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应松

大地是生命的源头，是如今一切一切的根。

大地多么美好，它生机勃勃。早晨，大地蒸腾着淡蓝色的雾气，太阳从云层里钻出来，庄稼在风中抖擞着，有模有样地抖擞着，畜禽在那里悠闲地散步和觅食，人声或高或低地喧嚷，流水在蹒跚向前。大地让视野多么辽阔，让心多么舒展。大地给我们喷香的饮食、如花似玉的美女、婴孩的笑靥和老人苍老的歌吟声；大地给我们爱情，给弱肉强食的世界奔腾的活力。车轮滚滚，人们的欲望永无止境——大地給了人类太多的遐想，使他们永不能满足。

在这个小小的地球、大大的大地上，人们滋生了多少梦寐以求的愿望，艺术便是其中之一。艺术是作为神话、作为思考世界和掌握世界的方式而出现的，艺术比国家古老，而大地比艺术更古老。福克纳说：“人类不但能苟且地生活下去，他们还能蓬勃发展。”这是什么原因呢？这一切得益于大地的供养和容忍。

可是大地依然无比美妙，她通过那些“守园人”——劳动者的劳作，让艺术家描绘大地，让作家书写大地。我们看看英国作家刘易斯·格拉西克·吉本是怎样书写大地的：犁地，条播，收获，这是“落日下的土地”的歌声。在“云雾山谷”，相继出现了卷云、积云、层云、雨云；在布满岩石的山上，有绿帘石、榍石、磷灰石、锆石……与这位作家同乡的评论家艾弗·布朗称赞道：“他是人类的满怀愤怒和同情的代言人。”在吉本的作品中，你可以听见“大地本身在发言”。

如果——如果能这样，将你的整个身躯化做大地，就像我们民族的神话中说的那个盘古，眼为日月，四肢五体为四极五岳，血液为江河，筋脉为地理，肌肉为田土，发髭为星辰，皮毛为草木，齿骨为金石，汗流为雨泽。而雷霆为其声音，那你的作品将是从大地上诞生的又一个神灵，复活的祖先的精魂。

是啊，万物都在大地上留下了生活的痕迹。大地收藏了他们的脚印，江河的脚印是巨大的刻槽，森林的脚印是煤炭，一只远古的海星的脚印是一块化石，人的脚印是墓碑和永恒的艺术及语言。爱默生说：“天空中到处是象征；遍地都是备忘录和签名；每一个物体浑身都是暗示，在向理解力高超的人说话。”

大地会暗示我们，让我们尽情地汲取，汲取她的养料和智慧。我们的祖先化做了大地，而在西方神话中，那个一触到大地就有了力量的巨人安泰，同样向我们暗示着生命的奥秘。大英雄海格力斯（常译作“赫拉克勒斯”）知道把安泰摔倒毫无作用，只有割断他与大地母亲的联系，他才会失败。于是将他高高地举了起来，使他与大地母亲脱离，然后，轻而易举地扼死了他。

感恩大地，这是我们唯一能向大地母亲俯首称臣和回馈的途径。

一切从很远的地方风尘仆仆、蓬头垢面走向大地怀抱的人，都将得到从大地上生长的力量。这是大地的恩赐。

大地以她的无言、柔美、宽厚、坚实和深沉，召唤并支撑我们。走向大地的人是有福的，他啜饮了生命的灵泉，不再迷茫，心跳平缓，灵魂清洁，磨亮了镰刀，开始收割……

摘自《长江文艺》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