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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祖先叫蛇

2011-11-20

福建文学 2011年9期
关键词:蟒蛇王强田螺

田 仲

我的祖先叫蛇

田 仲

1

最近,田思程老是被一种意象弄得满身痒痒的,只要一瞌上双眼,就有一种东西悄然地滑进来,那是很光滑的东西,滑得亮透透的,好像是蛋,又好像不是蛋,伸手去触碰却一点感觉也找不到。田思程的双手就那样毫无目的地伸着。在那个时候,田思程就浮起来了,好像是在云雾里,又好像是在水里。就这样,田思程好像失重了,可以自由自在地行走和穿越。只是有一点,就是田思程的手老要那样伸着。那光滑软亮的东西跟田思程若即若离,自由自在地飘浮着。田思程总是在这个时候,头脑一下子明白过来,他又做梦了。田思程醒过来时,阳光透过窗帘,光线把眼睛晃得痒痒的。

推开窗子,单位的车已经停在院子外面了。田思程这才想起来,他今天要跟老总到工地去。

田思程住在单位临时租来的农家小院子里。虽说院子不大,但是阳光非常好。他小时候就是在这样的院子里长大的,在院子里奔跑,在院子里做作业,反正想在院子里做什么都行,只要不下雨,院子就是他的天堂。田思程一住进这院子里,就有一种感觉,这小院子是熟悉又陌生。

在去工地的路上,老总的嘴多了起来。

这回的工程是路桥建设,同时还涵盖一个隧道,总工程量近一个多亿。老总说,田思程,你这回可得多花些心思才对,工程总监督的担子不轻呀。

田思程在大学里学的是路桥建设,主攻的是设计。他认为,路桥首先得是结实,要承受得起风雨和时间的考验,只有在这基础上,才能再考虑路桥的文化与艺术。这一点他跟老总的概念是相通的,也可能是这方面的不约而同,老总总是把关键的事情放在田思程的肩上。

工地上的境况比田思程的预测要好得多。河道已经被拦截,原来河里的流水高出河面许多,几个孔桩快打好了,升降机在咕噜噜地滑出了沉沉的声响。几条挖掘机刚挖出来的路面显得有些特别,一架大型的起降机停在转弯处,工人们围在那儿,应该是在想方设法。从山东来的工程队队长嗓门大得很,站在老总的后背,突然间叫起来说神龙,引得人们都顺着他的嗓门看出去。

这是大自然奇特的造化,从山里间奔腾而来的流水,在这个地方倒缓和了许多,流水在这里顺着山势打了几个回合,似乎不想离去一般,在这里形成几湾奇特深潭。阳光落在上面,流水一晃一晃的,好像藏着传说中的神龙。

这地方有一个很好听的地名叫湖洋。按理,这样的地方应该跟山跟水连在一起,当地的地方志上却说是跟湖连在一起。田思程走访了当地的村民,村民们说,这是他们一直沿用的地名。事情也巧合,村里的人们几乎也都姓田。田家祖祠叫现龙堂。

村里的辈分还依然延续着,一代牵引着一代往前走,这种意念非常的浓厚。每当有重大事情的时候,村民们都聚集在现龙堂里。神龛上的祖先画像,孔子的神位,土地爷的香火炉,工工整整的对联,书写历史的牌匾。其中有几幅壁画,好像在诉说着某一种传说,或是经历。有一条巨大的蛇从壁画上缓缓地爬行而过。三合土的地板晃着浅淡的光彩,浮起了丝丝的蜡光。似乎祖先们刚刚从那上面走过去。这些让田思程感受到了一种力量,一种从心底里来的力量。只是屋顶上的木梁有些陈腐了,这在田思程的眼里一看就能知道。村里的族长介绍说,几年前,南洋的宗亲捐了些钱,只修复了大厅面上的墙壁,其他的就没有钱修整了,眼看就快要破损。田思程听了村里族长介绍后,心里倒是明白了几分。从内心里,田思程认为族长的做法是对的,重修祖祠也是一种保护,一种更具民间色彩的保护。

田思程他们租住的房屋是田成福的,就在祖房的另一侧。田成福的农家小院子保护得更为完好。院子的地面在原来的基础上,又抹了一层水泥,显得干净新潮。

院子外的山坡种了许多的风吹茶树,一排一排有序地顺着山坡站着,其中有几棵零星的板栗树橄榄树穿插着,树当中藏着几窝的蜂房,蜜蜂在那里穿来穿去的。

田思程没事时就顺着山坡爬着,茶树下面藏着几窝鸡埘,许多土鸡自由自在地那里刨着树叶,土鸡蛋不时地从树叶中晃出来,田思程不由地弯腰下去,捡了一颗土鸡蛋握在手里,鸡蛋还温温的,暖着手。田思程就觉得梦里的蛋跟他手中的蛋挺相似的。

从山坡上往下看,田成福的房子就窝在山坳里,房子的两边被树木和竹林包揽着,院子之外有一条简易的水泥路往山体两边延伸,路的旁边是猪圈和牛栏,还有一座鸭寮。鸭寮之外又是几丘田地,长年积着厚厚的田水,田成福的鸭子就有良好的生存环境。简易的水泥路顺着山坳转了几个弯就到村部,再往外就是田家的祖房。从另一边转出去就到了田思程他们的工地。大桥建起来后,站在田成福的院子里看桥面上的车辆一定很有意思!只是到那时,来往的车辆是不是会打破田成福的睡眠呢!

2

老总说是要回公司总部了,公司的总部设在北京。村民们特意送来了一头猪,这猪是田成福的。

村长说,田成福的猪没有喂养饲料,味道不一样,甜着呢。老总刚开始不相信,说猪肉就是猪肉的味道,还能变成其他味道。可是把猪肉吃进嘴后,老总老是点着头。特别是猪排骨的味道更是纯正。当地有生产高山雪萝卜,把萝卜掺进猪排骨一起清炖,这样的汤点让老总更是弄得满面汗水。田成福的猪肉宴让小院子热闹了一个通宵。几个四川来的小伙子把他们的家乡小菜干掺杂着吃,效果更是奇特。

那一夜,田思程又梦见了那光滑软亮的家伙。那家伙好像还会说话,具体说些什么,田思程怎么挖空心思去回忆,就是想不起来梦里听到的话。

田思程起床后,老总已经走了,还带走了那头猪的脑袋。

猪头肉上面原有些红色的图案是田成福留下来的。那图案有板有眼,老总看了说,那是色素,就不要放进猪肉一起炒了。

厨师是村里请的,是村长的小姨子,人长得清清秀秀,是典型的南方闺秀,还留着传统的长辫子,大部分时间是把辫子盘起来,盘在头顶上,一圈一圈地盘着。工友们都叫她王鱼。

王鱼见老总那样说了,就把猪头肉撂在一边。第二天早上,老总刚坐上他的车,又放下窗玻璃叫王鱼,说让她把猪头肉送上他的车后座里。

老总走后,村里人们就开玩笑,说老总是猪头。

在湖洋村,猪头是很有用途的,主要是用来祭自己的祖宗。原来,村里办这种祭仪是要用整猪的,到了后来,慢慢地就用猪头和猪尾巴来替代。逢年过节的,村里人就把猪头摆到祖祠上,对着自己的祖先说些心里话,这种仪式虔诚又有分量。据村里的老人们说,这个村里出了好几位有分量的人物,清朝初期还出了个宰相。原来那宰相是以杀猪为业,就在村头摆了个猪肉摊子。

村里人就在宰相杀猪的地方盖了一座房子,就成了他们的祖房。每年都用猪头来祭他们的祖先。田思程站在祖房子的门前,斑驳的门楣让田思程心里涌动着,这种情绪不知道是来自于什么地方,好像做梦一样,好像梦见那个光亮软滑的东西一样,让田思程的心一直就浮着,跟王鱼的长头发一样。稍远处就是那座大桥架过去的地方,虽说现在空空落落的,但是在田思程的心里已经有一个明显的雏形。那个雏形好像就是一种暗示。

田成福是什么时候站在他的后背的,田思程一直就记不起来。田思程刚一转身,就碰上田成福的肩头。田成福后退了两步,弯着腰,笑了笑才说,哎呀,田工,弄疼了你了吧。

老总回北京后,田思程总觉得他的身后好像老是有人跟着他!只是他一回头又看不见人影,这让田思程更觉得有些不自然!

是不是田成福说过的话是真的。

几天前,田成福把猪抬进院子时,放下担子,就跑到田思程的窗子前,悄悄地说,田工,我看见了一个怪物,好大的怪物,在对面山崖下面,就在隧道口边。

那时,田思程没有把田成福说的话当回事。村里人也说,田成福的话不能当回事,他老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看来,田成福真的是说些不着边际的话。田思程身后那个影子就是田成福。田思程看了看田成福说,以后就不要乱说话了,村里人会不尊重你的。

“我跟在你的身后,就是想告诉你,我是真的看见那东西,那东西像好大的一个磨盘,像蛇又不像是蛇。”

“应该是蛇吧,蛇盘起来就是那个样子,像磨盘一样。”

“蛇没有那样大的,再怎么盘也盘不了那情状。”

“这一带自然条件好,应该有大蟒蛇的。”

“那一大磨盘还闪光呢,就像河里的光亮一样,让人的眼里老是睁不开。”田成福顺势指了指山脚下面的河潭,阳光洒在上面,波光粼粼的。

田思程把心思放在大桥和隧道的建设上面,面对自然景观也只能悄然地存放在自己的心底。而对于田成福说的那个怪物,田思程倒是慢慢地就有一种感觉,好像那东西就盘在他的身边。每回看见王鱼的头一晃,他的心里也跟着晃了一下,像他梦中见到的那个东西,闪着浅浅的光。

隧道工作准备就绪后,工友们突然提出来要让田成福弄个猪头来祭祀。刚开始,田思程不敢点头。田思程认为,让他同意有些勉为其难,毕竟他是受过高等教育的,不能跟田成福有一样的心态。后来算是默认了。

举行仪式的时候,田思程远远地站在一边。田成福穿了件奇怪的衣服,举着锈迹黄厚的铁剑东划西拉的,样子有些像道士。田成福弄累了,就一手抓了几案上的苹果往田思程眼前一丢,叫着田工,来吧,分享我们的果实吧,明年的秋天,就会有胜利的果实落在这里,那时候,我们就更要欢庆,更要为我们的相遇跳舞和喝酒。

田思程不知道田成福手上弄的是什么玩意,但是从他的唱词中,田思程好像看到了梦中浮动的影子。田思程手里刚握着苹果,苹果上就已经有些标识,好像是田成福刻意划上去的,细细看起来像一条盘着的蛇。田思程的心里重重地抖动了一下,也许是田成福想告诉他什么?明年能欢庆什么呢,工程按预算也得三年时间,工程才开工,应该没那么快可以欢庆的。田思程想过之后,又觉得田成福是在胡言乱语了,他干脆用手把苹果擦了擦,放嘴里一咬,几个来回就把苹果送进肚子里,味道还真不错。

隧道口第一炮打响,原来好好的一个崖口下面就软下了一个小山凹的工作面。炮声过后,村里人只觉得沉闷的一声响过后,村里还是那样的安静,没有田成福所说的会有什么怪物从那里跑出来。

村里人平静下来后,田成福每一天倒更不安分了,老是跟在田思程的身后,好像有什么更好的信息要告诉田思程。

3

几天后,田成福还是守不住那条信息了。他说,原来那崖口下面是一个山洞。是他们村庄另一个祭祀的地方。

不知道多少年了,村里的鸡鸭一类的小动物老是会丢失。便顺着鸡鸭毛丢失的方向找,就找到了这个洞口。这个洞好大,村里人没有胆量进去。田成福胆大着呢,村里人便推荐他进洞。田成福也只是举着手电筒往洞里探视一会儿就出来了。田成福出洞后什么也没有说,就把村里的老人们叫来,设了个祭坛,弄了几样荤菜,祭过之后,把祭品往洞里丢。

后来田成福悄悄地再进到洞里,发现那些祭品几乎都没了。田成福回到村里依旧什么也没有说,他只是让村里人有空的时候,也到洞口祭祭,把祭品丢进洞里就行。这样,许多的村民都按着田成福的说法去做了,村里的鸡鸭一类的小动物安好无损。

田成福说得有板有眼,这让田思程心里反而更踏实一些。只是,夜里那个梦却来得更勤了,常常被那个梦惊醒。

夜里的村庄更静,村庄的月光跟城里的月光不大一样。一出院子,就能置身于月亮的环境里,好像月亮就是为了乡村这块净土而高高挂在天空的。

白天,村庄里的热闹多了工地上的气浪,这种气浪有很大的引发意义。工程开工后,村里的人们几乎都到工地上打些小工,这样对于村里人们来说,是很乐意去做的。只是满山坡的田地上,劳作的人却少了很多。

田成福是放不下他的田地,他说,他还得靠那几亩地求生存,就一个人弄条牛慢慢地耕种。好像只有他一个人还守护着那片田地。由于田成福孤单地在山坡地上劳作,工地上的热闹反而产生了反差。

田思程原本是可以放心他的工程进度的。但是他只要一出现在这个村庄,就有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可能就是反差吧。就像站在月光下的村庄里,远处工地上一片平静,星星点点的灯光几乎是有序排列着,这是他们的临时工棚。有依稀的声音浅浅地随着月光漫游着,这是工地上小伙子们在喝酒划拳。工地的组长叫王强,块头大,声音粗,喝起酒来是不要命的样子。他的几个手下,总是围着他,嬉闹着,气氛总是很好。田思程有时也跟他们一起喝酒划拳,但醉下来的总是他田思程。

王强没事时,也跟在田成福的身后,一边看田成福耕地,一边从田成福的地里捡泥鳅。牛把田地耕起来,有时还会带出来泥鳅,那是很生态的东西。王强按田成福告诉他的办法,把泥鳅放在青水里养着,养了两三天后,就用当地的土红酒再养。等泥鳅醉了,才放到豆腐里一起焖。这就是当地挺有名气的豆腐焖泥鳅。王强焖豆腐更有手法,他把豆腐焖得直冒泡,再将还乱蹦乱跳的泥鳅倒进锅里,泥鳅就直往热豆腐上钻,最终豆腐里的泥鳅不再摆动,锅里已是满满的清新味道。

每一次,王强弄回了泥鳅,就放在王鱼那里静养。王鱼总会笑着说,王队长,你最好别吃那东西,你吃了它,晚上是会做梦的。

王强说,做什么梦,不会是春梦吧,要是有春梦做,那还得吃。

王鱼又是一阵子笑,笑过后又说,吃了泥鳅焖豆腐感觉如何,做事情更有劲了吧!

工友们听了,也跟着哈哈大笑地附和着说,有劲,有劲,队长劲大着呢!

王强也不回避,把自己的两臂一夹紧,手臂上的肌肉就鼓起来,王强用自己的左手敲右手,又用右手敲左手,说这叫力大无穷!

往后,工友们见了王鱼就开玩笑说,有劲吗,另一个工友则说,力大无穷。

王鱼总是嬉笑着,说有劲,来干活吧,玩笑就越开越大。工友们就围在王鱼身边帮着做些杂事,嘻嘻哈哈的。

王强有时盯着王鱼的脸上看,看着看着就有些入神。工友们就越发开队长的玩笑了,说队长被美人鱼迷上了。

村长在背地里是不是听说了这种玩笑话,田思程具体也不敢肯定。村长有一回找来了,说是找田思程核对田地的赔偿款。那几笔款项已经很清楚了,而且已经落实到户主上。村长拿着账本,待在院子里不想离开的样子,他一边帮着王鱼做事,一边拿眼睛观察着,好像是随时等待着王强的出现。王强从工地上回来了,村长站起来,招呼也不打,拿着账本晃了晃就离开了。

田思程只得让王强收敛一些,玩笑别开过头了。要跟村民们搞好关系,这一点很重要,是公司的形象问题。王强还是嘻嘻哈哈地说,这叫男女搭配,干活不累,我有分寸的,不会乱事。

工友们还依旧是玩笑不断,依旧嘻嘻哈哈。似乎王强跟王鱼是天生的一对,工友们议论着说,村长眼睛贼溜溜的,很不阳光,好像随时要算计人一样。什么小姨子,是半个老婆吧!

田思程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他给湖洋村小学拨了一笔款,让村长到王强的工程队去领。村长见了王强,什么话也不说,领了钱就要走。王强就有些不解,拉住村长说,来吧,你是这里的父母官,你是客人,我得请你喝一杯才是。

村长停下来,眼睛瞪大了,随时准备应战。

王强又嬉笑起来,说村长别那样,我是好心好意的!是托田成福的口福,他逮到了几只田鸡,说是给我补补身体,我的身体好着呢,你来了就一起补补!把田鸡拿过去,让王鱼弄一弄,又是一道天然美味。我这里还有一瓶五粮液,也算是孝敬你村长的。

村长别无选择,王强块头高高大大的,站在他的眼前就有些咄咄逼人,况且还给学校节省了那么一笔的钱。田思程在他来取钱之前就说过,那钱是王强节省下来,节省了近三分之一的预算,是公司奖励给他们班组的。这酒按理得由他村长请才是。村长就让王鱼多弄了几道菜,都是农家特色菜,清水鸭,红酒鸡,清炖羊肉,猪蹄焖香菇,田螺排骨汤,清炖田鸡汤,花花绿绿地弄了一大桌。村长让田成福一起过来,陪王强他们班组喝酒,田思程和田成福就在一边为他们说笑、鼓劲,甚至拍手,那个小院子又是一阵地热闹。

王鱼忙完了厨房里的事情也参与了酒场恶战。

院子静下来了,田野里蛙声四起。月光不时地探出来,几个汉子已经倒下去,趴在桌子上打起了呼噜。王强也醉得东倒西歪,依旧拉着村长再干。倒是村长还好好地在那里应酬。田思程就有些不解问田成福,说村长是不是海量,在田思程的工程公司里,王强的酒量是数一数二的。

田成福笑了笑才说,村长就是靠他的酒量才当上村长的。原来村里穷,需要资金就得往外去讨要,有了一些资金补贴,就得回报,说白了就是拿村里的土特产去做些人情吧,这是在情理之中的事情。

田思程顿了顿又说,也够难为村长了。回头告诉他,要是真的想修祖房,就修吧,有困难可以找老总说说,毕竟你们村给公司提供了太多的便利。

4

桥墩的钢架子架起来了,八个桥墩一路地排着,像是方方正正的巨型柴垛。田思程早早地起床,爬到村子的后背山上去。他已经养成了习惯,每建一座桥,他都得把桥的建设过程较完整地拍下来,一来是为了更好地取得建筑资料,二是往后再做设计时,可以进行必要的参考。这种习惯让田思程无形当中学会了摄影。田思程找准了位置,把他的摄影工具架设好。剩下来的时间就是等待,等待阳光穿过高高的脚手架。

工友们已经忙开了。支起耳朵听,王强的声音听得清晰,田思程就开着对讲机,让工友们的声音传进来。工友们一边干活,一边又拿王强王鱼说笑。王强说着说着就叹气,人呀,看不透,就村长那小子,酒量那么大,就你们几个熊样,一个一个喝趴下了,弄得我一个人独自战死沙场,现在嘴里还有酒气,真是不应该呀!往后,还得把这“有劲吗”还给村长才是,他才是有劲的男人。

田思程听了对讲机沙沙的声音,暗自发笑起来!这一群汉子呀!

太阳出来了,从山坳那边一晃就上来了,没有迟疑,没有顾盼,田思程来不及多想,不停地按快门,那是浑厚的瞬间,激情的瞬间,愉悦的瞬间。

田思程倒着图片,意外地发现,太阳却是从水里折射出来的,那样就有两个太阳把工地剪出来,剪出一派浓浓的影子。高高的脚手架显得更深沉,更有力道,只是工地上的人影沉到底色去了,细细辨认,依稀可见。田思程在心里暗自叫好,这真是人间美景。

正在兴奋中的田思程,却突然觉得自己的脑门很空,好像有一股凉飕飕的冷风从脸颊上拂过去。田思程用手抹了抹,脸上光滑光滑的,还蕴着早晨的露水。田思程腰上的对讲机又是一阵子的嬉笑,像是王强在说有趣的黄色小段子。

下山时,田思程发现他上山时的路改变了。原来,他是踩着露水上去的,把小路边上的杂草和芦苇丛都踩倒了一些。按常理,那些杂草该重新抬起头来才是,但那些杂草好像倒下去更多了,一路地翻白过来,弯弯曲曲地伸展而去。田思程突然间想到了蛇,要是那路是蛇滑出来的,那么这蛇该是有多少分量呀!田思程头皮紧了起来,头发好像也跟着竖起来。

田思程蹲下来,用手指量了量翻白的痕迹,有两个手掌的宽度。

如果不出意外,这是大蟒蛇滑过去落下的痕迹。

第二天,第三天,田思程还是一个人上山,在上山的路上用红色小麻绳子扎上记号。下山时,那些记号依然完好,露水垂挂在上面,晶莹地闪着丝丝光亮。

第四天,田思程就带王强一起上山了,他觉得自己也有些胆怯,总觉得在他的周围有看不见的东西在爬行着,随时就会从草丛中滑出来。

王强一爬到田思程的拍摄点,就大喊大叫开了,噢噢地叫喊着,声音嗡嗡地,传出去好远。山下的村庄还刚刚清亮过来,公鸡似乎在比赛,这边叫一阵子,那边回一阵子,像是谁刻意安排好的。炊烟从这边冒出一股,从那边探出几缕,慢慢地往上蒸腾,夹着早晨的雾气,如同仙境。

王强突然间叫起来,快看,蛇,好大的蛇!

田思程的大脑又出现了瞬间的空白,停了好久,才说出话来。他说,蛇在哪儿!

王强用手一指,看,就在我们的工地上。

工地上哪来的蛇!田思程依旧惶惶的。

唉呀,就是那条水蛇呀,亏你还是摄影家呢,你看,从工地上弯来绕去的河水,像不像是一条蛇,一点想像力也没有!

田思程顺着王强的手指看出去,河道还是朦朦胧胧的,河水刚刚泛出些光亮,雾气不时地漫开,又集起来,河水显得黑褐褐的。还真像是一条蛇在那里蠕动。

“雨季快到了,南方的雨水多,对施工的影响程度比较高。田工你得再让施工队加加班,争取在雨季来之前,把桥梁灌注日期前移,这样可以避开不必要的损失!”王强只要一有空闲,脑子里想的就是他的施工状况。

“唉,你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这样吧,施工进度是要抓,但安全更要考虑,在高空作业,休息是要有保证的,没有足够的休息时间,工程质量与进度都会受影响。”田思程何尝不想让工友们加班,赶施工进度,但是在高空作业追求的还是安全,安全。

下山时,田思程依旧观察着那些标志,红红的几根丝绳子微微地晃动着,露水还是挂在上面,不见有谁从那里滑过去。田思程不由得拍了拍自己的肩膀,也许是自己心慌,多虑!

田成福心里藏着的大蟒蛇没有滑出来,也许只是一个传说。

5

湖洋村的现龙堂又要重修了,村长说是搞一个仪式。田思程作为嘉宾参加了这个仪式。

之前,村民们选出了村民代表,比选村长更热闹。有村里最年长的,已经九十几岁了,也有最年少的,当然在襁褓中的是不能参选的。值得称道的是,他们选村代表时也把女子一起选进来,就有童男童女。这主要是田成福的功劳。据说,选举当天,田成福站在祖房的院子里,一边摇着他的签筒,一边高声唱着,和谐社会,男女一样,幸福吉祥,男女平等。唱完之后才说,祖先说了,现在是男女平等,女同志也是人呀,她们也有权利的。村民代表就多列了女同志的名单吧。王鱼也被选为村民代表。王鱼盘着粗黑的头发端坐在祖房的厅堂里,端庄典雅,朴素大方。

仪式是一项一项的,他们得把祖先的牌位从祖房里先请出来,临时安排在学校的一间教室里。祖先的牌位是雕刻在红木上,一代一代的。能写到牌位上的名字应该是很有分量的。那些镏金粉的祖宗名字个个都闪着光亮。过后,就是车鼓队,唢呐队,舞狮队,队员都是村里自己的,弄得有模有样。

仪式举行到一半的时候,王强带着他的一帮兄弟也来祝贺。王强说他也想舞一舞狮子。村长不高兴,就没有答应。田成福听到了说,好呀!这说明我们又有贵人要出现了,这是个好兆头。

那时村里的舞狮队正好休息,王强见田成福点头应允了,就跳起来拉着他的兄弟们钻进狮子里。那是一对青面白眉毛的狮子,腰身瘦长,舞动起来跨度很大,伸展性好,美感十足。王强个子高,力道足,举狮子头时就露出自己的脸孔,一上一下,浑然一体,在边上打鼓应和的村民显得有些忙乱。一场狮子舞下来,王强他们汗水淋漓的。

这回的祖房翻修,田成福主张只翻修房檐,柱子和木梁还保留原来的。房檐拆除后,阳光透到祖房的厅堂上,斑斑驳驳。

按理祖房没有人居住,蜘蛛网应该遍布房梁的。可是房梁上是红润清爽,展露出原木的初始色彩。田成福拉着田思程细细地察看,确实没有发现蜘蛛网,好像祖房的房梁有谁在那里不停地擦扫。

田成福说,这是巨龙绕梁,祖房的风水足,保佑他们的子民风调雨顺。

田思程肩膀上又是一阵发酸,好像有一股风悄然地拂过去,似乎要把他提起来。

也许,有一条巨蟒就生存在这个村庄里,跟这里的村民息息相依。

田思程就说,是不是巨蟒呢,祖房上没有人居住,巨蟒的出现是正常的。

田成福点了点头,说蛇就是小龙,龙也是蛇嘛,它们没有多少差别!

田思程跟着点了点头。

王强他们回工地后,没有像往常一样喝酒划拳,而是围在一起议论着,说是他们也想组建一个舞狮队,工程开向哪里,他们就把狮子带到哪里,有空闲时,还可以自娱自乐,长期在外,舞起狮子来,好像又回到自己的家乡一样,心情愉快不说,还可以强身健体。

按照王强他们提出的具体要求,田思程给北京的老总打电话汇报,北京的老总倒是乐意,在电话那边说,这是好事!全力支持,费用直接打报告批,但名称要听他的,就叫飞龙队吧!

王强他们听了,说叫什么无所谓的,就叫飞龙队吧,老总还是有创意,把狮子和龙融合在一起,气势更大!

狮子的制作就交给田成福。田成福是个老工艺匠,会竹艺,会布艺,会皮艺,经过田成福的手,加工出来的物品都光亮平滑。

三天后,田成福手下的狮子架子就打起来了。竹的支骨,细竹片打成的狮子身子,柔软的肩胛骨张着,样子很威猛。狮子的皮肤是棕色的,采用村里的草棕来加工的,一绺一绺显得粗犷大气。狮子的尾巴是用牛皮来制作的,是田成福的小儿子从深圳那边捎过来的。

制作狮子脸谱显得很隆重。田成福依旧按惯例,摆了些水果,五谷,猪头,猪尾巴一类的祭品,点烛举香,嘴里念念有词,念完了就跪下来,磕了几个头才算是完成了制作的开工仪式。

田思程和王强在一边看了直想笑,但是他们也跟着田成福一脸的严肃,静默着,不敢说话。

田成福让他的徒弟开始上工,自己掏了根烟点上。田成福烟抽完才说,其实,这仪式也没什么,就是图个心静。人一跪下来,心境就不一样,好像什么事情都大起来,什么事情都得认真去做才行。原来,还要弄一头鸡来的,要用鸡血来祭狮子。现在简便多了,人总是图个方便,能方便就方便了。

几天后,狮子的脸谱也制作好了。一对眼睛大大的,好像随时要闪出狮子的光芒。嘴巴却是藏着浓浓的笑意,鼻子更温情,一摸上去,好像就能抓到狮子肉。

王强原想就把狮子带回工地上。但是田成福却说,这是马虎不得的,也要让狮子好好休息休息,她刚刚从山里出来,已经累了,肚子也饿了,得弄些菜品让她好好品尝才是。时间到了,会把她请到你们的工地上去的。

6

王强刚从工地上下来,满身的水泥浆。王鱼见了,就顺手往他的肩膀又抹了一把。王强的工友们又是一阵地嬉笑,说那是另一种传情,是王鱼向王强示爱的表现。王鱼就伸出手来,一个一个地抹着工友们的肩头,嬉笑得更厉害了,她说,这样你们满意了吧。工友们只是笑,一个一个地从王鱼的手中跳着躲开。到了田思程的跟前,王鱼说,田工您也来一手吧!田思程笑开了说,他怕,他怕王鱼头上的头发飘浮起来,那么长的辫子散开了,会把他包裹起来的。田思程也跟着跳开了。王鱼就双手叉腰,嬉笑着骂开了,看往后还给你们洗衣服,做饭。那么脏的衣服,都是汗臭味,洗衣粉要多放了好几包呢。

工友们又是一阵地笑,说那是王强的衣服,他的衣服最脏了,他流的汗多,自然汗臭味最浓了。

王强已经脱下外套了,原想放进洗衣筒里,听见工友们说他的衣服汗味重,就提起来往工友们的头上拂过去。工友们又是一阵地嬉闹。

静下来后,王鱼才说,别嬉闹了,得让王强跟她到田成福的田地里去采田螺!

工友们又是笑了起来说,就是嘛,立竿见影了不是,现在还只是黄昏呢,月亮还没有出来,这样不浪漫的。

王鱼只得板起脸来说,别再贫嘴了,说正事的,晚上已经给你们备下了野生田螺汤,呆会儿,每人一碗,清肝润肺。要是你们真的不放心王队长,怕我吃了他,那就让田工一起去吧!那是田成福的田地,只有他们两个人才镇得住他。一般地说,田成福地里生长的东西,他保护得很好,一直就让它们自然地生长,就连农药也舍不得下,化肥也不怎么用。他田里生长的都是些清淡的东西,像田螺,泥鳅,黄鳝鱼,季节一到,田里老长这些东西。

田思程听见王鱼说要采田螺,兴趣很快就占据了大脑。他小时候时常跟在父亲的身后,看见父亲往田里摸着,一摸就是一大把,这种感觉跟捞鱼是一样的,很有煽动性。

快到田成福的田地时,田思程给田成福打了个电话,让他一起来采田螺。田成福说,好的,田螺这玩意有时还认主人呢,现在是快入秋了,田螺也会躲起来,就躲到泥土里去。

水稻刚收割完,田里的水还没有放干净,一汪一汪地被水稻的根头围着。田成福的田地是顺着山坡往上爬的,是典型的梯田,有几丘面积大的,一丘田有近半亩,那几丘田里的水被围起来,田中央挖出了几沟的水潭,潭上面用松树枝掩藏着。王鱼说,那是田成福的鱼塘,那些深水沟里生长着好多的鲤鱼。王鱼说着,就拾起了一小石子往沟里丢。

石子落下去,水沟里就闪出了许多的水纹来。有几条鱼脊露出来,一看这鱼就很有分量。

王鱼说,田成福的鲤鱼快成精了,不知道养了多少年,一年叠一年,最大的有五六斤了。

这是传统的农田养殖,是纯生态的良性循环。水稻的稻花给田里的鲤鱼提供良好的食物,鲤鱼在田里不停地东跳西突的,直接把一些杂草揉进田里,成为水稻最佳的肥料,也给鲤鱼带来更多的食物。只是鲤鱼生长的速度很慢,这样无形当中也给水稻的生长带来安全。如果鲤鱼生长过快,鲤鱼就会从田里跳起来,那样很容易把水稻的稻秆折弯了,影响了水稻的生长。

田成福过来时,王鱼已经采了好多的田螺了。田成福话也不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由他来采田螺。田成福明显熟练许多,他每一手下去,都有收获,而且采起来的田螺个头大。

王强卷起裤管,踩到田里,一直跟在田成福的后面,就是采不到田螺。他不知道那些弯弯扭扭的家伙是藏在哪儿。田成福见了,就笑着说,田螺也是认主人的,她们也通人性的。不是有一个传说吗,叫田螺姑娘。田成福一边采田螺一边就说开了。他说,村里有一个后生,是个孤儿,很勤苦的,就是娶不上老婆,每一回下地干活总是要饿着肚子。有一次耕田地时,挖到了几个田螺,他觉得好生奇怪,就把田螺养在水缸里。田螺养了好多年了,那小伙子就是舍不得吃,看着她们从水缸里慢慢地爬出水面透气,又慢慢地沉到水里。这当中,田螺也会相互抱在一起,好像也是在亲昵,就像朋友兄弟久了没见面,就会搂搂抱抱的。小伙子伏在水缸边上看得仔细,看够了却发现自己的脸庞很清爽,就叹气说,田螺呀,田螺,要是你是女的就好了,就可以成为我的老婆了。小伙子是想老婆想得痴了。

王强听了,就插嘴说,田螺是真的变成了姑娘吗?

田成福摇了摇挂在身后的竹篓,那是专门用来抓鱼的,竹篓透水,一滴一滴的水往外滴,差一点儿弄湿田成福的衣裤。田成福又笑了笑说,王队长是不是想婆娘了?你看这竹篓里这么多的田螺该会变出多少的姑娘来。王强说,不是我想婆娘,是那小伙子,他是不是娶到了田螺姑娘?

后来,小伙子回家后,就发现他的锅里有白花花的白米饭,他好生奇怪,是谁家的好心人帮他把饭做好。田成福又说开了。

王强又打岔,他说,那是王鱼,王鱼做了一手的好饭菜!

王鱼转过身子,手里还滴着泥水,顺手一扬就有许多的水花扬起来。她说,王队长是真的想田螺姑娘了,真想,就得晚上有月亮的时候,坐在田埂上等,那时的田螺姑娘就会披着洁白的衣裳,像月宫里的嫦娥,飘然而来。

那小伙子东家问,西家说,就是找不到帮他做饭的好心人。小伙子就自己想了个办法,他早早地起床下地,到了田地里,忙完了农活就往家里赶。到家里一看,灶房里真有一个姑娘在做饭。小伙子心里是暗自高兴,但又大气不敢出,就伏在灶房外边偷偷地瞧着。他发现那姑娘饭做好了,就摇身一变又爬到水缸里去。

王强说,那小伙子怎么就不冲进去,拉住姑娘呢!真是没用的男人!

唉,后来,小伙子偷偷看了几天,就被姑娘的美貌迷倒了,他悄悄地走到灶房去,刚想伸手摸一摸姑娘,姑娘就转过身来,她好像早就知道小伙子在后面看着她。姑娘说,相公,你又忙里偷闲了。小伙子呆站在那里,他的眼睛差一点儿掉出来。这哪是人呀,简直就是一个天仙,清眉粉面的,看一眼就看呆了。

王强也跟着呆呆地站着,好像他的眼前就站着田螺姑娘。王鱼在一边忙碌,脸蛋红润润的。王强接着问,他们是不是结婚了?

唉,人呀就是人,怎么能跟田螺结婚呢!小伙子家里来了个田螺姑娘,这怎么了得,村里人围着小伙子的家想看个热闹,刚开始还有热气腾腾的饭香飘出来,后来饭香也淡了,过后又如同往日一样,小伙子家里是冷窝冷灶的。谁也没有见着那位田螺姑娘!

那小伙子不是空欢喜一场!王强抹一把脸上的水珠,也跟着有些失落。

后来,还是来了一位姑娘,但那姑娘是怎么看也看不顺眼。姑娘说她想嫁给小伙子,她会做一手好饭菜。小伙子刚开始还犹豫不决,后来吃了姑娘做的饭菜,跟田螺姑娘做的是一样的香气,一样的口感。

王强几乎是叹起气来,后来他们结婚了。

是呀,人是不能两全的,但终究是离不开自己的胃口。田成福终于直起腰来,拍了拍自己的腰接着说,好了,不能接着采田螺了,要留下些让她们也生子生孙。

7

隧道的掘进进度刚开始时还算是正常的,后来就慢慢地落后了。具体的原因是隧道层面出现了岩石断层。许多的石头是相互堆积在一起的,其中还夹杂着水流层,每挖出一个巨大的石头,就带出了许多的泥浆,泥浆过后就是浓浓的水流层了。这种工程断面给施工带来很多的麻烦,特别是水泥灌注,其层面就要相对地加厚,水泥用量比工程预算明显多了很多。

田思程到实地察看了工作面,跟原来设计时的地质资料进行对照,心里总觉得是哪儿不对劲。特别是田成福说的那个溶洞就在隧道口的附近,那些水流是不是从溶洞那儿注入的呢,要是那样,还真的得把溶洞填堵起来才行。

越过了那个层面,岩石层就相对规整了,田思程算是轻松了许多。

王强的施工经验是丰富的,特别是爆破经验,说一不二。安全也抓得很到位。只是王强的个头长得越来越粗壮,脚厚实,小腿圆鼓鼓的,大腿就更大了,肚子圆得更厉害,肚子好像是连到胸脯上来,如同一个粗实的水桶套着,肩膀也厚实得有劲,肥肉一坨一坨往外鼓着,脖子好像没有了,被他的肥脑袋压着。嘴唇厚得比猪的唇更油腻,相比之下,鼻子温顺了很多,眼球也跟着鼓出来。王强的头发理得更离谱,有时是理了个光头,胡须又留起来;有时是胡须理了,头发却长起来,这样一上一下的,总是让人们摸不着头脑。

王强的身体往外发展了。跟他的身体一起发展的是王鱼!王鱼的肚子,是一天一天地突显出来。王鱼是不是怀孕了,工友们常拿王鱼开玩笑说。但王鱼说,她也是吃肥了,跟王队长一样。

工友们就在背地里说笑,王强跟王鱼有缘呢!王强听了直嚷嚷,说别添乱了,那可是计划外生育,是要罚款的。

工友们说,这还不简单,做事情就要负责任的,娶了王鱼不就成了。来一个先上车后买票,还是个双赢的戏头。

王强已经是一肚子气了,就气鼓鼓地说,那我原来的老婆呢,嫁给谁?

工友们这回是大声地笑出来了,他们嬉笑着说,你有老婆了,还敢吃鱼,还那样不管不顾,还敢直来直往,还不怕让鱼刺梗着,你真是不一二了。

“现在肚子大起来了,那才是现实问题,你们行,你们说该怎么办?”

“打胎吧,那是最直接的做法!”

“打胎,那么简单,她可是村长的半个老婆,她说那是我的东西,就要把他生下来,让他看看这大桥是怎么建的,隧道是怎么挖的。”

日子依旧在走着,王强是一天一天王鱼看不顺眼了。他又跑到田成福那儿去讨教。田成福说,你王队长是大人了,不是小孩,要是你是肚子里的小孩,你是怎么想的!

王强愧疚得不知道说什么,他恨恨地在地板上跳了几跳说,顺其自然了,就看你王鱼的造化了。王强又跳了好几跳!

几天后,施工工地上来了几位镇上的干部,他们说是来宣传计生政策的。看见王鱼腆着肚子在忙活,就让王鱼要准生证和结婚证,王鱼是什么证也没有,结果镇上的干部只好把王鱼带走了。

王鱼回来后,肚子平坦了,脸色苍白,好像是病了一场。王强是一直想讨好王鱼,但王鱼好像丢失一件宝贝一样,说笑间显得很不自然。王鱼把饭做好了,就时常从她的工房里跑到工地这边过来,跟工友们说家长里短的。王强见了,心里觉得好受些,女人一旦把心底打开,就关不上。这样少了他许多的麻烦。

其实,对于王鱼这样的女子,王强是想错了。她一直躲着他是有原因的。在王鱼的心底里老觉得是有谁去镇上告发她的,要不然,她的肚子大了那么久,镇上的干部怎么就发现不了,偏偏在她想跟王强结婚这样的节骨眼上来了,是巧合,还是有其他的原因呢,王鱼第一个就想到了王强,也许是王强自己告的密。要是那样,是会遭报应的。

王鱼一边有事没事一样跟工友们说着话,一边用手按着已经空空的肚子,嘴里还悄悄地跟着念叨,好像是对她的孩子说话。

那天,太阳奇特地红,四周的阳光却好像是照不出来一样,太阳显得没有力气似的。王鱼还依旧跟着工友们说着话,她一边拣着菜篮子里的四季豆,一边远远地望着河道上的工地,河道好像被填满了,长出了高高的黑浓浓的一片钢筋。王鱼的肚子突然间被什么踢了几下,好像是她的孩子还依旧在肚子里。王鱼就说,孩子又踢了我好几下呢,好像还在肚子里喊着!

工友们知道王鱼想孩子想得慌了,就说,是呀,孩子的脚有的是力气。你多按按肚子,他就听话,就不踢了。

就在那时,王鱼的手机在饭桌上跳了起来,弹了几下。王鱼一看是田思程的电话,刚想嬉笑几声,电话里的田思程显得有些慌乱,他说,快,快点回到她的工房那边去。

王鱼把手机按在耳边,手机放开来时,脸色一下子就沉下来,她说,王强出事了。

王鱼赶到时,王强已经被工友们抬到工房里了。王强好像是被什么捆住一样,身上被捆得乱七八糟的,衣服破出了许多条痕迹。

王强见到王鱼时,嘴里动了动,想说话,但已经说不出来,眼睛鼓得厉害,好像随时就会掉出来。

田思程见王鱼来了,就说,不能再等了,得马上送医院。让王鱼一起去吧,她照顾得细心些。

田成福也从田地里赶过来,裤角还挂着泥土。他拍了拍泥土,站在一边听工友们诉说。

工友们你一言他一语地,大概是说清楚了。从王鱼的肚子变小之后,王强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有事没事就往高山坡上爬,就是田工上去摄影那地方,王队长回来后老是说,那上面有一块巨大的石板平铺着,坐在那上面可以什么都不想,也可以什么都去想,终归是最好的休憩的去处。王队长也想让工友们上去瞧瞧,但他们是累了,干了一天的活,累得腰酸背疼的,也就没在意王队长的邀请。

要是知道王队长会出事,他们一定会跟着王队长去爬高坡的。

王队长身上有一个对讲机,总是开着的。出事时,对讲机发出了很大的惊恐声,好像是见到了什么非常奇怪的东西。工友们就往对讲机里喊,王队长的对讲机里只有王队长粗粗的喘气声了。还好,工友们知道王队长又是去爬高坡了。当他们赶到那巨大的石板上时,王队长直直地躺在那里,眼睛鼓鼓的,样子怪吓人。石板的四周好像有什么动物滑过去,滑过来的,杂草翻白了一大圈。

田成福听了工友们的诉说,心里已经有底,他说,王队长应该没事的,可能是王队长被什么东西吓破了胆。

那一夜,田成福一个人悄悄地爬到高山坡那边去,他带了许多的物品摆在石板上,有他的土鸡土鸭,还有一个整猪头肉及其他的零星食品。田成福摆好食品就爬到旁边的一株高大的松树上去,他一个人静静地伏在树枝之间。他在等待,等待他心底里一直想见到的精灵。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星星出奇得多,满天都是,好像是要把松树包起来一样。有这些星星陪伴,田成福心里平稳很多。田成福把双脚叉开来,坐在树枝之间,眼睛却是一刻不敢闭起来。但是眼皮却是不听他的,老是打瞌睡。

也不知道等了多久了,田成福被一阵清风吹醒。他揉了揉眼眶,眼睛好像涩涩的。田成福瞪大眼睛,石板上终究有动静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石板变了一种颜色,原来还显得黑褐黑褐,现在是一点儿也找不到颜色感觉了。好好的那些物品突然间就消失了。

田成福在心里惊叫起来,好大的一条蟒蛇呀!

后来,石板的颜色慢慢地由里及外亮了出来,原来大蟒蛇是盘到石板上去的。

又是一阵清风带过去,田成福的心里也跟着毛起来,他不由伸出手来抓了抓松树枝,好像那松树枝也跟着晃动起来。

田工他们回来了,正如田成福预料的那样,王强没有什么大事,人已经清醒过来,但就是讲不出话来。王强醒过来时,就伸出手来,往天空中指了指,嘴里一直动着,就是听不到声音。从王强的手示意的内容看来,王鱼静静地说,别害怕了,老天不会再惩罚你了,要惩罚就惩罚她吧,是她同意把身上的骨肉打掉的。王鱼说完就放声大哭出来。

8

王强出院了,身子骨依旧好好的,就是说不出话,他只得用手示意。王强用手指来指去的,工友们倒是看得明白。王强用手说,山上有一条巨大的蟒蛇,那条蛇太粗野了,把他捆起来,让他几乎喘不出气,后来他软下来,塌在石板上。王强不知道那条巨蟒怎么没有一口把他吞下去呢?看见王强那样没由来地指划着,王鱼就有些无奈,她轻轻地叹着气,用眼睛示意工友们,别听王强在瞎说。

工友们为此又热闹开了,他们下了班就集在一起往高山坡上去。那块巨大的石板却变了一个样子,四周已经被花花绿绿的塑料带子围起来。顺着下山的路也飘浮起红红的带子。工友们在石板上欢快地跳着,哪来的蟒蛇,空空的石板上倒是嬉闹的好去处。

田成福正伏在松树上观看蟒蛇的行走迹象,他见工友们那么热闹,就咳嗽几声。

工友们惊慌起来,停下了嬉闹,往咳嗽声寻去,见田成福坐在树枝上面,就大叫起来,说田道士,你是在这里养蟒蛇吗?

这话问得不地道。田成福又咳嗽起来,停了许久才从树上下来。他说,别闹了,快回去,那蟒蛇找不到自己的家,正四处折腾呢。

工友们脸上倒是冷静下来,一时四周静得有些可怕。一个年轻人突然说,蟒蛇怎么有家,我们这些人都在四处漂泊,蟒蛇还懂得建造自己的家?

没错,年轻人,你算是问对了。蟒蛇的家就建在隧道的边上,那原来是一个溶洞。建隧道时,不是时常渗水吗,是王队长带着人马把溶洞堵了,蟒蛇就回不去,就在四处流浪。

年轻人又说,就这么简单,那是我们把蟒蛇的家毁坏了,我们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蟒蛇给杀了,反正她已经把王老大折腾得死去活来的。

工友们的情绪又跟着上来,他们几乎是欢叫着,杀了蟒蛇。

田成福高声叫起来,这会犯法的,那么大的蟒蛇,国家有保护的。就算国家没有保护,那可是我们村的保护神,是我们的老祖宗,千万别再去惹她了。这几天,蟒蛇好像又找到新家,就在这附近,按理,在这巨大的石板下面就有一个溶洞才是。你们在这上面瞎折腾,说不定就惹怒了蟒蛇,要是蟒蛇真的就藏在石板下面,这就够你们喝一壶的。

田成福说的喝一壶是湖洋村的土话,意思跟城里人说的吃不了兜着走是一回事。

年轻人听了,说,这不是更好吗,我们还不要四处寻找她,就在这里等就好了,看见她出来,我们就用长叉子攻她,这一定是安全的,只要不靠近蟒蛇,我们就有取胜的把握!

田成福不想跟年轻人再理论,他拍了拍身上的松针说,你们就折腾吧,我得回去挖田地了。

看见田成福的身影隐入到下山的路里去,工友们停了一会儿,发现有一股冷冷的风吹过去,似乎拉着杂草一片一片地倒过去。年轻人首先悄悄地喊了起来,这是不是蟒蛇呀!好大的风!

年轻人话还没说完,就被重重地甩了一巴掌,年轻人手一触到脸上,就发觉他的脸上已经挂了浓浓的血迹。

工友们慌了,拉着年轻人往回跑!

在工地上,王强和工友们又闹开了。王强用手示意工友们干活,老是出错,工友们就得时常翻工。田思程找了王强,但是王强好像心思不在施工上面,眼睛老是空空的,好像找不到自己,根本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这种状况难免工友们会闹意见!

私下里,田思程找工友们谈了几回,工友们几乎都说,王队长心里乱了,他老是让我们要找机会去抓蟒蛇,那么大的蟒蛇谁敢去惹她,况且那也是国家保护动物,弄不好还得坐牢,谁有那么大的心思!

王强身上的伤几乎好了,该鼓起来的地方鼓得更起劲,不该被勒下去,还是被勒下去了,更像村里人说的那样,说王队长像他的皮鞋,是三节头。三节头是老式牛皮鞋,一鼓一鼓的,连鼓了三个波浪,就有三节头的说法。

田思程劝说了王强几回,让他到总公司的休闲山庄去休假。但是王强总是摇头,眼睛盯着远处高高的山坡,手不时地握着拳,有时还在发抖。这种情况,田思程只得让王鱼多陪陪他,也许有一天自己会醒过来,会说出话来。

不知道是王强一意孤行,还是年轻人的大力支持和附和。在一个月亮高挂的夜晚,王强带着一帮工友又上到那个高山坡去。

现在的王强身体基本上康复,已经开始会说话了,虽然说话还是结巴,但是说出来的话,人们还是能听明白。

一站到那石板上去,王强完全变了一个人。他面对高空嘶哑地叫喊着,似乎想把积在心里的恐慌和愤怒都叫喊出来。那种声音像是狼,像是发情的狗!

站在王强身后的年轻人听到这样的叫喊,心里跟着发毛。

工友们是有备而来,他们用几片松明做引子,烧起了火把。工友又把火把围起来,堆在石板的中央,这样倒是圈起了一个安全的空间。

其实,年轻人和工友的心还没有完全放下来,就出事了。王强是怎么倒下去的,年轻人就是回想不起来。他只是感觉有一阵风吹过来,把火苗往下按,他还想用自己的身子把风挡住呢。一阵风过后,年轻人看见他的工友呆坐在他的眼前,眼神呆呆的,好像要鼓出来了。就在那么一个瞬间,王强还没来得及呼叫就倒下去。

过后,柴堆里的火势又浓起来!王强直挺挺地躺在那里。刚开始还有体温,后来就慢慢地冷下去。

这一回王强没有醒过来,工友们只得把他埋在湖洋村的公墓上。

9

王强让大蟒蛇咬死了,工地上一时变得人心惶惶的。王鱼原来也是想离开工地的,她说,她害怕晚上,一到晚上,她就老是做梦,梦见自己的肚子里有东西在动,好像有东西要从她的肚子里闯出来。

王鱼是想孩子想得心慌了。要不让这样的梦接着侵扰,最好的办法就是做事,像工友们那样把事情安排得满满的。

工友们把王鱼的事跟田思程说了,让田思程给王鱼换一个工种。田思程想了好久,出于王鱼的安全考虑,就让王鱼做一些简单的作业,比如给一些钢铁管再上防锈漆。

新运进来的钢管和铁架就堆放在河道边上。那原来是一片沙洲,浓厚的沙子泛开来,温热温热的。王鱼拿把小椅子坐在那里,轻描淡写地抹着,把一根一根的钢管和铁架变成了暗红的颜色。有时累了,就站起来,看看身边潺潺而去的流水,心情好了很多。

工友们有空闲时,就蹲在王鱼的身边,帮着王鱼翻翻钢管和铁架。

田思程后来又安排了田成福来帮王鱼的忙。

桥梁是一天一天地看着成长的,就像春天的竹笋,一夜不见就高了好多。

这当中,北京的老总来视察了一次,对田思程的工作给了很高的评价。只是王强队长的事情让他感到惋惜。开山建桥这在古代是造福人类的事情,但千万别伤害生灵。伤害了生灵就是伤害了我们自己!

工友们听了老总说这样的话,心里就不再打算找大蟒蛇算账了。年轻人脸上的伤疤也好了。是用了田成福的一把中草药的,那药一抹上去,没几天,脸上就慢慢地温润起来,慢慢地恢复了脸上的颜色,不留一点儿的疤痕。

湖洋村的老祖房也翻修好了。村长为了感谢田思程他们,特地再办了一场酒席,让村里人跟着又热闹了一回。那场面热闹之中透着古朴。

酒席就摆在祖房外院的田地里。那时,稻田里的水稻刚收割完,还透着稻田的厚实和肥润;虽然田里的水已经放干了,但泥土还夹杂着水汽,脚踩上去就有柔软的感觉,泥土却不沾脚,那种滋味挺瓷的,好像被甜滋滋的瓷泥浸润着。

其实在摆这酒席之前,田成福已经做了一场的流水席了。当然还是免不了那些传统的仪式。

那天,北京的老总也被请到酒席上。老总从来没有见到过这样的场面,一碗一碗地跟着村长和村民们碰杯,没多久就有些支撑不住了。还好田成福出来圆场,说酒席当中还有一个仪式,得请北京老总剪彩!

其实,剪彩就是田成福把他制作好的狮子的脸谱放在祖房的神龛上,还是依着旧传统,一步一步地祭了一趟,才由田成福高举着狮子的脸谱转送到老总的手上。这个仪式让老总和田思程他们乐坏了!只是少了王强,工友们舞动狮子时,就少了许多的力道。狮子简单地舞了一回,又放在高高的案桌上。那是湖洋村特地用来祭祀用的桌子,比一般的桌子高出三分之一,快一个人的高度,狮子放置在那里,好像时刻在俯视着人们。

原来田成福说的养狮子是这么一回事!田思程看着狮子的脸谱就带劲,后来干脆把田成福抱起来!工友们见了,也笑哈哈地在一边帮着闹。工友们后来就把田成福抛起来,接着,这样来回几趟。田成福一边叫一边也跟着哈哈地笑着说,快放他下来,放他下来,他好像听到了一种声音,就在他的耳边吹过去。像是一股风。

一股好强劲的风吹过去了。田成福站着,头还有些晕。那时太阳还好高,田成福摇了摇头,心里又泛起了大蟒蛇的影子。在田成福的内心里总是藏着那种感觉,好像他的祖先就是蛇,就是那条大蟒蛇!

祖房修好了,它该又有一处归宿了。田成福伸长脖子往高处探望,好像远处高高的巨石上面还盘着大蟒蛇。

太阳快下山了,田思程他们才依依不舍地离开。田思程他们已经喝了很多的酒,但却是没有太多的醉意。大概是缘于狮子的脸谱吧,他们几个人细心地抬着。北京的老总情趣来了,他说他也得跟着抬。田成福见北京的老总对狮子那样敬重,就让村长调用村里的锣鼓队,敲着鼓把狮子的脸谱送到了施工队的工房里。

田成福见田思程把狮子的脸谱高高地放置在早就备好的架子上面,脸上一派静默,点了香,跪到地板上面,磕了几个头,嘴里似乎在念叨着什么。事情做完了,田成福的脸上没有了那种虔诚,又恢复到原来的样子。

田成福要走了,推开门,站在门口又转过身来,双手合十,给狮子的脸谱一个鞠躬。

对着田成福的背影,田思程不由地按了一下快门。那时,夕阳已经很淡了,远远地挂在远山的山坡上。从门框中一晃而过的田成福被田思程定位了,就是那么一瞬间,田成福的背影似乎显得很有张力,很有意念,那是刚从地板上站起来的一个影子,那是刚刚还跪在地板上的一个乡村农民,那是一个出了门还得转回来给狮子一个鞠躬的农人。

也许在田成福的心里装着的就是生存,装着与他相处的许许多多的生灵。

10

王鱼有一天突然问田成福说,是不是有报应呀?田成福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时,已经是第二年的仲夏了。阳光很浓,晒得人的肩膀热辣辣的。大桥已经建了快过半,十几根大桥梁直挺地站着,威武而又刚强。王鱼见田成福没有正面回答她的问题,就站起来,往大桥那边探望,阳光从桥墩上透过来,刚好从钢架的空隙中晃着。王鱼就觉得王强好像就站在那上面,吹着哨子,在指挥吊车浇灌。

田成福看见王鱼那样痴痴地望着,心底里也跟着泛动起来。人呀,有时就是说不清楚,就王强那样的身材,怎么让王鱼那么认死理呢?

王鱼又坐下来,用刷子轻轻地抹着钢管。眼皮顺着不再说话。

田成福就是见不得这样的状况,他又得提起那个话题说,人呀,是不求报恩的,就报应这事也不尽是,不是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吗,这也只是某个界定而已,有时善恶也搞不清楚的,有些事情就不能太在意。在自己的心里留一个空间,让给别人,让给身边的许多小动物也行,甚至小花小草也可以,你看,我们这些钢管多重呀,压得满当当的,可这些芦苇才不管这些呢,依旧在生长,从钢管的缝隙里冒出来,还更清新,更嫩绿呢。

可是,那大蟒蛇怎么就老跟他过不去呢,难道说大蟒蛇也知道他做过的坏事情?他怎么能不管我肚子里的孩子呢,那孩子已经会踢腿脚,就老在我的肚子里踢。现在我的肚子还有这种感觉,好像他还在肚子里说话,说悄悄话呢!这孩子是不是跟芦苇一样,见了阳光就长,唉,也有这样的父亲,是他亲自把自己的孩子弄没有的。我查过他的电话,是他打电话给镇上的干部!王鱼一口气说完这些话,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拿眼睛盯着田成福,田成福也跟着心酸起来。

田成福不知道说什么好,镇上的干部老是往施工地上转悠,逮到了大肚子的母亲就得要结婚证和出生证,这是一种管理办法,是有法律保证的,田成福不能坏了这种纲领。田成福就说,可能队长也是为你好,让你把孩子打掉了,你就可以嫁一个年轻人,你那么漂亮,那么年轻,带了一个孩子终归不好!

孩子是他要的,他说,他要的就是孩子,不管是男孩女孩都好。他说他的老婆不能生育,他已经有些岁数了,只要有一个孩子就行,让他能看见他建的桥,他挖的隧道,那样就行。那时,他总是伏在我的肚子上面跟他的孩子说悄悄话,他说,我们建那么大的桥,挖通了那么长的隧道就是让他享福的,要不然那么高的山,那么宽的河谷该怎么通过呀!他说不出话时,嘴里动的也是这样的话。福伯,你说这样的人是怎么了,跟一条蛇过不去,要是他不再到山上去,就不会有事了。

也许,王队长选择了自己的归宿,或者说他早就想在湖洋村住下来的。田成福真不知道该怎么回答王鱼的话题。他只能让王鱼放松,让王鱼慢慢地走出忧郁。

也许那就是报应,他是昧着良心,昧着自己的内心做这事的,他可以不要我,可以不跟我结婚,但是他不能毁了孩子,孩子已经会踢腿脚了,这是报应呀,连大蟒蛇也看得清楚!大蟒蛇是看见他做的事情,还自己给镇上的干部打电话,这不是报应又是什么?其他的工友好好的,他怎么就那样呢,开始被捆得那么结实,像包粽子一样,后来,那是要命的一击呀,就把他给击倒了。这是报应,一定是报应!王鱼有些失控,她几乎是叫喊出来了,眼里空荡荡的。

田成福见王鱼那样,知道她心里不好受,他说你是受到什么委屈呢?人呀受委屈是常事,说出来就不会有事了。就像人丢了东西一样,刚丢那一阵子就是不舒坦,日子久了,就会淡了,甚至忘记的。

可是,我丢的是自己的孩子,是自己心上的一块肉呀!王鱼还是任其自然地伤痛着,她不知道怎么去克制内心的失落与无助!

田成福没有办法,他只得站起来,让自己蹲着的脚也放松放松。那些钢架子已经很高,堆得几个人高了,顺着山坡堆着。好像又有一股冷冷的风吹过去,沙滩边上的芦苇不停地晃动着。田成福探了探头,他不由得四处打量起来。

冷风过后,又静了下来,王鱼还在那里轻轻地啜泣着。田成福却是慢慢地恨起自己来,面对这样的女子,他却是一点儿办法也没有,要是能让她高兴起来,让她不再回忆自己的孩子那该多好!田工有办法吗,也许有,也许没有。要是大蟒蛇有办法就好了,让它还给她一个男人!

许多的事情总是有感觉的。

那天晚上,怎么就下起了那么厚的雨呢。

那时,田思程他们刚吃完饭,在院子里消遣时光。田思程一边在看图纸,一边跟工友们聊天。刚聊上,就被一个闷雷打破了,那雷从桥墩的上空划过,直往远山跑去。没多久,又是一个更响的雷掉了下来,好像落到水潭那边去。

田思程第一个感觉就是下暴雨了,他放下手中的图纸把工友们组织起来,田思程又看了看天空,天空灰蒙蒙的,好像是谁把水泥浆往天上灌。田思程说,得快,工地上的材料要保护好,别让大水冲走,这地方山洪水来了,要不得的。离开院子时,田思程还是顺手把相机挂在自己的胸前。

下暴雨时,田成福坐在他的工棚里。工棚是几天前临时盖好的。田思程为了让田成福累了有一个休息地方,就在沙地上建了个工棚。雨点很大,打在顶棚上,像是石子击中一样,啪啪地跳动着。

田成福披着雨衣,打开了工棚外的照射灯。那灯好亮,分几条的灯束往外往上直探而去。雨点穿过灯柱子,像是瓦檐下的流水。不远处的桥墩高高地站着,灰蒙蒙的,样子有些怕人,田成福的心里不由得紧了一下,这雨下得太突然,太凶猛了。

田成福身边的钢管和铁架冷冷地架在那里,雨点拍在上面,嗡嗡地发着声响!洪水已经满过沙滩了,许多的漂浮物在上面转来转去。一根长溜溜的杉木直冲地顶进来,转了一个圈子,横扫而去,差一点儿把田成福扫倒。

要是洪水再往上涨,这些钢管难保不被洪水带走!得用钢丝绳把它们固定起来才行。田成福庆幸自己早备好了钢丝绳和钳子。

11

几个闪电击来,王鱼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她好像做了一个梦。梦很奇怪,好像是王强,又好像是她的孩子,样子都差不多,就在工棚那边帮着她捆绑钢管呢。好像王强还说,洪水来了,钢管会被洪水冲走的。王鱼推开窗门,雨水哗哗而来,那么大的雨!王鱼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雨!

田成福见王鱼穿着雨衣打着手电出现在他的眼前,就叫喊起来,让王鱼回到工房去,洪水是不长眼睛的,说涨就涨,很危险!

王鱼说,她害怕,她梦见王强了,也梦见她的孩子,他们都在说洪水会把钢管冲走的,是他们在帮着捆绑钢管呢,我得过来看看是不是这样!

田成福笑了笑,这闺女呀,心思都落在这里了!那好吧,你站到工棚那边去,不行的话,你就往后跑,那里有几个坎,站到坎上面去就行,洪水应该不会满上去的。

王鱼说,好的,我得帮你的忙,这钢管值钱呢,不能让洪水冲走。田工他们也都出来,可能早就出来了!

田成福点了点头,说,我们自己能保护好这些钢管的,那么大的工地,田总他们忙不过来的,水泥场地,运输场,隧道场,这么大的雨,隧道要是再渗水,那可就是一道难题了。

正如同田成福想的那样,田思程看了水泥场、运输场地之后,发现那些施工场地保护得完好,就再安排人员进行巡视,以防雨水引发泥石流和山体滑坡。田思程带着工友们往隧道那边赶!

隧道口出现了轻微的山体滑坡。洪水往隧道里灌,一时就把流水挡在隧道里了。田思程见了,就让工友打开施工灯,灯光一下子就把隧道撑开了。田思程爬上了停在隧道边上的挖掘机,开着挖掘机把隧道口的泥石推开,流水跟着泥石流去,拉出了一片泥迹。

灯光下面,泥水的痕迹还往隧道内拖出了长长的一条。田思程的耳边又有一股风拉过去,好像是隧道里的风力。田思程细细地往隧道的顶棚瞧着,还好,顶棚光滑软亮的,没有渗水的迹象。

也许大蟒蛇刚刚就光临了隧道,那长长的泥迹一定是大蟒蛇留下来的。或许大蟒蛇还在隧道里。田思程见隧道没有渗水,就让工友们停下来,并撤离隧道。

田思程他们巡视到沙滩时,洪水满到简易工棚上去了。

河面上漂浮着那些钢管和铁架,洪水势头太大了。还好,有些钢管很长,从沙滩上转出来就相互夹着,顶着,从这边河道往那边河岸堵住了洪水的冲击,洪水不时地从钢管上面喷出来,形成了高高的水柱。田成福和王鱼正一根一根地往上拉钢管和铁架。

工友们赶到了,田思程扑得太快,差一点扑到河里去。还好,田成福手中的钢管一挡,田思程才没有被洪水卷走。

田思程打开摄像机的功能,让它自动拍摄。河面上的钢管和铁架慢慢被拉到河道边上。洪水好像慢慢地缓和了一些。

王鱼就在那时,尖叫起来,快看,快看,那是大蟒蛇,是大蟒蛇在帮我们,是她把自己的身子伸开,用自己的身体分流了洪水,拦住了钢管和铁架。

田思程不由地把摄像机的镜头往远处拉,大蟒蛇依旧伸在洪水之上,用身体挡着,钢管不时在击打着,一晃一晃地,像是跨越河道的浮桥。

工友们看见大蟒蛇如此地守护着,就加快速度往上拉钢管。

王鱼不知是怎么了,她伸出双手跳到洪水里去,只一瞬间就没入到洪水里。洪水太大,拉钢管的工友们一时静了下来。

田成福几乎是在同时间,往前一扑,双手双脚伸开,洪水把他顶上来,顺着洪水一滚一滚地飘出去,直直地打在钢管上。

过后,洪水好像撕开了一条道口,钢管突然间改变了方向,顺着河岸边上缓缓地移去。

就在那时,大蟒蛇突然间站起来,尾巴一甩,就把王鱼摔到河岸边。

大蟒蛇的尾巴收回去了,人们在等待,等待大蟒蛇再次救出田成福。

洪水慢慢退了下去,钢管和铁架子相互拉着,卡在河岸边。

田成福呢,他是不是随同大蟒蛇一起飘浮而去?

第二天没有看见田成福的影子,好多天了,还是没有发现田成福的丁点衣物。

于是村里人就说,田成福是跟着大蟒蛇走了。

又一年开春,布谷鸟叫得有些急促。田成福那片梯田静得空泛,云朵从梯田那边滑过去,一朵一朵儿地推着行走。田思程站在大桥上,桥面已经铺设了路面,油亮油亮的。田思程找准了一个位置,他想借助大桥的桥面再拍一组湖洋村的图像。镜头拉开了,大桥的位置已经把湖洋村撑开了,变得宽敞平缓,远处那高高的巨大石头平台好像也缓下来不少,湖洋村的祖房,田成福的老房子,挂在山壁上的村庄似乎高起来了,随同飘浮的炊烟变得有些虚幻。只是田成福的梯田少了很多的内容,那些云朵好像不听话一样,一次一次地滑动着,就是静不下来。

位置找好后,田思程就在那等待,等待公司的舞狮队!狮子队的介入,大桥又热闹起来。狮子舞动起来了,虽然有气势,但田思程却找不到感觉,好像失却了什么。好几趟了,已经找到了位置,但就是在心里晃了一下,按了几回的快门,总是不满意。

狮子队从隧道口消失了,大桥又静了下来。田思程正想收起他的摄影工具,在他的影像框里,出现了一个身影,那是王鱼。她一个人站在大桥边上,头顶上的头发已经放下来了,微风把她的长头发吹起来,几乎把她的脸掩起来,眼睛虽然看不见,但她痴痴地往前看的姿势已经在诉说着某一种意念。田思程快速地按着快门,他找到了他想要的意境。

影像拍完了,田思程喘了一口粗气。王鱼走过来说,田工,你要走了吗?

田思程说,工程完工了,他得走!另一架桥又等着他们的工程队。你也跟着一起走吧。

王鱼却说,她不走了,她要留下来!她得帮着田成福看那些土鸡土鸭子,还有那么多的果树要管理!

田思程不知道要说什么好。其实王鱼的眼睛已经告诉他,她的心虽说飘浮起来,但是她的根就在这里,就在湖洋村,她只能适应这里的生活!

田思程的车来了,他坐到车上去。他推开车窗跟王鱼告别,车窗外有一股缓缓的和风吹过来,田思程的心里暖了一下。他又跳下车,一边跟王鱼握了握手,又探出头,往大桥下面看了几眼,那里依旧是波光粼粼,阳光洒在上面,浮起了一层暖暖的水气。那些水气好像在流动,在舞动,在轻轻地低语,在缓缓地浅唱!田思程不由地伸出手,向河道挥了挥,好像那条大蟒蛇还在河道里游动,它的身上好像还驮着田成福,好像还在那里轻轻地嬉戏。

责任编辑 石华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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