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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的别墅

2012-03-15陈峻峰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2年3期
关键词:墨白鸡公山绣球花

陈峻峰

进入鸡公山景区大门,往左,大约两百米,路左边有一个院落,穿过院落斜坡上去是生满苔藓的石台阶,等你登完68级,又是左手,有栋房屋便是墨白租居的编号为“十八号”的别墅。别墅是一位从美国来的牧师在一百多年前建造的,面积不算大,一百多个平米,造形平实,粗砺的基石厚实沉稳,但表层已经显现出了时间的风蚀,当初斧砧钢凿打削出的刻痕彷如当年的人世场景,想來也是很模糊了。别墅一侧的几棵高大的枫杨树,依然丰华青苍,绿荫如盖,然而内心的年轮,不知掩藏着一部怎样的史记读图。廊台朝东偏南,自然是向阳的设计,几蓬绣球花,从廊台外侧长上来,你不在此居住,不过偶然的拜访,便以为它从来都是那么茂盛,叶子大团大团的墨绿,花大团大团的粉紫,代表着灿烂的阳光,也代表着忧郁的雨水。绣球花是草本植物,一岁一枯荣,生命的悲苦与欢欣都短暂地呈现于此时彼时,错过了,就是一生。

有七八年了吧,每年的夏天,墨白都来这里避暑、写作,像一只反季节的候鸟。时间一长,我就觉得,每年,墨白说是来这里避暑、写作,其实到了后来,他就单单为来这里居住。继续臆想,兴许并不是他一定要来此居住。他在哪儿都能避暑、写作,而是他的情感要来,墨白不能自己,陪着它来,一起住在这栋编号为“十八号”的外国别墅里,包括微暗的客厅,逼仄的卧室,木地板,木藤椅,粉红色或者乳白色的方凳,简陋的厨房和洗漱间,而这一切,在墨白那里,多么好;还有,那个向阳的廊台,多么好,宽阔,敞朗,石头的廊柱、护栏、台阶,一侧通往山后去的斜坡的石级,多么好!无论是在廊台上品茶、读书、清谈,还是早晚从那石级上下,去后山散步,去赶山里的露水集,都是很优雅的。这都是来自想象,除了墨白,我们都不在此居住,就像偶然一次登临,想象那些远山的薄暮,林间的青岚,断崖的飞瀑,云端的鸟鸣,以及百年的时光沧桑,间或生出渺远的幽思和矫情。

鸡公山在我们信阳境内,民国时即和庐山、北戴河、莫干山并称中国四大避暑胜地。地接湖北,豫鄂交界,因称“青分楚豫,气压嵩衡”。不过“气压嵩衡”肯定是古汉语句式类型的夸张,不可认真,我倒以为,恰是它的江南丘陵的青色玲珑成就了它的特色,而青色玲珑、杂花生树间,再有百年前24个国家建起的500余座风格各异的洋房别墅成一派万国建筑博览,自然与人文就都蔚然有了一山的景色和景观。因此墨白开始选择来鸡公山避暑,是感染于鸡公山的清新自然,选择来鸡公山写作,是感受于鸡公山的历史人文;当然后来再来,就纯粹是情感上的,来他的那栋“十八号”别墅了。在他的情感认定里,那栋别墅不再有租居的意义,不再有客居的意义,它已经属于墨白。即使每年从初夏挨至中秋他终归要迟迟离开时,他也要那般深情地细细检点房间,归拢器具,关好门窗,把钥匙交还给别墅本来的主人;把钥匙交给别墅本来的主人,那样子,更像是一个托付,让人家替他看管。

最早动议来鸡公山避暑写作,不是墨白一个人,和他一起吵嚷着要来的有好几位作家、艺术家。头趟儿上山“勘查”“选房”的就满满一车人,记得有作家田中禾、杨晓敏等等,我陪他们上山,山前山后跑了很多地方,山顶山脚看了很多房子,结果他们选定了这栋不大的“十八号”别墅,已不知究竟是谁的主张;而另一个结果是真正来居住的只有墨白和田中禾。那年夏天,和之后的几个夏天,他俩都携了夫人上山,夫人为他们做饭,他们关了门写他们的小说。后来我们看到的田中禾的长篇小说《父亲和她们》、《十七岁》;墨白的长篇小说《裸奔的年代》和将要出版的《别人的房间》,近年发表的诸多中篇小说、文论,还有编就的六卷本《墨白文集》等,很大部分都是在鸡公山上完成的,准确地说是在那栋“十八号”别墅里完成的。留存在房间里的作家的思维的身影和文字的气息,从窄窄打开的木格小窗里乳汁一样流动着,像山中的雾气和白云。

信阳地处淮南,夏季多雨,在鸡公山上居住,享受一个清凉世界时,潮湿也成了生活中最困扰不堪的事情。被褥吸纳了充足的水分,重得两手都提不起来,他们上山时甚至带着电热毯来,两位夫人身上还起了湿疹,叫苦不迭,不断向两位作家抗议,要回郑州。那年碰上连阴天,持续了半月,仍不见一点放晴的样子,只好打电话给我,接她们下山。我说凯旋?夫人们说,永别。后来,夫人们就真地不来了,田中禾去了太行山,也不来了,就剩下墨白。于是这几年,他来时我送他上山,他走时我接他下山。其间想着他的孤独,我便上山,和他喝酒,喝完酒我再下山,然后留下他,一个人,和他一个人的别墅。

这使我想到他坚持的先锋写作——其实我不想做这样的联系,但我们这七八年来每次见面,我们只谈论这一个话题,及其围绕后现代、围绕着先锋写作的诸多理论与观念不容置疑地辨析和鉴定,譬如生活、记忆、时间、叙事、语言、隐喻、文本、虚构、想象,等等。我们在山上的谈话大多都在那个廊台上,他经常是坐在靠墙的藤椅上,我则在护栏的一侧,我们都各自对着自己视野里的风景。除了主题,谈话是自由的,但他有时依然激愤,甚或怒不可遏,“不容置疑”让他的脸都涨红了;语言锋利,没有原谅,操着他的豫东口音,像是要拿词语的利刃划开一个时代文学的假面和伪装。而那时正好有几团云雾从石级下涌上来,曼妙如轻纱浣洗,看着它绕过树丛,漫过绣球花,漫过我们的两脚和双膝,爬上窗台,流进房间里,墨白就不说话了,眼睛有异样的神采,闪着点点的泪光。那时,他可能想到了他故乡的河流、庄稼,可能想到了他远方的情人、友人,或者一个朴素的单词和句子。

那会儿,我们都不说话,生怕美妙自然中的幸福时光会有一丝惊扰。记忆、虚构、真实、幻觉、时间、空间。这使我仍然想到他的坚持,——其实我真的不想做这样的联系,然而,几十年下来,环顾中国作家和作品,一大批曾经的“先锋”作家几乎都不见了踪影,要么向威权政治屈膝,要么向世俗功利缴械,要么向“现实主义”投降,要么腐朽,要么沦丧,要么堕落,连同知识分子价值和文学精神、文化品格、文人操守。那么还剩下谁?如果说还有一个人,那个人,可能就是墨白——这仍然不过是一个比喻,所谓先锋写作,并不判定表征,而是文本;并不排斥传统,而是价值;并不拒绝现实,而是理想;并不说明优劣,而是敏锐。因此我们从不强调“主义”、“颠覆”和“解构”,目的唯一,这便是书写的真诚和表达的真实。

墨白如此认定着,坚持着,坚守着,500万字的作品把他自己突兀成一座空山,垒砌成一座空城,就像在鸡公山上,剩下他,一个人。当平庸与浮华时代过去,我们在未来时间的回望里,一切都会巍然独立起来,那是一个人的文学的高地和料峭,一个人的精神孤独和寒冷,一个人的山,一个人的别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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