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遥远的丹阳

2011-11-20

满族文学 2011年3期
关键词:西湖房间

林 宕

遥远的丹阳

林 宕

盛青跨进家门时,想朝她爸笑,可脸上的皮肉牵动一下后,变成了哭。

她爸盛志勋正在沙发的一端叠衣裳,她妈季英正在后院的门口做甩手操。盛青的哭成了让他们停止手上动作的指令。

“爸、妈,这日子我不想过啦。”

盛青的头发是凌乱的,盛青的眼神是凄苦的,盛青的语言是重复的。盛青的一切,让盛志勋明白她是发生什么了。盛青在这个家门口已经说过至少三遍类似的话,当然,这是在盛青从这个家门口被嫁出去之后。她虽然出嫁后至少讲过了三遍不想过日子的话,可最后她却仍旧把日子过了下去。所以,面对女儿的哭,盛志勋虽然仍感到意外,却并没有惊慌。

惊慌发生在从后院门口往客堂里奔的季英身上,不过说惊慌还是说重了,这惊慌里更多的是怜惜,这惊慌里几乎没有恐惧,所以,说匆忙更贴切些。季英的匆忙把盛志勋放在茶几上的一只不锈钢茶杯带到了地上。

“哐当——”不锈钢茶杯发出的声音倒真让盛志勋惊慌了,他扔下手里的一件汗衫,迅速转身,像扑向一只正在逃窜的小兔子一样扑向茶杯。茶杯在复合地板上滚,速度当然没有小兔快,可竟然也像惊恐的小兔一样一路撒下“急尿”,那是茶杯里盛志勋喝剩的茶水。

盛志勋的左手终于捉住了茶杯,右手则下意识地在地板上揩。可他用手怎么能揩得尽地上的水呢?就像季英的手怎么能揩得尽盛青脸上的泪呢?妈妈的手只能让女儿的泪流得更多,只能越揩越多——此刻,季英已经让女儿盛青坐到了沙发上。发觉盛青脸上的泪水流得更猛了,季英干脆拿起了她屁股后的盛志勋扔下的那件汗衫,揩盛青的脸。汗衫是盛志勋的,刚从屋外的晾杆上收进。这汗衫白天在外面晒了一天,吸足了阳光。现在这些已经变成了气味的阳光浮动在汗衫的表面。闻着这阳光的气味,盛青呜呜的哭泣终于变成了小声的抽抽噎噎,脸上的泪水也顿时少了下来。

盛志勋已经不再用手揩地板,这种把地板上的茶水看得比女儿的眼泪重要的做法显然是不妥的。

“不哭,不哭,到底出了啥事,慢慢讲。”盛志勋说。他也坐到了沙发上。其实,出了啥事,他已经心知肚明,他所不晓得的,就是为什么又出事了。他觉得女儿、女婿这小两口不像他与季英,对生活和爱情都要求不高,所以一直能体会到荡漾在家庭里的和风暖阳,而女儿、女婿俩刚成立的这个家庭在他看来都有点像六十年代的西沙群岛了,纷争频仍,动荡不安。

盛青抽抽噎噎地向她的父母讲述了事件的起由。她正在厨房间里烧菜,烧到半中,她要坐在沙发上看直播球赛的丈夫乌子刚到阳台上去拿一把葱来,乌子刚磨磨蹭蹭不说,还拿错了东西,他拿来了一块揩布。他拿错了东西不说,还在递东西的时候别着面孔,他的面孔是朝向客厅里的电视机的,虽然这时候电视机的屏幕与他的面孔之间几乎是直线了,可电视机里的一只球好像还是在向乌子刚的眼睛飞来,乌子刚的眼睛既像是在迎接那球也像是在躲避那球,他的身体就在原地晃了晃,运球的运动员一样晃了晃,他手中的揩布就一下子掉在了炒锅里。盛青也把手中的铲刀扔到了锅里。

“不烧了,大家都去吃空气吧。”那块揩布已经在滚烫的锅子里发出一股难闻的焦味,可盛青也不管了,她没有关上煤气的阀门就冲到了客厅里。

乌子刚脸上也有了恼怒的神色,说:“你不能在事先把东西拿好吗?你总是在事情做到一半的时候才想到开头该做的事。”

“你还是人吗?”盛青朝他扑上去,乌子刚这位喜好足球运动的男人像躲开对方的故意撞人一样灵巧地一闪。

盛青扑空了,扑空的盛青干脆一转身,冲出了门外,奔到了楼下,拦住一辆出租车,让司机往西湖街上她父母的住处开。

在过去的好多周末的黄昏,我们会看到盛青走在西湖街这条傍河的弯曲窄街上,她的身旁是乌子刚。因为盛青还没有生养,没有一个蹦跳的小孩来注释两人之间的关系,所以,他们似乎是一对仍在轧着马路的恋人,可看上去又缺乏恋人之间的那份亲昵和粘腻。盛青和乌子刚之间的关系在恋人和夫妻之间摇摆,他们就那样摇摆着朝西湖街26号走去。他们之间的距离不近也不远,虽然没有牵手等肢体上的联系,可你仍旧会在两人之间看到一条无形的连线。果然,在盛青前脚跨进西湖街26号时,乌子刚后脚就跟了进去。

西湖街26号就是盛青爸妈的家。盛青进屋招呼过爸妈后,就径直来到后院,看后院里那两棵海棠。微风中白色的海棠花像蝴蝶的翅膀一样在颤动,盛青的眼里也就颤动着一种特别的光影。所以,盛青虽然已经从西湖街上嫁出去了,可在盛志勋和季英的眼里她好像仍没有出嫁,仍是他们家后院里那两株小海棠啊。至今,她还随身带着西湖街26号大门的钥匙,26号北房间里她睡了十八年的那张木床还原样摆着。

今天,盛青独自一人回来了,她妈说:“不哭不哭,这家在,就不怕哪里不要你。”

西湖街26号是盛家的三间祖屋,南北两个房间加中间的客堂。祖屋前面的小河终日发出潺潺的水声。在盛青出嫁的最初半年里,这水声竟然数次响在她的梦里——就嫁在同一个镇上,可祖屋前小河的水声竟然也会响在她的梦里,这真让她感到奇怪。

现在小河里的水声就真切地响在她的耳边,像是又一种慰抚她的声音。慰抚的声音要么让人流泪更猛,要么让人停止哭泣。这一次,河水的慰抚声是让盛青彻底停止了哭。

盛青当然还没有吃晚饭,季英要重新烧。盛青不肯,说就下碗面吧。一碗面下肚,盛青就静静地坐在客堂里,听家门口小河的流水声,像那小河在对她讲着一件让她倾心的事。她妈开始在水池里洗碗,她爸在方桌上摊开了晚报。就在这时候,客堂里的光影晃了一下。

邻居陶姝阿姨从半敞着的门里进来了。陶姝是从小看着盛青长大的,盛青出嫁那天,陶姝还红了一天的眼圈。那天,陶姝还对新娘盛青说,今天,眼圈红的老家人要多,越多越好,多了,你以后眼圈红的日子就少。今天,陶姝第一眼就看到了盛青红肿着的眼睛,陶姝的眼珠还转了转,没有发现盛青的老公乌子刚,她就啥都明白了。她说,一般来讲,随着男人年纪的增加,他的火气就会退,所以在她四十岁以后,她的男人就像偎灶猫一样温顺了,反过来听她话了。她总结,作为女人,关键要熬过出嫁后头十年的时间,如果在这十年里,男人赚不到铜钿混不出人样,他就会像一盏煤油越来越少的灯,灯罩里的火苗只会越来越小,最后火苗就没了,最后男人就成了一只懒洋洋的偎灶猫,最后火苗就在女人的眼睛里冒了。

在陶姝讲话的时候,盛志勋心里清爽,她今天过来绝不单单是为了图口舌之快。她昨天晚上来过,来推销一种安利公司的健康品,季英说再考虑考虑。陶姝是邻居,面子上抹不开,季英就这么说了。盛志勋记得以前他家里还来过一个人,来推销空气,让他好笑。来人自称是盛志勋二十年前自动化仪表六厂的同事,盛志勋却一点印象也没有了,即使这样,也一点没有影响到来人推销那种瓶装氧气的热情——而在盛志勋看来,来人拿来的就是一只只空瓶。盛志勋对他说,我住在这种小地方,依河傍树的,空气里的氧分本来就那么足,再吸你瓶里的氧气就要氧醉了。来人就讪讪地走了。

对陶姝是不能这样直截了当的,再讲陶姝推销的产品据讲还是比较靠谱的,就是价钿大了点。昨天夜里,季英先是随口说“考虑考虑”,后来陶姝走后,季英真考虑了,对盛志勋说,老头,陶姝的药讲是能通血管,我最近腰酸背痛,是不是也是背腰上的血管不通了呢?

昨天夜里问盛志勋的话现在又在季英的喉咙口滚动,她想当场问陶姝,可陶姝先对季英开口了:“我昨天想叫你们试用的健康品还能降火呢。”

季英一时没有听懂,还是盛志勋反应快,联想到陶姝前面讲的那些话,盛志勋明白陶姝说的火是什么火了,说:“等我女婿来接女儿时,我也用不着用扫帚柄来给他降火了。”

“就给他灌这健康品。”他又说,也终于忍不住,笑了。可陶姝不笑,她试图用一种严肃的表情来印证盛志勋是讲对了。

“降火是肯定的了。”陶姝说,“减少小夫妻俩吵架的次数,甚至让他们不吵架是肯定的了。”

“降火!照你刚才这样讲,这健康品所有的家庭都要用到底了?先是男人吃,后来男人赚不到钞票,没出息了,就该由女人吃了。”盛青的开口让所有人吃了一惊。

本来,一碗面条下肚后,她的情绪差不多已经平复了,可陶姝阿姨来了,来了后她的话题还一直是男人不男人、打架不打架、火气不火气的,让她重新情绪不好起来。可陶姝阿姨毕竟是她从小到大就熟悉了的,她就一直耐着。现在,她再也耐不住了,她突然掏出皮夹,抽出两张百元钞票,放桌上。

“陶姝阿姨,钱你拿着,健康品我们现在也用不着,先存你那里。”盛青说。

陶姝脸上的表情顿时就僵了。盛志勋和季英脸上的表情也僵了。他们想不到盛青会开口,想不到盛青用这种方式表示了对陶姝的不友好,用这种方式对陶姝下了逐客令。要晓得,陶姝阿姨可是从小抱过盛青的啊。不过,他们很快都在心里清爽,盛青虽然停止了哭,她心里的憋屈却仍旧在啊,说不准这憋屈在一门心思地要长成她爸手里的扫帚柄啊。可乌子刚不在,她也不该朝陶姝不客气啊。

“好,好,我不多讲了。”陶姝说,“反正我讲得都是真心话。”

陶姝说着从桌边站起来。

盛志勋的僵硬表情已经变成了一面孔的歉意,他慌慌地说:“再坐一歇再坐一歇。”

他看一眼躺在桌子上的两张钞票,也跟陶姝走到了门外。这时候,夜里的西湖街上已经没有什么行人了,橙色的路灯灯光投在了西湖街冷寂青石路面上。

“明朝再来啊。”盛志勋朝着陶姝的背影又开口。

盛志勋想跨进南房间里时听到了敲门声。现在的辰光肯定是九点刚过一点儿,苏州台的长篇弹词连播《武松》刚刚结束,结束在武松提着哨棒来到景阳冈的时候,结束在晚上九点半。一般情况下,季英在晚上总是先到房间里睡觉,盛志勋则仍留在客堂里。他也不看电视,就坐在骨牌凳或沙发上听收音机,多年的习惯了,他在睡觉前要听一阵苏州台的弹词连播。《玉蜻蜓》、《珍珠塔》、《再生缘》等长篇弹词连播他反反复复地听,竟然从来也没有感到厌倦过。刚才,他就是一个人在客堂里听,一听,就忘记了弹词外的一切,包括忘了今晚女儿正独自睡在北房间里。可突然传来的敲门声还是把他从弹词《武松》的故事里敲回到了现实。

“谁呢?”他返身去开门。

看到乌子刚那张黑黝黝的脸时,盛志勋认为自己是眼花了,认错人了。可敲门人几乎在跨进门槛的同时,叫了一声“爸。”那么真是乌子刚了。乌子刚脸上浮着笑,脸上一点也没有和盛青吵过架的样子。可是盛志勋是晓得他们吵过架的,所以面对乌子刚的招呼和笑脸,他没有吱声,脸上也没有啥表情。

乌子刚像一阵风一样进门了,又像一阵风一样刮过盛志勋的身边,朝北房间刮去。北房间的门一直是不锁的,女儿盛青睡觉也从来不在里面上插销的,所以,乌子刚一下子就进了。他进入北房间后,重新推上了门,门背后发出了轻微的“咔嚓”声,他竟然插上销子了。

盛志勋的心里就“咯噔”了一下。他觉得女儿、女婿家的战火延伸到了他家,他觉得这里一旦变成了一个新的战场,他就是提着哨棒的武松了,他要教训乌子刚这只“老虎”,他要让收音机里刚刚停了的弹词连播继续下去。

盛志勋这么一觉得,心跳就别别别地快起来,比平时在收音机里听景阳冈上人虎相斗的一幕时还要快。一般情况下,盛志勋只要心跳气急,手脚就会发软,所以他现在几乎迈不开步子了,所以他认为自己要成为提着哨棒的武松,这只不过是他给自己讲的一个笑话。

房间里传出了声音,是身体与身体触碰的声音,是他家木床的声音,是动物般相互警示和威吓的声音,而声音是不高扬的,是被压抑着的,可即使这样,盛志勋还是像听到了虎啸声一样。虎啸声响在了耳边,盛志勋的双腿却是软的、重的,他像是踏在了棉花上似地走到了北房间的门边。一只有力的大手从他的意识里伸出来,向木门捶去。这时候,北房间里的声音突然没有了,盛志勋的右手还没有真正伸向木门,就被突然来临的静捆住了,手被捆住了,人却反而轻快了,刚才走路时的那种滞重的感觉突然没有了。被捆住手的感觉原来是很好的。

不过北房间里的静也是片刻的,片刻后,重新有声音在北房间里响起。盛志勋像是被声音击中似地身体僵直了一下,可声音的子弹最终却没有击倒他,他就那么僵直着身体让声音的子弹继续射来:这声音是盛青单独发出的,听不出是痛苦还是高兴,还很均匀,还很持久。

盛志勋明白这是什么声音了,那声音还没有结束,他僵直着的身体就已经软下来,他转了个身,朝自己和老伴睡觉的南房间走去。

早晨,老伴季英熬了绿豆粥,又到对河的街上去买了生煎、白馒头等早点。她手提着早点跨进家门时,盛志勋已经在方桌前喝绿豆粥。

“嘘,”盛志勋示意季英手脚放轻点,“他们还睡着。”

年轻人起床晚,和以往一样,每当盛青和乌子刚回来过夜,第二天一早,盛志勋和季英总是轻手轻脚的,盛志勋会停止收听收音机里的“曲苑杂坛”,季英也会停止唠叨。多年了,季英的唠叨总是起始于清晨,却又和后院小树上的鸟鸣声一样,一起始就形成了一天中的高潮,所以,季英的唠叨有时候竟然也让盛志勋觉得动听,和后院的小鸟鸣叫一样,是他正在倾听的收音机里曲艺节目的伴奏。可是今天,他不听曲艺节目了,他也不需要季英的伴奏了。

季英把生煎和白馒头放进保温着的电饭煲的烝屉子里,刚刚放进去一歇,东房间的木门“吱呀”一声响了,女儿和女婿走出了木门。

后院里也有一个水池,女儿和女婿到那里刷牙、洗脸,季英急着把电饭煲烝屉子里的生煎和白馒头拿出。白馒头上有一层薄薄的皮,盛青不愿吃,乌子刚就用牙齿把皮磕碰掉,然后把去了皮的小笼放进盛青的碗里。橙色的阳光从屋门口照进来,乌子刚和盛青两人身体的一侧正好都被照到了,两人在橙色阳光里制造了一幅恩爱的剪影。

后来,他们把空碗往桌上一放,就站了起来。他们要走,因为在稻香村商场上班的盛青今天正好轮到加班。

盛青挽着乌子刚往屋外走。望着他们逆光里的又一幅剪影,盛志勋觉得自己的眼睛很花,他对老伴季英说:“中饭吃什么?”

“他们走了,我们简单点。”

平时,盛志勋负责买,季英负责烧。盛志勋在公园里或者棋牌室消磨了一两个小时后,就会把菜拎回来。

今天,盛志勋拎回来的荤菜是本地的水产白水鱼。本地水产丰富,可在所有的本地水产中,季英这位来自邻省一个叫丹阳的地方的女人最喜欢的就是白水鱼。她说再也没有什么鱼的肉质比白水鱼细嫩、鲜美的了。她接过盛志勋手中的白水鱼,就开始起油锅了。

她在灶锅前低着头,突然又把头抬起来,转脸对盛志勋说:“到后院去掐几根葱来。”

他们家后院的一角放着几个瓦罐,里面种着葱。平时,季英总是先要去掐好葱,才走到灶锅前的。

盛志勋正在桌前看刚到的一份本地报纸,听到季英吩咐,就连忙站起来。当他把几根葱递给季英时,季英很注意地看了看盛志勋的脸,盛志勋的脸色是淡的,淡淡的也有一些走神的表情。也有走神的表情,可他却没有和乌子刚一样做错事。季英捏着手中的葱,突然想到老天大概顾及到她的娘家远,才让她摊上盛志勋这么一位男人的,一位与女婿乌子刚完全两样的男人的。想到娘家,她的心刹那间晃悠起来:自己多长时间没有回去了?长得都记不清了,长得让她现在想起娘家,就觉得那是一个很遥远很遥远的地方。

因为季英也走神了,白水鱼就在锅里烧久了。直到焦味在锅子里飘出,季英才慌忙地关了煤气的阀门。这一次,她是吃不成肉质细嫩、鲜美的白水鱼了。

〔责任编辑 于晓威〕

猜你喜欢

西湖房间
西湖
시후 ( 西湖), 야간 개장 재개
房间
雪后西湖 暖阳
西湖的六月十八夜
看不见的房间
房间,这是我的房间
锁在房间里的云
西湖雪意
整理“房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