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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封神演义》之殷郊形象渊源考

2011-11-19·陈宏·

明清小说研究 2011年4期
关键词:华光道教

·陈 宏·

作为一部较有影响力的神魔小说,《封神演义》吸纳了大量的宗教文化和民间文化要素,并对这些素材进行了文学化的处理,小说叙写的众多神祇便是其鲜明特色之一。本文以殷郊形象为典型①,考其源流,剖析作者如何使用、改写这一宗教神祇,从而由此窥见作者的创作主旨和心态。

应该说,殷郊与《封神》结缘,首溯于《封神》的“前身”——《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这部产生于元代的平话,用了相当的篇幅勾勒出殷郊(《平话》中写作“殷交”)身世命运的基本轮廓:乃正宫姜皇后所生,被纣王立为太子,在其母被谗而杀之后,殷交欲杀妲己复仇,惹怒纣王。被推奔法场处死,后为人所救,终反朝歌。这些情节架构,特别是被救之前的部分,大体为《封神演义》所承继。不过,在《武王伐纣书》中,殷郊是一相貌堂堂、心性刚烈的太子,发生在其身上的“神怪”之处,远不如《封神》中所书写的那么夸张,充其量不过是:太子躲兵,入浪子神庙,梦神人赐酒一杯,赠与大斧一具,可重百斤,名曰破纣之斧。这样的描写没有脱离英雄演义小说之窠臼,我们从《水浒传》宋江玄女庙梦得天书之经历,乃至《说唐》之程咬金习武经历等文本,皆可见似曾相识之处。而这些与《封神演义》对殷郊形象的塑造相去甚远。尽管存在种种差异,《伐纣书》与《封神》中的殷交(郊),在神异性上,还是有一致之处的,也即无论是《伐纣书》,还是《封神》,皆认为殷郊最终的归宿是成神——“此人便是太岁也”。

太岁这一神祇,出现于中国古代神仙谱系中较早。南朝宋道士著《三天内解经》曾记载东汉张陵在蜀郡得太上老君之道,“与汉帝朝臣以白马血为盟,丹书铁券为信,与天、地、水三官、太岁将军,共约永用三天正法”。至于太岁为殷太子之说起源何时,尚待考证,最迟到李唐时期,此说便已存在,明《永乐大典》引唐待诏陈周辅撰《四门经》下有:

太岁

六盘山人氏,姓姚,名宝,字万卿。年二十岁,为官聪明正直。作道德,人慈祥。天帝遥知,白日上升。随遣金甲神人,降来下方,与纣王为太子。年长一十七岁,文章冠世,武略过人。夜梦青衣童子,从天而降,言:请太子赴王母蟠桃晏会。随青衣童子至于王母宫中,众仙会饮。忽见二仙童所至。王母曰:此太子是秦王帝,今落人间,与纣王为太子。王母遂审其言,遣太子离宫。撒然梦觉回至。太子每思其会,随修表章,上祀王母圣意,奏,王母收表,令呈玉帝上知,命太子辞世命终。上帝降敕,封作人间管在世王宫、万民舍宇宅神太岁,内外第一位尊神之主。若人犯之,令家长不安,立有祸殃。赞曰:纣王宫殿立其身,善治家邦善治民;因赴天宫王母会,世间宅内管诸神。②

此处记载了太岁神乃六盘山人姚宝,白日上升后,下凡投胎,与殷纣王为太子,后返归天庭,被封做人间之神——太岁。只是,太子尚未有殷郊之名。

宋元时道教文献,始有太岁殷郊之说,而且可以肯定的是,此殷郊即为殷太子,如《天心地司大法》的后序论及殷郊身世:“上古帝子,悟道成真,功高所著,变化难量。上帝以其有神通之力,委降伏星煞,普济黎庶。”③而《上清武春烈雷大法》亦提到殷郊,对其身世交待更为详细:“十世修行为太子,一粒金丹成正真,天星地跃归麾下,土皇瘟疫伏驱驰。忠孝不违伐叛逆,帝赐钟钺斩妖精。”④

在天心、北帝、神霄等道教符箓派神仙谱系中,殷郊是作为北极驱邪院的高阶护法神出现的,其地位与驱邪院中其他护法神,如赵公明、马胜、关羽、温琼四元帅以及王灵官等相当,往往被同时召唤,如:“谨运真香,告召正一风火灵官马元帅,正一龙虎玄坛赵元帅,地司太岁尊神殷元帅,地祇昭武上将温元帅,朗灵馘魔关元帅,三五铁面豁落猛吏灵官王元帅”⑤;“今就烦威力攀屈斗中天医,诸大灵官,解厄神吏。仍烦关会本佩,雷霆诸司官将地祇上将温元帅,正一风火灵官马元帅,玄坛执法赵元帅,地司太岁股(殷)元帅,酆都朗灵关元帅,豁落猛吏王元帅”⑥等等。殷郊手下神祇众多,有神侯将军,鸦鹊王将军,通灵报应蒋使者,毛、赵、耿、郭四大吏兵,神荼、郁垒大神,黄幡、豹尾大神,十二年王大神,十二月将大神,十二讨叛凶神,二十四气大神,七十二候大神,部下一百二十位官将吏兵,紫堂局中诸大煞神等等。

而且,在这一时期,作为道士经常召唤的护法神,殷郊的形象也颇为清晰,基本上是青面、束发、裸体,项戴骷髅,一手执金钟,一手执黄钺,做威猛忿怒状,是一典型的凶神形象:

丫髻,青面,孩儿相,项带九骷髅,额带一骷髅,裸体,风带红裙,跣足,右手黄钺,左手执金钟。⑦

孩儿相,青面,红发,丫角干结成蹙绵头巾,青身体,露哨腿,皂绿绯袍,红裙扎腰,项带十二骷髅,左手金钟,右手执黄钺,身肥短,立黑云中,有黄幡、豹尾侍左右。⑧

青面束发,顶中作髻,红须鬓,朱衣。大神顶上一髑髅,项下九髑髅,左手持金钟,右手执黄钺,乘九头金牛。⑨

亦有更为怪诞的,如:

赤体,青面,青身,焦黄发竖起,顶上骷髅一个,项带骷髅八个,豹皮护臀,两眼胁出两手,右金钟,左印,中两手,左黄幡,右豹尾,下两手,左戟,右火剑,印堂中金光一条射人。赤脚,足下及俯身遍是飞火。⑩

除去赤体、青面、戴骷髅等殷郊神的基本样态,此一殷郊形象还有六臂,分别执印、钟、黄幡、豹尾、戟和火剑;印堂中金光一条射人,近似于第三只眼;以及飞火围绕等。

既然是神,则地位低于仙,在信仰北极玄武大帝的道派神仙谱系中,作为北极驱邪院下的护法神太岁殷郊,从属于得道的神仙。如南宋末年有廖守真修天心法,“诵《度人经》……(北帝敕)殷郊护助真人修炼大丹,所到则瘟疫消灭。后真人得道,遍历江湖”⑪,最终升天为南昌仙伯。其后学遂认廖守真为主法祖师,殷郊以下众神皆受其支配。一般而言,殷郊追随的神仙,除了北极玄武大帝外,还有南昌仙伯廖真人守真(一说灵宝先生太清真人⑫廖守真),以及金鼎妙化执法申真人⑬。

在元明时期,与太岁殷郊有关的文学作品,除了《封神演义》之外,具代表性的有两部:元代的《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⑭、明中后期的《北游记》。

《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与道教神祇殷郊关系看似最为疏远,但也并非毫无瓜葛。一是《平话》中作为太岁神的太子殷郊这个人物极有可能是从宋元道教中吸收进来的,因为,此前关于武王伐纣的历史或传奇,皆未有太子殷郊这样的人物,而道教神话中却有。此外,殷郊使用的是一柄大斧,前文已说道教系统中的殷郊形象也是手执一柄黄金装饰的大斧。这种一致恐非巧合。

二是虽然简陋,《平话》已经初具“斩将封神”的样态了,类似的情节不少,如:

教崇侯虎为大将。教薛延陀为副将,此人封为白虎神;尉迟桓,此人封为青龙神;要来攻,此人封为朱雀神;申屠豹,此人封为豹尾神;戊庚,此人封为太岁神。⑯

斩了崇侯虎,献首级武王,封为夜灵神。⑰

这些武将都是被斩杀之后,才获封为星宿之神。而且不少神祇,在道教系统中是太岁殷郊的属下,如豹尾、白虎、青龙、朱雀诸神,宋元时北帝派道书《太岁武春雷法》记载殷郊的部下便有“青龙大神马文,白虎大神陈友,朱雀大神冯逵,玄武大神汤恺,黄幡大将王德,豹尾大将丁胜”⑱。至于游魂、大耗、小耗、剑杀这样的神煞,更是太岁神的跟班了。

三是尽管平话中没有明确地交待某些人物被“封神”,但这些人物多半也是从道教神鬼谱系中借用过来的。比如《平话》交待纣王派“史元革、赵公明、姚文亮、钟士才、刘公远”五人迎战周兵,被姜太公使计策分别用药毒死和投水淹死。这一情节作者匆匆带过一笔,看似随意,其实不然。此五人与道教的五方瘟神之说大有渊源,唐代《太上洞渊神咒经》云:“刘元达、张元伯、赵公明、李公仲、史文业、钟仕季、少都符,各将五伤鬼精二十五万人,行瘟疫病。”⑲至北宋时期《上清天心正法》则云:“太上老君,敕五方行瘟鬼刘元达、钟士季、赵公明、张元伯、史文业、范巨卿、冯混思、姚公伯、李公仲,六丁杂俗之鬼,得便要斩,不间枉罪。”⑳这些瘟神中,重要的当属史文业、赵公明、姚公伯、钟士季、刘元达等五六人,《平话》作者所写五将,姓氏与道教瘟神惊人一致,特别是还提到了赵公明㉑,这恐怕不是用巧合解释得通的。

可见,作为《封神演义》底本的《平话》已然与道教有着或隐或显的关联。《平话》把斩将封神和武王伐纣联系起来,并非仅仅是为了传奇性。事实上,在宋代的道教典籍中,便有一种说法,将仙魔斗法附着于武王伐纣故事之上。元人所著《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载:

缘龙汉四劫元年,应大罗三天永寿元年,元始上帝于上元之日,圣命驾御太霄八景始青天中,敷演至道灵宝度人之法,欲将导三十六天上帝及诸真宰。忽然天门震辟,乃见是下土,时当开皇三劫运终之变,恶气冲突。按《董真君实录》,下世帝纣,淫心失道,矫侮上天,遂感六天魔王,伤害九地黎庶之故也。元始乃命昊天太上开天执符御历合真体道金阙玉皇大天帝制诏,降于北极省施行。阳助周武伐纣,平治社稷。阴遣太玄大将降魔,间分人鬼。㉒

由此经注可知,至少在宋道士董素皇的《玄帝实录》一书中,便有纣王淫心失道,侮辱上天,遭致群魔下界祸害百姓,元始天尊遂命玉帝,降诏派北极驱邪院诸神下凡,在人世间帮助武王伐纣,在神魔界则降伏妖魔、区分人鬼的说法。正是因为道教中有此一说,武王伐纣故事在传播中,多半会被信道之徒所注意,与斩将封神的神魔传奇结缘是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当然,《平话》的斩将封神故事还只是个雏形㉓,远不如《封神演义》那么体系宏大。具体在人物形象上,也没有太多的神魔色彩,像殷郊形象更多的呈现出一种来自民间的英雄传奇的气息。这或许是因为《平话》主要还是面向市井普通大众。

与《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相比,诞生于明代中后期的《北游记》,讲述的是北方玄武大帝得道的故事,基本内容是从北帝信仰的道教神话中改写创作出来。其中,有关太岁殷郊的故事,与北帝信仰中的护法殷郊互为呼应。

《北游记》涉及到的殷郊故事内容不多,仅为一段文字,殷郊作为玄武大帝的帮手出现,替他斩妖除魔:

却说殷高正在镇守南北界水火山,见真人赍法旨到,连忙出接入,参见毕,真人曰:“金阙化身,为因下凡收黑气,去到太保山,遇见一伙妖精,不能收伏,来投三清。三清法旨令汝前行助师,不可有违。”殷高听罢,离了南北界,同师来到太保山、见黄旛、豹尾二人把住去路。殷高叹曰:“这孽畜我多时不用你,你就在此兴妖作怪!”殷高即时作法,将杀气吐出,遍地金光,现出太岁真形,三面四手。那二妖不能走动,露出真形,却是枪里两把豹尾。殷高取了,同祖师来到太保寨,正见十三太保。殷高出战,与十三太保大杀一阵。殷高大败,回见祖师。祖师忧闷,殷高曰:“祖师不必忧闷,某虽不胜他,我有师父撒真人,现住南天洞。我去见我师父,若得他来,必能降伏此妖。”祖师曰:“汝既有令师,火速前去求救。”言罢,殷高别了祖师,直至南天洞玄教宫,见撒真人。真人正坐,殷高参见拜罢。撒真人曰:“弟子慌慌忙忙,来此为何?”殷高将太保之事说了一遍。真人曰:“真武是金阙化身,吾与你同去助他,若他人则不可行。”真人言罢,收拾法宝同殷高来见祖师。祖师相见大喜。次日平明,殷高同真人出阵,喊杀连天,那一十三人亦披挂出阵,与殷高大战。正要行法捉殷高,被撒真人将法宝水含中中一喷,取出白红二索,丢起半空,把那十三太保尽串作一串,露出真形,却是十三个骷髅骨。撒真人于骨中每一个人火丹一丸,吩咐殷高:“头戴一个骷髅,项挂十二个骷髅,你可同师行道。”殷高领命,祖师拜谢。撒真人别了祖师,驾云而去。奏知玉帝,玉旨到,封殷高为地司统杀太岁,至德尊神光武上将殷元帅,掌管天下诸神杀。殷高谢恩,同师而行不题。㉔

从这些文字就可看出此殷高(郊)形象与道教的渊源。首先是形象,殷高(郊)头顶项带骷髅,收得黄幡、豹尾,这些都是宋元道教信仰中殷郊的基本特征。其次,是殷高(郊)的师承。小说中述他有一位老师,乃南天洞玄教宫撒真人。撒真人或为道教神仙萨真人守坚㉕。此处,殷郊所从属的神仙与道书所记载不一致,很可能是小说作者所借鉴的蓝本就发生了讹错。再次,前文已经提及,在信仰北帝的道教系统中,殷郊乃北极驱邪院中的护法神,同为护法神的还有马灵官胜、王灵官恶、赵玄坛公明、关元帅羽、温元帅琼,此外,还包括了诸如庞、刘、苟、毕、康、朱诸将等等。事实上,《北游记》作者恰恰就是按照这些北帝麾下众神,来安排一出出降魔收神的故事。由此也可反证,小说中的殷郊形象实际上就是直接来自于道教。

与《北游记》年代相若,还有一部书值得注意,这就是《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此书第五卷之十六“太岁殷元帅”条专门有一段文字介绍了太岁殷郊的出身乃至成神的经历:殷郊生即为肉球包裹,遭妲己谗言,被弃之郊外,为金鼎化身申真人所救,后得黄钺、金钟两种武器,收伏“贙神”、“鸦将”二将;在扫帚山,征服十二强人,“乃十二丧门哭鬼骷髅神”,于是将十二骷髅头挂于胸中而返。后金鼎化身真人命令他前往周武王处,帮助武王伐纣,遂为周军先锋,亲斩妲己为母报仇㉖。比之《北游记》,《搜神大全》对殷郊的描述更详细也更符合道教文本:一、殷郊手执的武器为黄钺、金钟,与道教系统中的太岁殷郊一致;二、殷郊收服“贙神”、“鸦将”二人,而此二人恰好是道教信仰中太岁神殷郊的手下将领;三、道教信仰中殷郊的造型或顶带一骷髅项卦九骷髅,或项挂十二骷髅,《搜神大全》对殷郊项挂十二骷髅的描写是准确的,而《北游记》所写的十三骷髅,显然是错误的;四、明确写到殷郊的老师,为宋元道书所记的金鼎妙化申真人。

因为《三教搜神大全》这段文字较为详细地讲述了殷郊的身世和事迹,所以,有学者把它作为《封神演义》殷郊形象的来源和依据。且不说此书出现的年代,很可能与《封神演义》同时,或者稍后㉗。单就此段文字来看,其与《北游记》性质一样,都是直接把道教信仰系统中的太岁殷郊挪运了过来,对于熟知道教的《封神》作者来说,其参考价值有多大,颇值得怀疑。

通观《封神演义》一书,殷郊的形象大不同于《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已经是真正的神将了:三头六膊,青面獠牙,长三只眼;他神通广大,能运用番天印、落魂钟等法宝,把他师傅广成子打得落荒而逃。其能力远超《平话》中靠一柄大斧上阵杀敌的凡间英雄。甚至他的死也颇具神异色彩,被燃灯施法夹于两山之间,受犁而亡。显然,《封神演义》的作者大大强化了殷郊形象的神魔属性,这种处理手法与整部小说的基调相一致,说明作者有意识地将此书定位为神魔斗法的小说。同时,与《北游记》乃至《三教搜神大全》相较,《封神演义》中的殷郊又不是全然是对道教神祇的模仿。两者在外貌特征上就存在着差异,小说中的殷郊虽然也是三眼六臂,身带钟、印,是一相貌凶狠的恶神,但少了头顶项戴骷髅、手执黄钺这种典型道教神祇的特点。

更为重要的是,作者针对太岁殷郊的属将,进行了有意识地改写,而他的价值取向在就体现在改写的过程中,故本文将详析之。

《北游记》及《三教搜神大全》中,殷郊或收服黄幡、豹尾,或收服“贙神”、“鸦将”,这四位神都是神祇殷郊的属将。而小说《封神演义》里殷郊所收二将为温良、马善,皆不在神祇殷郊的属下,无疑这是作者创作加工的结果,但这种创作加工并非是因作者对道教的无知,或者单纯是作者的想象,更多的是对道教神祇形象有意识地改写。

所谓温良、马善,正是道教中灵官马胜、元帅温琼。寻之于小说文本,可见蛛丝马迹。《封神演义》描写温良,“面如蓝靛,发似朱砂”,“三只眼”,拎“两根狼牙棒”。而道教中的温琼形象则是“青面青手,獠牙唇红,发赤眉须赤,金眼狰狞”,“手执金骨朵”㉘。青面獠牙、朱砂头发是温琼的招牌形象,他手持的金骨朵也与温良的狼牙棒相类。与温良相比,马善与马灵官的联系就更加明显了。《封神演义》中,马善的武艺不强,被邓九公所擒,他的命运本该如温良一样,一战而亡。但作者却不厌其烦地叙说了此人的特异之处:马善被捉后,非但不惧刀斧,头颅随砍随生,就连降魔杵也奈何不得他,打上去一片金光,马上就复归原样。待姜子牙用三味真火烧时,他却借火遁走。不仅如此,小说还刻意安排了杨戬用照妖镜来照,此人竟然是一个灯头儿。小说借韦护之言说:“世间有三处,有三盏灯:玄都洞八景宫有一盏灯,玉虚宫有一盏灯,灵鹫山有一盏灯”,而马善乃灵鹫山那盏灯的灯头儿。这一充满想象力的神话形象,其实是作者从道教神祇灵官马胜处借鉴改写而来。

灵官马胜又被称为五显灵官华光天王,在宋元道教文本中,华光天王是“南方之精,其名丙丁”㉙,也就是火之精,由“荧煌之炁”即火之气聚结为成形,故被尊称为“南方火帝”。他的化身很多,“或现一身,或显五相,或化为诸天天帝,或化为梵王帝身,或化为吉祥如来,或化为日露天王,或化为华光菩萨,或化为天丁力士,或化为妙行真人”㉚,横跨佛道两教,是佛教妙吉祥菩萨的化身。华光天王这一形象很早就进入到文学,明初杨景贤《西游记》第八出《华光署保》一节就有对华光天王的介绍。记载其事迹最为详细的是明万历年间余象斗编纂的《南游记》。《南游记》明确提到华光天王的前身妙吉祥是如来法堂前的一盏油灯的灯花,“昼夜煌煌,听经问法,灯花堆积,一日如来念咒,咒成人身”,故其为“火之精,火之灵,火之阳”。显然,这里对妙吉祥前身为灯芯的描写,无疑是由华光天王马灵官作为火之精、火之气的存在演绎过来的。

尽管从华光天王马胜到马善,《封神演义》的作者对形象做了比较大的改写,祛除了华光天王的神通和神异的凶神之象,使之变得无能。但其作为佛教之灯芯以及火之精的描写,仍暴露了两者之间的关系。事实上,《封神演义》的作者对华光天王的借鉴改写,还有一个线索可资证明,我们知道《封神演义》中哪吒的形象与之前文学作品的描写不太一样。即以明代杂剧《二郎醉射锁魔镜》以及小说《西游记》为例,这两部作品对哪吒形象的描写极为相像,皆述及哪吒变化成三头六臂后,六只手分别拿绣球、火轮、砍妖刀、降魔杵、斩妖剑、缚妖索㉛。《封神演义》中的哪吒最常用的兵器法宝却是火尖枪、混天绫、乾坤圈和金砖,与之前完全不同。这其中尤可注意的是金砖,小说中的金砖是哪吒颇为得力的法宝,形容为“金砖到处无遮拦”,此砖祭起来“五彩瑞临天地暗,乾元山上宝生光”,常常打得敌人窍中喷血。另,之前哪吒的火轮是拿在手上的兵器,到了《封神演义》却变成了踏在脚下的交通工具。有意思的是,在宋元道教的神仙造像中,华光天王的形象便是“手提金枪,脚踏火轮,金砖去处,打鬼不存”㉜,当其化身为三头六臂时:

三头九目,六臂蓝身,两手火铃、火索,两手金枪、金砖,两手斗诀仗剑,青面赤须,竖红发……足踏火轮,白蛇绕轮,中吐火,背负火瓢,火鸦万群。㉝

这种手执金枪、拿金砖、踏火轮的华光天王的形象深入民间,常被江湖文人写入小说,《水浒传》第九十九回写到一位马灵的人:

且说卢俊义等已克汾阳府,田豹败走到孝义县,恰遇马灵兵到。那马灵是涿州人,素有妖术:脚踏风火二轮,日行千里,因此人称他做“神驹子”;又有金砖法,打人最是利害;凡上阵时,额上又现出一只妖眼,因此人又称他做“小华光”。

脚踏风火轮、惯使金砖都是华光天王最鲜明的特点,此处马灵当为华光天王的改写。而《封神演义》的哪吒形象与华光天王的相似性,也说明作者在塑造哪吒时,参考借鉴了华光天王的形态特点。

由此,再延伸一步,《封神演义》有关哪吒奇特的降生方式,也极有可能与华光天王有关。《演义》第十二回写道:

只见两个侍儿慌忙前来:“启老爷!夫人生下一个妖精来了。”李靖听说,急忙来至香房,手执宝剑。只见房里一团红气,满屋异香,有一肉,滴溜溜圆转如轮。李靖大惊,望肉上一剑砍去,划然有声,分开肉,跳出一个小孩儿来,遍体红光,面如傅粉,右手套一金镯,肚皮上围着一块红绫,金光射目。这位神圣下世,出在陈塘关,乃姜子牙先行官是也。灵珠子化身,金镯是乾坤圈,红绫名曰:“混天绫。”

有关肉球而生的叙事,明代还有两处见诸文本,一是《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太岁殷郊”下:

帅者,纣王之子也。母皇后姜氏。一日,后游宫园,见地巨人足迹,后以足践之而孕,生帅也。肉毬包裸……王命弃之狭巷,牛马见而不敢践其体。王又命投之于郊,乌鸦蔽日,白鹿供乳。适金鼎化身申真人经过,但见祥云蔼蔼,紫气腾腾,豪光四起,真人近而视之,乃一肉毬,曰:“此仙胎也。”将剑剖毬,得一婴儿。即抱归水濂,求乳母贺仙姑哺而育之,法名“唫叮呶”,正名“唫哪吒”,又缘其弃郊之故而乳名“殷郊”。

再就是讲述华光天王出身的《南游记》也有类似的描写:萧长者安人生出肉球,家人骇怪而欲将之抛弃在河中,不料屡次丢于河内,肉球屡次从水里上岸,最终得火炎光王佛指点用刀剖开,果然里面有五个小孩,乃华光天王投胎而化者。

三个文本细节虽异,但基本样态却是一致,都是以肉球这样的怪异方式出生。考其最初的故事形态来源,显然是始于《诗经·大雅·生民》所载的后稷诞生的故事。而在元代道士处,肉球剖生则与华光天王有关。元代道教上清派雷法典籍《灵官陈马朱三帅考召大法》记载有道士如何依靠冥想体内精气运转修炼马灵官的方法。在修炼中,道士需想象体内二气交合,先化为宝珠,次发雷击破宝珠,珠内有一婴儿,逐渐长大,化作“丹元君,顶上清冠,绛衣朱履,长裙玉珮”,乘红白二气上转泥丸,复堕地化为枯木,再运心火烧木成灰,“灰内见一肉团,兆以剑诀剖开,见一婴儿跌坐金盘之内,双手捧一燎字”之后,再冥想以北方黑气吹婴儿,黑气中五方五色神龙吐水洗涤,于是婴儿脱胎换骨,变化成“三头六臂,金甲红袍,器械无不周备……足履火轮”的马灵官了㉝。在这个内炼过程中,最值得注意的是灵官成形,要经历一个以宝剑剖开肉团而出生的阶段。由此可证至少在元代道士处,肉球剖而生孩的叙述是附着于华光天王这一神祇的。这也可从一个侧面证明,《封神演义》的作者在描写哪吒出生时,可能“抄袭”了华光天王奇特的出生方式。

作者借鉴马灵官来创造哪吒形象,其实与他将华光天王马胜、温元帅琼改写成马善、温良的意图有关。很显然《封神演义》的作者并不喜欢马胜、温琼这两位神祇,否则他不会将原本与殷郊并列的马温二神降低到属将的地位;同时通过改写,大大弱化了马温二神的神通力和故事性。而与之相对照,作者对于自己喜欢的神祇如哪吒,则不惜“张冠李戴”,把其他神祇的神通或异能转移至他的身上,以丰富其形象的塑造。

紧接着问题就来了,究竟是怎样的价值判断使得作者采取了贬温马而扬哪吒的叙事态度?《封神演义》中有一个现象值得关注,即在正统道教符箓诸派系统中占据重要地位㉟,成为护法神的马、温、殷、赵等神将,往往在小说里都做负面化的处理。殷郊是如此,被小说塑造为背信弃义,受犁耕之苦;赵公明也是如此,原本“避世山中,精修至道,功行圆满”而被玉帝授予神部职位的,在小说中却是死得很惨,被陆压的草人法术射瞎双眼、射透心窝。温马更是被处理得面目不清。不仅是这些护法神将,雷部众神也是如此处理,作者依循道教雷法中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及邓(伯温)、辛(汉臣)、张(元伯)、陶(元信)四大神将并加以改写,在小说中创造出闻太师和邓忠、辛环、张节、陶荣四大弟子的形象㊱。此四人皆是悖逆天道,且命运不济,战死在战场之上,闻仲甚至是被云中子九龙神火柱火炼而亡。而作者有意识地根据霹雳大仙邓伯温之形象而新创的雷震子,却肉身成圣,获得善终。类似的例子还有,不一一列举。与之相反,作者把本该这些神祇享有的肉身成圣的荣耀,给予了李靖、金吒、木吒、哪吒、杨戬、韦护、雷震子七人。这七人,皆不在传统道教符箓派诸家的护法系统中。而且作者在叙事时,也对这些角色不吝惜赞美之词,特别是哪吒、杨戬、雷震子,作者是花了心思着意塑造的。作者这样处理的目的有二:一、确有情感倾向的问题。在《封神演义》中,作者有意识地将道教一分为二,创造了阐教、截教神魔斗法的叙事结构。这说明作者对道教其实有自己的价值判断和情感倾向,而这种态度顺理成章地影响到小说人物的塑造和安排。从上文的分析可知,作者对道教符箓诸派似不大感冒。二、作者这么处理也为了小说文学性的需要。叙事文学“须是虚实相半,方为游戏三昧之笔”,神魔小说在吸纳借鉴宗教神祇时,如果一味地谨守这些神祇背后的宗教叙事,小说就容易蜕变为宗教宣道书。因此,在作家创造性不足的时候,通过适当地改写,从而使作品获得一定的文学独立性,这不失为一种有效的创造路径。《封神演义》的作者恰恰是采取了这种方法,创作出颇具文学价值的神魔小说,与《南游记》、《北游记》等这样的神仙传相比,这种优点尤显得突出。

注:

①对于殷郊形象之渊源,刘彦彦《〈封神演义〉殷郊形象考论》(《宁夏社会科学》2008年第3期)一文初步有所涉及。

②《永乐大典》(残卷)卷之二万一百九十七“二质日”条。

③《道法会元》卷二四六《天心地司大法》后序,《中华道藏》第三十八册,第387页。《天心地司大法》法序有“咸淳甲戌菊节星沙彭元泰稽首”句,又后序也有:“至元庚寅腊月冲阳普惠诚正真人彭元泰稽首书于集贤院。”可知此文所撰的时间,乃宋末元初。彭元泰道教天心派传人,此派信仰北帝。

④《道法会元》卷三七《上清武春烈雷大法》,《中华道藏》第三十六册,第214页。

⑤《道法会元》卷二二〇《神霄遣瘟送船儀》,《中华道藏》第三十八册,第245页。

⑥《清微玄枢奏告儀》,《中华道藏》第三十一册,第173页。

⑦《道法会元》卷之二四六《天心地司大法》,《中华道藏》第三十八册,第385页。

⑧《法海遗珠》卷四四《纠察地司殷帅大法》,《中华道藏》第四十一册,第626页。

⑨《道法会元》卷三七《上清武春烈雷大法》,《中华道藏》第三十六册,第213页。

⑩⑱《法海遗珠》卷三五《太岁武春雷法》,《中华道藏》第四十一册,第565页。

⑪⑬《道法会元》卷二四六《天心地司大法》法序,《中华道藏》第三十八册,第385页。

⑫《道法会元》卷二四七《北帝地司殷元帅秘法》,《中华道藏》第三十八册,第388页。

⑭介于《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与《封神演义》之间,还有一部明本《列国志传》也涉及到殷郊故事,有学者认为此书是平话与演义之间的中间环节,考之内文,当无疑义。典型如《平话》中千里眼、顺风耳名为离娄、师旷,还未离道教神话的角色,而《列国志传》将之改为高明、高觉,使之更为人文化了,而后者遂为演义所承袭。但与《平话》比较,《列国志传》除了细节修改之外,基本故事架构没什么变化,且经过修改,原本平话中“斩将封神”的色彩也没有了。特别是殷郊形象,蜕变为与神魔传奇无关的普通武将。故此书不具备代表性。

⑮⑯《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巴蜀书社1989年版,第19、83页。

⑰《元刊全相平话五种校注》,巴蜀书社1989年版,第84页。根据文意此处戌庚即为飞廉,也是太岁属将之一。

⑲《太上洞渊神咒经》卷一一,《中华道藏》第三〇册,第43页。

⑳《上清天心正法》卷四,《中华道藏》第三〇册,第264页。

㉑关于赵公明在道教中的身份,有两说:一说是赵公明“秦时避世山中,精修至道,功行圆满,被玉帝旨,召为神霄副帅”(《道法会元》卷三六《神捷勒馬玄壇大法》),通过自我修炼,最终成为玄坛护法。另一说则称赵公明最初为瘟鬼,后为张道陵所收复归正,充做玄坛护法,“师曰:神鬼之说,盖始以祖师收六天鬼王、五部鬼帅,乃吹妖散毒之邪,人非阴魄之鬼也。今祖师以收其五部而归正,故总摄瘟司也。但五部之鬼,自受祖师誓约之后,归心正道之久,故张元伯以忠信位雷府直符。赵公明以威直充玄坛大将。余皆为酆都丑狱之酋长,皆不复为妖也”(《无上玄一兀三天玉堂大法宗旨》卷二四)。

㉒《太上说玄天大圣真武本传神咒妙经注》卷一,《中华道藏》第三〇册,第525页。

㉓考《全相平话武王伐纣书》中斩将所封之神,多为吊客、游魂、剑杀、大小耗、飞廉、青龙、朱雀、白虎、豹尾等与太岁信仰有关的神,涉及其他系统的神魔,也多为瘟神、恶鬼。这些都颇为民间化,也可印证此《平话》为民间艺人的创造。

㉔《北游记》卷四“祖师过太保山降邪”。

㉕《四游记丛考》,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258页。

㉖《绘图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外二种)》,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㉗有关《三教源流搜神大全》一书的写作年代,说法不同。然考其与元本《新编连相搜神广记》及明万历续道藏本《搜神记》的承续关系看,此书当为明中后期出现的。比如,续道藏本《搜神记》中有“《西游记》小词有‘本是英雄豪杰旧勋臣,只落得千年称户尉,万古作门神’之句”。续道藏本所引这句当为百回本《西游记》中的句子,而《三教源流搜神大全》全部袭用,故可以确定此书应晚出于神魔小说兴盛的明中后期。

㉘《道法会元》卷之二五四《东岳温太保考召秘法》,《中华道藏》第三八册,第428页。

㉙《太上三洞神咒》卷八《招马灵官咒》,《中华道藏》第三二册,第752页。

㉚《太上洞玄灵宝五显灵观华光本行妙经》,《中华道藏》第四册,第331页。

㉛如杂剧《二郎醉射锁魔镜》中形容哪吒与牛魔王斗时云:“腾腾腾火焰起,见见见火轮上烟迷四下里,火火火降魔杵偏着,飕飕飕火星剑紧劈,他他他绣球儿高滚起,呀呀呀牛魔王怎生支持。来来来缚妖索紧绑住,是是是回军也齐将金镫系,俺俺俺得胜也尽和凯歌回。”小说《西游记》中形容哪吒为:“斩妖宝剑锋芒快,砍妖刀狠鬼神愁;缚妖索子如飞蟒,降妖大杵似狼头;火轮掣电烘烘艳,往往来来滚绣球”等。

㉜《道法会元》卷一三八“五雷摄法”条,《中华道藏》第三七册,第287页。再如宋代《太上洞玄灵宝五显灵观华光本行妙经》云:华光天王“手持金枪,足踏火轮,火瓢火鸦,飞焰星奔。金砖万迭,雷火磷磷”等等。

㉝《道法会元》卷二二四《金臂圆光火犀大仙正一灵官马元帅秘法》,《中华道藏》第三八册,第260页。

㉝《道法会元》卷二二九《灵官陈马朱三帅考召大法》,《中华道藏》第三八册,第302页。

㉟道教符箓派范围很大,流派众多,有传统的正一、上清、灵宝诸派,也包括宋元新起的神霄、天心、清微、净明等讲究雷法的流派,这些流派的护法神基本上都是所谓的康、赵、温、关四元帅,马、王二灵官,乃至以邓、辛、张、陶为首的雷部众将。以这些为神将为中心,再向外延伸,还包括斗中诸将、地府酆都诸神等。

㊱在符箓派道教雷法中,邓、辛、张、陶四大神将有着高于其他雷神的地位,与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是主法神仙与听令神将的关系。小说末尾封神榜上,闻太师最终获封“九天应元雷神普化天尊”,与道书中的“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有一字之讹,且邓、辛、张、陶四人皆归入二十四员雷部天君,与黄庚、余庆、吉立等籍籍无名之神在一起,似乎表明作者并不熟悉普化天君和部下众神的关系。但在小说叙事中,作者刻意地写了闻太师黄花山收四弟子的情节,说明作者明白此四神在“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属下的地位特殊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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