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鸿门宴

2011-12-25劳美

天涯 2011年4期
关键词:老姜犯人花盆

劳美

鸿门宴

劳美

1

警官老姜被中年男人迎面拦住。

中年男人四十出头,却面目老相,穿着脏旧,一脑袋的头发又长又乱。他从老姜的眼神里似乎看出自己没有被认出来,就又问你是不是姜队?老姜犹豫着点点头。对方哈哈笑一声,说,就是,我怎么会认不出姜队?老姜愣愣地猜想眼前这个人,却一时没有想起这个人到底是谁,叫什么名字,可心里会意了眼前男人若干年前的身份。他装作恍然大悟的样子说,哦,原来是你,真认不出了。

当时老姜身穿便装,正走在医院外的人行道上。

老姜做出如此反应的目的,是想彼此说几句客套话,之后,各走各的。老姜五十四岁了,在监狱干了三十多年警察,在市区街道上偶遇一些从里面出来的人的情形很多,但类似情形往往是人家先认出他,喊他一声姜队长,他就明了了对方的基本身份。里面的人,常年穿统一服装,留光头,或者寸发,一般也不蓄胡子。从里面出来,一年几年过去,一些人的头发长长了,有的还蓄了胡子,穿着更是各式各样,面貌一下子改变许多,完全一副旧貌换新颜。老姜大多时候不能及时辨出人家姓甚名谁,就皱起眉头问人家的名字。老姜这样想,自己性子直,脾气也不好,作为队长,对一些犯过错误的人总是严厉有余,让其中很多人望而生畏,甚至怀恨在心,人家出来了,能在街面上大喊大叫姜队长,主动与你说话,不得不让自己从心里感到些许的欣慰。他皱起眉头问人家的名字,人家就告诉他,或者还会附加一句,您忘了,您还关过我一次禁闭呢,或者说,那次我怎么怎么了,您气得还踢我一脚呢。老姜立时就想起来了,接着,就关心地问对方目前怎么样,结婚没有,等等,分手时还不忘告诫人家要好好的,别让我在里面再看见你。对方忙说一定一定,或者笑说,就是再进去了,也不能到您手下,您管得太严太狠,然后,嬉笑着道别。可今天,今天这个上午,老姜情绪不好,甚至可以说糟糕,他本来满怀希望来到医院,却心怀失落地从医院里出来,刚才他的耳边还不停地回响着刘小杰妈妈的话,忽然间遇到这个中年男人,他的确无心搞清对方到底是谁,他要及时摆脱对方,用心考虑一下接下来自己该怎么办。

可眼前这个人对突然遇到老姜表现出的兴奋和惊喜程度让老姜深感意外。中年男人说,姜队,我们今天见面真是有缘啊,我做梦不止一次梦到过你。老姜顿觉疑惑,浑身泛起一股暖乎乎又凉飕飕的感觉,脸上却不得不夸张地挤出一些笑容来应对男人的兴奋和惊喜。

男人大概以为老姜对这次邂逅像自己一样兴奋和惊喜,他突然双手拉住老姜的一只手,说,姜队,今天怎么也要一起喝一口。说完,又抬脸看一下天,说,看,中午了,正是饭口。

如果仅听前面一句话,老姜或许会断然拒绝,他不会随便接受一个从里面出来的人的邀请,再说他眼下还面临着一个难以解决的问题,哪有心情同一个尚不知道是谁的人聊天喝酒。可中年男人抬脸看天的动作,让老姜以为人家一定是在客套,中午嘛,正是饭口,这个节骨眼不请曾经的队长吃个饭喝口酒太说不过去了。

老姜嘿笑一声,随口应付说,谢谢你了,算了,大家都忙,以后有时间吧。

不,就今天,就今天中午,我什么事也不干了,您有什么事也往后拖一拖,谁到这个时候都要吃饭。中年男人的口气竟坚定起来,还把你改称了您,说完,又胁迫似的拽住老姜的一只手,说,咱这就走。

老姜倒吸一口凉气,嘿,这人。

中年男人看出了老姜的犹豫,泛着红血丝的双眼亮了一下,说,我知道您在想什么,不愉快的事情都过去了,您千万别以为我在动什么坏心思。

老姜皱起眉头,他已经断定自己以前对这个人不怎么样,彼此之间该是有过什么过节甚至龌龊。他不禁暗叹,自己以前对哪一个有过好脸子呢?哪一个不是像耗子见了猫一样怕自己,结个仇人也不足为怪,可眼下怎么办,自己再不去,真还让对方小瞧了自己,怕人家是鸿门宴。

哪里哪里。老姜看着对方说。

那就好,咱们走。中年男人果断地说。

老姜被引着路,中年男人还时不时问问老姜的近况。老姜心不在焉地回答“挺好”或者“还好”。中年男人的脸像刚才一样兴奋得涨红,对老姜的回答貌似认可地点着头。

从医院门口的人行道,拐到一条繁华的商业街时,身边的行人忽地就多起来,走神的老姜几次竟硬邦邦撞在迎面行人的身上。他只得暂时把心思拉回来,仔细地跟着中年男人在潮水般的人群里左躲右闪,并偷眼看一下身边这个男人。男人的头发又乱又腻乎,满脸的胡子好像一个月没有刮,混浊的双眼里透着血红。老姜费劲地想,这个人到底是谁,怎么就想不起来了。

中年男人似乎对把老姜带到一个涌动的人潮里有点不好意思,他几次说,马上就到了。

终于,中年男人闪出人群,站到了繁华街道外的一个胡同口,说到了。老姜看到这个胡同狭窄得并肩走两个人都困难,还一眼望不到头的细长。

中年男人在前走,老姜在后默默地跟着。走出一段,前者没有继续走向胡同的纵深处,却把后者引到与胡同垂直交接的一条小马路上。小马路独处一隅,僻静得远离整个城市一般,但眼前路边有一个小饭馆,男人让老姜先进去。等老姜走进饭馆,男人就站在路上,掏出一个老旧的手机打电话。老姜站在门口里,一面塑料片子的帘子挡住了外面的苍蝇,也挡住了男人望过来的视线。

老姜没有应答那个老板娘的招呼,他的耳朵被身后门口外压低的声音牵扯住了。他听到男人在说,你们几个都来,我在“接头暗号”。老姜进屋时已经瞄见了饭馆的名称叫“接头暗号”,可当他回身穿过帘子的缝隙再往外看那张脸时,浑身不禁一抖。

2

上午,老姜本来很容易地找到了刘小杰家的住址,可刘小杰家的邻居说,刘小杰的父亲住院了。当时,老姜没有觉出此行出现了这个小转折就预示出当初决定的错误,他倒以为这是个契机。到刘小杰家时,老姜空着手,他曾经想过买点什么礼品,多少买一点,就不算失礼节,可他最后还是犹豫着放弃了这个想法。听到刘小杰父亲住院的消息,他觉得这时再买点东西带上,不仅不失礼节,更重要的是合乎情理,让他不失一个警察的面子。警察有求于人本不算什么有失面子的事,可有求于一个服刑犯人的亲属,于五十多岁的警察老姜,足让他心里翻江倒海了两天,两天里,他都后悔了当初没有果断处理掉董世昌那盆花。

董世昌已经服刑十年,年龄也过六十了。他身材瘦小,走路时双腿还有些颤。六个月前,董世昌从监舍外的垃圾堆里捡回一棵仅剩一枝叶子的吊兰花,又向队长(监狱里的主管警官)借来剪子,把保存的一个空饮料塑料瓶的瓶底部分剪下,当成小花盆放了土,浇些水,将吊兰花根插进去。董世昌把这盆花放在自己床下,两个月后,吊兰花竟然又生出三五枝新叶儿。同监舍的犯人们时常蹲到董世昌的床前欣赏长了嫩绿新叶的吊兰花。后来,董世昌又弄来一个边沿残破外壁印制着兰花的青瓷小花盆。他把吊兰花从塑料花盆里移进青瓷花盆,并把青瓷花盆放在监舍的窗台上,供大家方便欣赏。落进窗户的阳光照着吊兰花,颤巍巍的董世昌对吊兰花百般呵护,吊兰花的几枝叶子眼看着宽大,绿油油起来,为四壁灰白的监舍平添了一缕生机。开始,其他人对吊兰花只顾欣赏,浇水摆弄仅靠董世昌一人。老姜进监舍时曾看到花盆里的水渗在窗台上,有时从窗台上流向下面的墙壁。他告诫董世昌给花浇水时,把花盆弄到洗手间,等花盆里的水渗净后再端回来放在窗台上。董世昌这样做了几次,他颤巍巍端着花盆去洗手间,又端着花盆颤巍巍回来,但自觉有些费劲吃力。几次之后,他不再端着花盆去洗手间浇水,而是等到需要浇水时,用饭盆盛些水来,小心地一点点地浇入花盆里,以免过多的水渗出盆底。但往往在他离开后,花盆里的水还是渗出一些,淌在窗台上。老姜发现后,再次告诫董世昌,如果再出现这种情况,就把花处理掉。董世昌紧张着答应决不会再影响监舍卫生,又开始每次端着花盆去洗手间给花浇水。老姜揣测到董世昌这个老犯人已经很喜欢这盆吊兰花,又看到他费劲吃力的样子,就吩咐几个年轻犯人帮助董世昌,并把办公室一个花盆的盆托送给董世昌。

刘小杰是个白净俊秀的年轻人,一个月前才入监。几天前,刘小杰站在窗前凝视窗外,回身时胳膊碰在花盆上,花盆当即滚落窗台下。花盆没有摔破,只是有一些湿土洒出来。董世昌跑过来,刘小杰忙说,我来。他把洒出的湿土弄进盆里,把花盆又重新放在窗台上,等他把地面擦干净,却听董世昌站在窗台前伤心地说,两枝叶子折了。刘小杰过去看,的确有两枝绿油油的叶子从中间折了。刘小杰不知道董世昌对这盆吊兰花的喜爱程度,也不清楚董世昌对这盆吊兰花付出的辛苦和小心,他觉得这个老犯人语调里的伤心有点小题大做,便不以为然地返身离开。老姜进监舍时,发现吊兰花两枝叶片垂头丧气地挂在花盆的边沿上,脱了臼一般。他问董世昌怎么回事,董世昌回头指着站在一边的刘小杰说,是他把花盆弄到地上。董世昌的语调里又带出一股委屈,接着小声说,连声对不起都不会说。老姜知道董世昌心疼这盆吊兰花,又向自己诉说了委屈,就想安慰一下这个老犯人。他问刘小杰,刘小杰说我是不小心。老姜说,那也要跟人家客气两句啊。刘小杰没吭声,还轻蔑地瞥了董世昌一眼,转身向门口外走。老姜看着刘小杰吊儿郎当的身影,哼一声,常带在嘴边的那句话就冒了出来。刘小杰突然停在门口,他没有回身,只是怔怔地站在那里。

焦奂把老姜叫到办公室时,老姜才知道刘小杰告了自己。

焦奂是监区长,比老姜小十多岁,他先递给老姜一支烟,又掏出打火机给点上,才说,刘小杰找了我,说你骂了他,还说监舍里的犯人都听到了。老姜愣半天,才恍然大悟,嘿笑一声说,这小子,我那哪是骂他。焦奂跟着问,不是骂,是什么呢?老姜把要放到嘴边的烟停住了,怔怔地看着焦奂。焦奂微笑着看着老姜说,不是骂,是什么呢?老姜把烟在身边的烟缸里拈灭,也暗问自己,对啊,不是骂,是什么呢?刘小杰,这龟儿子!他这样想着,嘿嘿一笑,说,这小子,真较真啊。焦奂轻松了口气说,是啊,不较真的,就过去了,遇到较真的,你那就是骂人。他要怎么样?老姜问。焦奂说,他要你给他道歉。老姜瞪大了眼珠子,什么?你让我给他道歉?焦奂一摆手,让老姜别急,说,不是我让你给他道歉,是人家刘小杰说你骂了他,他要求你给他道歉。还不都一样!老姜说着,又认真地看着焦奂问,你打算怎么办?焦奂说,我能怎么办?他很认真的,我当然要给人家一个说法。老姜把那半支烟拿起来,重新点上,吸两口,才说,这龟儿子,我不可能给他道歉,我不道,他能把我怎么样?焦奂说,你不道,过得了我这一关,能过监狱长那一关?老姜说,怎么,他还要把我告到监狱长那里?他才来,能耐的他。焦奂说,监狱长信箱就在楼道里,每周有专人来查看,你不知道?

老姜思前想后,还是答应焦奂给刘小杰道个歉,自己如果咬定不给刘小杰道歉,尽管焦奂不会逼他,刘小杰呢,他既然能把事情反映到监区长这里,也就有可能反映给监狱长,近两年,一些同事常被监狱长或监狱纪检部门找去谈话,甚至受到各种处理,那都是服刑犯人们通过监狱长信箱反映上去的,监狱长信箱就挂在犯人洗手间的墙壁上,哪个犯人都可以随时把一封信放进去。自己干这个工作快一辈子了,几十年都没有被领导找去谈过话,别因这点事摆不平,影响了一世的清名。道歉,说到家,一句话的事。道!大人不记小人过嘛。老姜这样决定时,才发现自己的倔脾气这几年真是改多了,与时俱进了。

焦奂把刘小杰带到自己办公室。老姜坐在沙发上,他没看刘小杰,假装看手里的一张报纸,其实在焦奂刚出去找刘小杰时他心里就开始怦跳得厉害起来,他想,自己什么时候心怦跳得这么厉害过?

焦奂严厉地把刘小杰批评了一通,说董世昌一个老年人为吊兰花付出了很多辛苦,监舍里的人也都非常喜欢那盆花,你给碰摔了,理应给人家道歉,说句客气话。刘小杰诚恳地承认了错误,说我回去就给他赔礼道歉。焦奂说,姜队长也承认那天骂了你,主要是看到你的态度不好,但他不是故意的,那句话是他的带口语,顺嘴就溜出来的,这一点我可以作证,现在姜队长诚心表示要给你道个歉。焦奂说完,就看老姜,老姜慢腾腾地放下手里的报纸,刚要鼓起勇气琢磨着要说话,刘小杰却说,监区长,谢谢您,也谢谢姜队长,我可以接受姜队长的道歉,但我有一个条件。老姜立时把张开的嘴闭上,焦奂也把目光落在刘小杰的脸上。刘小杰说,我的条件不高,合情合理,以前人们都是这样做的,就是姜队长在哪里骂的我要在哪里给我道歉。焦奂看向老姜,老姜已经开始眯缝着眼睛看眼前的刘小杰。焦奂收回目光,问刘小杰,你是说?刘小杰说,监区长,我要姜队长在我们监舍给我道歉,并且监舍的犯人还要都在场。老姜突然腾地站起来,指着刘小杰的鼻子说道,你给我滚出去!刘小杰转身就走,走到门口,回身说,我早看出来了,您根本就缺乏诚意。

年轻的同事侯青自告奋勇,对老姜说,道歉?道什么歉!简直是笑话,您老先别急,我找他。

侯青果然找了刘小杰,他没有把刘小杰叫到办公室,而是直接去了刘小杰的监舍。

侯青让监舍里的其他犯人先出去,然后关上门,对刘小杰一顿训斥。他说,姜队长骂你什么了,骂你娘骂你八辈子祖宗了?不就是说你一句龟儿子嘛,这也叫骂吗?你做错了事,起码的一点礼貌都没有,没大嘴巴扇你你就认便宜了,就算是骂你,也该骂,再说,都是男人,都是爷们,男人爷们在一起哪个嘴里干干净净,你从小到大就没骂过人吗?都给人家道歉了吗?刘小杰才入监一个月,对监区的一些队长还没认清,更不了解眼前气势汹汹的侯青的脾气,他听着侯青的数落,半天才支吾着说,我骂过人,那是我的事,这次我做了错事,他可以教育我,给我讲道理,可以关我禁闭,可他是个警察,就是不能张口骂人。就算骂了你,你让队长给你道歉,你就高人一等了?侯青说。刘小杰毕恭毕敬地站在监舍中间,说,我没想高人一等,就是不容许人骂我,我在家爸妈都没骂过我。所以,你爸妈把你宠到监狱里来了,告诉你,你如果继续坚持你的想法,以后的日子注定不好过。侯青说。刘小杰心里有些动摇了,他垂下头,看了地面半天,抬起头时说,我不信还会有人把我弄死。侯青冷笑一声,弄死你肯定不会。

侯青回来见老姜,一脸的怒其不争,说,这小子还挺犟,软硬不吃,真是线绳串豆腐死活提不起来,你看着,我以后盯死他,他只要有一点儿错误我就狠狠收拾他。

老姜心想,那是以后的事了,眼前怎么办才是当务之急,再说,侯青说因为这件事盯死人家,有点官报私仇,小气了,这可不是他老姜的为人风格。他说,算了吧老弟,咱别把事再弄出岔子来,还是我自己琢磨琢磨吧。

老姜琢磨了一天一夜,还是决意不在刘小杰要求的场合下给刘小杰道歉,他认为,即使刘小杰向监狱告自己,监狱也不可能因他这样一句骂而处理他。他干了三十多年这个工作,对工作敬业,一丝不苟,前些年的工作方法方式走过极端,但效果不能说不好,如果监狱因为刘小杰告他找他谈话,他当然可以诚恳地承认错误,并表示以后坚决吸取教训,改变粗鲁的工作方式,文明执法。至于刘小杰本人,他老姜就是不接受他的要求,一个新来的年轻犯人,能对一个在监区上下有着良好威严声誉的老警察怎么样?退一步说,假如自己做到宰相肚里能撑船,显示出一种大人大量的风度,不计一切个人得失,在众犯人面前给他道了歉,一些同事该怎么看待自己的行为,明摆着,他们会认为,他的行为看似文明了,但其实助长了一些犯人蠢蠢欲动的心理。犯人,就是因为心里没有任何惧怕,什么事都敢做,什么法条都敢碰,才成了犯人,对于文明,对于新生的进步的文明,他们不仅在心里嘲笑蔑视,更会在行为上做出试探,一旦试探成功,文明就成了狼眼里的一只羔羊,玩耍着,游戏着,最后把它吃掉。这样想着,老姜觉得,他的道歉,不仅仅是个人的事情,而是大局整体上的事情,是牵一发而动全身的事情了。

可是,跟着发生了一件事。

与刘小杰同监舍的两个犯人又因董世昌的花被砸折,骂了刘小杰,刘小杰还嘴,两个犯人一起对刘小杰推推搡搡,一直把刘小杰推倒在自己的床上,还指着刘小杰的鼻子说,你敢让队长给你道歉,你活得不耐烦了,你太把自己当人了,你这样做,是什么意思?你把自己当成了人,我们呢,我们也就不是人了,对吧?刘小杰说,我不管别人,这是我的事。两个犯人给了刘小杰几个嘴巴,说,这里没有个人的事,这里是个群体,你一个就代表了大家,懂不懂?刘小杰说,我不懂,我挨了骂,等于骂了你吗?两个犯人把刘小杰拉倒在地上,说,你真是个不长进的东西。刘小杰一骨碌爬起来,跑出监舍,直接到了监区长办公室,向焦奂报告了经过。焦奂立即把两个犯人关了禁闭,并把事情告诉了老姜。

老姜觉得事情真得不该再拖了。他决定找刘小杰的父母曲线救国。

老姜在超市买了近两百块钱的东西,走进刘小杰父亲的病房时,让刘小杰的父母好一阵手忙脚乱。

老姜把事情原委说一遍,刘父说,咳,不就是一句话嘛,带口语,不当真的。他表示接见时一定做好儿子的工作。

老姜出了病房,站在门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却听到门里的刘母说,警察怎么能随便骂人?刘父说是儿子先犯错误,该打该骂。刘母说那也不能骂龟儿子,他是龟儿子,你是什么,我是什么了,他爷爷是什么了,不行,这个事听我的,咱不能帮他这个忙。刘父没吭声。

老姜走出医院,又在大门口停留了一会,他仰脸看头顶的太阳,太阳的光芒刺得他有些眩晕,收回目光的一刻,他不仅后悔了当初没有当机立断让董世昌把那盆花处理掉,更后悔了作出此行的决定。

老姜颓丧地走在人行道上,他在琢磨下一步该怎么办,刚走出几步,迎面而来的一个中年男人竟伸手拦住他的去路。

3

半上午时,老姜把刘小杰监舍的十个犯人组织好(包括从禁闭室提来的两个被关禁闭的),他说他要给刘小杰道歉,说完,他摸一下右前额,嘴里不禁唏嘘一声,又说,道歉之前呢,允许我给大家讲一件事。

十个犯人分两列站在监舍中央,刘小杰自动站到其中一列的前面。因为老姜抬手的举动,他们都看到了矮胖的姜队长右前额上有一块伤痕,伤痕透着深青色,略有些肿胀。

老姜站在门口,身穿警服,脸膛黑红,寸发皆白,一对小眼睛眨了又眨。

他使劲地咳了一声,挺了挺胸膛,说,昨天中午,我遇到了二十年前释放的一个人,他叫黄三儿。黄三儿当年被判有期徒刑四年。我一时没有认出他来,二十年啊,可他一眼就认出我来了,为什么,也许是因为我当年打过他两个耳光,并且,阻止了他唯一的一次减刑,现在想起来,我的这只右手还火辣辣的疼。

老姜举起自己的右手。九个犯人竞相侧着身睁大惊奇的眼睛,只有刘小杰的眼睛眯成一条缝儿。

老姜放下右手,说,我没有认出他来,却意识到了他在我手下服刑改造过,他呢,以为我认得他,就要请我喝酒,我本不想去,他就用话激我,意思是说我怕他。

老姜的目光越过刘小杰,继续说,黄三儿没把我领到一个大饭店,或者一个像模像样的什么饭店,没有,他把我领到一个小胡同里,然后,我才见识了那个饭馆,地方不但僻静,门脸还小的可怜,那不是吃饭喝酒的好地方,依我看,倒是个杀人越货的好地方。

他让我先进了饭馆,自己却在外面打电话,我身临那个境地,当然会有所警惕,所以我听到了他电话的大概内容,跟着,我才想起这个人是黄三儿。我当时突然有些怕了,我五十多岁了,身体差了,还有老婆孩子,何况我听到他在压低声音说,你们几个都来,我在某某饭馆。

我怕,但不能走,绝对不能走,走了,跟头就栽大了。

我们进了一个单间,他请我点菜,我客气地说我不会点菜,你点什么我吃什么。他点了几个小菜,一下子就要了两瓶白酒。我们开始用三两一个的玻璃杯喝酒。起先,他要求我们共同先干掉一个,我就随着他干掉一个,接着,他把第二瓶酒打开,他要求两口干掉一个,我就又随着他干掉一个。之后,他说自己干掉一个,让我喝半个,我又随了他。他大喊老板娘,又要来第三瓶,把第三瓶酒打开,给我斟满,给自己斟满,然后,把酒瓶子猛地蹾在桌子上,玻璃杯里的酒被震到桌子上。他埋着头喘着粗气说,八年了,我无时无刻不念叨你啊。我说,你怎么不去找我,找我容易。他的脸红涨着,眼睛像出了血,他瞪着我,半天没说出话来,只伸出手朝桌子上狠狠一拍。

那次我打他两个耳光,是因为他凭一点小事就动手打了一个老年犯人,我让他认错,他说我就打了,你能把我怎么样?他还要往下说,我伸手就给他两个耳光,最后一个耳光把他打得摔在地上,他坐在地上,愣了半天才说,你敢打我,我伸手又去打,他一骨碌爬起来就跑,我在后面追,追出很远,他突然坐在地上,说你打死我吧。我当然不能打死他,我说你站起来,立即承认错误,否则,我就伸出手吓唬他,他腾地站了起来。那次他最终承认了错误,向年老犯人道了歉。但我对他说,我不允许你再犯一点错误,我会一直盯到你刑满释放。

他果然表现好多了,剩下半年多刑期时,队里(那时不叫监区)计划给他呈报减刑,可我发现他有时看那个老年犯人的眼神有点凶狠,我就坚决反对给他呈报减刑,我的意见是,他还没有改好,他还有坏毛病,今天减刑明天出去后天可能就又回来了。

直到释放,这个黄三儿一天刑没减。释放那天,我送他到门口,还没等我说话,他却说,姓姜的,别让我在外面见到你。我差点气乐了,我伸出右手给他看,他下意识地一闪,转身就跑。我冲着他喊,黄三儿,别让我再在这里见到你。

队列里有一个犯人举手,老姜说,你有什么问题?

那犯人说,你还是快说您和黄三儿喝酒的事吧。

老姜嘿笑一声,我知道你想听什么。

老姜说,黄三儿把手拍在桌子上,开始跟我诉说他八年来如何不容易,为了活着,卖鱼卖虾,卖菜卖粮,他都干过,甚至还捡了半年多的破烂儿,现如今又回到卖菜上,每天起大早去郊区批菜,再回到市区菜市场上,一年只有过年歇几天,快四十了才娶上个媳妇。我就说,不是挺好嘛。他突然又把手拍在桌子上,大叫一声,好什么,你要是让我减半年刑,我就见到我娘的活面儿了。说完,他竟捂着脸哭起来,哭得像个小孩儿。我心里一紧,跟着有些疼。

老姜停顿了一会儿,才说,说实在的,那一刻,我真觉得对不住他了。我抓起自己的酒杯,喝了一大口,就这一口,我的酒劲上来了,酒劲一上来,我却还明白,我发现自己刚才丢失了警惕,我回身看看身后,想找到一棵木棍之类防身的东西,可我什么也没找到,我看看门口,摸摸屁股下的塑料凳,心想,今天死不了就知足。

黄三儿抬起脸,抹一把泪,说,你那两个耳光啊,让我在人面前丢足了脸面,直到释放,好多个夜里我都做噩梦,梦到你举着手在追打我,就是出来这么多年了,我还时不时做那样的梦。

我说,真想不到,那两个耳光把你吓着了。

他说,就像一个小孩儿给吓着了,把魂儿吓跑了。

我想笑,却觉嗓子眼有东西要涌出来,我一使劲,那东西又回去了。

队列里有犯人笑。一个犯人说,您已经是好酒量了,我给您记着呢,到眼下,您大概已经喝了一斤了。

老姜说,当时已经多了,我才把那东西咽回去,就听黄三儿的电话响了,黄三儿听着电话,嘴里说,在单间了。我知道他的人到了,可我突然觉得自己镇静了,我眯着眼睛问他,来了几个人?他伸出一只手,又把手背倒过来给我看,说,五个,不,七个,还有我老婆,儿子。

我心想,倒是上阵父子兵啊。

黄三儿有些语无伦次问我,你说,劳改了几年,我真能改吗?我含糊地冷笑着没说话,他说,半年前,一个市场管理员管理我,我气急了,到旁边店里就买一把菜刀,可管理员竟面不改色心不跳,我心里一发狠,就把菜刀对着他的脖子砍去。

我心想,这小子真没改性啊,那个耳光他白挨了,这时,单间门口呼啦啦涌进几个穿着脏兮兮的男人,我腾地晃荡着站起来。

刘小杰突然举起手,没等老姜说话,他说,姜队长,您脸上鸡蛋大的伤痕已经告诉了我们下文,您不必说了,您的铺垫足够了,您知道今天我最想听到什么。

老姜的话被打断,刚要顺口出溜一句你这龟儿子,却被立时咽了回去。他抬起双手一摆,示意眼前的人们安静。

老姜说,好,我言归正题。

老姜把身子直了直,目光在一双双愣怔的脸上掠了一遍,然后收回。他说,今天,我正式向刘小杰道歉,我骂了刘小杰一句,现在对刘小杰说一声对不起,请原谅,并保证,以后绝对没有此类事情发生。

队列里一时无语,只有刘小杰肃着脸,看着老姜的眼睛,半天,他走前一步,对着老姜深深鞠了一躬。

刘小杰,谢谢你接受我的道歉,老姜也严肃起表情说,但,你记住,我会像盯黄三儿一样一直盯到你释放。他抬手摸摸右前额上的那块伤痕,禁不住咧咧嘴。

好,您也记住,我不会成为黄三儿。刘小杰说。

4

老姜走在监区的楼道里,坚持不看站在各监舍门口众犯人的目光。楼道尽头,焦奂、侯青还有几个同事在监区长办公室门口等候老姜。老姜走过来时,他们躲开门口,给老姜让出一条道,而老姜却拐身进了对面的洗手间。

老姜的脸上火热,有些眼泚也涌在眼角。他拧开自来水朝脸上喷几下,然后,对着眼前的镜子看那张老脸。

黑红的脸,深青的伤痕,一头的白发。

怎么一站起来就摔倒了呢,还是老了,他想起昨天的事。

老姜又进了旁边的卫生间,把门关上,蹲下来。

老姜觉得自己的心跳还有些快,他把一只手轻抚在胸口上,直到整个人安静下来。

他回忆一下刚才的事,还好,做得按部就班,还算恰到好处。

跟着,他又想昨天的事。刚才,他没有把那件事讲完,就被刘小杰打断了。

昨天,他一站起来就摔倒了,脸撞在桌子上,还是对面的黄三儿比那几个人快,一步就窜过来把他扶起来。

黄三儿眼泪哗哗地自责着,姜队,我,我心里有好多话,好多啊,我说不出啊,您没事吧?

他没理会黄三儿的自责,只顾问,你用菜刀砍那人了,砍伤了?

黄三儿忙说,没,没啊,我把菜刀扔了。

他才放心地去看眼前的那几个人,都是黄三儿一样的面相打扮,估计都是一些做卖菜生意的人。站在最前面的那个女人还算眉目清秀,穿着也利落些。她手里领着一个五六岁的男孩。男孩太像八年前的黄三儿了。看样子他们就是黄三儿的老婆儿子了。

这时,女人拿起酒瓶给他斟酒,嘴里说着,姜队长,要不是您,那次他又进去了。

他不解地看黄三儿,黄三儿嘿嘿笑着,对女人说,不能让姜队喝了。

女人只顾把酒斟满,说,他们都是来给您斟酒的,他们斟的酒您可以不喝,可我这个酒您要喝,他那次举起菜刀砍人时,要不是您,我和孩子早就成孤儿寡母了。

他问,黄三儿,到,到底是怎,么回事。

男孩的嘴快,男孩一指黄三儿,说,他说他举起菜刀时,想起爷爷给他的两个耳光。

他笑了,忽觉前额有些疼,他没敢抬手摸疼的地方,只是望着眼前那几个已经朦胧的人形,心想,这也是一出鸿门宴啊。

外面先是焦奂的声音,后是侯青的声音,他们在喊老姜,老姜你没事吧?

老姜不答应,也不吭声。

老姜到卫生间时经常蹲上半天,这是他近半辈子的习惯了。

劳美,作家,现居天津。曾发表小说若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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