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凄迷西莽

2011-10-09袁永海

延河 2011年3期
关键词:妇人语文老师

袁永海

凄迷西莽

袁永海

早晨的阳光清亮亮的,照到西莽的课桌上,许多尘埃在光束里飘浮。上课的铃声已然响过。语文老师莲步迈入,但是西莽没注意到,依旧倦怠地伏在桌上,眸子黯淡而迷离,盯着眼前诸多的尘埃。班长喊起立,西莽也没有听到。同学们轰轰隆隆地站起来,默立着,等候老师的“坐下”。但是语文老师没有表示。她放下讲义夹,抬起右手,轻轻撩开垂在额前的长发,让自己的一只眼睛充分露出来,像浔阳江上的卖唱女。她注视着西莽,同学们的目光也一齐射向西莽。

教室里响起几记轻微的嘘声。

风景中的人物 培根 1952年 油画 198×137cm

西莽感觉到了异样,缓缓坐直身体,环顾四周。他看见语文老师的目光正不怀好意地瞪着他,慵懒地由座位上站起来。语文老师恶声恶语说,我以为死了呢,原来还有口气儿,你站着,同学们坐下。同学们轰轰隆隆坐下,有人趁机嗷了一声。语文老师寻声望去,不知道是谁发出的,她犀利的目光缓缓扫视半圈,待教室重新静下来,最后落到西莽身上,她说,西莽,是你嗷的吗?西莽说,不是。那你听到是谁嗷的了?西莽说,没有。是谁嗷的,有胆的站出来,鬼鬼祟祟的只能是狗熊,让大家看看,你的脖子是不是勒了绳子?语文老师说。

语文老师的火气似乎并没有撒出来,她望着西莽,你是几时到的校?西莽低垂着头,从双唇间飘出几个字,头上课。头上课是几点?语文老师的声调扬起来。是七点二十五。为什么不把复习题交给我?没来的及。现在交。我还没做呢。

教室里轰地一声笑起来,语文老师尖厉叱道,别笑了,有啥好笑的,都喝“乐果”了吗?同学们止住笑,战兢兢地望着她,看见她露出的多半边脸一阵红一阵白,绿色的长指甲咯吱咯吱掐着一根粉笔,断裂的粉笔一截一截摔到地上。她的嘴唇儿突突地抖动着,她说,好,西莽你好本事,昨天不交,今天不做,那么我最后问你,前天所留的背书作业做了吗?西莽嗫嚅说,也没做。

语文老师噔噔几步走下讲台,她的长发飘起来,左额上的那块鸡蛋大的青色斑记犹如一片发霉的生薯片清晰地暴露出来,使本来很漂亮的她突然间显得特别丑陋。她一直走到西莽身后,命令同桌闪开,用坚硬的指甲猛戳一下西莽后脑勺儿,她说,你站到前面去。

西莽被戳了一个趔趄,扶住课桌,也许是这一戳的疼痛激怒了他,重新唤起他的勇气,他倏地回过头来,怨毒地瞪了她一眼,大声说,你干什么?我让你站到前面去,语文老师也同样大声说。

西莽鄙夷地和她对视着,良久,轻蔑地一甩头,去就去,有什么了不起的。一瞬间他忽然没有了一点惧意,倨傲地一挺脖颈,从课桌的夹道间阔步走向讲台,他站在讲台上,面向大家从容地微笑颔首,俨然一个在战场上慰问士兵的将军,众多的同学向他投去钦佩的目光。相反,语文老师的脸色越来越白,宛若一块扭曲的纸张,两只眼睛全暴露出来,睁得又大又圆,仿佛两颗凝固的冰球。

教室里一片寂静。

语文老师冷静了片刻,迈动双足,也来到教室前面,她不错眼珠地看着西莽,不紧不慢地说,西莽,你跟大家说,你长了一颗狗脑袋,天生就是吃屎的。西莽不说话。语文教师又说,我叫你说听见没?你如果不说,我就不给大家讲课,耽误了大家,看你怎么交待。

西莽嗤地冷笑一声,说就说,有什么可怕的,你甭拿众人来吓我。那你还不快说?说什么?西莽反问。说你长了一颗狗脑袋,天生就是吃屎的。西莽忽然一指语文老师,摹仿着她的腔调,尖声尖气的,你长了一颗狗脑袋,天生就是吃屎的。

整个教室轰然大笑起来,后面的角落不知是谁居然还响亮地鼓了一声掌。语文老师再也控制不住,跃前一步,啪地打了西莽一记耳光,说,你给我滚,滚出这个教室。西莽倒退一步,闪开她的再次攻击,不怒反笑,俯身一摆手,说老师请,您先给我做个示范,我还没学过,不知道怎么个滚法。你……语文老师气得说不出话,眼泪随即流下来,头也不回地冲出教室。西莽冲着她的背影喊,你以为你是谁,不就比我们多念几年书吗,我们可没拿你当老师,你是“大记”,是丑八怪!

教室里立刻乱成了一锅粥。

胡顺礼首先站起来,他高高挑起大指,迅疾跃向教室前面,一拍西莽肩头,说西莽老弟,你他妈真有种,胡哥佩服得简直六体投地了。他又把身子转向大家,双臂有力地挥起来,声调激昂而高亢,哥们儿,“大记”算个什么东西,她也配当咱们老师?我们现在就去教务处,要求给我们换老师。胡顺礼的几个死党纷纷跳起来,拥到前面,众星拱月一般簇拥着他,七嘴八舌嚷嚷,我们走,我们现在就去找校长。胡顺礼一拉西莽,老弟,你领着我们去。西莽突然躺倒地上,打起滚儿来,他双手捂着肚子,嘴里不停地哎哟,说,疼死我了,疼死我了……胡顺礼见状怔了片刻,随后朝他身上啐了口唾沫,说,靠,刚才见你还像条汉子,闹半天仍是个拉稀的,他一招手,不理他,我们走。

七八个人推推搡搡离开了教室。

苑红嚼着口香糖走过来,轻踢了他一脚,小声说,你跟我出来。西莽捂着肚子,跟她来到一楼的楼梯下。苑红斜着眼,瞄着他的肚子,快别装蒜了,你以为瞒过了胡顺礼也能瞒过我?什么肚子疼,分明是担心胡顺礼等人搅进这趟浑水不会有什么好下场才故意装的,对不对?西莽依旧捂着肚子,苦起一张脸,说祖奶奶啊,我真是肚子疼,还想拉屎呐。苑红不屑地撇起嘴,哼了一声,说,想拉屎可以,她忽然冲他一挥手,西莽注意到一张百元钞票飘飘悠悠落在自己脚前。把它捡起来,你小子还真有胆儿,昨天是你告诉“大记”的吧?说我爸经常拿假钞糊弄小姐,让她把手里的假钞换给我,告诉你,现在这假钱就是你的,这事我不想麻烦胡顺礼,只要你尽快拿来一百块真钞,乖乖交到我手上,我就饶你一次,听见没?

西莽诺诺连声,谢谢你。

下课的铃声骤然响起来。

宽阔的总督府街十分冷清。西莽伏到迷你网吧的窗上,他看见老板弯在网管MM身后,两人正在和人QQ聊天。他听同学们说过,这MM好像是个小姐,还是大学生呐,只因在大城市里找不到工作才来到这座弹丸小城。西莽曾想象过她的美丽和文雅,但怎么也想象不清。现在他也只能见到侧脸,于是他用牙齿轻磕了一下玻璃,发出咯地一声脆响。那MM回过头来,从老板的腋下向外观望。西莽看清她并不是那种漂亮MM,也不算文雅,是个很普通的女孩。

西莽摇摇头,离开玻璃窗。

老板走出来,站在门口,肩倚门框,小兄弟,你是东中的吧,高中还是初中?

高一。

哦,我说嘛,见过你,你每天放学上学都从我这儿过,可是我见你总一个人,孤孤单单的,你干嘛一次也不进来呢,你同学好多人都到我这儿来玩儿,我这里挺有意思的,怎么,你怀疑吗?他的眉宇间突然显出惊讶的样子。

不,西莽不冷不热地回答。

不感兴趣?那MM挤出来抢问一句。

西莽淡淡说,也不是。

MM走过来,冷不防摸了一把西莽的腮颊,说,这孩子挺瘦的,不过模样儿挺帅,你干嘛不上课?哦,我知道了,准是挨了老师的批,对吧?

西莽突然不悦,忿忿说,老师算个鸟儿,我才不怕她呢,是我自己要逃课。

这就对了,你看我,大学都念到头了,还不是混成如今这样,上学管什么用?

MM和老板对望一眼,会心笑笑。

老板燃起一根烟问,抽烟吗?小兄弟。

西莽说,不抽,不过我敢抽。

敢抽就来一支,老板朝西莽扔过一支。

西莽接住,慢慢地用手捻碎,我说不抽就不抽,捻碎它代表我已经接受了你的好意。

老板高兴起来,他说,爽快,小兄弟。

MM拉起西莽的手,被西莽一抖甩开,她尴尬地笑了笑。这孩子,你怕什么呢,我又不会吃了你,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到网上玩玩。

我不愿意,不过……今天我很想玩。

那好,MM也高兴起来,说,那就快来玩吧。

西莽说,我不玩。

MM奇怪地看着他。

西莽双手一摊,这有什么难理解的,我没钱呗。

老板哈哈笑起来,小兄弟,没钱难不倒义气汉子,我问你,敢不敢交大哥我这个朋友?当然敢,只要我愿意就没有不敢的。痛快,大哥今天请客,你乐意玩多久就玩多久,老板最后说。

西莽被领进里间屋,那是个很小的房间,狭窄的窗口被一面窗帘严严实实遮挡着,显得阴暗而朦胧,一张单人床支在西墙处,靠北墙摆设着电脑,整个房间充斥着浓浓的化妆品的气味儿。西莽站在那里,手足无措。老板说,小兄弟,你别拘束,以后到了我这就跟到了自家一样,我姓诸,你叫我诸大哥好了。MM说,对,小兄弟,诸大哥一向待人热情,既然他说了请客,你就干脆玩个痛快,反正离放学时间还早呢,也没有多少生意做。来,我教你怎么玩。MM拽着西莽来到电脑前。西莽有些拘谨,忸怩地坐在她身旁。MM娴熟地开机,鼠标几次点击。MM指着显示器,你知道这是什么吗?这是“激情五月天”,“fuckingmovie”懂吗?女孩诡局地笑了一下。

老板和MM都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下西莽一个人,他看得口干舌燥,鼻洼鬓角都渗出了涔涔的汗液。西莽见到了许多一丝不挂的女人,她们各个姿势美妙。他的心蹿到了喉咙里,怎么咽也咽不下去,牢牢堵死令他喘不上气来,他偷偷窥了一眼身后的侧门,侧门紧紧关着,听不到大房间里有半点动静,他的手突突地颤抖着,徐徐举起去摸屏幕上女人的身体……

阳光锃刺刺的亮,灼疼人的眼睛。西莽越过街道,跑到对面婷婷超市的阴影里,“冰棍儿女娃”不见了——她是个很乖巧的外地女孩,长着一双深遂迷人的大眼睛,每天中午坐在婷婷超市门前看守着冷食摊子,若有所思地注视着每一个过往的行人。读初中的时候,西莽很喜欢她,尤其喜欢她那种迷惘的神态,只要衣袋里装钱,准会毫不犹豫买棵冷食。但是最近西莽不喜欢她了,甚至有点莫名其妙地恨她,许是因为她额头上也长了一块和语文老师差不多的斑记吧。

代替她的是一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女,她隐藏在冰柜与眼镜窗构成的夹缝里,人长得很凶,眼睛奇大,眼白居多,向外鼓凸,戴着顶宽边的白色太阳帽,手里拿着本过期的《少男少女》,呼搭呼搭扇动着。短袖衫下摆被扇得不时飘起来,露出猪腩一样的白肚皮。她一直注视着西莽。西莽快速越过去,听到那人突然喊了一声,小子,你过来。西莽停住,疑惑地看她,指指自己,你喊我吗?妇人瞅瞅远处,不喊你还喊狗?远处果真有一条摇着尾巴的流浪狗走过来。

西莽怔了一下,心想,这人大概是个神经质,不想与她纠缠,遂移步转身,朝远处走去。但是那妇人在身后又说,X蛋泡,连停下的勇气都没有。西莽觉得刺耳,一股火儿腾地撞到脑门子上,他重新踅回来,走到她近旁,声色俱厉地问,你说谁是X蛋泡?妇人淡淡说,你呗。

你才是X蛋泡呐!

妇人嘿嘿笑起来,看看,还急了,你不是X蛋泡,那叫你为什么不敢停下?我不认识你,西莽忿忿说。不认识,这不是理由,她手指缓慢抹了一下嘴角,轻蔑地浅笑着,不可能的,我一猜就中,你准是怕我,对不对?

怕你?西莽立刻忍俊不禁,嘁了一声,眼睛望着天,对妇人不屑一顾的样子。妇人撇撇嘴,满脸的鄙夷之色,我不信,别看你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其实你心里很害怕,要不为什么不敢看我?西莽又嘁了一声,你爱信不信吧,关我什么事?你真的不怕?妇人依旧啰嗦,见西莽不言语了,胸有成竹地点了点头,你若真不怕,敢跟我走一趟吗?

不,那不可能,我还要回家吃午饭。

我请你吃可以吗?

去哪?

去了你就知道了。

妇人的目光瞄向婷婷超市右侧的胡同,那是一条又窄又深的胡同,古老的砖墙高如山壁,墙内的树木高耸茂盛,左边的枝桠伸到右边,右边的枝桠伸到左边,形如一廊葡萄架遮住天空,黑暗,潮湿,寂寥,透着隐隐的鬼气和杀伐。一个十岁上下的女娃儿恰巧走出来,速度奇快,像一缕轻风,倏忽间就飘到了胡同口。西莽认出她正是冰棍儿女娃。冰棍儿女娃看着这边,冲妇人叫了声妈。妇人没理睬她,转回头来,对西莽说,看见了吧,就在那里,你先在前边走,一直往里,我随后就跟去。

西莽走进去,多少有些怕,他从未进过这么深幽的胡同,禁不住激灵灵打个寒噤。他步子迈得很小,冷不丁看见一条大花蛇在墙上的乱草间徐徐蠕行,一只小田鼠抖动着四腿伏在瓦楞中。他停住了脚步,回头看那妇人。

妇人已经赶上来,正怪怪地冲他笑,取笑说,小子,你怕了吧,若是怕现在大可回去,要知道充大胆儿有时候会吃亏的。

冰棍儿女娃也朝这里望,她的目光冷峻而恶毒,仿佛在看仇人。西莽于是轻声骂了句,索性不再回头,仗起胆子大步向深处走去。

一个破败的月亮门横在眼前,上部业已坍塌,几根藤蔓垂挂下来,宛若珠帘,古旧的青砖上生长着厚厚的苔藓,柔滑而光亮,西莽一面等待妇人一面摸了一把,湿漉漉油腻腻的,好像摸在蛇的身上,心里麻痒难受。他朝里面窥望,见是一片偌大的院落,古式屋宇一直连绵到远处,斑驳的琉璃瓦间杂草丛生,荒蛮狼藉且了无生气,犹如鬼魅妖狐出没之所。

妇人赶到西莽身后,用力推他一把,推至院中,然后径自走到前面,她说,跟我来。西莽追在她屁股后。走过一段路,他忐忑地问妇人,你们……你们就住在这吗?妇人缄口,也不再回头,脚下似安了风轮,越走越快,西莽一路小跑才勉强捕捉到身影。穿过一片桑林,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开阔的小院和两间面东背西的简陋柴房。妇人这时回过头来,多肉的脸上挤出一丝慈祥的笑意,她轻抚一下西莽的脑袋,说,你怎么称呼?

我叫西莽。

妇人又摸了一下他的脑袋,说,这就是我临时的家。

小屋子黑咕隆咚的,像个封了顶的窑洞。妇人粲然笑笑,眄视着西莽,她牵起他的手走向里间屋子。

里间屋光线稍微明亮些,但同样四壁空旷,除了一张可供人睡觉的大木床几乎别无它物,简陋得无法再简陋。倘若不是亲眼目睹,西莽绝不会相信,在他们这座小城里还有这样的地方,还生活着一家人,更奇的是硬邦邦的床上居然躺了个半岁左右的女婴。女婴的样子倒是满讨人喜爱,两条藕似的小腿儿踢蹬来踢蹬去,胖手里的一串小铃铛叮铃叮铃不时发出几声脆响。孩子歪了下头,似乎认出来走进的是她母亲,短臂有力一挥,将小铃铛顺势送进嘴中,开始用两排坚硬的肉牙吮咬,吱吱有声,以示她饿了,饿极了,批评母亲为什么到此刻还不喂奶。妇人见状蹙了一下眉头,亲呢地唤了声宝宝,一面解开衣襟撩起背心朝床边走去,她把她抱起来,拢到怀中,把细长的奶头塞进她嘴里,她说,吃吧,吃得饱饱的,长得胖胖的,好让梅学生给你张罗一个好价钱。

西莽一时没有弄懂她的话,犹犹豫豫地问,你说什么?让你给她张罗一个好价钱呐,妇人诡异一笑,不无得意的样子,你看看她的脸,玉似的,看看她鼻子眼睛嘴巴耳朵,哪哪不透着贵人相?一千?两千?三千?说不定还可以卖得更多呢,这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西莽愣愣地站在地上,他看着女婴,忽然间觉得这个女婴似曾相熟,很像生活在他周围的某个人,可究竟是谁?一时又很难想起来。他被眼前的怪妇弄糊涂了,仿佛置身一种怪邪的梦中。

西莽踩着钟点赶到学校,刚好过了放晚学时间。他本来是欲取回书包。校园里突然骚乱起来。他站在通道口,一拨又一拨学生从他身边疯狂地跑过,偶尔夹杂着一两名老师。老师们一面跑一面喊叫,似乎是在阻止学生们。但是没人听,全部蜂拥着奔向教学楼后面。

西莽很快被裹入其中,人群如一股势不可挡的洪水冲向荷花池。大约六十米见方的池塘周围霎时挤满了东中的师生,人们指手画脚嘈嘈杂杂。西莽想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费力地挤过人墙,猛然大吃了一惊。他看见他的班主任竟然掉进池塘里,像只落水狗来回泅渡拼命地挣扎着,荷叶茎滑破了手臂和面颊,鲜红的血蹭在宽大的叶面上,滴滴嗒嗒淌入水中。他似乎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最后抓住一株垂到水面上的柳枝小憩。他可怜巴巴地望着塘岸气喘吁吁,我求求你们了,他说,饶了我,就让我上去吧。

他看见了胡顺礼。胡顺礼正率领七八个同学候在塘岸上,他们手里都耀武扬威举着木棒,毫不放松,像轰赶鸭子准备随时攻打靠近岸边的班主任,一些较大的石块被不时踢进水中,泼刺刺溅起一串串水花。班主任惊悚地闪躲着,并腾出一只手不住地抹着脸上的污水。见到他如此狼狈,几个坏学生简直兴奋不已,不时发出阵阵纵情的狂笑。胡顺礼说,你的本事呢,你倒是施展呢,再来打我,再去校长那里汇报,说我们是流氓团伙,继续怂恿他开除我们,你倒是去呀,怎么,成了一只赖在水里的缩头乌龟了,哈哈哈……

班主任哭丧着脸,就算我打你不对,可是你们也不该对语文老师那样啊?我们对她怎么样了,你说,胡顺礼一瞪眼睛,用木棒指着班主任质问,谁不知道你们是一对破鞋烂袜子!

Alice设置的敏感话题(ST)中包括职业和具体位置,所以经过语义分析和消歧之后,筛选出教师和南京航空航天大学属于敏感话题,接下来需要对它们进行处理。

人群后蓦地一阵骚动,有人尖刺刺地喊了一声,快跑啊,校长和保安来了。人墙哗地闪开了一条通道,只见语文老师一行四人气势汹汹奔来,两名保安挥着电棒,嘴里骂骂咧咧,没别的,就是欠揍。校长的火气更大,脸色煞白,严厉命令,把他们抓起来,全抓起来。

语文老师捋了一把额前长发,目光如电,搜索着胡顺礼等人。但是,塘岸上早已不见了那帮家伙的踪影。她看见班主任双手勾住一块毛石爬上坡岸,整个人成了落汤鸡,衣裤浸透了污水,白色皮凉鞋沾满臭泥成了黑色,两只硕大的虻虫嘤嘤追逐着他,他瑟瑟地抖成一团,牙齿磕得咯咯响,他说,快别找了,他们早跑了,一听到你们来他们就翻墙跑掉了。语文老师捂住鼻子,小心翼翼扶他了一把,一抬头突然发现了站在人群前的西莽,她嗷地叫唤了一声,还有他呢,那小子是他们的智囊,一切鬼点子坏点子全是他出的,快抓住他。

两名保安闻声而动,慓悍的身躯敏捷地蹿了上去,一下子揪住了西莽的肩甲。西莽像只雏鸡被他们摁倒在地,倔强地扭动着,他的嘴巴啃进了一片臭烘烘的树皮,呜哩呜噜地叫嚷,放开我,不关我的事,快放开我!然而他们好像没听到他的话,四目一齐投向校长。只听校长忿忿说,把他弄到我办公室。西莽被架起来,如一条凶残的狼挂在两人中间,他没命地撕咬着,但是他连他们的皮毛都碰不到,显然与他们相比他无疑显得太单薄弱小了,一切抗争都属徒劳。相反,他们倒似乎一下一下抓痛了他,杀猪般的嚎叫声连连响起。校长、语文老师和班主任跟在后面,校长对众人大声说,都散去吧,没什么好看的,不就抓几个小流氓么。众人站着不动,意犹未尽地望着他们的背影窃窃低语。

两名保安架着西莽朝办公楼走。苑红突然从斜刺里蹿出来,武士一样横住他们的去路。她手里握着一支剥了皮儿的柳条,左一下右一下刷刷地挥舞着,像演练漂亮的刀技,空气发出啾啾的刺耳风声。他们不认识她,愕然之下慌忙收住脚步,其中一人不加思索怒道,你是谁家的孩子,在这里撒野,快滚一边去,不然就连你一块儿抓起来。苑红龇开两排整齐的牙齿,头极轻蔑地歪向一旁,长长发出一声吔——她说,你们敢吗?问问身后的校长大人,敢吗?校长一见苑红果然吓叽叽地跑到近前,小声而亲呢地呻斥,走走,别捣乱,这里没你的事。苑红不理睬,她十分厌恶这位有事没事经常跑她家的长着一副奴才嘴脸的校长,她的目光越过他的胳膊望向西莽,开始朝他挤眉弄眼,示意他赶快逃跑。

西莽立刻领会了她的意图,感激地点点头,借机吭哧一口咬在一名保安手上。保安禁不住疼痛,哎哟了一声,松开手。西莽顺势甩开另一名保安,撒开两腿向远处跑去,他一面跑一面大呼小叫,校长,不关我的事,我不是流氓,跟他们不是一伙的,苑红谢谢你,千万替我说清楚哇——

西莽跑到远处,听听并没人追他,停下来,站在墙边。他看见苑红正飞速地朝校门口走去,校长奔奔跑跑紧追不舍,像只温顺的哈巴狗忽左忽右,唠唠叨叨不停地说些什么。他不知道苑红何以会救他,但总之他知道,只要这位市教育局局长的千金插手此事,恐怕他们就不敢对他怎么样了。

苑红为什么会救我呢?西莽一面思索,一面翻过围墙。

夜色悄然笼罩了小城。

西莽一连逃了两天学。他早晨出去中午归来,中午出去晚上归来,像平日上学一样,倒也相安无事,一切表现出少有的太平景象。这天早晨,继母不知怎么显得异常高兴,居然拿出两张二十元的票子,递给了西莽,嘱咐他买双新鞋换下脚上的那双烂球鞋。西莽装起钱匆匆离开了家。

宽阔的总督府街车来人往,西莽一路徜佯下去,直接逛到东头一家鞋店。他忽然看见了苑红和胡顺礼。他不愿理睬他们,正想闪身藏到一棵树后,苑红猛一回头发现了他。

苑红喊,嗨,西莽,你过来。

西莽硬着头皮走过去。胡顺礼说,孙子嘿,两天没上学干什么去了?西莽抠着手指甲回答,四处闲荡呗。苑红打量着西莽,她的目光最后落在他的鞋上,那是一双前端开了洞的绿军鞋,鞋带儿早已不翼而飞,破裂的鞋邦像鸟翅一样展开着,宛若随时会腾空飞起。西莽被她看得毛咕咕的,手竟下意识地伸进了衣袋里,死死攥住那二十块钱。

苑红的目光狡诈地盯住,突然鬼怪地笑了一声,走到近前,命令他,把手拿出来。西莽战兢兢拿出手。苑红从外面捏捏,再次鬼怪地笑了一声,然后慢条斯理地将手伸进去,掏出钱。西莽急切说,那一百块钱我会还你的,不是给你写了借据吗?这是我买鞋的钱,快给我。苑红突然一扬头,望着天空,Oh,Mygod!怎么处处碰上不懂事的傻蛋,你以为这是那一百块钱的百分之四十?想想吧,我什么时候白帮人做事?四十块钱叫你逃脱两名保安的毒手,应该不算多了。西莽还想说什么,但是胡顺礼这时霸道地哼了一声,凑过来。

他只好怏怏地扬长而去。

他朝学校的方向走,心惴惴的,不知道那件事到底过去了没有。晨读的下课铃声脆脆地飘过来。他走进大门,宽敞的校园满是桔黄色的阳光,一些学生跑到联合器械下打逗玩耍,几廊花卉在阳光里放射异彩。他沿着花廊东侧甬路走向教学楼。迎面两名保安谈笑着走来,一个手里拿着张写满毛笔字的黄纸,另一个端着糨糊盆。他连忙躲到花廊后蹲下身体。他们没发现他,径直从他身旁走过,一直走到宣传橱窗前。他们麻利地将黄纸张贴在玻璃上,然后掸掸手回去了。待他们走远西莽溜出,来到橱窗前,看清那原来是一张由学校颁布的处分通告,他草草看了两眼,突然看到了自己的名字。

处分通告

经查审我校以下同学为一流氓团伙组织,他们是:

团长:胡顺礼

参谋:西莽

成员:林冬冬、王平、赵宝刚、雷小雨、霍钱利、孙大鸣

风景中的人物 培根 1945年 油画 145×128cm

以上诸人道德败坏,屡教不改,长期以来不好好学习,经常打架斗殴,对校纪校规熟视无睹,更有甚者,他们竟于10月4号公然在教室里阻挠教师上课,对年轻的女教师进行辱骂和调戏,后又棍打为他们耐心解决问题的班主任,情节恶劣,影响极坏。现为严肃校纪,以正校风,特对以上同学作出如下处分:

胡顺礼、西莽开除学藉,改成旁读生,以观后效。

其余各人均记大过一次。

XX市东中高级中学

2008年10月7日

通告仿佛一只无形的魔手,一下子抽去了西莽的筋骨,他瘦弱的身体霎时变得软软的,沉沉的往下坠,最后无力地斜倚在橱窗上。上课的铃声此时响起,如潺潺的溪水美妙动听,高高的教学楼、实验楼近在咫尺更是美丽,还有那宽敞明亮的教室、黑板、运动场,然而这一切从今天开始就不再属于他了,他从此就不得不远离这些他过去傻得并不知道怎么珍惜的场所,他已不再是一名真正的学生了,而是一个任人唾弃嫌厌的街头流氓。西莽啊,他在心里呼唤着自己的名字,你干了什么错事竟然混到如此境地?你难道甘愿认输吗?甘愿从此堕落吗?他扶了一把橱窗的钢柱,稳定一下情绪,大步朝教学楼走去。

班主任不在化学教研室,语文老师也不在语文教研室,他去找一·八班班主任马老师。马老师教他数学,他数学成绩特别好,他知道马老师最喜欢他。他勇敢地敲响数学教研室的门,里面立刻传出请进,他听出那正是马老师慈母般的声音。他轻轻推开门,只有马老师一人。马老师正在批改作业,见是西莽,露出笑容。是西莽啊,你找谁?

西莽走进去,走到马老师桌前,垂下头,欲言又止。马老师将一本作业合上,关爱地望着他,你找我?西莽嗫嚅说,是。马老师疑惑地怔住,放下笔,你一直是个非常爽快的孩子,怎么今天却吞吞吐吐的?有话快说,只要我能帮你——她的黄眼珠激灵地闪了一下——只要……你先说出来,看能不能帮你。西莽抢言,您能帮我,马老师,我求您,您一定得帮我。先别激动,马老师的语气渐渐冷下去,有话慢慢说。是这样,西莽的头倏地扬起,恳求的目光投向马老师,眼里忽然间汪满了泪水,他说,我想调班,调到您那个班。这个……马老师笑容可掬的脸霎时难看起来。

楼道里传来橐橐的皮鞋声。门嘭一声响,被大力撞开。原来是西莽的班主任,他跑到马老师身侧。咦?他突然发现了旁边的西莽,纳罕地看了一眼马老师。他不快地问,西莽,你怎么在这儿?

马老师尴尬地站起身,像老大姐似的亲昵一拉班主任,你坐。她忽然转过脸怨怼地白了一眼西莽。刘老师,她说,你说这小子怪不怪,我根本不认识他,他竟莫名其妙跑来这里,异想天开要换班。换班?怎么换?班主任惊讶地望着马老师。马老师一摊双手,是呀,我也不明白怎么回事,正想去找你,不料你来了,这下好了,还是你们自己谈吧。

西莽痛心到了极点,他没想到马老师居然是这样的人,明明认识他,现在为了讨好班主任竟佯装不认识。他鄙夷地瞅着她微微弯曲而丑陋的脊背,十分轻蔑地发出了一声冷笑。

你想换班?班主任问。

西莽不说话。

想去一·八班?马老师要你吗?像你这种小流氓,哪个班愿意要?告诉你,想脱离我这个班,简直做梦,惦着把学习搞好了,考出去,门儿都没有,从今天开始,语文作业不给你判了,我的化学课你更别想上踏实了。

西莽和他仇恨地对视,槽牙咬得咯咯响,像一把脆豌豆嚼在嘴里,恨恨地说,我相信你的话,不过你也听清楚,你们不让我好,我也不会让你们一对狗男女顺心。他倨傲地一挺脖颈,蹭蹭几步,走出来。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那是个非常冷峭的下午,它的前夜下了一场秋雨,此刻云朵依然没有散尽,太阳被冻得呆傻,像个病入膏肓的老者裹住一块破棉絮睡觉,冷风吱溜吱溜地钻进窗缝,在教室里穿行。

一帮高个子男生齐刷刷坐在教室前部,这不正常;离上课还有十分钟,大家都不言语,一律地目视前方,这不正常;黑板和讲桌被擦得纤尘不染,只有一只粉笔盒留在桌子上,而且不时地动弹一下,这不正常;暴冷的天气语文老师居然穿了一件娇绿的裙装,这不正常;语文老师额前的长发第一次梳上去,并在头顶高高地绾起一束发髻,而她左额上的那块大斑记你却丝毫看不出印痕,这更不正常。

语文老师飘然走进教室,两条修长的腿套着一层黑色网袜楚楚动人,半裸的胸前一支白杨叶形的金链项坠儿熠熠生辉,不薄不厚的嘴唇涂着绛紫色的油彩,使她玉质般的瓜子脸更显得皙净,清澈透明的大眼睛不笑而笑,似一汪波动的湖水。

大家一时间都愣了,个个呆若木鸡,瞪着眼凝视她。苑红更是惊羡,禁不住哇地一声赞叹,哇,好漂亮!

语文老师放下讲义夹,自信地扬起手臂,双唇紧绷,突然弹开来。我今天写了一首诗,先给大家背诵一遍,希望你们注意听。她闭起眼睛,似乎在酝酿情绪,突然睁开来,悠悠诵道:

沙滩

海浪

热情

疲倦

你是棕色的贝壳

月光音符般落在上面

弹出棕色的夜曲

我枕着你的臂弯

睡在你的世界里

……

她诵得十分动情,仿佛真的正在和恋人栖息在美丽的沙滩上,海浪与泼涛构成了激情的伴曲,全部的浪漫使他们疲累,枕着海的脉搏、沙滩的脉搏、大地的脉搏,耳畔萦绕着月光的独唱,幸福而沉沉睡去。她颀长的脖颈大幅度后仰,长而弯曲的睫毛指向屋顶,高耸的胸随着呼吸均匀起伏。

孩子们几乎全被她的情绪感染了,尤其是前排高个子男生们,她浪漫的诗语和不乏轻佻的举止使他们胸中产生了一种难捺的鼓躁,犹如被塞进炸药隐隐欲爆。他们望着她活泼的发髻、红霞般的面庞、兔子似的双乳、以及……他们早忘了事先安排好的恶作剧。

众人中只有苑红一人的意识最清醒,她坐在高个子男生后面,忽然咯咯咯地笑起来,笑声顿时把大家拉回教室。

语文老师端正教态,寻问,你笑什么,我的诗写得不好?

苑红忙板住面孔,一本正经地立起来,故作惶恐回答,不,老师,您误会了,您的诗写得非常有意境,我是想……

你想什么?

是想代大家向您提个不情之请。

什么不情之请?

就是……

就是希望您能把它抄在黑板上。胡顺礼突然抢言道。

语文老师有些得意地问大家,是吗?

众人齐声高呼,是——

语文老师的手伸向粉笔盒,掀开盖,探进去,脸色骤然间变得苍白如灰,她嘴巴洞张开,僵住,手陷在里面同样僵住。每个人的心紧紧收成一团,瞪着眼凝视她。只听她嗷地厉叫一声,软软地瘫了下去。粉笔盒被碰翻了,跌落到地上。一只全身长满疙瘩的硕大癞蛤蟆连滚带爬地跑出来,惊慌地爬到暖气片底下,蜷缩起来,它鼓凸的眼睛一贬不眨的,莹光闪闪,疑惑地瞪着被吓得跌坐在地的语文老师,仿佛在说,我睡得好好的,你凭什么碰我?活该!

整个教室霎时爆发起一片幸灾乐祸的笑声。西莽稳稳趴在座位上,不动声色,平静地看着那只癞蛤蟆,冷漠的脸终于抑制不住,缓缓掠出一丝解恨的快慰。

立冬前的大雪整整下了一天一夜,覆盖了东中的一切。雪后的早晨,大地好像一块透明的冰体。太阳冉冉升起,天地间拉起了千丝万缕的金线让人赏心悦目。学生们背着书包吐着七彩的雾气,踩着嘎吱嘎吱的雪,沿着各条街道汇拢东中。久已不用的喇叭在这个早晨嘹亮地响起来,内容大体是第一节停课,要求各班班主任组织已到的学生清扫积雪。一时间偌大而美丽的校园格外热闹,人欢马叫,雪球横飞。

西莽这天来得很早,到的时候教室门还没开。他遛到荷花池附近,用书包刮去一张石凳上的积雪,坐下来温习数学。现在仅剩下数学能让他喜欢了,一个多月,连续两次单元测验他都得了满分,数学成了他在班上唯一的骄傲。冷气团团围住他,从脚心手心钻到骨头里,他哈着手磕着脚。

大喇叭就在这时响起来,西莽听了几句。他忽然看见苑红攥着雪球奔来,一面跑一面喊,西莽,我找你老半天了,还以为你没来呢,想不到你躲在这。她穿着件宽松及膝的花白毛衣,脖子上系了条长长的红丝巾,拖拖曳曳在身后飘动,宛似一只低空飞翔的风筝。

西莽斜了她一眼,找我干什么,你又不是班干部,再者我也不是正式生,根本不想参加劳动。谁叫你扫雪了?苑红的小嘴儿撇着,她把雪球抛起来接住,再抛起来再接住,继续说,咱们班主任都没到,谁去扫?我找你是另有其事。什么事?西莽爱理不理地问。你猜猜看。苑红用舌尖舔了一下手中的雪球。

西莽的眼睛狡黠地转了一圈,他观察着她的脸,那是一张盛气凌人的脸,老实说,西莽对这张娇横的公主脸又恨又怕,在学校里包括老师和校领导只要是认识她的,就没有一个不怕的,连号称黑老大的胡顺礼也惧她三分。西莽轰地意识到,该不会又是向自己要钱的吧,他的眼珠像突然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目光立刻转向别处,语气随即变得软软的。

苑红,我求求你,再宽限些时日,那钱我会还你的,我说话算数。苑红突然笑起来,还钱?你以为我是来向你要钱的?难道不是?当然不是了,告诉你,凭你再怎么聪明也不会猜中我今天所来何事,你信不?西莽眨眨眼睛,点点头。只听她又说。不过,古人云,虽不中而不远矣!她摇着脑袋,摹仿某些老夫子的腔调,转而话音一改,告诉你吧,那钱你不用还我了。西莽好像一时没听懂,傻呵呵问,你说什么,那钱不用还了?对呀,苑红拉长声音。

西莽这回听清了,他高兴得差点一下子将苑红抱住,两个月来,他几乎没有一天不为此事挠心,他曾多次试图将继母的钱偷到手,有一回他甚至找到了她精心藏匿的两把钥匙,打开她的皮箱和皮箱里一只精巧的小木匣,然而让他大失所望,那里面没有一分钱。在那个周未,他几乎翻遍了家里所有角落,而一无所获。现在居然让他听到那钱不要了,怎么能不高兴得忘乎所以?

他展开双臂,哇一声向苑红扑去。

苑红一闪身,躲开了他鲁莽之举,你先别高兴得太早,免得乐极生悲。西莽止住狂喜。苑红继续说,你听清了,那钱我是不要了,可是有人要。有人要?西莽纳闷地望着她。对了。是谁?西莽诧异地问。胡顺礼呗,还能有谁?苑红幸灾乐祸地回答。啊?!西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苑红解释,我已经把账转给了他,他帮我办了件棘手的事,我们提前讲好的,一百块钱报酬,他现在就在花圃园后的厕所里等你,叫我通知你。好了,你已经知道了,去不去由你,我们之间的事两清。

苑红说完自顾扬长而去,一边走一边将雪球抛向远处的电线杆,投得很准,正好击中,只听啵一声轻响,天女散花般飞开。没走多远,她忽又顿住身形,含义模糊地望了一眼失魂落魄的西莽。她犹豫了片刻,似乎关心地说,我劝你最好去一趟,你说呢?

胡顺礼手里握着把锋利的瓜刀,其它人手里各攥着一根柔软的柳条,太阳光线从厕所门口斜射进去,他们的脸都闪烁着可怕的焦躁而扭曲。胡顺礼额前被染成红色的几绺头发、霍钱利毒蘑菇一般的粉鼻头、还有一贯以街狗自居的孙大鸣参差不齐的黑牙齿,所有这一切无不让走到近前的西莽心惊肉跳,他站在外面,踉跄不前,细细的小腿打着哆嗦,他不敢正视他们,毕恭毕敬叫了声大哥,又怯怯地说,你们……你们找我?

既然知道,还他妈磨蹭,想找死咋的?站在紧外首的同学,当先照他屁股狠狠地抽上一柳条,一股灼辣的疼痛沿着屁股游走。他捂着屁股,忍着疼痛,缩头缩脑钻进去。胡顺礼站在厕所中央,用瓜刀悠闲地剟着木柱,他连看都没看西莽,不紧不慢地说,小公主都告诉你了?西莽唯唯诺诺回答,告诉了。那就拿出来吧,他转过脸,瓜刀牢牢镶在木柱上。

我……我今天没钱。

嗯?胡顺礼瞪起了眼睛。

真的,大哥,我今天真没钱,不信你翻。西莽吓得嚷起来,他掏着口袋,一个一个翻过来。

没钱怎么天天去网吧?咋还去泡外地的那个老婊子?

我没泡她,是她找的我。西莽急着说,她求我为她卖那个女婴。

电线杆子绑鸡毛——你好大胆。警告你,不许在四处张罗此事,你没瞧出那个小杂种长得像我吗?没准她还是我的呢,我不许她留在此地。

西莽愕然,连连后退,摆着手,一面说,我不管了,不管就是了。

不行!管了就得挨凑,给我打。胡顺礼步步紧逼,嘭一脚踹到他肚子上。伺在身后的三个人恶狼似地扑上来,一下子把他摁在便坑边,鞋根儿和拳头冰雹般落向他身体,他鬼一样地嚎叫着,鞋踢蹬掉了,钻进积雪。他双手护住脑袋,呜哩呜噜说,胡大哥,胡大爷,饶了我,我再也不管了,下午我一定把钱带来。

胡顺礼拾起一截柳棍,剜起一块屎,送到他嘴前,我现在就要,已经等不到下午了,拿不出就得吃屎。他果真朝他嘴巴抹去。西莽抿紧嘴,一股恶臭吸进鼻腔,他哼哼着,挣扎着,拼命躲闪,但是一块屎还是蹭到下巴上,粘糊糊的,西莽哇一声呕,脏物如一股喷泉,直射到胡顺礼裤脚上。胡顺礼破口大骂,今天让你吐个痛快,不把胆汁吐出来绝不罢休。他在便坑里剜起一块块屎,一次次抹到他脸上,眉毛、眼睛、鼻子,甚至耳朵里都灌满了屎,有几回屎蹭到牙齿上,又连同胃里的豆浆吐出来,他不敢再张嘴发出哭声叫声,双手抱头撅起屁股,深深地扎进尿沟里,浓浓的尿臊味充满了肺腹,汹涌的泪水在满是臭屎的脸上无声地流淌。

厕所外传来苑红的声音,胡顺礼,你给我出来!

胡顺礼踢了西莽屁股一脚离开厕所,其它人也抽身跟出去。他说,小公主,这里没你事,干嘛非要搅这趟浑水?苑红不屑地笑一声,人言你是个傻狍子,果然不错,今天我才发现你简直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狍子,你让我太失望了。他懵懂地望着她,坠入五里雾中。多么简单的道理?她继续说,如果把他整得不上了,你去哪要钱,去他家,你敢?即使敢,拿到钱恐怕也势比登天!胡顺礼恍然大悟,惭愧得连连称是,一摸自己的脑壳返身回到厕所,他本想再去吓唬他几句,逼他下午务必把钱带来,可是厕所里已空空如野,西莽不知从什么地方逃之夭夭了。

他跑到了郊外,在旷野里飞奔,裤子褂子不见了,只剩一袭灰色的秋衣裤。打着赤脚,宛若一只濒临死亡的野兽。积雪已经开始融化,麦田冰凉柔软,生冷的空气在耳边吹起着哨音,瘦弱的身体在刺目的阳光里呈现一轮模糊的灰影,大地荡漾着他爆炸般的啸声,凄厉、悲哀、绝望!

茎杆儿河近在眼前。他疯狂地朝河道扑去,阳光铺满坡地,荆草刺痛了脚板,他打个趔趄,顺势匍匐在河边,一头扎进沁凉的水中。他洗呀洗,恨不得将脸皮搓去。他疲累了,趴在河坡上哭,随着身体抽搐,空洞的腹腔亦开始发出咕咕的叫声。这样过了很久,他把泪水全部流尽了,抓住一株坚硬的野草爬起,缓缓步上堤岸。他矗立在堤岸上,眺望不远处的小城。城市被一圈稀薄的紫气环绕,给人一种海市蜃楼般的感觉。他看见了那片宫廷样的古老宅院。忽然想起居住在两间柴房中的异乡妇人,应该说他早就猜透她绝非善鸟——没有男人,肚子中居然生出个女婴来。但是,他第一次就吃了人家的饭,又怎么忍心把她所托之事抛到脑后?可就是这个一念之仁,使他白白饱受了一痛毒打。

西莽想着异乡妇人以及自己高中以来的糟糕境遇,心中万分颓丧悲凉,同时渐渐滋升起一种模糊的恨意,不知不觉走下了高高的堤岸,缓慢步向小城,又不知不觉走进了那片古老的宅院。他不知道自己所为何来,是来告诉异乡妇人不再管卖女婴的事吗?还是来向她冤陈挨打?也许是,也许都不是,总之他说不清。他静静走在桑树林里,温暖的阳光成束地洒下来,雪地上满是斑驳的杆影。一条扫开的小径通向柴房前的小院。小院异常清新,四周堆积着尚未化尽的雪,雪水漫延。忽然他看见一个人半蹲在雪堆附近,尚未丰腴的臀胯宛若一只撅起的白鹅,正扒着红毛裤小解。是冰棍儿女娃。冰棍儿女娃夸张地打了个尿噤。

他停在小径上,离冰棍儿女娃不过五六步之遥。他屏住呼吸,目不转睛盯着她的一举一动,他的身体无法遏制地逐渐灼热起来,仿佛一口填满柴草的灶堂,被冰棍儿女娃无意间点着,他无法扑灭这一火种,只能眼睁睁地任由它愈烧愈烈,每一寸脂肪开始吱吱的燃叫,他双手痉挛着伸向秋裤,把它脱下来踩在脚下,蹑手蹑脚向冰棍儿女娃靠去……

这天下午,东中沸沸扬扬上演了一出闹剧,冰棍儿女娃的母亲——那个凶煞的异乡妇人,在第二节课其间突然闯进校园,俨然一条疯狗在教学楼上下乱蹿,许多教师和学生被她歇斯底里的吵骂声引出来。后来,校长出来了,截住她,质问发生了什么事。这位异乡妇人几乎把眼睛瞪到了眼眶外,她根本不把校长放在眼内,一指校长的鼻子,雨点般的唾沫星全喷到他脸上,你就是校长?她说,我看你不像校长,倒更像个流氓,你们东中纯粹是流氓学校,流氓校长加流氓老师,教育出一邦流氓学生。校长出奇的镇静,在突如其来的泼妇面前,充分显示了学者风度,在了解了事情的原委后,他不急不躁劝慰异乡妇人,不要着急,事情调查清后会很快圆满解决的,您先回去好不好?不要影响了我们的教学秩序嘛!

呸!狗屁秩序,异乡妇人怒火中烧,响亮地给了校长一记耳光,她说,我只要西莽那狗杂种,明摆着,他强奸了我女儿,她才11岁!如果你们不马上把他交出来,我就去告,让你们全都吃不了兜着走。校长吓得赶紧龟缩进房里,躲在门后,隔着门板喊,那你就去告吧,爱告到哪就告到哪。

异乡妇人气势汹汹地走了。

拘捕西莽的场面发生在总督府街迷你网吧前,时间是傍晚。数以千计的东中师生和众多的行人麇集于此,将宽阔的街道围得水泄不通。人们交头接耳议论纷纷。突然有人喊,快看,出来了。于是人们的眼光一齐射向网吧乌亮的玻璃门,人们看到西莽被两名警察押出来,纤弱的双腕带着一副锃亮的手铐,神情颓唐,头发凌乱,一袭灰色的秋衣裤肮脏不堪。他被警察搡一下朝前踉跄几步。网吧老板紧追在后,嚷着,你们不能就这样把他带走,他还欠我两百多块钱呢!

西莽的目光越过警车,忽然发现了语文老师,语文老师也看见了他,两人的目光在警车的顶棚上相遇,嘭地一声炸开无数朵火花,他突然挣脱警察的束缚,敏捷地跳起来,三步两步蹬上警车的棚顶。他抬起双手,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用手指着那位漂亮而正在微笑的语文老师……

责任编辑:张艳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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