伤事的慨叹。太史公读《哀郢》时曾“悲其志”。面对着时代的巨变给国家和人民带来的苦难,钱澄之伤感的吟道:“亲戚掩面向东啼,落日招魂作楚些”(《哀济南为纫兰阁作》)在大明王朝日暮途穷的时刻,屈子忧国忧民的情怀引起了钱澄之强烈的共鸣。

《咏怀》(其二)云:“昏鸱作鬼啸,听者尝其清。猵狚自言好,还见丽姬惊。志士多贱辱,鄙夫负令名。瞆瞆满天下,清浊何由明。”诗篇描写了法纪混乱、是非不分、恶人当道、忠奸不辨的明末清初时代特征,这也正是诗人感时伤事原因之所在。马亚忠先生对此评论云:“这首诗无疑是诗人对‘时世’的‘触发’。当年屈原‘嫉王听之不聪也,谗诌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忧愁幽思而作《离骚》’尝悲愤地唱道:‘世混浊而嫉贤兮,好蔽美而称恶’,‘户服艾以盈要兮,谓幽兰其不可佩。苏粪壤以充帏兮,谓申椒其不芳’,殊不知二千年以后,在崇祯末世社会又一次地陷于楚怀王时的那种混浊黑暗之中,这怎不叫爱国诗人‘泪下如流泉’呢!”[6]可见,屈子爱国忧民之情,愍时伤世之意在年轻的钱澄之身上得到极好的再现。

(二)舍生忘死的斗志

《生还集》是《藏山阁诗存》卷3至卷9部分,收录钱澄之在明清易代之际政治变动最剧烈年代里的作品②《生还集》收录钱氏诗作起于明崇祯十七年(1645),止于清顺治五年(1648),前后共计4年。。《生还集自序》云:“断自弘光元年乙酉,迄永历二年戊子冬止,约计四载,得诗6卷,付诸剞劂,目曰《生还集》。”作者在抗清活动中数次身罹危难但从容坚定,九死一生而百折不挠,故名之为《生还集》。该集作品充分的反映出作者在民族斗争中舍生忘死的刚毅精神和各地义士的抗清活动,堪称汉民族不朽的正气歌。

《生还集》是钱澄之在屈原爱国精神感召下的结晶。该作品中表现出来的那种舍生忘死的民族精神正是对屈原《离骚》中“虽九死其犹未悔”爱国情怀的最好诠释。诗人始终把屈原作为自己人生的标杆,时时以屈原沉江殉国之壮举激励自己。《哭漳浦师》(其三)云:“无路请还先轸首,何人招返屈原魂?”;《击鼓示渔童》云:“尔不闻三闾骚绝沉潇湘?”《广哀》(其八)云:“抗节师儒事,坚贞似尔稀。为纾雷泽难,竟着杲卿衣。幽梦期当践,家书付未归。三闾虚庙待,并祀志无违。”澄之自注“幽梦期当践”云:“先一年此日梦屈大夫相要,至是付同行者衣信,竟赴水死。”诗人夜梦屈原邀己赴水,显示了决意效法屈原舍生报国的决绝之心。

诗人不仅屡屡表现出对屈原精神人格的无限的敬仰和追慕,在危难之中时时以屈原的《离骚》作为自己精神的支撑。在抗清复明的活动中,在一次次身罹危难之时,每每是屈原及其诗篇使得诗人从容坚定。《夜坐》:“西窗灯炧暗,拥被默离骚。”《山居筹危秀才见讯》(其二):“欲讯山居课,寻兰注楚辞。”《广昌访刘广生孝廉》:“琅琅石户经声远,破案焚香诵楚辞。”在时代更易、国破家亡的危难时刻,人们不再象往常那样热衷于诵读经书、尊奉儒学,也许不再热衷于烧香拜佛祈求神灵的庇护,但作者对楚辞的热情却有增无减。可见,屈原誓死报国的精神在作者心中已深入骨髓。

(三)压抑愤懑的失意

《行朝集》收录作者在永历行朝任职期间(1649-1650年)的诗作。重点反映了南明朝廷内部的政治运作情况,思想上重在表现自己浮沉下僚、遭受压抑壮志难酬的愤懑之情。从中可以见到当年屈原在怀王时期被妒见疏、理想幻灭的影子。在报国热情屡被误解,抗清复明的大志得不到伸展,治国经世的才能得不到运用,反而遭到无端的孤立与排斥永历行朝中,钱澄之每每想到的是屈原的政治遭遇和其失意但却不失志的诗篇。

首先,这一时期钱澄之的诗有明显的政治诗学倾同。他常把诗中形象或事理视为一种喻体,以之比附朝政、吏治等[7]。例如,《寓怀》(十首,其一)云:

高阁临城隅,上有长叹妇。昔岁遭丧乱,夫婿弃我走。一身无人依,屏迹潜林薮。平时夫婿还,燕尔得新偶。新人本倡家,媚君君以厚。……新人日以前,旧人日以后。不忆旧人恩,但见旧人丑。

此诗运用汉乐府的题材,借鉴屈原诗篇中“香草美人之喻”的艺术表现方法,写出了自己在永历行朝中遭受冷遇、不被信任而压抑痛苦的心情。

其次,他常常以屈原自况,用屈子的诗篇来宽慰自己,排遣自己压抑愤懑的情趣。《和彭然石西上舟中见怀之作》(卷十二)云:“骚坛乱后余同调,桂棹秋来悔独行。”可见政坛知音寥寥,澄之是多么地孤独。在这种态势下,作者虽然时而寄情于酒,但念念不忘从屈原的《离骚》中汲取精神的力量和报国的热情。虽然是“醉倚巴童挥露布”,但却“时留楚客续骚经”(《别山草堂》)这里的“楚客”既是作者自况也是作者盼望的政坛知音。然而,澄之深知明朝的江山大势已去,自已也无回天之力,于是在寂寞的夜晚,吟诵悼念亡国的葬歌:“试听楚人中夜泣,招魂千里为谁哀。”(《端州杂诗》)这种压抑、失落与愤懑是无与伦比的。

(四)穷途末路的执着

永历四年(1650年)冬,广州、桂林相继被清兵攻陷,在永历帝由梧州西迁的过程中,诗人与行朝失散,成了“亡国孑遗”。诗人与朝廷失去联系后无所依靠的孤独、悲伤和失落,抗清大志的“半生心事付炉灰”(《留别宝莲静室》(卷13)的绝望,久已离家而愈加浓重的乡愁,都在《失路吟》中得以淋漓尽致地体现。该集“写尽了一个抗清义士穷途末路的艰难万状,同时也表现了他在精神上的绝望。”[8]在返乡之后的第二年春(1652年),钱澄之完成了三十首《行脚诗》。这既是诗人复国理想完全破灭后的“歌哭之辞”,又是诗人对抗清同僚义士表达内心执着之情的流露,因此在当时就引起众多明代遗民的强烈共鸣,因此该集不久即被其芜湖故友版刻印行[9],后钱先益收入《炙吾集》。

在此,我们仿佛能够见到屈原“游于江潭,行吟泽畔,颜色憔悴,形容枯槁”(《楚辞·渔夫》)的孤独。又似乎见到屈原受“时俗之迫厄”而欲“轻举而远游”(《楚辞·远游》)彷徨。在这过程中,诗人确曾经想到追随屈原投江殉国的做法,《昭江三首》其一云:“沉沙不是骑鲸去,好共湘累结伴游。”然而无数抗清义士的死难使诗人止步江皋,写下理想幻灭之叹。《行脚诗》第十九(卷14)云:

祖庭秋晚野狐嗥,龙象纷纷醉后逃。

白发岂能容大隐,青山幸不碍方袍。

帆凌火岛风常变,客去松关月自高。

一卷法华随意读,旁人错听是离骚。

诗人没有写自己念念不忘大明王朝,而说别人错将自己读的《法华经》③源自印度的《妙法莲华经》的简称,梵语:Pundarīka Sūtra,是释迦牟尼佛晚年在王舍城灵鷲山所说,为大乘佛教初期经典之一。当成屈原的《离骚经》。其实,钱澄之虽然回归田园,但是心中仍然时时念着大明王朝,诗人读的是修身养性的《法华经》,但想的却是发抒政治理想抱负的《离骚经》。也就是说,钱澄之是用读屈原《离骚经》的心态去读古印度的《法华经》。这是一位有着强烈的民族气节的明代遗民在抗清复明大志破灭后的慨叹,也表现了诗人坚持信念的执着。《行脚诗》第24云:

莫作悲歌意懒听,旧游此日半凋零。

住山几个甘长饿,断酒多年怕独醒。

秋尽猎人忧虎瘦,春来海客厌鱼腥。

有谁问我心修法,授予灵均一卷经。

“灵均”即屈原,“一卷经”就是《离骚经》。骨鲠刚直、不甘归顺的遗民心态在这里更是表露无遗。

二、《屈诂》:后期楚辞研究的结晶

钱澄之早年全身心投入抗清复明之大业,屈原忧君恋国、济世苍生的精神一直是其思想和行为的指导。当复国的理想完全破灭,在万般无奈之中回归田园后,他只有把自己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寄寓在对《楚辞》训释中加以表现。《屈诂》便是其后期楚辞研究之结晶。

《屈诂》一名《屈子诂》,原名《楚辞屈诂》,与《庄子诂》合为一书,题曰《庄屈合诂》。《庄屈合诂》是编合《庄子》《楚辞》二书为之训释,《庄子》仅诂内七篇,《楚辞》只诂屈原作品二十五篇。关于钱澄之将庄子和屈原作品合诂的原因,《四库全书总目提要》云:“盖澄之丁明末造,发愤著书,以《离骚》寓其幽忧而以《庄子》寓其解脱。不及明言,托于翼经焉耳。”“以《离骚》寓其幽忧”,是澄之诂屈的根本目的。

澄之晚年书信《与左双鹤》(《田间尺牍》卷1)云:“春尽《庄屈》告成,喜不自禁,即日为浮山之游。谓从此当捐弃笔砚,放浪山水矣。”《与李屺瞻》(《田间尺牍》(卷1)亦云:“《庄屈合诂》到家始能脱稿,颇觉发前人所未发,其书可二百余页,犹欲更加改窜,尚未录清也。弟亦从此捐弃笔砚,少流心血,以尽余年。平生著作,几盈三尺,录清且难,况剞劂乎?”可见,该作是钱氏最后一部著作,澄之自己对该作也颇感自豪,认为该书多“发前人之未发”,因此在其晚年与友人往来书信中曾十一次提及此书。《与徐方虎》(《田间尺牍》卷2)云:“弟于去冬穷愁之中,又了得《庄屈合诂》一书。此书属稿数年,今始卒业,自谓无复异义。诗文未刻稿,删定之余,卷帙尚逾尺许。合之《诗学》、《易学》,平生心血尽在此矣。”可见,该书耗费钱氏多年心血,亦为其最得意之作。《屈诂》所体现的钱澄之晚年楚辞研究的思想与成就,主要体现在如下诸方面。

(一)屈庄同道,《易》、《诗》一义

钱澄之之所以将《庄子》和《楚辞》合诂,这和他的生活阅历是分不开的。钱氏早年致力于南明抗清复明运动,通过诗篇讴歌抗清义举,倾诉自己的故国黍离之悲,塑造官民誓死血战、慷慨就义的英雄群像[10],因此,在理想抱负上和屈原是何等的相似。其后期虽然归隐田园、寄情山水,自号田间,貌似效法老庄,但仍然时时借咏歌山水、凭吊古迹、同僚酬唱来寄托哀思、表露气节。《庄屈合诂·自序》云:“以《庄》继《易》,以《屈》继《诗》,从而诂之,于二经之宗旨,庶益足以转相发挥……或曰,庄屈不同道。庄子之言,往往放肆于规矩绳墨之外而皆为屈子所法守者。凡屈子之所为,固庄子之所谓役人之人,适人之适而不自适其适者也。”可见,钱氏认为,庄子与屈原虽然一者潜伏隐逸,一者高举入世,处世行为方式不同,但都是时代所造就的。在性情上,他们则是相通的。他之所以将《庄子》和《楚辞》合诂,是在《田间易学》、《田间诗学》二书的基础上,广稽载籍,以翊二经。这种思想反映了在清代的文字高压政策下,众多的学者试图调和、沟通庄子与屈原价值观的思想倾向。

钱氏云:“屈子徘徊恋国,至死不能自疏。观其《远游》,所称类多道家者说,至卒章曰:‘超无为以至清兮,与太初而为邻。’而太史公称其蝉蜕于浊秽之中,以浮游尘埃之外。亦诚有见于屈子之死非犹夫区区愤激而捐躯者也。是故天下非至性之人不可以悟道,非见道之人亦不可以死节也。吾谓《易》困乎时,《诗》本乎性情。凡庄子、屈子之所为,一处其潜,一处其亢,皆时为之也。庄子之性情,于君父之间,非不深至,特无所感发耳。诗也者,感之为也。若屈子则感之至极者矣。合诂之,使学者知庄、屈无二道,则益知吾之《易学》、《诗学》无二义也。”(《庄屈合诂·自序》)钱澄之看到了屈原作品中的诸多道家思想因素,认为屈原以死殉国不是出于一时的激愤,而是深悟道之精髓的至性之人;庄子等道家学派人物对君臣父子等诗教精神也深有感受,他们之所以消极避世、遁迹空山,只是因为他们为世事所困,因而无法行君臣父子等诗教之义。屈原、庄子之流,虽在人生模式及归宿的选择上方式及结局迥异,但他们均深谙于道,也都感于君父至情,由此推知,《易学》、《诗学》之精髓也是一致的,只是因为对不同时事的处理方式不同而导致了他们的表现形式不同而已。

钱氏这种“屈庄无二道,《易》、《诗》无二义”治骚精神,既反映众多的明代遗民学者在清代的政治及文化高压政策下对屈原人格精神的一种独特的阐释途径和方法,也表现出作为楚辞学研究的繁盛期,清代的楚辞研究领域,已有一些学者用更加全面的眼光,更加复杂的心态去对屈原的人格精神和楚辞的思想和艺术进行研究和探讨,这的确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尝试。

(二)以骚继诗,尤重节操

自西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后,经学获得了正统地位,诗教成为汉代文化的最重要特色,依经立论也成为汉代学术的特色。西汉淮南王刘安认为《离骚》兼有《诗经》“风”“雅”之长。东汉王逸更尊《离骚》为“经”,认为“《离骚》之文,依托五经以立义焉。”(《楚辞章句·序》)。宋代的朱熹在《楚辞集注》中用说《诗》的思想全面阐发屈原的“忠君爱国之诚心”,“深究《离骚》中所蕴含寄托的‘大义’”。而作为明代遗民的钱澄之,在《屈诂》中寄寓了其独特的遗民情结,他提出“以骚继诗”说,将《楚辞》提到与《诗经》同等的地位。

《庄屈合诂·自序》云:“春秋以来,士大夫相见赋《诗》言志而能为诗者盖亦鲜矣。诗也者,性情之事也。……淮南王刘安曰:国风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诽而不乱,《离骚》兼之。亶其然乎?则以《庄》继《易》,以屈继《诗》,从而沽之。于二经之宗旨,庶益足以转相发挥而谓之诂者。”由于钱氏有意“以骚继诗”,所以常用说经的方法来解释《楚辞》。

首先,钱氏在《屈诂》中表现出尚德精神,盛赞屈原忠君爱国的情怀。《庄屈合诂·自序》云:“屈子忠于君,以谗见疏忧君念国,发而为词,反复缠绵,不能自胜。至于沉湘以死,此其性情深至,岂直与凡伯家父同日语哉!”诂“纷吾既有此内美兮,又重之以修能。扈江离与辟芷兮,纫秋兰以为佩”云:“内美以质言,修能以才言。修能犹云才长也。重之,言既有其质,又有其才也。……扈兰纫芷,所谓被服礼义,涵濡道德,学问之事也。”诂“索胡绳之纚纚”引张凤翼云:“喻己以道义自约束也。”训“离骚”题意云:“离为遭,骚为扰动。扰者,屈原以忠被谗,志不忘君,心烦意乱,去住不宁,故曰骚也。”由于钱氏注骚本着“以骚继诗”的精神,用诗教原则训诂楚辞,以儒家忠臣孝子眼光考察楚辞,故诂《远游》“内惟省以端操兮,求正气之所由”时云:“曰端曰正,是大道根本。先有端操,而后有正气。天上神仙,皆是世间忠臣孝子所成。求道者必求正气,则自内省端操始”,“这与其说是对《远游》的解释,不如说是作者忠于故国、坚持节操、以忠臣孝子自励的心情的流露”[11]。

钱澄之和屈原有着相似的政治经历,他“少负奇气,有用世之志”[12],“尝思危难以立功名”[13]。他曾在行朝为官,曾参与南明朝廷政治,始终关心国运民情,“屡上书言时政得失”[14],但由于他为“金堡”一案辨清事实,被视为楚党遭到排挤,在这种满腔的报国热情却被误解,抗清复明的大志得不到伸展,治国经世的才能得不到运用,反而遭到无端的孤立与排斥永历行朝中,钱澄之每每想到的是屈原的政治遭遇和其失意但却不失志的诗篇。他常常以屈原自况,用屈子的诗篇来宽慰自己,排遣自己压抑愤懑的情趣。故而,他特别推重屈原的才华,欣赏屈原“娴于辞令”、“作为宪令”的治国理家的能力,痛惜屈原遭谗见疏,对于王疏屈原而致使国家的命运遭到重创尤为痛心。故云:“美政,屈原所造之宪令,其生平学术尽在于此。原疏而宪令废矣,所最痛心者此也。”(《屈诂·离骚经总诂》)又云:“史称原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王使作为宪令,所谓能称其职也。原生平致主泽民之术得以一意展布,其所作必取法于二帝三王之道,尽革楚之弊政,而楚国可以大治。不意为上官所谗,王怒而疏之。原疏而宪令亦废不行矣。”(《屈诂·离骚经总诂》)他对国君疏远贤臣、亲近小人,从而造成小人结党、为害朝政之祸患提出批评,这也是对屈原忧君念国情怀的高度肯定。诂“惟党人之偷乐兮,路幽昧以险隘”云:“于此处才出‘党人’,惟君不能信贤,故小人得以植党。如上官、子兰、靳尚,郑袖辈,内外一气,以成朋比,是也。”

钱氏晚年虽隐居乡间,退而著书,但仍然以崇尚气节著称,故而对屈原以身殉国尤为致志再三,倍加推重。例如对“已矣哉,国无人兮,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诂曰:“上文不言怀,而借仆马为言,盖深于言己怀矣。至此复痛自割绝,言国之无人,莫我之知,历思其失,以决故都之不足怀,而终不能已于怀,原固无如原何也。灵氛所云‘尔何怀乎故宇’,勉词也;原云‘又何怀乎故宇’,愤辞也。莫足与为政,以此自断其系恋也。返不可返,去无所去;远逝何之?惟有一死而已。”《总诂》又云:“彭咸之言,犹是人臣守正之道,原之本志也。”

钱澄之也十分推重屈原的“香草美人”之喻。在《离骚》中,屈原提到的香草树木有24种,用来表现自己的高洁品质,表现楚国政治的黑暗,表现所树人才的变质,用来表现对美好理想的追求[15]。作为一位特别崇尚气节的遗民学者,钱澄之尤其赞赏屈原在作品中称述芳草的意义。对于《离骚》之“惟兹佩之可贵兮,委厥美而历兹。芳菲菲而难亏兮,芬至今犹未沫。”钱氏诂云:“芳以表行,玉以表得。兰蕙既已变异,故所重者玉。自此以下,但称琼玉,绝口不及兰蕙。兰蕙厥美以从俗,玉委厥美而历兹。同为时所委弃,彼则从俗以变,此则历久如故。彼之芳亏而芬沫,此则菲菲难亏,而至今犹未沫也。”在《屈诂·离骚经总诂》中,钱氏又云:“篇中称芳,不一其谓:扈芷、纫兰者,独行之芳也。搴木兰、揽宿莽,所共事之芳也。滋九畹、树百亩,所培植之芳也。原之芳既已萎弃,众芳亦从而芜秽矣。而原惜芳不已,饮其坠露,餐其落英,与共朝夕焉。从而结之、贯之、矫之、纫之,虽为当时所弃,原犹欣赏而珍存之。”钱氏还十分重视对屈原《离骚》中“求女”的阐释,赞赏屈原对政治理想、道德理想、美学理想的追求。例如,诂《离骚》“思九州之博大兮,岂惟是其有女?曰:‘勉远逝而无狐疑兮,孰求美而释女。’”云:“原托言,宓妃诸女之不可得,以见美女之难求也。灵氛勉其远逝,言九州之女,岂尽如楚女之善妒乎?……远逝无疑,亦如太史公所云:‘以彼其材游诸侯,何国不容?’之义也。”“在这里钱氏将芳草与美德、人材打通来议论、表现了遗民重视节操的思想倾向。”[16]

(三)转相发挥,新见叠出

在《庄屈合诂·自序》中,钱澄之对自己训骚提出要求说:“谓之诂者,吾于庄不欲高谈玄远以更增其谬悠,于屈不敢强事穿凿以曲求其悲愤,惟是依文释义,使学者章句分明,以进窥其大旨之所在。”“依文释义”“但事诂释”(《庄屈合诂·自序》)是钱氏诂骚的最根本的原则。也就是说,钱澄之在诂骚的过程中,力求避免因为自己的遗民故国之思、亡国之恨影响对楚辞的训诂,而是采取实事求是、依文释义之原则训释楚辞。当然,作为一个有着强烈民族气节和高度社会责任感的明遗民,钱氏对屈原之“悲愤”仍然有着强烈的共鸣,在一定程度上也正是这种共鸣驱动钱澄之诂骚,钱氏自己也深知这点,故而在训释中才要力避“曲求其悲愤”。因此《屈诂》以宋朱熹集注为主,兼收汪瑗、张风翼、黄文焕、李陈玉、王慎中、焦竑、祝尧等人之说,然后以“诂曰”阐明自己论断于后。钱氏之所以推重朱熹的《楚辞集注》,其于《楚辞屈诂·自引》中云:“《集注》之善,在遵王逸之《章句》,逐句解释,不为通篇贯穿,以失于牵强也……故因朱子之《集注》更加详绎。”虽然如此,钱氏在诂骚过程中,基于自己独特的遗民情结和深厚的学术见解,仍然常有发挥,时有创见。故《庄屈合诂·自序》又云:“以《庄》继《易》,以《屈》继《诗》,从而诂之,于二经之宗旨,庶益足以转相发挥。”姜亮夫《楚辞书目五种》评云:“(《屈诂》)旧说居其半,新义居其半。”可见钱氏此作创新不寡。例如:

对于屈原的作品,特别是《天问》,历来就有“文不次第”的争论。历代学者多以错简论之,或以为此乃是文学发展之初期文法尚未趋于成熟的必然。然而,钱氏确认为:“以屈子之忧思悲愤,诘曲莫伸,发而有言,不自知其为文也。重复颠倒,错乱无次,而必欲以后世文章开和承接之法求之,岂可与论屈子哉?吾尝谓其文如寡妇夜哭,前后诉述,不过此语,而一诉再诉。盖不再诉不足以尽其痛也。必谓后之所诉异于前诉,为之循其次序、别其条理者,谬矣。”(《楚辞屈诂·自引》)钱澄之认为屈原的作品是其内心忧愁愤懑压抑情感的自然展露和表达,由于感情的极度强烈而导致章法上的颠倒无序。并举寡妇夜哭痛诉作比。钱氏这种对于《天问》等屈原作品“文不次第”的独到见解,“看到了思想感情对作品的直接影响,无疑是正确的。用这种观点来解释“不次序”的问题,也是有说服力的[17]。对于《天问》“文无次序”问题,钱氏云:“文无次序,只是就壁上所见,随发问端,不必求其伦次。”可谓一语中的。

对于《九歌》“名为九,实十一章”的矛盾,前人对此对此众说纷纭。或谓“九”非实数(姚宽《西溪丛话》);或谓《湘君》、《湘夫人》和《少司命》、《大司命》各为一歌说(蒋骥《山带阁注楚辞》、王邦采《屈子杂文笺略》);或谓《山鬼》、《国疡》、《礼魂》合章说(黄文焕《楚辞听直》,林云铭《楚辞灯》);或谓《国疡》、《礼魂》二章不取说(陆时雍《楚辞疏》,李光地《离骚解义》)。钱氏认为:“楚祀不经,如河,非楚所及;《山鬼》涉于妖邪,皆不宜祀。屈原仍其名,改为之词,而黜其祀,故无赞神之语、歌舞之事,则祀神之歌,正得九章。”钱氏在此提出《河伯》、《山鬼》二章不取说,确乃发前人之未发。对于《九歌》与屈原理想寄托的关系,《庄屈合诂·自序》云:“(《九歌》)本楚南祀神之乐章,从而改正之。虽其忠爱之思,时有发见,而谓篇篇皆托兴以喻己志者,凿矣。”《九歌诂》又云“《九歌》只是祀神之词,原忠君爱国之意,随处感发,不必有心寄托,而自然情见乎词耳。”可谓可观中肯、实事求是。对于唐柳宗元“取《天问》所言,随而释之”而作《天对》,钱氏认为:“《天问》则楚先王之庙及公卿祠堂壁上所图画古籍及诸怪异之事。原一一诃而问之,以发摅其胸中多所不可解之愤懑。而必求其义对之,以解其所不解,岂非愚乎?”

《屈诂》作为钱澄之后期楚辞研究之结晶,是其最后亦为最得意的著作,耗费钱氏多年心血,凝聚着其浓重的遗民情结,是一部颇有价值的楚辞研究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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