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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栗是一种爱

2011-10-21袁小平

小说林 2011年6期
关键词:李云

■袁小平

插图/王艺雯

对生命的信任已经消失,生命本身成了问题。但不要以为一个人必因此成为忧郁者!对生命的爱依然可能,只不过用另一种方式爱。这就像爱一个使我们怀疑的女子。——尼采

画面开始清晰,你一定要挺住。昨晚风雨大作,雷声像一个暴怒的汉子,无所顾忌地踢打着这座城市,一次次把李柔金从睡梦中惊醒。在自然撼人的伟力面前,人很容易想起远古的神灵,这是一种幸福的心理体验。恐惧生成了敬畏,敬畏还原了生命的真实,密密实实的精神味蕾借着自虐的风暴伸向天空,于是文明出现。于是爱情降临。爱,居然是一种自虐吗?本质上,还是效果上?他为自己竟有这种思想感到惊奇。

天亮拉开窗帘,树叶簇新,鸟儿在窗外啼鸣。

想起那个至今叫不出名字的女孩。许多女孩你都叫不出名字啊。她丰腴,娇嫩,喜欢打睫毛膏,她需要感受到自己的怒放。她需要。但是她规矩、腼腆、屈从着传统的美好。不想一些愉快的事情,他就很难克服上班给他带来的慌乱。 (我就叫你小夜。你就这样叫好了。在另一个时空里,他们有过这样的对话。)

他的心慌气促和对门那个叫平娜的女人有关。那天他下班回来,一进大院就看到空场上搭着棚,棚里棚外摆着海一样的花圈,灯火通明又阴气森森,最里面供着一张彩照,一个梳着长辫容貌端庄的女子目光熠熠地注视着前来看望她的人。她就是平娜,正好是她生日那天,整整三十四岁,也正好是她买了车票准备永远离开这个家的那天。但是最后她还是决定把身体留下,她就是要留给家人看,了断了人世一切的情缘。她喝了整整一瓶除草剂。

原来生活是可以戛然而止的,原来日子是可以任其散乱下去的,似乎直到此时,他才突然明白,原来自己也是可以一事无成的。柔金坐在乌黑的交椅里,双手按在平娜乌黑的虚无缥缈的柔波上,他有点爱上她了。他开始夜不能寐,脑子里钉子一样站着某些念头,那种哲人般的对生活的洞若观火,近乎残忍地纠缠着他。他的心慌气促的毛病从此落了下来。但这并不是说他变得忧郁了,恰恰相反,一切都清晰了起来,沉闷的变得更加沉闷,而那隐藏在生活表象之下的快乐与幸福全都闪闪发亮,令人神往。他发现自己已经从漫不经心的状态变成一个注重生活质量的人。

他的心里总是充满着莫名的紧张和渴望。忽然想起街头那些打扮得格外入时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人们,她们是不是也和他一样呢?柔金不禁哑然失笑。

没有了可以依恃的一切,世界变得异常清晰。

这是一个新建的小厂,专门生产冰箱丝管蒸发器。门口拉着大型招工横幅,像柔金这样干三个月的,都属于老职工。

一进厂,柔金就犯了一个严重的错误。在指纹打卡还没有建立起来之前,早晨所有职工全都到保管室美菱那里签到。美菱还只十七岁,刚刚中专毕业,虽然秀眉长身,但是唇上还有一撇相对浓密的汗毛,像根还没经霜的甜甘蔗。但她按在登记簿上的手指细长干净,尤其指甲,粉红而饱满,像某种茫然散落的什么。柔金总是最后一个到,总是,当所有人都散散漫漫地向各自工位走去时,他才匆匆走进来,唰唰签上李柔金三个字。他注意到美菱的手,指甲在纸面上闪着柔美的珠光,概括力很强地从枯燥无味的纸页上独立出来。仿佛一件心仪已久的艺术品,柔金忽然拿起它,如同捡起沙滩上大海遗失的贝壳,对着门口的光线端详了几秒钟,他在检视它奶质的肌理和上面令人喟然感叹的纹络,生活变得异常清晰。是的,他在心里重复着这句话。女孩以为自己手上有什么问题,担心地问道,怎么啦?李柔金由衷而宽厚地说,漂亮。女孩垂下了眼帘。

他的工作在终弯这道工序上,两个大金属台桌,四周固定着模具,他和另外四个女工的任务就是把分成ABC三个型号的片件弯成规定的形状,交给下一道工序进行焊接成型。体力活,劳动强度大,一干就歇不下来,到午餐时间,当他捏着碗向车间外走,已经完全忘记了这件事。但是当大家坐在公路对面那个餐馆里用餐(厂子新建,目前没有自己的食堂),美菱和杨勇的窃窃私语却让他敏感起来。杨勇这孩子十六岁,眉清目秀,可是打工生涯已有两年,人前人后总是喊美菱姐。很快乐又童心未泯的一个男孩,经常拿液压叉车当滑板玩,在车间里横冲直撞,被经理小凡训斥过几次。有姐的感觉真的很好,柔金有点羡慕他们。只见他们咕哝半天之后,杨勇突然很激愤,大声说,我找他去。美菱忙按住他,红着脸说,你不要这样。这时候杨勇似乎有意无意地瞟了邻桌的柔金一眼。这一眼让柔金疲惫漫游的思绪停顿了片刻,目光立刻滑到美菱手上。美菱端着饭走了。

整个下午,柔金都在想着这件事,他在盘问自己是不是做错了什么。这种动辄得咎的感觉是生活给他最大的教训。他一向是个举止端庄的人,但他的内心或许并非如此,在做人的规矩与内心之间,他经常感到自己先屈从了前者,然后又在时过境迁之后屈从了后者。这常常让他感觉很纠结,觉得自己就是一件件衣服,脱下一件还有一件,脱完就什么都没有。所以当他看到这两个孩子的反应,一团自疑的阴云就遮住了内心。好像世上一切东西都是各就其位的,你一逾矩,它就错位了。在国外某些地方,人们可以一丝不挂地排队取款,可是在中国,偶然与即兴其实也是不存在的。

这事很小,却是一个可以无限深入下去的切口。自虐开始,生活变得丰富起来。整个下午,柔金用干活的铁扳子至少敲了自己脑袋三次,这很有意思。不过还是那些绝对的东西比较好些,它安静,像一种信仰——柔金坐在漆黑的椅子里,双手伸出去,触到两团柔软之物,那是平娜。

柔金和平娜做了五年邻居,奇怪的是,居然一点儿都不熟。平娜生前开化妆品商店,是一个精力充沛的高个儿女人,娘家在洪湖,脑后粗大乌黑的独辫一甩,总让柔金神魂欲飞并立刻想到百里碧波和田田荷叶,但是他们真的没有任何来往。这是有原因的,有时,人与人的关系总是被一些细小的事情硌着,舒展不开。

那时候柔金还没离婚,妻子正华在卫生间摆弄洗衣机,下水道忽然堵塞,水漫了出来。柔金捏了一根细竹棍到窗后,借着平娜家窗户泄出的灯光,拉开窨井盖,把棍子别进去使劲捅。两家卫生间在一起,隔着壁,共一个窨井口,平娜家窗帘拉着,有人在里面洗澡,温热的肥皂味通过下水道涌进柔金鼻孔里。捅了一阵,没有效果,柔金对正华说,不行啊,明天喊人来修吧。正华在里面说,喊人不要钱?你再试试,里面肯定塞了袜子或卫生巾。又努力了一阵,还是不行。柔金就回到楼梯口那里,登上花坛,在一丛竹子里折了一根韧性和硬度都更好的细竹,回到原地。却见平娜光着身子从卫生间出来,雪光照人,去往卧房。一向看平娜,清瘦窈窕,没想到不穿衣服竟是风格迥异,珠圆玉润。或许是男性的本能作祟,柔金瞬间机敏起来,立刻伸长了脖颈,想要看得更具体一些。原本只是几秒钟的走光,可以消弥于无形之中,不好的是平娜似乎感到某种不安,忽然回了一下头,两人目光碰个正着,碰出了青色的冰冷无温的火花。柔金呆住了,一下陷入猥琐不堪的境地。他们的邻里关系瞬间发生了移动,平时见面,彼此还点点头,从那以后,连点头都免了,像没看见,只有看到正华,平娜才俯就似的扯两句淡话。

这样的错误是任何语言都无法解释的,它就是一条两头相通的路,而他们就是路人。

但平娜实在是一个富有激情的女人,并不是那种满身道德的良家妇女。她的婚姻生活似乎非常不幸,搬来之前曾经跳过一次水,搬来之后切过一次腕,第三次是喝除草剂,终于死成了。一个一次次把自己推到死亡边缘的人,活在世上会是一种什么样的状态?应该是被孤独打磨得闪闪发亮的一个人吧?生活的画面被揩拭得无比清晰,对生活充满泪水般热爱的内心发疯般寻找着安居之所,这是一个多么残酷的现实,世界从来不是以它应有的样子呈现出来,它只是像一个莽撞的影子,与你重合时,立刻遮住了你的另一部分。你总是残缺的。就像柔金忽然拿起美菱的手,赞美道,漂亮。可是同时,却又不小心碰动了别的什么东西,使得自己的存在意外地遭到了隐身或唾弃。平娜已经彻底地隐身,并背了道德上的骂名。她付出的代价是巨大的。坐在黑暗中,他可以清晰地看到她,她凄美无言,在一粒小得不能再小的黑暗里尽情地延伸,拉得他内心的空茫像琴弦一样嘣嘣作响。

门锁“嗒”的响了一声,正华走了进来,按亮电灯,不禁吓了一跳。乌七麻黑的,你怎么不开灯?正华道。正华现在很少回这个家,五金店里有床铺,也宽敞。一般来说,只有女儿放月假回来,她才会在家住几晚,但也有例外,出于某种不可告人的目的,她也会来个突击检查,看柔金是否在家,是否一个人。尽管两人已没有关系,感情上还有点藕断丝连。至于房子,现在是昂贵商品,事先已经写明,留给女儿,谁也不能私自出售和独自占有。

正华从外面拖一大包衣物进来,柔金起身,帮忙提到卫生间,解开活结,投了一部分到洗衣机里,加入洗衣粉,盖上,起动。每隔一阵,正华都会对店里的一切进行一次大清洗,经营场所,没处晾晒,她只有提回来。

两人面面相对,既陌生又熟悉。这种关系是不宜于沉重的,柔金开玩笑说,看到你,我的身体有一种大地回春的感觉。正华也开玩笑说,你敢动我,我就告你。柔金道,你和小张还好吧?正华道,还在继续。小张是正华新近谈的男朋友,三十五岁,比正华还小一岁,未婚,在一家快递公司做送货员。你说说看,三十五岁还没结婚,人也长得不差,不会有什么问题吧?柔金不怀好意道。你管!正华有点享受这种感觉。那你为什么管我呢?谁管你啦,你有本事带一个小妹回来,我连这个门都不进。

说笑归说笑,两人都不会被这种假相所迷惑。十几年的同床共枕,他们太清楚感情不和是怎么回事,这个暧昧的短句所包含的全部可说和不可说的伤痛,几乎涵盖了从精神到肉体的方方面面,经济政治性格相容程度等等,琐碎而逼人。经济上,柔金生意上的连续失败肯定是重要因素,政治上,家庭地位的此消彼涨和个人尊严及心理暗角的维护,这个和各人性格有关,和彼此对生活乃至性生活的理解有关,和彼此先天趣味及对对方肉体与精神的喜爱或厌恶程度有关,这就是相容问题。水与油能相容吗?不同质的东西。所以许多人感叹婚姻就是茶壶不是茶壶——杯具(悲剧)。

晚上照例各睡各的房间。正华的房间柔金一直留着,节假日就归她和女儿。正华照例要把门锁上,定死。因为男人身上有些贱性,此前柔金曾经几次半夜跑去骚扰她。有一次她站在床边折衣服,他竟然忘乎所以,野蛮地将她摔在床上,假装像匹狼一样向她扑来,他肯定是心情不错,或对彼此新的关系还没有清醒的认识,才产生游戏的冲动。女人对暴力都是很敏感的,只有在很特定的情况下才会兴奋,他只是一个被休掉的前夫,不足以让她感冒。正华当即毫不客气地当胸给了他一脚,骂道:滚!这一脚把两人都踢到了正确的位置上,从此柔金对她就有一种近乎悲伤的礼敬。但正华还是习惯锁上门。

柔金默默坐在客厅里,他现在几乎不看电视,总是这样默默想着心事。后来他感觉肚子饿,就去生活区门房那里买了一盒快餐面,泡了吃。这个生活区只有五栋楼,高墙围着,当时的设计者可能对竹子情有独钟,所以到处都是翠竹和文竹。原来是某印染厂分给职工的福利房,这几年房价飞涨,房产交易活跃,一半以上都已易主,住户干什么的都有。对门的平娜一家也是后来搬来的。自从这个女人死了之后,屋里就没有人,只有七七那天晚上,看到她矮胖的男人和十二岁的儿子不耐烦地在墙根下烧了点纸。

正华忽然开门向柔金招手,你来。柔金站在门边,正华已经上床,旁边另外铺了一床薄被。今晚你睡这儿,我怕鬼。正华说。

柔金有点搞不懂正华的意图,但他还是在洗漱之后老老实实地坐进那条指定的薄被里,他并没有受宠若惊的感觉。正华说,你老实点,不要打错了主意。柔金道,我挺好,很冷静。正华瞟了一眼容色端严的柔金,道,真奇怪,当一个男人不再属于你的时候,你好像就把握不了他。柔金微笑道,把握他也很简单。正华道,我可不想往回走。你平时不是很胆小吗?每天门对门住着,不怕鬼呀?柔金这个人平时很分裂,白天气壮如牛,晚上胆小如鼠,去年夏天五楼老余儿子在长江游泳淹死,两人刚刚离婚,发丧那天,他居然夹了条毛毯跑到正华门店,在她床下睡了一晚。那个糗样想想就让人忍俊不禁。柔金道,也怪,平娜我不怕,可能因为她是女的,人也漂亮。正华白眼道,你《聊斋》看多了。

无话,各自背对背安歇。但是没有谁起身关灯,正华一直忙着收发短信,时不时发出笑声。她一点儿也不寂寞,但是柔金很寂寞,自从离婚之后,他的手机就跟死了一样,连打错电话的都没有一个。正华咯咯笑得跟母鸡下蛋似的,柔金长叹了一声。正华于是想到应该让他分享一下自己的短信内容,说,李云这个傻丫头,错别字连篇,怎么可能泡到男人?李云是柔金朋友老江的老婆。老江在广东打工,一月六千多,李云留守在家解决另外一件重要的事情,她想搞一套经济适用房。要求是必须在本市长住,必须没有自己的住房,必须收入在若干元之下,必须经常让相关部门了解到你的困难,李云原来那套不像样的小房让给了结婚的弟弟,自己在外租房住,等着拿指标。只是一个人独守空房,难免孤寂。这种事别说两地分居,就是厮守在一起的夫妻也很疯狂。正华把手机短信打开给柔金看:他吧我的心渝去了,他叫我不要再乱发短信,我的心里好空虚。

柔金道,李云不是中技毕业吗,至于犯这样的低级错误?正华怜悯地笑着说,十多年不谈恋爱,提笔忘字吧。柔金道,我看女人到了三四十岁,笨得就跟十六七岁的女孩一样,冲动得可怕。正华道,是没有经验,你看,这么重要的人生课题,到老了咱们还没入门,人生有多少无法挽回的错误?柔金深有同感,悲剧。正华也道,悲剧。

各自睡觉。像朋友一样,像她的蓝颜知己。

作为悲剧的李云坐在麻将馆里,发狠地把钱往外输。她的二人关系出了一点问题。早晨上班时,她发现他脖子上有伤,晚上下班后两人吵了起来。在这家童装厂里,他们一个做质检,一个带班。这个英俊的中年男人并不想为她牺牲掉自己的家庭。她狠狠地输,该打的牌不打,不该打的偏偏放出去。但是她的钱实在有限,一摸包,已经见底,想找老板借一点儿,再一想没必要跟自己过不去,就走了出去。欲望像一个灰孩子,被她牵着。人生如戏,转头成空,就是这么回事,李云有点自暴自弃。经过一个网吧,她看到一个女孩挽着一个男孩胳膊从里面出来,拐进一个巷子,消失在夜色里。她想跟踪上去,看她们到底去了哪里,想一想觉得无谓,又不是自己女儿,犯不着讨人厌。拿起手机准备给正华打一个电话,犹豫一下,却拨到柔金手里。喂,柔金吧,干吗呢?没干吗,刚洗完澡。才洗澡啊,短裤什么颜色?蓝色,很紧身的那种。夜游神,快转钟啦。一个人嘛,时间都是自己的。不想出来请我吃个宵夜?没发工资啊,等发工资吧。小气鬼!你给我打电话,不是只想混一顿宵夜吧?心情不好。非常不好?非常不好。跳河可以,不过我不会游泳,救不了你。嗳,你这人心好黑呀,动不动咒人死。

柔金其实没那么歹毒,这个世界意外地有人想起他了,他甚至有点感动,有点夸张,实在不想回去就来我家,我这里宽敞。他真诚相邀。孤男寡女,好让你吃我豆腐?你这是提醒我还是鼓励我?来吧,咱们看情况再定。

李云有点兴奋,从感情上讲,她对这位老公的朋友一点也不反感,他虽然脸瘦无肉,鼻高如鹰,侧影轮廓艰深无味,在这个适合培养别样趣味的时代,未尝不可以理解为小性感。但这样的玩笑话是不能当真的,真去,自己成什么人了?她把手机功能调到信息栏,开始错字连篇地给她的他写短信。

柔金停下车,转弯就是厂门口,七点四十五签到,八点整工厂这部机器就要准时开动起来,他还可以在外逗留几分钟。他需要调整一下心绪,来平复内心那种奇特的不安。自从平娜死后,这种不安就一直跟着他,它毫无来由,既像是沮丧,又像是渴望。它和某种危险靠得很近。他很清楚这一点,他热爱这个世界,可是他绝望得要命。

这是一条新修的一级公路,沿路有工厂,还有一个少儿收容所。他看见那个女孩骑着一辆轮子小得可笑的自行车穿过十字路口过来,她的打扮或许和严肃无趣的工作环境并不合拍,但和少女鲜艳的内心是相称的,柔软多汁的体态让人觉得既明亮又伤感。 (小夜你早。早。你为什么要把脂粉抹得那么厚,没人教你化妆吗?你管呢,我喜欢。你是一个多么安静的女孩,这种女孩应该是素面朝天的。这样不好吗,男人不喜欢吗?当然喜欢,可是又有谁能透过这匆忙的成熟,看到你单纯的内心,并且给你应有的尊重?啊,好像你知道我需要什么,可是连我都不清楚自己到底需要什么呀,爱和尊重是同一种事物吗?或许不是,男人在女人面前都是弱智的,等待的花朵总是像谜一样。总是像一个错误。对,像一个错误。)

凡经理英俊的小脸出现在车间这边的时候,大家开始努力工作。小凡是一个三十二岁的瘦个青年,戴着眼镜。新厂伊建,他需要安排的事情实在太多。在各方设备还不齐全的情况下,既要一边声嘶力竭地催促总厂划拨原料过来,又要在现有基础上维持基本生产,至于那些闲散的工人,他还要安排他们去做清洁抬设备,还要组织人安装调试。真是千头万绪,让人不胜其烦。常常这边事情还没安排妥帖,那边又把他喊走。今天柔金他们的终弯工序就断了货,但是昨天所做的工作还在维持着焊接、二次检漏与喷漆包装的正常运行。他这边七八个闲人就被安排去安装切管机弯管机并进行调试,琐细的环节比较多,工作也就是可紧可慢无法量化的。

柔金对小凡充满了同情。那么多新来的职工,那么多不同的头脑,带着各自的经历和家庭的气味,带着这个社会广阔无垠的散漫和紧迫,以及对工资与工作的强烈需要与抗拒,想要在他们头脑中植入你的权威,谈何容易。有时候,看到他的指令得不到执行,柔金就会积极主动地带头做。他已经三十八岁,不愿被人当孩子训示,他的努力表现与其说是为了消除管理者与被管理者之间的尴尬,不如说是一种来自个人的警惕。事关尊严,理当如此。

一个女工讨好地问他,经理,你贵姓?凡经理笑道,烦(凡),心烦意乱的烦。你们看到我很烦,我知道。

一个上午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

中午吃饭时,另外一个小厂的职工也在排队进餐,有限的餐桌都被占满,不少人就都蹲在公路边的路沿上,头上是一排樟树的浓荫。柔金离开众人,蹲在路边把碗里辣椒拨出来,美菱端着碗过来,在他身边蹲下。

李师傅,听说你有个女儿?对,十五岁,她叫衣果。跟她妈妈姓?跟她奶奶姓,因为她出生那天她奶奶去世了。哦。那你不是结婚很早?刚到法定年龄,她妈生怕嫁不出去,催着结婚。那我应该喊你叔叔。女孩笑着说。柔金感觉脸上一热,下意识地瞟了一眼她的手。叔叔,挺好。

你平时看书吗?看,但现在不看。柔金知道美菱办公桌抽屉里经常放着周国平和于丹的书,小凡不在时就偷偷拉出来看。人年轻就是好啊,什么都信。为什么?柔金想了想,说,当你到我这年龄时,你会觉得读书是一种负担,因为它指向的永远是一种理想,而不是现实。读书就是为了更好地生活啊,美菱道。或许吧,我们这些已到中年的人和你们处境不同,就生活目标来说,该实现的已经实现,没有实现的以后恐怕再没有机会。这很残酷。但是更残酷的还在后面,因为生命易逝,梦想落空,我们在承受着焦虑和沮丧打击的同时,又不得不面对生命顽强无理的挣扎,它已经溃不成军,可对生活的热望非但不减,相反还会增强。有人因此变得更从容自信,但更多人会变得卑琐,或暗地里卑琐,或被人误解为卑琐,这没有办法。毕竟生活不是道德训练课,生命总要为自己找到出口,这个阶段或许可以称作人生的第二个叛逆期,但愿它没有给谁带来本质的伤害。

美菱红了脸,有点明白柔金话中所指,说,你说的伤害怎么理解?柔金笑道,就是你感到必须要把唾沫吐到他脸上。

实际上,当美菱喊他叔叔时,他就觉得有一团精神之唾已经轻飘飘地落到自己脸上。当初他拿起美菱小手时并没有什么想法,于今看来,不得不承认自己为老不尊,有失轻佻。叔叔,很好。道德总能在细节上让你屈服。

同事老耿吃完饭凑过来,说,唾沫吐到谁脸上?美菱不理,起身离开。老耿脸上讪讪的,说,还没懂事。

老耿四十二岁,瘦高,成天接电话,那架式就像和谁谁谈着多大的生意。放下电话,就说他正在为本市搞招商引资。又说他和某局长厂长很熟,他想把某个项目争取过来云云。一听就空,哪怕你当面奚落他,他也满不在乎。他就是喜欢恣意地浪费语言。这种快意当然少不了男女之事。老耿没有爱情生活,能够一逞语言之快的,就是他的嫖妓经历,不仅描绘生动,而且还有动作演示,激情洋溢,坦率到让人震惊的程度。

剥开这层外壳,你会发现,其实他挺可怜的,除了语言的奢侈,一无所有。在外打工近十年,没有找到出路,这次是因为老婆不守本分要离婚,才不得不回来,家计艰难,一直吃着低保。一个迷途的人,陷身在性与语言泥潭里的人,内心的焦灼不安让人一览无余。柔金几乎有些怜悯他。但可怜人而又有病态张扬的需要,便落入了猥琐与放诞。你看小周。老耿对柔金说。同事小周三十多岁,小个子,上身长下身短,但是不丑,人也机灵,刚刚吃完饭横穿马路进厂。柔金懒懒道,她呀?老耿道,她在外面有两个男人,一个收破烂的老头儿,一个养猪的。老头儿每月给她一百五,每周睡一晚,养猪的给二百,也是每周一晚,那个养猪的对她不错,经常给她买衣服。柔金道,这么私秘的事情你也知道?老耿道,她自己亲口对我讲的嘛。那她为什么不对我讲呢?老耿笑笑,道,以后对你说。

正华打电话给柔金,柔金没接,坐在黑暗里想他的问题。是的,尊重,尊重,你要尊重十七岁的纯洁内心,你要挖掘根源,深刻地检讨自己。你颓落了吗?你轻佻了吗?生活变得如此清晰,你只是忍不住对她发出了一声赞美,通过一个个别的孩子的手。可是她居然并不理解,她以泛而化之的尊重来唾了你的脸。完全不同的两种东西,完全不同的质地。柔金烦躁起来。还是你好啊,穿墙入室,去来自由。柔金的手指从平娜散开的发辫中穿过,感觉像穿过浩瀚的星云。

平娜肉感的嘴唇带着洪湖野藕的气息波涌到他的面前。

平娜,你真是阴魂不散。

你太寂寞,陪陪你不好吗?

好,这比那次无意中的春光乍泄可是走出更远了。

所谓生有拘束,死无禁忌,这句话一点没说错,我现在自由了,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任何事。

我一直为你的死感到遗憾,你完全可以离婚,然后再嫁给我,死了多浪费。

平娜笑道,丑陋的婚姻。如果活着,我是不会理睬你的,你这种一事无成的窝囊男人能给我什么?你是正华这种普通女人都不要的剩货,你那泼辣任性的女儿也会让我产生顾忌。我们不可能走到一起。

可是在我的印象里,你并不是那种理性的女人。为了一个网友,你可以把门店关上,在长达两个月时间里,一直追随着他。(理性有时就是世俗的代名词,不是吗,平娜?)

是的,我很傻,我以为遇到了真正的爱情,我用两个月时间耗尽了自己的一生,我身心俱碎。爱是昂贵的,她不允许你犯错,她需要一个像美菱那样一尘不染的女孩来做主角,还需要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神仙境界,我太老了,一身尘垢。我回来只是想和儿子道个别,然后去外地做妓女,替他挣很多很多钱。可是他居然不认我,还逼他父亲和我离婚,我只有死。

倾听着黑暗中四处绕回的风笛般的哭泣,柔金叹息道,真羡慕你,你爱了,也死了,这不是很好?总好过我孤魂野鬼一样活在世上。

你穷困,没有事业,没有婚姻,可是你还有别的东西。

我一无所有。

有肉体就有爱,再说你还有女儿。

爱?哈哈,这种峭壁一样的爱?

说到女儿,柔金想起正华,摸到桌上手机准备给她回电话。平娜说,等一等,等他们事情完了你再打。

柔金不解道,她还有什么事?

很不巧,她真的有事,小张在她店里。平娜的声音里溢出肉体骚艳的气息。

柔金握着手机的手僵在那里。他倒从来没想过会出现这种情况。静默。

平娜的喘息声从房间四处潮涌而来,拍击着柔金惊愕的内心。快了,快了,快了。平娜的喘息一波高过一波。黑暗催促着黑暗,黑暗压迫着黑暗,肉体展开。

柔金觉得自己像孤岛,眼看就要被欲望之水淹没。他坐得笔挺,唯恐吸入酒精一般炽热的液体。实际上已经淹没,只是他的头还像钓鱼者的浮筒,无法自持地在波涛上簸动。

一缕带着畅快尾音的叹息发自碧波深处,声音如同薄如蝉翼的银色金属倏然起飞,瞬间照亮他的双瞳。高潮化作了灰烬,平娜肉感的嘴唇浮现在柔金漆黑的视野里。好啦,你可以打了。不过她想说的只有一件事,是关于你女儿的。

电话拨通之后,柔金的嘴唇抖动得说不出话来。

那头传来正华幸福迟缓的语音,或许还向后挽了一下蓬乱的头发,老李,衣果明天放假,你也休息吧?盯住她,不要让她出门,她和那个男孩又搞在一起。

你不是说她的教育不要我插手吗?柔金声音里带着古怪的委屈。

她根本不怕我,你是父亲,就没有责任啦?出了问题我看你怎么办?正华幸福地叹了一口气。我现在身边事情比较多,你多管管她。

是啊,她现在事情多。平娜的气声带着柔金的魂魄飘散到黑暗各处。她收拢横陈在床的雪白的大腿,眄视着另一个人,开始寻找四散在地的衣裤。

柔金痛心地发现,情欲让一个人如此富有。

女儿在一所住读学校念初三,每半月回来一次。一般都有校车送到最近的路口。但是柔金站在站牌下等了两个小时,也没看到人影,打电话,起初是不接,而后干脆掐线。这丫头脾气一向恶躁,他都习惯了。

柔金其实有点怕女儿,因为拿她没办法。孩子要成长,家长有期望,在这成长与期望之间,常常就是鸿沟。

衣果性格忧郁而冷峻,从来不知道向柔金撒娇。可能跟她成绩向来不好有关,她就是在柔金的责备声中长大的。因为她的成绩实在不是一般的不好,稍不小心就掉到后十名,成为老师漠视的对象,连批评都不愿意,这很伤柔金的自尊心,可是她居然满不在乎,该吃该玩一样不落,松松垮垮,你急得全身冒火她还是冰疙瘩一个,安之若素。为此他和正华舌战过不知多少回。这孩子笨死了!哪里笨,她是玩心大。不开窍,浑浑噩噩,智商情商一塌糊涂。还不是遗传你!怎么是遗传我,你不就一高中吗?你也一中专。我那时候上中专都是重点高中的分数线,和我分数一样的同学那个叫余、余什么的,现在加州大学搞科研。还不是家里穷,想早点参加工作。你同学留洋当教授,你当打工游击队,好意思吹。人家科尔的同学还当流浪汉呢,科尔真比流浪汉强吗?吹吧,这辈子嫁你这种没脸没皮的人我算瞎了眼。

应该说,柔金和正华离婚,衣果也有一份功劳。其实这孩子打小就不招人喜欢。记得她五岁时,他把一小桶垃圾交给她,哄她道,果果乖,把垃圾倒了,小孩子不可以只知道玩,要培养热爱劳动的好习惯。衣果不干,伶牙俐齿说怎不培养你自己。柔金说我已经培养过了,就那样,现在的任务是培养你。好说歹说硬是不依。他就发火,说,你必须给我倒了,否则就不许看动画片。一转身,这孩子却把垃圾控在门口,连桶也摔破了。怎么这样啊?柔金有些愣神。孩子稍大一点,各种常见和不常见的毛病跟着来。发现偷她妈妈的零钱,这也是小事,可是教训几次,不唯无效,转身,却发现她竟用一种仇视的目光盯着自己,让人脊背生凉。应该说,打那时候起,他对女儿就有些感情复杂,担心她有一天会闯祸。

实际上,一路长大,她确实没让他省心。不是成绩不好屡屡请家长,就是用了同学钱,人家家长通过老师向他要。再就是争强好胜,惹了事。其他一些个人的小毛病,更不用说。学葫芦丝,学跳舞,学英语,练书法,既然学校鼓励,当然也就掏钱跟着上,一晃四五年,全都扔在半路上,一样提不起。小学最后半年,不得不让她寄住在一位老师家里恶补,成绩才勉强过得去,幸亏实行义务教育,否则小学都毕不了业。上初中,嫌普通班不好,钻门道送到实验班,成绩跟不上,还跟社会上一个大男孩恋上了,只好转到费用高昂的私立学校,希望她能够在那里修身养性,静心思过,可这孩子还是不省事,女性本能充分发展,穿衣打扮精益求精,跟个社会青年一样,算起来用度已经超出一个大学生许多。这样下来的后果就是,经常接到老师小心翼翼打来的电话,汇报她低得可怜的考试分数。她一点也不心疼父母那点来之不易的钱,或许她认为顺从父母的意愿简直就是耻辱。上次回来又说要转学,不喜欢那所学校。你看!柔金焦头烂额,痛心疾首道,原来我指望自己女儿将来能成名成家,后来觉得不现实,就希望她至少混个大学毕业,现在看来仍然不现实,那么至少你努一把力,把高中考上,行不行,把这可恶的所谓青春期度过?衣果听了,只是一脸漠然。其实这几年,柔金生意上已经一塌糊涂,简直心力交瘁。因为经常拿正华的积蓄填漏洞,两人关系也日趋恶化。那天衣果在网吧待三天三夜,学校打电话,问怎么没上学,两人才大吃一惊。正准备出去寻找,她却自己回来了,一脸伤悲。问怎么回事,不说,逼急了,就吼起来,你们平时关心过我没有?这时候想把我逼死!于是一场围绕关心与否的混战开始发生,三人各自为战,互相攻讦,唾星四溅,最后筋疲力尽,清算的结果露出水面,衣果还是继续上学,不能耽误,柔金和正华却意外地发现彼此一直守着婚姻的干尸,于是就把婚姻葬了。心平气和,客客气气。

柔金对女儿的怵惕在于,他害怕这过于暴烈残酷的青春,他原来以为女孩子都是柔柔美美的,现在才知道这柔美也曾经历可怕的蜕变。他骨子里是一个理性主义者。当然现在不是,理性之堤对他来说似乎不存在了,他需要把自己重新组织起来,建造新的堤防。更灰心了,可是更热爱,内心里长发飘飘,遨游四海,可是却又多情多欲,忧闷欲死。哦,这是一种怎样的生活?如果它不是到了尽头,又是到了哪里?

柔金打电话给正华,告诉她女儿没有回来,在不在她那里。他握手机的手因为不安而轻微地颤抖。他的不安与渴望并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同时到来,如果说一纸离婚让他意兴消沉,那么正华的另有新欢则让他感受到类乎众叛亲离的撕裂。或许还有快乐?真相被剥开的快乐?据说在原始人的许多活动中,某些深刻体验都是从自虐中得来的。文化由此而生。正华说没在,该不会又去上网了。柔金道,如果仅仅是上网倒没什么。正华说,你不要瞎说。她的意思是女儿那么小,绝不至于跟那个男孩乱来。她似乎正在做生意,电话那头传来讨价还价的声音。柔金说,就怕她走得比我们想象的还远,你看她涂脂抹粉的,哪像个学生?正华不愿与他嗦,道,赶紧去找哇。

柔金没找,他知道这是白费力气。他静静坐在那里,感觉到内心的慌乱像一阵马蹄声,笔直跑向原野的尽头。带着必将逝去的伤痛与天地辽阔的恐慌。真相裸露出来。

女儿就是这样让他感觉到了作为个人生命的飘零。

如何面对内心的恐慌?在这无法挽救的流逝里,谁来给你尊重?

只有活着,互相取暖。

无处取暖的柔金走进去时,室内拉着厚厚的布帘,光线昏暗柔和,静悄悄的。小洁正躺在沙发上睡觉,柔金的手指近乎羞怯地在她白皙的脸腮上抚摸了一下。小洁醒了过来。

是你啊。怎么没人?就我一个人,她们都有事。小洁把柔金让进一个小房间,拧开电扇。

六月天,气温有点高了。取暖?柔金茫然地躺下,叹了一口气。

白色的小母马在广袤的原野上奔跑起来,母马有娇小粉红的蹄子和孤独忘我的姿态,它用蹄子抚摩柔金尖削的脸,像摩挲原野柔软的茂草。这个小巧玲珑的生命多像一个奇迹,可惜只是赝品。柔金又叹了一口气。奇迹都是热乎乎的,这种类似的奇迹只会增加你的饥渴。

小洁,你今年多大?上次你问过,我二十一,未婚,家住马山,也没有男朋友。哦,今天生意好吗?你是第三个。客人对你好不好?一般都挺好。那是因为你温柔漂亮,他们才把自己弄得像护花使者。给你做临时老公是他们的荣幸。

一想到那些人都谦谦君子地来,彬彬有礼地去,柔金又有些茫然。这是一个多么缺乏想象力的城市啊。

你没觉得他们都是野兽?小洁笑着摇头。那最好,你会喜欢这个工作的。可这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呢?还好吧,比上班强。尝尽天下男色,只有女皇才能享受这样的待遇,做女人真好。小洁又笑,有点不好意思,脸俯在柔金耳边,笑得很纯洁,很女儿态。

只有现在,只有被照亮的肉体。多少走投无路的家庭,都在这里徘徊。

小洁。嗯?如果有人并不野蛮地大声对你说,我想操你,你会不会生气?小洁有点害羞地附耳道,这种话只能小声说,不能大声讲。

哦,对,一定要注意,这种区别是微妙的,也是致命的。尊重并不是一个虚伪的词,是与现实的一种对称。因而这里面确实有些东西是不能逾越的。就像来这里之前,他和正华一次简短的对话。

你还当真了,你了解他吗?

当然,我不像李云那样见一个爱一个,觉得他好,当然就会认真对待。

是的,那就是一种家的感觉。也是一种让人绝望的感觉。热爱。

体育场里的空地和草坪上都被各种儿童游乐设施占满。旱冰场,蹦床,充气蹦垫,电子打靶,石膏像上色,使用决明子的沙漏游戏,钓鱼,跷跷马,水上船,模拟攀岩,还有可以在地上跑和空中飞的以及闪着五彩光影的各色玩具。傍晚锻炼的人们还在围着鸟巢形体育场的外墙暴走。再过去,有人踢足球打篮球,跳集体舞的人也已在巨大的方阵中应节而动。各色卖冷热饮和小吃的摊点早摆到路边。灯火通明。这里成了人们傍晚消食散闷儿的绝好去处。

人头攒动,那些看风景的人同样被人看着,一个个雍容大方,气定神闲,看起来都很幸福。柔金的眼里涌出泪水,这么多生命,这么多条道路,这么多的孤寂与人世的沉浮,合在一起竟然是如此幸福。人世啊。柔金的不安与渴望飓风一样兀立如柱,一切都如此清晰,生动,每一个生命都在闪闪发光,像亮向永恒的小匕首。可是永恒在哪里?在至深的颤栗里吗?爱是一种颤栗?这似乎又是一个新的结论。

但是见到李云之后,那种不安之感,那种生活忽然变得清晰透明的感觉,那种由此而生的悲伤忽然冷气一样消散了。她坐在冷饮摊最后一个冷僻的位置上。她具体可感,却意态朦胧。她有一种要给出自己的意愿,柔金立刻感觉到了。

一切都变得浑浊,甚至,欲念横生。柔金点了一堆烧烤两碗臭干两罐红牛。

老江不在,你就疯狂恋爱。柔金责备道,呷一口饮料。李云目光如炬,我的事你知道多少?谁告诉你的?没谁告诉我,是你自己告诉我的,你的身体散发着一种信息,就像花朵廉价地开放。哎哎,请你注意用词,怎么叫廉价地开放?两地分居嘛,解决一下温饱也是可以的,这一点我能理解。李云笑起来,混蛋,你把我当什么人?放心吧,我不是来讨伐你的。作为老江的朋友,我得说两句。多管闲事,他在外面有女人,你知不知道?不过我还是爱他,发自内心的,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和他分开。爱可以分享吗?你说呢?只许男人放火,不许女人点灯,你们男人真让人恶心。你又错了,我绝对支持你的这种博爱精神,不过发短信时最好把字写正确,这是个面子问题。李云呆了一下,哈,正华这个死丫头竟然出卖我!还丫头,都快四十了,人老心不老。不跟你说了,迂夫子一个,都什么年代,竟然有你这样的怪胎,气死我了。柔金拍着自己的脸,道,没有办法,本来我是秉性风流,可惜生了一张深刻的脸。我就是又虚伪又矛盾。

李云又笑起来,我以前学烧焊,现在学制衣,多复杂的图纸都能看懂,字嘛,一不注意就写错。柔金道,没关系,我也认不了几个字。李云道,告诉你一个惊天秘密,小张和正华好之前,和我好过。柔金敛了笑容,好到什么程度?那当然就是……就是那么回事。你为什么给我说这些?我现在一个人,有点怀念那段日子。柔金沉下脸,你真是,怎么把这种破烂货介绍给她,我们认识十几年,正华你还不了解,她这个人做事特顶真。你怎么说话?他是破烂,我不也成了破烂?不懂得生活。柔金忧郁起来,甚至有些愤怒。这种男人,竟然把正华睡了。

李云又道,你不会对正华还没死心吧?柔金漠然地摇了摇头。要不,我来帮帮你?帮我什么?反正我现在也空虚得很,我把小张再要回来。李云的触须伸向柔金,很明显,她要说的并不是这句话,可是柔金没有接棒,无聊,你硬要把水搅浑。算了算了,话不投机半句多,随便你。

又瞎扯了一阵,两人都站起来。这次约柔金出来,李云是一直被上次柔金电话里的玩笑话感动着浸润着,中间聊着聊着,一度丧失了感动,现在,那些话又恢复了它柔软的本质。走出来时,她甚至拿丰硕的胸脯在柔金臂上蹭了一下。

柔金装作没感觉到。一个生命黯淡的中年男人,肉体总是更容易担当起拯救生活的责任,他并没有什么防线需要坚守,只是发现,剔除正华事件给他带来的不快,他就是在一个小小的水泥桩上绊住了脚,朋友妻不可欺。这么简单的真理,轻轻地拨了他一把。

他突然感到非常沮丧,刚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可是转眼间,门缝合拢,在这稠人广众中,竟然没有一个人一件事和他有关。平娜就是死在门缝之外,那些活着的人呢,所有人,李云,还有他?也都在有形无形地死去。离婚一年多来,他总是一个人,不,这种状况好多年前就已存在,只不过是,真相刚刚裸露出来,满世界都是萧萧落叶,这是一个多么让人绝望的局面。

正华以前的好一点点回到他的脑海中,她身上确实有所有女人务实爱钱的一面,但是她忠诚,她吝于给他,却也从来不给别人,这是多么美好。她是一个始终活得很认真的人。现在她与小张好,这是一个重大的决定,不管那个男人怎样,都不会回头了。

柔金买了一瓶除草剂放在家里。啤酒一样的液体,看上去有点美好。

全厂待料。老耿那张破嘴闲不住,又在墙旮旯里对两个工友瞎说他和小周之间的事。老耿自我暴露的尺度是惊人的。因为贫乏。因为惶惑。因为肉体耀眼的光芒。她穿一条黑尼龙平角短裤,腹部视觉效果不错,有一层薄薄的脂肪。女人不能没肉,电视上那种衣架似的模特儿表面看来魅力四射,其实干起来非常不舒服,硌人,她不存在这种情况,她的髋骨结构合理,臀部像一个梨形,皮肤也白。她把短裤搓下来,一直搓到大腿,毛发很少,那个地方很有表情,真的,女人的那个地方是有表情的。

老耿在享受这个描述的过程,他的身体绝不激动,但是他的嘴充满激情。工友们色色地笑着。柔金打他们身边经过,伸出手指点了点老耿。他有点同情小周。他发现自己是温情脉脉的,完全是个正人君子。在这种事情上,不管是男人还是女人,都应该怀着感激之心。似乎必须如此,就像他在面对李云时触到水泥桩,必须如此。

但是另一件事却让他对自己充满了怀疑。

现在一到中饭时间,柔金就条件反射地想到美菱的手。那种不安就折磨着他。或许连美菱都已经淡忘,可他就是死死地惦记着,如果杨勇莽撞地当面质问,你为什么摸她的手?一个很小的问题被放大。他该怎样回答?因为青春,因为美丽?因为背倚着死亡或生命的荒芜?没有谁关心你,美菱的感受才是最重要的,她属于未来,而你只有现在。杨勇这孩子多血质,孩子气,没准他就一定会这么做。哎呀,岂不是要颜面扫地?颜面,哈,从来没在意的东西,可是有时候,它就是如此具体,关涉到活着的质量。就像这座城市,无法避免地左右着你的生活。

原来自己与老耿是相似的,老耿粗俗,而他任诞,老耿追逐肉体,而他追逐肉体的气息。老耿形而下,他也并非形而上。不同的是,他只是比前者多着一点欲盖弥彰。因为生命耀眼,因为死亡在前,一切都变得如此瑰丽,让你不知所措又得意洋洋地自示其恶。

那次在饭桌上,几个同事扯到当今娱乐圈的变性问题,看到邻桌坐着两个年青的女孩,多汁的小夜,还有一个刚刚结婚,有点羞颜未尝开的情态。他侃侃而谈。

这种手术对外宣称是矫正上帝的错误,但是对于某些当事人来说,当你对做男人或女人感到厌倦时,比如你想获得更丰富的人生感受,想换以另外一个性别的眼光来看待世界,这肯定是值得冒险的一件事。古希腊神话里面有一个人,由于神的意志,他先后做过男人和女人,最后有人问他,在男女的性活动中,哪一个的快乐更多,他说,女人更多。如果不具备两方面的体验,你怎么可能得出这样的结论?

呵呵,嘴的快乐。显然,这就是一种隐秘的挑逗。本质上,他和老耿并无二致。他只是借着颜面这一层外衣向最为世俗的生活俯冲。

他一直不知道她的名字,他在心里给她起了一个名字,叫小夜。他竟然还有心思做这种事。 (小夜,你听得见我的声音吗?听得见。我称这个为第二空间,真好,非常宁静。是啊,只有两个人的声音磁石一样相互吸引。)

在诱惑与热爱中,谁更先到来?一个鸡与蛋的问题。它们推高了生命的孤独。就好像你对我的诱惑,来自你的青春和命运锋利的孤寂。柔金对小夜说。他把她取名叫小夜,因为她于他就是一片夜色。他用目光和内心的波澜与她交流,在车间里,他们甚至很少说话。我们从来总是在做着什么时,而内心却在做着另外的事。到处都是形神分离的人。

“九〇后全都没心没肺。”“谁说的,我如果没心没肺,还来这个厂上班?”小夜说。她有乳水一般的声音。

这是他们夹在同事中唯一一次对话,完全是一个意外。

是对世界更加爱了,还是更加远了?

这里有更深刻的绝望。因为热爱,因为生命无法向前延伸,因为这只是状态,不是承诺。

在美菱的问题上,他真的并非无辜。

谁给你这样的狂妄,让你总是企图证明自己是一个好人?这又是让人沮丧的。因为你什么都不是。你能在多大程度上信任自己?

那天杨勇和老耿打了一架,其实也没发生大的肢体冲突。只是杨勇当胸推了老耿一把,在他下巴上不痛不痒地捣了一下。然后质问他为什么三番两次拍美菱肩膀,还借故摸她头发。道德上的不利地形使老耿非常克制,他只是有点头脑发热,他只是人到中年,满心焦灼,还有点自轻自贱。他肯定是病了。许多病因为流行反而不像病。

面对如此尴尬的局面,老耿勇敢地沉默下来。柔金的担心原来是多余的,他误会了美菱,叔叔,多么亲切的称谓。

柔金痛苦地笑了起来,有什么区别吗?有些事情确实是发生了,他看到的已不是一个偶然的小事故,而是一条共同的地平线,和卑琐和生命的颓败连在一起。

坚强些,我们一起来承受。柔金在心里拍了拍老耿肩膀。

当你满怀着不安与热爱去拥抱世界的时候,你能抱住的仍然只是那个卑微的自己,不可能有其他东西。

所有的苦难都有甜味,只要你跨前一步。

有些事情说来就来,不管你有没有思想准备。

当正华告诉柔金,女儿被学校开除,柔金竟然一点儿也不感到吃惊。他甚至只是很随便地应了一句,哦,知道啦。

但是正华的话并没有说完。把后面的话说完的是李云。

那天仍旧和平娜在一起。平娜既不坐,也不站,她永远和柔金面面相对,保持着一尺的距离。她胸怀柔软,保持着黑暗最大限度的深情与隽永。她腹部虚无。

如果你的身体更真实一点儿,我就别无所求了,也许我们的生活会变得很浪漫。

仅仅是肉体就能让你满足,你尽可以召妓。妓女如果能够成为这个世界的良药,我为什么不能从自己身体里看到希望?生活就是这么残酷,你需要的是一种延伸。

身体,一个多么让人怀念的词啊,比身体本身包含更多。真的,我喜欢这个世界。柔金说。

我也是,甚至比你更喜欢。

这怎么可能,你是绝望而死。

许多的绝望都是过度热爱的结果。

可是还有的绝望肯定和别的事情有关,生活的琐碎与无望同样能杀人。

那还是热爱,只不过都变成了碎片。我也是变成了碎片才来到这里。

柔金吸了口气,为什么你不能离我更近一些,让我像一个男人那样干你?

无聊的男人。已经有人送上门了,是李云。

她来干什么?

如果她是来送给你一个具体的身体呢?

柔金道,啊,我这个人很荒谬,很荒谬。

男人有时候是像野兽一样,你不必羞愧。但是我告诉你,时机不对。

为什么?

因为你女儿,她带来了你女儿的消息。

柔金心里一动,起身摁亮灯,打开门。

李云刚到门口,一脸严肃,眸子里透着惊讶。柔金对她点点头。

我只待五分钟。李云说。什么事那么忙?也不忙,只不过……说实话,我真不愿意见你。为什么?柔金握住她的手,寻求着相互的谅解。李云表情柔和很多,甚至咬了一下嘴唇,我没你说的那么无聊。柔金低了一下头,道,对不起。李云道,无所谓,你也没说错。正华是我朋友,我的确不该把小张介绍给她。她那种性格不适合逢场作戏。木已成舟,你就不要说了。我来其实是为了衣果的事。她没和她妈妈在一起?没有,她躲起来不见人,有些话正华在电话里不好说,她现在有了小张,也不愿见你,所以要我来跟你说一声。柔金的心又一次慌乱起来。衣果怀孕了。

半晌,柔金道,需要我做什么?李云道,不用,这种事我们女人去办更合适。

柔金突然觉得他需要一个支撑,他想把李云留下来,就像平娜那样面对面坐着,说一些不着边际的话,他感到无比孤寂。但是李云已经离开。许多事情就是这样,当你到来时,她已不在。

柔金整夜未眠,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他知道平娜一直在注视着他。

那天美菱一早就在听音乐,柔金签到时,她的眼里竟然含着薄薄的泪水,美妙的音乐牵走了她的心魂,使她脸上泛出圣洁的光彩。这个女孩忽然一下成熟许多,她甚至对柔金甜美地笑了笑。她身上肯定没有经历过那种残酷的蜕变。她一直是柔美的。柔金怔怔地想。柔金的心向前滑翔一阵,苍茫之意席卷而来。一切都在原处,泛着温暖的光泽。只是自己好像不在了,空在那里。

柔金并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比平时显得稍微活跃了一些。他在劳动中的表现让小凡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像小学生意外得了老师的奖赏。那种薄薄的甜,那种表面的阳光。

那天厂子又断了原料,经理小凡急得面红耳赤,一边对着手机大喊大叫,一边旋风般走来走去。柔金坐在自己工位上,拿一枚硬币在工作台上转,转一会儿,用手压住,看是正面还是反面。美菱站在旁边看了半天,他都没注意到。

你干什么李叔叔?占卜。现在再听她叫叔叔,似乎并不那么刺耳。生活的感觉。占什么?每转一次就占一个问题。我看你占了几十次,你心里有很多问题?柔金没吱声。女孩清澈的眼神让他的思绪打了一个回旋,想起平娜家乡翩翩而舞的荷叶。柔金又一次感觉自己好像不在了。没有了那种朴实的对应关系,只有过度的热爱。

最后一次。柔金说,手按在旋转的硬币上,然后郑重地移开手掌。他的脸上起了一层寒气。所有问题其实都只是一个问题。

那天午饭时间,小夜和那个女孩坐在柔金对面。她们总是形影不离。 (小夜你这是干什么?想和你随便聊聊。聊什么?不知道,边吃边聊吧。你们不该坐在这里。为什么?因为你们太年轻,太刺眼。有什么不好?好,这个世界如果没有你们,那是多么乏味。那不就结了?可是我已承受不了这样的热爱。不明白。有些事是必须到某个年龄才会明白的。) 令她们意想不到的是,柔金突然起身,仿佛厌恶似的转身离开了。弄得两个女孩面红耳赤。

许多的绝望都是过度热爱造成的。世界如此清晰。她们突然唤醒了柔金。几天来,他一直都在看着自己沉睡,猛然之间,全身每一个细胞都抖落了身上的痂壳,醒了过来。这种心理上的转换是怎样发生的?不知道。他只是觉得,他终于唾出了一口轻飘飘的痰,一口精神之痰,它会落到谁的脸上呢?天晓得。但绝对不是小夜,哦,美丽的多汁的小夜,生命幽微的小径。

那天下班从车库取自行车时,他又一次碰到小夜,低垂着眼帘,饱含着委屈,一个和他从未有过任何关系的女子。别了。出厂门时,又碰到美菱,两人还同着两百多米路。

叔叔,你最近遇到什么事了吧?我能有什么事?你好像一直不开心,我能感觉到。要不听听音乐?有时候,当我感到特别烦闷无法解脱,就听音乐。我从不听音乐。应该听的,好人应该听。

这是什么逻辑?好人?我可不敢说自己是好人。你是好人。美菱停下来,脚尖踮在地上,把别在胸兜里的MP3递给跟着停车的柔金。她的手甚至特意在他掌上停了片刻,然后握着他。她的脸涨得绯红,就是这样一个小小的举动,都让她下了多大的决心啊。纯洁的女孩,隔世的情人。仿佛是,也许是,但愿是。好人,从乏味里起身又超越了乏味的词,多么危险的词!这些你也是必须尊重的。没有什么能拯救岁月之老,但是有一样还是可以做到,就是尊重。

听起来很矛盾,另一种绝望由此而生。一个更加卑琐渺小的过程。它们都来源于同一事物:热爱。

事后柔金常想,她为什么要固执地把MP3借给我呢?好像她心里已经有了什么预感。也许我会忘记还给你。没关系。

她到底是什么人?一个普通的女孩?不存在的神从不现身。

平娜把除草剂递给柔金时,柔金正戴着耳机听音乐。瓶盖已经拧开,难闻的气味飘出来。

他听到一个女人茫远的召唤,那女人站在高原之巅,头顶眩目的蓝天,身边是忠厚的驼羊。牛羊仿佛一种心痛,散布在山坳和山腰。那女人其实并没有形体,他只看到银饰的闪烁和她柔美的目光,他看到一团浩大的轻云从佛的山顶披散下来,那轻云都是圆和的持诵,无色的光芒,它弥漫如梦,波涌如风,把人心的死结一个个解开,然后奔向深处。他听到白银勾魂摄魄的歌唱,以漫天的长发,以婀娜的身腰,以古老而清新的幽灵之舞,在轻云里追索和恋慕,她就是那个原在的恋人,是逸出的心的花瓣,是魂与魄的方向。许多的心攒集在一起,许多的诗,在往古与现实之间穿梭,不,一点儿也不寂寞,那听不懂的梵音和听得懂的自语,把生命一页页翻开,翻到最后,就只有湛蓝的天宇,就只有滚滚而下的经诵,就只有灵魂的绕转与白银的寻觅。柔金觉得自己像一袭僧衣,徐徐委地,又像一匹鹿,从僧衣里化出,一直奔向苍茫的大野。

天空啊,就是一匹蓝色的骏马,载走心灵的旅程。

他不知道那个女人叫什么,他已飞升,随她而去。

当平娜把除草剂再次递到他的唇边,他已不在原来的坐椅上,他以鹿的硕圆纯净的双瞳,注视着一场天空的洗礼。一个饱满得像弓的高亢女声从漠漠黄沙跋涉而来,回望身后堆积着厚重经咒的雪山,白银在心头拔地而起。那是浸润了青春新血的白银,是以银的号角吹向苍茫以远的生命的泣血相逢。是电与火的追逐。现在,它以草原为书写的羊皮,以星斗为迸溅的爱的绝唱,把生命的肺腑之音写向未来,她就是要把漂泊的人生写进黄沙与绿草,写进都市与乡村,她就是要把灵魂的地图嵌刻在烈火之中。它以抵达与安抚的炙热之手,接纳着一切的残缺,向完整靠拢。

爱,爱呀。柔金仿佛听到平娜的嘘唏,从未出现,却让人魂牵梦萦。一切的残缺,向完整靠拢。这爱的烈药,爱的烈药啊。平娜呻唤着,身影在黑暗中四处飘荡和寻觅,长辫散开,铺满了每一个角落。闪闪发光的毒液像流体之刃再次注入她的喉咙。

你这是为什么?因为爱,因为绝望。那是同一种事物。

平娜的嘴角溢出了泡沫。脸孔恐怖地扭曲。妈妈,救救我!妈妈,妈妈……那天,平娜掏出手机,给远在百里碧波之上的妈妈说了最后一句话。

平娜消失在黑暗中。

柔金捂住脸,泪水从指缝淌出来。MP3里,正在播放印度电影《阿育王》 插曲《尽情哭泣》。他开始恸哭,随着音乐的流淌,最初的悲恸慢慢变成了优美的哀伤。一只手在抚慰着他,在把他的内心细细地揩拭。他平静下来,坐在那里,觉得自己像个孩子,干干净净地坐着,有点不好意思,又有点沉重。这个世界即便一切都是虚幻的,也有一样真实,就是音乐吧。那个阿根廷的老人说。他回来了,他想到正华和衣果。

原来自己只是太孤独。

正华搀扶着脸色苍白的女儿进来时,惊异地打量着柔金。你哭什么?柔金连忙擦了擦眼角,说,没有啊,没有。打掉啦?正华点点头,女儿羞愧地低下头,一只手按在疼痛的腹部上。事实上,自她们进门,柔金就同样在惊异地打量着她们。那么具体的两个人,多么亲切。一个是他曾经的妻子,一个是他的女儿,被晚风吹得干干净净,不带一点生活的渣滓,走了进来,带着那么完整的生活气息。

我的家回来了。柔金从心里发出深长的感叹,他感到有点累,又感到一种粗糙的幸福。

安置女儿歇息后,正华怯生生敲门进来,半晌说,我想,我还是搬回来吧,外面太乱。

当然,当然可以。柔金把空空的除草剂瓶子踢到墙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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