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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人顾全芳

2011-11-21王子硕

山西文学 2011年11期
关键词:山药蛋门面赵云

王子硕

顾全芳,1936年5月28日出生于江苏省武进县政平乡,1959年毕业于南京大学历史系,先后在《汾水》、《山西文学》、《山西文艺通讯》、《晋阳学刊》从事编辑工作,是我省著名的宋史专家,也是我最早熟悉的老同事之一。

1976年4月,我被借调到创刊不久的《汾水》编辑部工作,当年的顾全芳也不过刚满40岁,但编辑部的上下老少却都称呼他“老顾”。其实按年龄大小排序,比他明显偏幼的只有我和鲁薇两人。当时的《汾水》编辑部,主编是西戎,副主编是郑笃,编辑部主任是李国涛,小说散文组的编辑是段杏绵、郁波、冯池、胡帆和我,诗歌组的编辑是蔡润田、张承信和鲁薇,文艺评论组则只有顾全芳一个人。现在回想起来,当时大家都叫他“老顾”,一是因为他参与创办了《汾水》的全过程,属于资深老编辑;二是因为他爱开玩笑,天生的“老顽童”性格。1976年唐山大地震,南华门东四条也搭起了不少防震棚,顾全芳开玩笑说:“搭多少也没用,主要是老胡家的名字起的不好……”顾全芳说的“老胡”,是指著名作家胡正,当时也是我们的领导。胡正的妻子名叫郁波,他们有个儿子名叫胡早。老顾说:“你们听听,先是胡震(正),后是余(郁)波,然后又是胡找(早),搭防震棚又有何用?”大家听了哈哈一笑,胡正一家也不和他计较。有个同事的小孩儿爱和大人顶嘴,老顾见了就逗他:“我不许你叫我爸爸,听见没有?”那个小孩儿偏不听他的,头一歪:“我就要叫你爸爸!”老顾说:“你敢叫我爸爸,我就敢打你!”那个小孩儿更来劲儿了:“我就要叫,爸爸,爸爸,你来打我呀!”老顾才不打他呢,只是仰起头来哈哈大笑。老顾就是这么一个人,整天嘻嘻哈哈,大大咧咧;但在工作方面,他却是极其认真,小心谨慎,甚至有些如履薄冰。1976年在中国历史上是个大起大落的年代,先是反击右倾翻案风,邓小平被免去党内外一切职务,然后是毛泽东去世,“四人帮”被粉碎。在那个特殊的年代,老顾经常在私下对我发牢骚:“现在从上到下都要求文艺为政治服务,文艺作品都成了政治斗争的工具,哪里还有什么真正的文艺评论?”老顾调来《汾水》编辑部之前,他在省文化局创作组的一个名叫赵云龙的同事就因为一篇文艺理论文章而丢掉了性命。赵云龙在1973年写过一篇论文,属于商榷的性质,主要观点是“社会主义文艺创作的根本任务是塑造英雄人物的论点欠妥当”。1974年,晋剧《三上桃峰》被定性为“替刘少奇翻案的反革命大毒草”,而赵云龙的那篇论文则被指定为《三上桃峰》的“反革命理论基础”。在多次批斗之后,赵云龙承受不住巨大的政治压力,终于悬梁自尽。当时赵云龙和顾全芳都住在精营东边街的单身宿舍,赵云龙悬梁自尽的地方就在顾全芳的隔壁。作为赵云龙的同事和邻居,这个悲惨的场面在顾全芳的心里面留下了多么巨大的阴影,我不得而知。但是直到“文革”结束后的第三年,他才开始动笔写下了新时期的第一篇论文,而且内容也与文艺批评完全不沾边,赵云龙事件对于他的影响就可窥一斑。

顾全芳在新时期的第一篇论文是《简论“五四”民主思想》,发表于《山西师院学报》1979年第2期。在这篇论文里面,顾全芳列举和分析了“五四”前后李大钊、陈独秀、钱玄同、毛泽东、周恩来、瞿秋白等人对民主的认识和论述,从而得出了他自己的结论:“今天,我们继承和发扬五四民主精神,从根本上来说,就是要发扬社会主义民主。”由此可见,顾全芳对于社会主义民主的呼唤和渴望。到了“文革”结束后的第五个年头,顾全芳终于写下了他的第一篇文学评论:《〈门面〉纵横谈》。《门面》是我省作家成一发表在《云冈文艺》1980年第6期的一个短篇小说。成一是我非常敬佩的作家,他的获奖小说《顶凌下种》写出来之后,我是最早的读者之一,也是他这篇成名作的责任编辑。尽管《顶凌下种》在《汾水》1978年第8期发表之后获得全国首届优秀短篇小说奖,但我更看好他在两年以后写的《门面》,我觉得《门面》在思想艺术方面的成就远高于《顶凌下种》。然而《门面》发表之后却没有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也没有发挥出它本应具有的影响力,这让我感到十分的可惜。唯一让我感到欣慰的是,很少写文艺评论的顾全芳此时一反常态,他终于忍耐不住地拿起笔来:“成一同志的《门面》(《云冈文艺》1980年第6期),是一篇不多见的短篇佳作。”“中国几千年封建统治的历史,既是一部屠刀的历史,又是一部欺骗人民的历史。你看那巍峨的宫殿,神秘的大佛,不是为麻痹与欺骗人民而建造的吗?这些都可以说是门面。封建统治者正是用这些门面,来顽固地统治着苦苦挣扎的老百姓的。”“老丁死了。他不是像其他小说中写的受害者那样,死于林彪、四人帮的刀枪皮鞭之下,或是死于谋害诬陷之中,而是死于模范村的‘门面’里,是‘门面’害死了他。但是,可悲的是,他至死不悟,至死还十分忠于这‘门面’。真是特殊的悲剧,独特的命运。而作者的大胆,作者的深沉,作者的哲理,甚而是作者的才华,正是从这特殊的悲剧与独特的命运中,充分表现了出来。”顾全芳在这篇评论里面,把成一的《门面》与鲁迅的《祝福》和《阿Q正传》相提并论,你可以感觉到他对《门面》的推崇备至。

1980年是个什么年代呢?那时十一届三中全会刚刚开过不久,人们对林彪、“四人帮”的批判尚停留在“篡党夺权”的初级阶段,人们对“农业学大寨”还存在许多模糊的认识,在当年的政治环境里面,成一能够写出《门面》这样的作品,其思想的深刻已经走到了大多数人的前面。而顾全芳能够从《门面》里看到封建专制的顽固和残忍,看到极左路线带给人们的精神奴役和精神创伤,也可以说是独具慧眼和入木三分。这么优秀的一个作品,为什么没能在当年引起人们的广泛注意并产生出更加广泛的影响呢?一是这篇小说及其评论都发表在一个地市级的双月刊上面,刊物本身的发行量很小,所以能够看到《门面》及其评论的读者也不多。二是当年的政治环境尚未明朗,人们对《门面》这样的文学作品仍旧有某种程度的保留。据说首发《门面》的《云冈文艺》编辑部也曾向发行量很大的《小说月报》极力推荐过,但最终仍旧没有被《小说月报》转载,是否出于政治方面的考虑?不得而知。

令人不解的还有,顾全芳在写了《〈门面〉纵横谈》之后,不仅没有再把他的文艺评论继续写下去,反倒主动要求调出《汾水》编辑部,重返他在“文革”之前的老单位——山西省社会科学院,继续从事他的老本行——宋代史研究。对于顾全芳的突然“出走”,有人说是他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当时的省文联有几个上调工资的指标,像顾全芳这样的老牌本科大学生应该是有机会的,但最后却没他的份儿。除此之外,还有人猜测,老顾写的那篇《〈门面〉纵横谈》惹了祸,因为在那篇文章里面,老顾还写道:“有人说成一是山药蛋派,实在不够妥切。就依《门面》而论,连山药蛋的影子也找不到。《门面》富有深刻的哲理性且不必说;即便是作为流派标志之一的语言,《门面》也与山药蛋无缘。成一小说的语言,精练、含蓄、富有浓厚的感情色彩,而绝无‘王家庄有个王老汉’的感觉。”老顾这样写也太“那个”了吧?难道山药蛋派的语言就不“精练、含蓄、富有浓厚的感情色彩”?难道山药蛋派的作品就没有“深刻的哲理性”吗?山西省作家协会是“山药蛋派”的大本营,你这不是在捅自家屋顶的马蜂窝吗?多年之后,当我向顾全芳问起以上的猜测时,老顾哈哈大笑说:“没有的事情,我在大学里学的是历史专业,我对宋史研究有兴趣,萝卜芹菜,各有所爱嘛!”顾全芳虽然嘻嘻哈哈,可他从来不说假话。从他的论文篇目可以看出,自1980年9月发表于《文汇报》上的《杨家将杂议》算起,到1992年《广东社会科学》上发表的《司马光与青苗法》为止,顾全芳共发表有关宋史研究的论文50余篇近百万字。他所撰写的《替潘美翻案》、《评王安石变法》、《北宋科学文化发达的原因》、《司马光的政治思想》等论文在发表后都引起了较大反响。由于顾全芳在宋史研究方面的突出贡献,他成为“文革”之后首批获得正高职称的专业人士,并于1987年当选为太原市南城区人民代表大会常委会的副主任。1995年退休之后,顾全芳常住北京,还应邀参与了《二十四史》白话文版本中《宋史》的文言文转译工作。

2010年3月,我到北京的女儿家小住,想到顾全芳家登门拜访,老顾却坚持说:“你对北京的公交线路不熟悉,还是我去你那里比较方便。”第二天下午,气温突降,风刮得很猛,但老顾仍准时到达事先约好的地方。我去迎接他们夫妻二人的时候,老顾穿着一件黑呢子短大衣,没戴帽子,脸冻得通红,一只手插在衣袋,另一只手提着一个大大的黑塑料袋。我把老顾拥在怀里,心疼地埋怨道:“早知道这样,哪如我去你那里呢?公交线路不熟,我不会打出租?”老顾笑着说:“你会打出租,我也会呀!”边说边叫过来一辆出租车,让我坐在前面带路。下车的时候,我还没来得及掏钱包,老顾却抢先把车费付了,弄得我很不好意思,老顾又安慰我说:“我正好有零钱,你就别和我争了!”到了我女儿家,老顾把手里一直拎着的黑塑料袋交给我妻子:“我家附近有个海鲜市场,顺便给你们带了些活虾。个儿不算大,但保证新鲜。”表面上大大咧咧,什么也不在乎的样子,但是对于朋友和同事,却永远那么热心和周到,时时处处替对方着想,简直细到了绣花针的地步。那天下午,《汾水》时期的老编辑张改荣也来了,大家在一起聊得很开心。聊着聊着,老顾站起来要到楼道外面去抽烟,说是不能让二手烟毒害在座的三位女士,我跟他急了,把他拉到厨房里面,打开抽油烟机说:“咱们在这里也能抽呀!我陪你抽还不行?”那天下午,我们聊起了许多事情,还约好了下次见面的日期。2010年11月14日,当我再次来到北京的时候,正打算去老顾家回访,却得到了老顾已于11月9日凌晨6时在天坛医院病逝的噩耗。

老顾的妻子在电话里面哭着告诉我:“老顾患膀胱癌已经好几年了,上次去你女儿家,就是在放疗的空档中去的。老顾得了癌症,起先连我也瞒着,生怕我着急。医生要给他动手术,他不同意,因为动手术之后要挂尿袋,他不愿意那样。他说,我要像正常人那样有尊严地活着。老顾说,他不怕死,怕的是生不如死。”放下电话,我猛然想起,上次老顾到我女儿家的时候,他上了好几趟厕所,每次出来都笑着解释道:“年纪大了,前列腺炎,水龙头失灵啦!”如今看来,完全是善意的谎言呀!老顾就是这么一个人,为了免除家人和朋友的担心,再大的痛苦也要自己来扛。老顾呀老顾,你老是想着照顾别人,老是不想着照顾自己,你真是个好人!老顾活得潇洒,走得从容,他的一生应该是成功的。尽管时下关于“成功”的标准是“当大官,发大财,做大学问”,但我却认为,“成功”的标准首先应该是做一个“好人”。好人也许不可能一生平安,但他的人生一定成功。老顾就是这么一个好人,他永远活在我们心中。

2011年清明节,怀念老顾,谨献此文为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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