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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在泉边

2011-11-21

文学港 2011年2期
关键词:校长老师

孙 侃

少年在泉边

孙 侃

要想彻底弄清是什么原因,让我在那个晚上选择了万年和铁强,已是不可能的了。父亲长期在外工作,母亲临时要在距家十多里地的棉麻站值班,要我寻找同伴在家过夜。难道一个十七岁的男孩,找了两个同龄同性的做伴,就一定会安全些吗?不知道父母拥有怎样的逻辑。

两间瓦房,依着穿镇而过的那条河流。院门朝东,通往河边的小道两边是怒放的荆棘花。我看见万年和铁强勾肩搭背地朝我家走来,咧着大嘴,甩着四肢,像两只肆无忌惮的螃蟹。离开校园后的我们总难免放开些。炊烟已被黄昏收走,天上的云彩乱七八糟。我打了一个饱嗝,刚刚胡乱吞咽进去的隔夜饭让我很难受。

他们两个却觉得顺理成章。在教室里,铁强只与我隔了一条过道,而身长如猿猴的万年则坐在我的后排。在欺侮同桌的女生时,我们三人总是结成一帮,往往让女生们既吃了眼前亏又不敢向老师申冤。更重要的是,每次考试时我们三个总能很默契地互相作弊,比如分享从女生那儿偷窥来的答案。如果三个人当中有一个说了带点儿颜色的话语,另两个就会心领神会地大声笑起来,以引起女生的注意。我们希望,女生也乐意听到这样肮脏的词语。一切都注定了在父母不在的珍贵时刻,应该由我们三个人大闹天宫。

但一开始真不知道该怎么打发时间。坐在我家的饭桌旁,我们玩了一会儿纸牌,很快兴味索然。我们的口袋里没有几个角子,不可能像大人那样豪爽地下注。喝光了暖水壶里的水,又用冷水洗了脚,互相怔怔地看着,总觉得今晚不能这样白白浪费了。铁强提议每个人讲一个鬼故事,万年和我却一齐笑起来。我们讥嘲浓眉大眼的铁强好像仍然只是个髫发幼童。

后来还是听了万年的。镇后街的晒谷场上在放电影,有两本片子。

我们赶到镇后街的时候,第二本片子已经开始了,但场面依旧很乱。小镇的风气就是这样,露天电影的内容往往是次要的,氛围才是真正重要的,因为那是男男女女可以短暂放开的时候,当然更是那些小流氓的快乐之时。真的是人头簇簇,很多人都站在自带的木凳上,更多的人则在木凳的缝隙间钻来钻去。卖油糕和瓜籽的小贩们通常站在人群的边缘,一些尿脬酸胀的人正朝着晒谷场边的柴垛扫射。我们三人刚钻进电影场的时候,就听见前方混乱的人群中,传来几个年轻女人咯咯咯的浪笑。我们互相对视一眼,认定今晚的我们寻到了好地方。

果然是一群小流氓在胡闹。这些小流氓,通常是些待业青年、饭店里的小跑堂、职业赌棍、屠夫的儿子之类的角色,让我们难以理解的是,他们的身边往往不缺女人。前不久,一则流传在镇上的耸人听闻的新闻是,半夜里,有四个男流氓凑在一个烫了黄头发的女流氓肚子上打纸牌,女流氓裸着肚子躺在镇供销社肉店巨大的肉案上,赢了纸牌的男流氓将首先拥有今后的性权利。治安队闻讯赶来,男流氓们一哄而散,只留下肉案上那个还裸着肚子的女流氓。其实,这个女流氓镇上的人都认识,是镇上摆服装摊的阿钗嫂的小女儿。不知道今晚在电影场又与男人搅成一团是不是又是她。

循声看去,竟发现不是她。模糊的人影间,活动着几颗叼着烟卷的脑袋,应该都是些男的,其中夹杂着一个披头散发的,不知是男是女。我们想从这群家伙身边擦过去。再往前走,好像人群稍空疏些。就在这时,我们惊异地看见了在这群晃动着人影中央,居然裹挟着我们的语文老师嵇老师!

此时的嵇老师被这群叼烟卷者不断地推搡,似乎想争辩些什么,因为被揪紧了衣领,显然发不出多少声音来。我们发现今晚的嵇老师没有穿平时的那件中山装,而是穿着一件西装,里面好像是大红色的衬衫。是不是他这惹眼的打扮让流氓恼怒?还是他与他们因争夺女人而交火?但后者显然是不可能的。向来儒雅的嵇老师尽管是个三十岁左右的未婚青年男子,却似乎不近女色。我们班上最漂亮的女生,名叫阿蓓,长得茁壮丰满,且又伶俐乖巧,非常讨人喜欢,是所有男教师都喜欢的角儿,头上扛着班团支部副书记、校学生会文体部长、班长、数学课代表和政治课代表等多个头衔,却一直没有获得嵇老师的青睐,至少在我们印象中是这样。嵇老师甚至在课堂上很少让她回答问题,阿蓓在路上向他打招呼时他至多在鼻孔里哼一声,表现出他极度的漠然。据说,嵇老师至今尚无女朋友,这很可能缘自他清高自傲的脾性。那么,今天的他怎么了?

铁强捋了衣袖想冲上去了,我觉得也应该帮一帮,万年却张开长臂及时地阻止了我们,并用一个奇怪的眼神,提醒我们仔细观察。嵇老师的眼镜已被小流氓们打掉了,大红衬衫掉了好几个纽扣,有一个披头散发的人还朝他的脸上吐唾沫。当嵇老师努力挣脱揪着他衣领的手,试图逃离时,几个小流氓在乱喊:“求饶有个屁用,这里是你撒野的地盘吗?”“这家伙满身是骨头,只在下面长出一条骚肉!”“阿兰,你来摸他吧,这家伙到底有几根骨头?”接着,那些推推搡搡的人终于发出一阵狂笑。我们依稀看到,地上好像还躺着一两个人。

似乎更让我们弄不懂了。当我们看到嵇老师最后被那群小流氓逼到墙角落之后,顿时丧失了继续看电影的兴趣。因为此时的我们无法帮老师打架,无法理解为什么会目睹这样的事,也不知道自己应该怎么办。迷惘像一张大网,把我们紧紧笼住,无所适从。我轻声地说,回去吧。

几天后的晚上,当母亲再次离家值班时,我们三人又凑在一起。已经商量好了,今晚我们将去拜访嵇老师,向他请教写作文的事。自从目睹了那晚的一幕后,我们自然很关注嵇老师的一切。嵇老师脸上有一块血瘢,证实了他即是那晚的肇事者和挨打者,但他在学生们面前,神情没有任何异样,这又说明了他惯于伪装。我们对他发生了极大的兴趣,觉得有必要近距离地与他交谈。这没有任何要挟的意思,我们只是出于对他的强烈好奇。

嵇老师在他简陋而洁净的家里热情地接待了我们,我们在他提供的一条长凳子上分别挨下了半个屁股。室内的陈设意味着这里的主人是一个偏执于清洁和冷漠的人,而且情趣寡淡。我们在他悬于室内的晾衣绳上,再次看见了那件大红衬衫,被扯掉的几只纽扣已经钉好了。对我们关于作文结构以及排比句用法之类的讨教,他耐心作答,甚至背诵了鲁迅的一段文字作为例证,但是,他时而扫过我们的眼神是警觉的,仿佛已经窥见了我们不可告人的目的。在出现了一长段沉默之后,我们告辞。我们的脚刚跨出他的家门,门就在我们背后很不客气地关上了。

回到我家里,三个人面面相对,不知今晚的我们究竟收获了什么。但有一点似乎已被我们感觉到:我们正在剥开包裹故事内核的薄纸,某种真相正有待于我们去探索。

当晚的我们兴奋难捺,设想着下一步的行动,又不知该怎么办。尽管嵇老师冷淡地对待了我们,但在内心深处,我们仍然与他站在一起,毕竟他是我们的老师,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也一直吃亏着,属于弱者。如果嵇老师指挥我们去帮他逮一个女人来,我们也会毫不犹豫地听命的。没想到,让我们逮女人这样的事,后来居然真让我们做了。

天快亮的时候,我们三人一致决定,替嵇老师物色一个适合于他的女人,并且施计助他成功。我们认为,这样便可以使嵇老师寡淡的生活变得鲜活起来,而且也避免了他再去电影场之类的地方闯祸。我们几乎可以认定,嵇老师是一个渴得快要变态的男人。

对于八十年代的高中生来说,“变态”这个词,我们还刚从一本从地摊上买来的非法刊物上得悉。呵呵。

我们的体育老师居然就是校长的老婆,长得腰圆腿粗,硕大无朋的肥臀压得死人,唇上还有两条滑稽的淡须。据说以前她是县体训队的铁饼运动员,可以想见她的巴掌落在人的脸上该是什么效果,铁强就尝过这么一次。铁强虽然名字很硬,却往往表现得像个软蛋,不像万年,既有计谋又肯玩命。那一次练跳马,铁强怎么样都跳不过去,每当跑到跳马前,就嘻嘻一笑绕了过去,惹得全场男女学生笑成一团。校长老婆恼了,晃着可怕的屁股冲了过去,当即就赏了他一个耳光。铁强的脸上顿时起了五道手指印,但他不敢有半点不满,而且像一只阉了的狗蹲在一边瑟瑟发抖。接下来,每个学生都不敢在跳马前有半丝犹豫,都拼着命跳过去,磕掉门牙也不敢不跳。

但今天上午,第三节课的铃声还没有响起的时候,铁强急急地跑来告诉我们,说嵇老师与校长老婆打起来了。

这消息似乎耸人听闻。我们以最快速度跑到了语文教研室窗外。战斗的硝烟已经散尽,但地上还残留有弹头和弹壳,几本破书和一只碎了的墨水瓶触目惊心地扔在地上。校长老婆双手叉腰,骂骂咧咧,似乎还有战斗的余力,涨红了脸的嵇老师却顾自低着头,在抽屉里整理着什么。当嵇老师抬起头来,反击了一句“你还有理?我只不过叫你不要串岗闲扯,影响我们的工作”时,校长老婆又大声地甩出一句:

“你还敢来管我?你算老几?你连你的臭东西都没有地方用!”

这话骂得实在有点儿刻毒,从嵇老师的表情上看出,他就要像鞭炮那样嗵地爆竹了。正想继续往下观望,一名教师冲出来,驱散了围观的我们。上课铃声也提前响了。

接下来的两节都是语文课。我们不免把目光落在嵇老师脸上,但进入了课堂后的嵇老师并没有表现出过多的异样,照样板书,读课文,提问,在课桌间的过道里走来走去。当嵇老师走到我身边时,我故意抬起头来,与他的目光相碰。我想近距离地观察他的表情,想透过外部表情窥探他真实的喜怒哀乐。没错,我们已越来越关注他了,校长老婆的那句恶骂想必会引起他更剧烈的反应。但嵇老师用手指骨节轻轻叩击我的桌面,示意我专心。

教室里非常安静的时候,忽然从窗边的那排课桌上,传来一阵竭力压低了的呻吟,听上去有点儿惨。所有目光都一齐射往那儿,竟然是茁壮丰满的校花阿蓓。大家不由得怔了怔。嵇老师停止讲课朝她走去,稍俯下身,向旁边的一个女生悠丽询问。悠丽顿时红了脸,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我们奇怪地看见嵇老师的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很尴尬的样子。我们面面相觑。很快,嵇老师让悠丽和另一名女生扶起阿蓓,前往校医务室。阿蓓几乎是被那两个女生拖拽着离开教室的。走过讲台前时,她还丢人现眼地呻吟着,像快要生育的妇人。

这突兀的一幕让整个教室充满了兴奋的分子,嵇老师的几声喝令才使我们稍安静了些。今天发生的事情真多啊,它让我们乏味而悠长的日子变得生动。没想到的是,紧接着居然又发生了一件事情。第四节课快要结束的时候,嵇老师忽然轻轻地走过来,俯身贴近我说:

“晚上有空吗?你们三人来我家里吧。”

尽管今晚的母亲没有去值班,但有老师的指令,外出还需要什么理由吗?刚吃完饭,我们三个就在我家集中,然后去了嵇老师家里。

是让我们三个合作,写一篇作文的事情。作文是要去县里参赛的,所以必须确保写作质量和上交时间。嵇老师在讲解作文要求的时候,我的思维不免有些游离,目光游走于他室内的那根晾衣绳,那只拾掇整洁的小书橱。我是语文课代表,是全班公认的写作文最棒的学生,把这任务交给我,是可以理解的,但是,嵇老师为什么还要同时叫上铁强和万年呢?这样的事情为什么要把我们叫到他家里说呢?我觉得这里又有了新的谜团。

当然,接受任务,这是没得说的。我们三个早已说定,嵇老师让我们做什么,我们就做什么。我们渴望无人管束的自由,同时也愿意听任某个领导者的指挥,如同某个秘密组织的铁杆成员。

或许是我们三个的诚意和善意打动了嵇老师,或许是他交给了我们除功课以外的写作任务,他比上次热情了很多,因而气氛显得轻松。事实上,本来像我们这样三人结伙的男生,是很容易成为班上的刺头的,可我们居然相反,看得出,嵇老师是不无感激的。他给我们泡茶,借给我们几本书,甚至还闲扯到了美术什么的,一点也没有尽快赶走我们的意思。当我们与他告辞时,时间已近9点钟了。

然而,也正是因为他的热情和气氛的轻松,我们便不自觉地随便起来。当嵇老师起身去了屋外的茅厕时,我们三个就在他的屋内乱看,万年还在他的小书橱里乱翻。突然,有一张夹在书里的大纸掉了出来,捡起一看,我们吓了一跳:是一张从画报上剪下来的纸页,印着一幅很逼真的油画,一个一丝不挂的少女肩上扛着一只瓦罐,瓦罐里流泻出来的清水浇淋着她柔嫩的身体,她身体的每个部位都是那么的充满诱惑,尤其是我们不敢看的那个地方。铁强短促地啊了一声,万年却抢过去,恨不得把整只脑袋都伸进这张画报纸里……我们蓦地醒来,不敢留恋,以最快速度放回原处。这时嵇老师已经推门回来了。

出了门我们三个就互搭肩膀,横着走路,像一只大蝙蝠。我们一致认为,我们要完成好嵇老师交给我们的光荣任务,同时,也要加快完成帮助嵇老师物色伴侣的重任。从那张无意间窥见的画报纸上我们也可以断定,嵇老师决非先前所认定的那样不近女色,相反,他对那些美妙的尤物充满着狂热的渴求。

那天下午,快要放学的时候,我们在操场上玩球,还有几个男生在操场上练双脱手骑自行车,忽然有一个留着大鬓角的小伙子也窜到操场上来。当我们的篮球飞到他眼前时,他灵敏地接住,然后投出了一个三分球。我们并不喜欢在打球的时候有人添乱,何况中学生与社会上的人本来就有点儿抵触,更何况他的大鬓角似乎是小流氓的标志,我们三个以及另外几个便与他推搡起来,很快就扭成一团。

我们人多势众,大鬓角显然不是对手。能在我们的地盘上,把一个小流氓打得落花流水,我们可是盼了很久了。他倒在地上,像泥鳅一样挣扎,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我们攻势凌厉,他的嘴角被打出了血,说出来的话咿哩呜噜,一点也听不清楚。接着,从他的裤袋里掉出来一件东西,竟是一只口琴。

“口琴?”我们惊奇。小流氓居然还爱好吹口琴,是个爱音乐的家伙,这无疑冲淡了我们对他的恶意。要知道我们的音乐老师,还能把口琴吹成风琴的声音呢。在我们惊奇的间隙,大鬓角一骨碌从地上爬了起来。

“干啥要打我?我又不是找你们来打架的!”他擦了擦嘴角的血,很诚恳的样子。

万年还想扑过去,却被铁强拉住了,并示意他让对方说完。大鬓角对铁强友好地点了点头,说:“我来你们学校是想找一个人,是个老师,男的,三十岁左右,戴一副眼镜。”

万年冷冷地问:“你是上门来找他打架的吗?”

“不是。”大鬓角更诚恳地说,“是来谢他的,另外还要告诉他一些事情……你们能帮我找一找他吗?”

看上去好像是真的。我们握紧的拳头都松开了,脸上的恶意早已一扫而光。“这位老师姓什么?”我问,其实我已经有了他想找的就是嵇老师的预感。

“我不知道他姓什么,我只记得他在电影场里穿的是一件大红衬衫。”他说。

用不着再说下去了。担心大鬓角说出来的事情可能涉及到嵇老师的隐私,甚至是丑闻,不宜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我赶紧给万年和铁强使了个眼色,他们也已意识到了什么,用眼光与我默契地交流了一下。我对大鬓角说:“跟我来吧,我带你去。”

我们三个带着他去找嵇老师。嵇老师还在教研室里忙碌,见他进来,不免狐疑,但看到了他的大鬓角,似乎一下子明白了。随即,嵇老师的眼光在我们身上稍稍停留了一下,我明白那是让我们回避的意思,我便拉了铁强和万年走出教研室。

我们没有走远,而是站在教研室门外偷听,这完全是由于我们的好奇心在作祟。我们清晰地听见大鬓角不住地向嵇老师作道谢,还说过了这么多天才来致谢,是因为一时不知道您是哪个单位的。我真是笨,戴眼镜的不就是老师吗?而我起初竟找到新华书店和银行里去了。但我们发现嵇老师的话很少,只是说这是我应该做的,而且我也没有帮上大忙,你女朋友最后还是受了小伤。大鬓角说,我女朋友今天也应该来的,可前几天我们闹了别扭,她说我不像个男人,在紧要关头不能保护她,还不如那个戴眼镜的,想跟我分手。这个女人真是弄不灵清,连恩人都不肯来见!知道这女人这么坏,还不如让她在电影场被那帮家伙撕了吃了哩。大鬓角说到这里不由得笑起来,嵇老师也笑起来。

难道那晚在电影场,嵇老师在见义勇为?而我们,其实是见死不救?

一下子就让我们懵住,觉得自己实在太傻,尤其是我,因为嵇老师一向关心我,也很信任我的,而我竟在那时把他设想成流氓!……我看看铁强,同样是一脸的惊讶和歉意,只有倚着墙壁上的万年,惊奇过后,露着一丝淡淡的不屑表情。

有一则可怕的新闻在校园里传播。我们以前遇见过的所有奇事怪事,都比不过它的耸人听闻。

仿佛连校园里的每个人、每间教室、每棵树、每片树叶都神秘兮兮的,大家无一例外地被这则新闻震动,并用语言、眼神和手势热烈地议论。怎么会有这样的事?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丑闻哪,看来世道真变了,眼下的女生确实太不要脸了。我们发现,最喜欢窃窃私语的还是那些女老师,她们可能掌握了更详细的内容,还可以结合自己的人生经历,对这则新闻进行大规模的补充和发挥。

最后忍不住大声嚷起来的,是校长老婆。在各个教研室,她大肆串岗,唾沫飞溅,说得绘声绘色:“我早就看出这个阿蓓不是个东西了,如今她肚皮大起来,根本用不着奇怪!想当初,我们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连正眼都不敢看男人的,嘻嘻!……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我们学校肚皮大起来的女生,说不定还不止阿蓓一个哩!”

众人大惊。校长老婆如此口无遮拦,以事实证实本校失控的学生管理,这不是给自己丈夫抹黑吗?看来,这四肢发达的娘们头脑真是太简单、太混乱了。

嵇老师紧皱起了眉头,非常厌恶这唯恐天下不乱的臭婆娘。

校长老婆扫了一眼众人的表情,觉得大家都在等着往下听,竟更来劲了:“那天,我在县城里,看见我们学校的一个女生,正惨白着脸,一拐一拐地从弄堂里的一家小诊所里走出来……还用得着再说下去吗?不用脑子也可以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众人再惊,但没有人搭腔,只是每个老师脸上的表情更复杂了。这几天,由于阿蓓丑闻的传播,老师们心不在焉,连我们趴在教研室窗口偷听,他们也没时间驱赶我们,何况对于校长老婆这样的人来说,巴不得更多的人知道丑闻和参与议论呢。

秃顶校长突然出现在教研室里,确切地说,出现在他老婆的跟前,他的秃顶似乎一下子使室内的亮度增加了不少。“不要乱说了!你说的都是没有任何根据的事!给我回自己的办公室去!”校长咆哮着,像一头狮子。刚才还在乱嚼舌头的校长老婆不由得蔫了,粗壮的身体矮下去不少。她低声嘀咕了几声,便像一只鼹鼠那样溜走了。

校长依然站在教研室正中,对着众教师大声喊道:“从现在起,谁都不要捕风捉影、胡说八道了!我们学校的一切都很正常。大家都管好自己的班级、自己的学生,是唯一重要的事。如果发现有人继续造谣污蔑,损害我们学校的形象,必须严肃处理!”

嵇老师双臂抱胸,冷冷地看着校长发作。

我写的那篇参赛作文获得了很大的成功,荣获了全县高中作文比赛的二等奖,这在我镇中学历史上还是第一次。当然,尽管这篇作文署的是我的名字,但万年和铁强也出力不少,尤其提供了一些很生动的素材。这说明,嵇老师在布置任务时把我们三个都找去,是有道理的。当然,作文获奖的最大功劳应归功于嵇老师,他亲自为我修改了一遍,还写了一段推荐性的评语。

获了奖,我们才明白,嵇老师之所以不在学校里向我们布置任务,而改在他家里,是因为想隐而不发,出奇不意。在八字还没有一撇的时候先敲敲打打地弄得尽人皆知,自然是愚蠢的。要知道进入八十年代之后,教师们在学生成绩和教学成果上的竞争已渐趋白热化,嵇老师需要一个对他教学水平的公正评价。

获奖那天,正巧又是我母亲在棉麻站值班的日子,我们毫无疑问地聚集在嵇老师的家里。见我脸上有些许得意,嵇老师稍皱了皱眉,在我们都安静地坐下之后,便语重心长地说了骄傲使人落后之类的话。我当然懂,我也不会骄傲,我还想拿市里、省里的奖呢,我的得意只是对自己的一种精神奖励。但面对嵇老师的教诲,我只有唯唯称诺。

现在的我们对嵇老师已不仅只有佩服了,而是崇拜了,少年式的崇拜。

说了一通,嵇老师忽地沉默下来,看得出他想给我们说一件事,可又有些犹豫。万年的眼光四下乱动,我赶紧拉了拉他,要他安静下来,我觉得我们三个绝对的安静,才能体现出悉心倾听的虔诚。

“……你们跟悠丽平时联系吗?比如说,课余时间?”他的问话不免让我们吃惊。老师主动问起男女生之间的课余交往,似乎有些突兀,但我觉出他是有事相求,而非其它。

“悠丽,是那个坐在窗边那排的,圆脸的……女生吗?”我吞吞吐吐地问。

“是的。她跟你们平时有联系吗?我说的是,课余?”嵇老师继续追问。

“没有,我们没有。”万年和铁强赶紧撇清,生怕沾上些什么,我却沉默着,没有否定。我觉得嵇老师希望得到的答案,是我们与她有联系,能在课余时间与她合作一把。

看得出,作为一个谨慎的人,嵇老师是下了很大的决心说出他的意图的。他变得结巴,甚至语焉不详,让万年和铁强听得云里雾里,我却有所明白,估莫这是嵇老师重大行动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我不停地向嵇老师点头,表示认可,表示接受。

是呀,我们三个不是早就想好了么?即使嵇老师要我们帮他逮一个女人来,我们也愿意;帮助嵇老师找到一个合适的女人,我们也会义无反顾——虽然我们意识到,嵇老师并非想与一个年龄相差甚巨的女生恋爱。

嵇老师好像决定豁出去了,什么都顾不上了,我们自然也必须豁出去,尤其是我,因为我的任务更重,包括写一封类似情书的东西,包括装成一个因为单恋而变得愚蠢的男生,包括直接与悠丽相会……天哪,嵇老师摆的什么迷魂阵啊,再这样说下去,我们真要怀疑他是一个想把纯洁学生带坏的教唆犯。

我们保证,哪怕是杀头,也不会把今晚商讨的事情说出去。我们恨不得在嵇老师面前起誓。可嵇老师对我们轻轻地挥了一下手,很不在乎这种形式主义的保证。

似乎只剩下悠丽上不上钩这一关了。

没想到悠丽是个很爽快的女生。

那一页东西实在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情书,因为情感表达的成分把握十分恰当。没有一句滚烫的言辞,只是以略带诗意的语言,表达了对她的好感,对她出色的英语成绩的佩服,以及与她当面交流的愿望。我甚至抨击了把正当的男女生交往当成谈恋爱的错误做法,说“这既有害于同学友情,又不利于学习成绩的共同提高”。出于安全的考虑,在信末我没有署名,只是请求她不要声张,并详细地说了见面的时间和地点。

这样的行动很冒险,但又很刺激,刺激得我寝食难安。你想,居然是老师布置我这样向女生发起进攻的,天底下,这样的奇事还会有几桩呢?

信是在上体育课时,由万年塞进她的书包的,铁强当时在教室门口放风。

肯定又是利用了我母亲在棉麻站值班,家里没人的时间。我的心脏狂跳,尤其是站在镇东大桥右侧那处相见地点,距约定时间越来越近的时候。这几天,我们一直在观察悠丽的一举一动,生怕她拿着那封所谓的情书向老师告密,生怕她告诉同学们使事情最终败露,生怕她突然做出莫名其妙的行为。老天保祐,一切都很正常。

超出约定时间五分钟,远处终于来了悠丽袅袅婷婷的身影。大桥左侧那个更隐蔽的地方,万年和铁强压低着嗓门一起提醒我,来了,来了,快进入状态。

两人相见。看得出,为了赴约,悠丽经过了一定的妆扮,这使十七岁的少女更具风姿。噢,如果我肩上没有嵇老师的特殊任务该有多好,我真的能与她恋爱一场该有多美妙!但现在绝对不行,我得按着既定计划一步步往下走,不能有半点逾越。真要与她恋爱,再过两年再说吧,那时,该死的高考已经结束了,哪怕考不上,我们也已是自由的社会青年……

“你好……果然是你。”悠丽开口说。

“难道你……你把我,猜出来了?”我语无伦次地问。

“还用猜吗?一看那文笔,就是你干的。”她很干脆地说。

是的,在女生面前,我很笨拙,但我始终没有偏离方向。在大桥边遛了一通,目标显然太大,说话毕竟不便。此时的镇上又没有咖啡馆酒吧,而且那都是成人的场所。当悠丽用眼光征询我到哪里坐一坐时,我搔着头皮,很艰难地说:“如果你……不反对,去我家怎样?我母亲不会打扰我们的……”

她居然点了点头。噢,老天!

我家里哪有我母亲啊,只有早已恭候的嵇老师。我们跨进院门,关上,然后走进屋里。悠丽无比惊讶地看见,嵇老师从我家的椅子上站起来,笑容可掬地请她坐下来。

此时的我只有重新出门,在门外执行站岗的任务了。我轻轻地把屋门带上。我看见万年和铁强也已尾随至我家院门外。我们三个蹲在院门外的墙壁的阴影中,一言未发。

秃头校长被几名警察带走,是在一周之后。

真的是一点预兆也没有。那天,学校里一切平静,秃头校长正在语文教研室里发脾气,说是这次全县高中语文统考,只有小嵇这个班考得不错,另外的几个班都太不争气。就在这时,校门外传来警车的警笛声。秃头校长缄了口,向外紧张地张望了一眼,那几个警察此时已经冲到教研室外面的天井了。

多次强奸女生的罪犯居然是校长本人,这才是真正的轰动性新闻。

锃亮的手铐铐住校长之时,校长毫无抗拒,只仰天悲哀地长啸一声,然后像抽掉了筋似的瘫下了,只能由警察拖着走。这时,下课铃声响起,众学生从各个教室跑出来。校长老婆也闻声跑来看热闹,只看了一眼就昏了过去,瘫得比校长还厉害。众人七手八脚地把肥硕的她抬到教研室的长椅上,还是嵇老师指挥众人抬的。当警车呼啸而去之后,驶来的便是镇医院那辆老掉牙的救护车。但当救护车驶进学校大门时,校长老婆已经醒来了,她双眼圆睁,粗气直喘,谁跟她说话她都不回答。

没过多久,就已进入期末阶段的复习迎考了。高一阶段的功课有些紧,大家都不敢怠慢。而对于我们三个来说,可以骄傲地说,我们已经打定了这次考试绝不作弊的打算,所以复习得很认真,似乎连人都成熟了很多。

值得一提的是,这段时间来,连女生对我们三个也很友好,包括悠丽,难道她们都知道秃顶校长被捕过程中,我们从中做了什么了吗?

只是教室里已经没有了阿蓓,她从医院里出来后,由她母亲送到外地休养,并在那里就读,再也不会出现在我们身边了。

阿蓓的座位一直空着,像一个伤口,谁都不愿坐在那个空位子上去。说起阿蓓,班里的每个人都很忧伤。十七岁的少男少女们,竟然在原本宁静的校园里,目睹了人生中第一幕悲剧——但愿悲剧最终成为正剧。呵呵。

期末考试考完的那个晚上,嵇老师请我们去他家。

母亲今晚不在棉麻站值班,但听说我是去嵇老师家里,便很痛快地应允了。我的作业获奖,母亲也颇感欣慰,说我从高中起对学习自觉多了。母亲还欣喜地告诉我,从下个学期起,她已不需要在棉麻站值班了,因为站里调来了几名青年职工。想到今后很长一段时间,不会再有独自在家的时候,我不禁涌上一股莫名的怅然。

天下大雪,我一步一步地踩着厚厚的积雪,向嵇老师家里走去。在我家不远的河边,我遇上了万年和铁强,他们是来叫我一起去的。铁强说,本来万年想大家分头去,但后来他认为我们三个有不成文的规矩,在你家集合,再一起去嵇老师家。我对铁强非常感激,觉得朋友间的那种默契,往往体现为一起遵循着某种细之又细的细节。

推开嵇老师家的门我们愣住了,我们看见嵇老师坐在饭桌旁,桌上放满了菜,还开了一瓶白酒。见我们进来,嵇老师热情地请我们入座,然后把白酒倒在我们面前的杯子里。除了万年,我和铁强还从没喝过白酒呢,但看着嵇老师一脸的诚意,我们也一点一点地“咪”起来。

白酒下肚,我们的身体开始热起来,脱掉了外套,解开了围巾,嵇老师甚至还解开了领口。看得出,今晚的嵇老师兴致很高,不停地给我们夹菜,不停地说话。他说他老家的事情,说他当年想方设法成为工农兵大学生的事情,说他在大学里如何泡图书馆的事情。我们听得津津有味。当嵇老师的眼睛因为白酒而渐渐变红的时候,他竟然讲起了他在大学失恋的故事。

“你们不懂,以后会懂的……我不够珍惜,所以错过。很多事情,一旦错过了再也不会来,人生中别的机会也一样。有些事情,如果不做,就会内疚一辈子,那你就得做,付出沉重代价也做,当然,那应该是美好的事、正义的事、神圣的事……”他的口齿已经非常含混不清了。

我们听得痴迷,体内渐渐积聚的热量也让我们易于感动起来。

“所以,你们说,阿蓓的事情发生后,我能听之任之吗?不要以为我表面上很沉默,其实我早已看清了究竟是谁下的毒手,只是我没有直接的证据,哪怕是旁证也行,因为向县公安局和县教委举报,空口无凭,举报多少次都没有用……我告诉你们,悠丽是个很好的女孩,真正救了更多女生的,真正揪住那个秃头尾巴的,是她……当然也要感谢你们,感谢你们把她请出来,请到那个比我家更隐蔽、更安全的地方。你们知道吗?前段时间,我已经被人盯上了,要把一个女生单独请进我家里,这绝对不行……”

嵇老师说到这里,似乎耗尽了力气,也可能是醉了,他软软地倒在椅子里,双眼上翻,看着屋顶,很长时间没有说话。我们也便屏住呼吸,陪着他沉默。我们听见屋外的雪更大,扑簌簌地落着,把整个世界落成厚厚的纯白。

不知过了多久,嵇老师像是重新活了过来。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那只小书橱前,打开,从一本书里拿出一张画报纸。我们定睛一看,天哪,这不是那回万年拿出来偷看过的裸体少女淋浴的画像吗?我们不由得坐直身子,等待嵇老师如何说下去。

“你们知道这幅画吗?它是一幅世界名画,安格尔的《泉》。面对如此清纯美丽的少女,只有畜生才会去亵渎她、玷污她,而她,也需要有正义感的人去保护她、理解她……”他走近我们,把那张画报纸塞到我手里,“从下个学期起,我就不在这里教书了,这幅画就留给你们。这绝不是黄色的,而是神圣的。你们要记住,每个人都有义务保护美、保护纯洁的一切,尤其是在你们长大成人之后……”

“你要走了?你要到哪里去?”我们三个不由自主地喊出声来。

嵇老师苦笑了一下,然后说:“你们想,我已经把校长告了,取证告状的全过程,很快会有人知道,我,还能再在这里呆下去吗?更何况,有人想找你的麻烦,尤其是想找我这样的小人物的麻烦,还不简单吗?不要以为校长抓起来了,谁都在欢欣鼓舞,不会……现实的严酷往往超出人的预料。噢不,我不应该对你们说太多,你们还小,很多世事还是应该以后才知道……”

一时间,我们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能呆呆地看着他,沉默,比沉默更无声的默然。

而我已把那幅名叫《泉》的世界名画揣入怀中,贴紧胸口。我真切地感觉到了这幅画所给予的温馨。不,不是少女柔嫩的身体,而是那脉从瓦罐中流泻出来的清水,一遍遍地淋过我的全身,让我获得一种透明的、晶莹的、清亮的感受。

嵇老师伸手拍了拍我们每个人的肩膀,笑起来,然后举起杯:“来,不要这样,我们举杯,为新的一年,为我们这最后的但是痛快的晚餐!”

我们听命地举起手中的杯子,但谁都没有笑,而是想哭。我们依然呆呆地看着他,像三尊泥塑。我们听见屋外的雪越下越大,风猛烈地掀动树枝,瓦楞上的枯草发出呜呜呜的声响。我们感觉整座小镇都在雪中沐浴,被渐渐深埋。后来,我们发现我们的手开始轻轻颤抖,杯中的白酒不住地摇晃,像经受强烈风雪袭击的屋子。我们抬头,看见双眼血红的嵇老师其实早已在流泪了。

而在默然中,我们仿佛听见,远处的群山中,冻僵的溪流被一股清泉不停地冲刷,冰块逐渐消融的声音。是的,这只是我们的想象,但我们坚信它是真的。

责编 晓 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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