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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婴宁》的诗性特征

2011-08-15宋华燕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山西临汾041000

名作欣赏 2011年8期
关键词:蒲松龄哲理悲剧

⊙宋华燕[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论《婴宁》的诗性特征

⊙宋华燕[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山西 临汾 041000]

《婴宁》是《聊斋志异》中最具诗意特征的一篇。《婴宁》的诗意特征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人物形象的蕴藉性,淡化故事情节与注重环境描写,悲剧意蕴与哲理意味。诗性特征是蒲松龄文言短篇小说的重要美学成就。

《婴宁》 诗性特征 阐释空间

《婴宁》是蒲松龄《聊斋志异》的代表作,是《聊斋志异》最优秀的篇章之一。这篇小说以人物形象塑造为中心,淡化故事情节,注重环境描写,展现了婴宁富于诗意的性格美。从严格意义上来说,这不是一篇写人狐相恋的爱情婚姻小说,而是一篇充满诗意的性格小说。小说着重描写了婴宁纯真的性格美。婴宁与鬼母秦氏、狐女小荣生活在杳无人迹、恍若世外桃源的山野中。小说以婴宁为中心,写了王子服初见婴宁、思念婴宁、再见婴宁,以及婚后的婴宁,文末点明婴宁的来历和结局,最后是一段“异史氏曰”的议论,点明题旨。《婴宁》中雅洁的环境描写,与婴宁天真爽朗的笑声相适应,衬托出她富于诗意的性格美。这篇小说具有象征意义,表达了作者对纯真人性的向往之情,以及人生理想无法实现的悲愤之情。它具有独特的美学特征和复杂的思想意义。从美学特征上来看,它代表了蒲松龄《聊斋志异》的最高美学成就。从思想意义上来说,这篇小说具有多重阐释空间。整篇小说显得摇曳多姿,表现出浓厚的诗性特征。

《聊斋志异》中有这样一类小说,注重人物性格塑造,属于性格小说;淡化故事情节,侧重环境描写,表现出诗化特征。《婴宁》正是这类小说的代表作。这篇小说情节并不复杂,但人物形象独特、鲜明、感人至深,处处洋溢着一种诗意美。所谓诗性特征,主要表现为人物形象的蕴藉性,朦胧凄迷的意境美,以及故事的悲剧意蕴和哲理意味。

一、诗意的性格

小说着力描写了婴宁爱花、憨笑的性格特征,爱花和憨笑相始终,有花必有笑,有笑必有花。“痴”与“癖”这两大性格特征,展现了婴宁纯真的理想性格。

婴宁爱花成癖,小说中婴宁一出场就是“拈梅花一枝”,写婴宁居住的环境是“墙内桃杏尤繁”,婴宁“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婴宁家院内是“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豆棚花架满庭中”,“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内”,婴宁来到王家后,依旧“爱花成癖,物色遍戚党;窃典金钗,购佳种,数月,阶砌藩溷,无非花者”。花在小说中推动着故事情节的发展,正如但明伦所说:“此篇以笑字立胎,而以花为眼,处处写笑,即处处以花映带之。拈梅花一枝数语,已伏全文之脉,故文章全在提掇处得力也。以拈花笑起,以摘花不笑收,写笑层见叠出,无一意重复,无一篇雷同。”写花还有强化叙事时间的作用。王子服初遇婴宁是在上元节,所以婴宁手拈梅花;王子服再遇婴宁,已是春天,婴宁手拈杏花。花的不同暗示了季节的变迁。

婴宁爱笑成痴。王子服初遇婴宁,就被她“容华绝代,笑容可掬”的神态所吸引;再次相见,婴宁“痴痴笑不已”,“犹掩其口,笑不可遏”,“女复笑,不可仰视”,“笑声始纵”,“狂笑欲堕”,“女笑又作,倚树不能行”,“室内嗤嗤皆婴宁笑声”,“浓笑不已”,“极力忍笑”,“放声大笑”,“孜孜憨笑”,“笑极不能俯仰”;她的母亲说她“少教训”,“年已十六,呆痴如婴儿”;她的婆母也说她“太憨”。婴宁善笑,她的笑肆无忌惮,魅力四射,“笑处嫣然,狂而不损其媚,人皆乐之”。她的笑具有解忧的人生功效,“每值母忧愁,女至,一笑即解。奴婢小过,恐遭鞭楚,辄求诣母共话;罪婢投见,恒得免。”

婴宁惩戒好色的西邻子这一段一向都有争议。争议的焦点是这一段描写是否损害了婴宁形象的典型性。有读者认为,西邻子虽然好色荒淫,但也罪不至死。而且这一段的故事情节类似《红楼梦》第十二回“王熙凤毒设相思局”整死贾瑞一段,这一段是不是败笔?我认为这一段不仅不是败笔,反而是作者塑造婴宁纯真任情性格至关重要的一笔。婴宁看到对她不怀好意的西邻子,“不避而笑”,“指墙底笑而下”,西邻子“谓女意属己”,“大悦”,晚上去赴约却丢掉了性命。西邻子意外死亡差点惹来诉讼事件,婴宁遭到婆母严厉训斥,这对婴宁的打击是巨大的。她没料到她任情任性地惩戒好色荒淫的西邻子的行为差点给家庭和亲人带来灾难。就如她的母亲和婆母所说,婴宁确实是“少教训”,“太憨生”,“呆痴才如婴儿”,她根本不了解礼法社会的种种规范。她绝对不是有意识地置西邻子于死地,她太纯真,没有一点机心,这一连串严重后果不是婴宁所能考虑到的。这一段是婴宁纯真任性的性格与严酷的礼法社会的一次直接的、剧烈的冲突。冲突的结果是婴宁“矢不复笑”。婴宁不再笑,象征着纯真的理想性格的丧失。这个结局隐喻了无数被礼法社会所扼杀的纯真性格。

蒲松龄在小说末尾的“异史氏曰”中说:

观其孜孜憨笑,似全无心肝者;而墙下恶作剧,其黠孰甚焉!至凄恋鬼母,反笑为哭,我婴宁殆隐于笑者矣。窃闻山中有草,名“笑矣乎”。嗅之,则笑不可止。房中植此一种,则合欢、忘忧,并无颜色矣;若解语花,正嫌其作态耳。①

宗璞在《无尽意趣在“石头”》中对曹雪芹以绛珠仙草比喻黛玉击节叹赏:“从来多以花喻女子,用草喻女子的,除了这一株,一时还想不出来别的。花可见其色,即容颜,是外在的;草则见其态,即神韵,是内在的。”②在《婴宁》中,蒲松龄把婴宁比做一株叫做“笑矣乎”的山中小草。《聊斋志异》成书于康熙三十年左右,时间上大大早于成书于乾隆中期的《红楼梦》。也许曹雪芹用绛珠仙草比拟林黛玉,还是受到《婴宁》的启发。在蒲松龄之前,还未见有作者以草比拟女子。这个比喻具有遗貌得神的美学功效。

婴宁的母亲说她“痴”:“我言少教诲,此可见矣。年已十六,呆痴裁如婴儿。”无独有偶,《红楼梦》里林黛玉也被形容为“痴”(见《红楼梦》第五十七回“慧紫鹃情辞试莽玉,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不过,婴宁是爱笑成痴,林黛玉是爱哭成痴。婴宁象征着永恒的笑靥,林黛玉象征着永恒的泪珠。她们是至情至性的纯真女子,但是最终都不见容于现实的礼法社会。这种诗意的性格只能存在于远离尘嚣的山野之中,或者虚无缥缈的仙境之上。

二、结构的诗意性:淡化故事情节与注重环境描写

《婴宁》以人物形象刻画为中心,故事情节并不复杂。《婴宁》甚至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婚恋小说。婴宁与王子服相恋成婚的过程并不曲折。整篇小说都以婴宁这个人物形象刻画为中心,情节并不出奇。上元节游玩途中,秀才王子服偶遇婴宁,对她一见钟情。接下来写王子服回家后相思成疾,这一段婴宁虽然没有出场,但是读者在字里行间都可以感受到婴宁的存在。写王子服对婴宁的刻骨相思,正是为了虚写婴宁,反衬出婴宁的巨大魅力。吴生情急之下编造了一番谎言,王子服按图索骥,竟然真的在西南山中找到了婴宁。这段王子服与婴宁再次相遇的情节,出人意料,显得扑朔迷离。这段描写再次提示了婴宁的狐女身份,正是她施展法术让吴生下意识地说出了她的住处。这段扑朔迷离的情节,配以优雅的山中环境,展示了婴宁作为一个狐女慧黠的一面。婴宁的母亲很痛快地答应了他们的婚事,小说接下来却不直接写二人成婚,而是插入了一段饶有趣味的“园中共话”。这一段重点刻画了婴宁纯真的性格特点。园中“细草铺毡,杨花糁径”的优美环境,配以婴宁爽朗的笑声,刻画了婴宁天真烂漫的性格特征。王子服拿出那枝枯萎的杏花向婴宁示爱,没料到婴宁完全不懂其中的缱绻之情,还说“待郎行时,园中花,当唤老奴来,折一巨捆负送之”。婴宁不明白“葭莩之情”与“夫妻之爱”的区别,连“大哥欲我共寝”这样的话也大声告诉母亲,婴宁的痴憨搞得王子服狼狈不堪。其实从后文来看,婴宁并非不明事理,她这样做,是因为她早就知道母亲耳聋听不见,所以故意捉弄王子服,婴宁绝不是一味痴憨,这个细节很好地刻画了婴宁慧黠的性格特点。从故事情节的发展来看,这段“园中共话”对于情节的发展并无明显的促进作用,是游离于故事情节之外的。但是这段“园中共话”在刻画婴宁性格方面却非常重要,婴宁纯真、痴憨、慧黠的性格特点在这一段描写中得到了全面的体现。《婴宁》主要是以人物形象刻画为中心,是一篇性格小说,而非婚恋小说。以人物形象塑造为中心,是蒲松龄文言小说的重要美学特征。

小说的环境描写非常优美,宛若一首诗。婴宁居住的南山是“乱山合沓,空翠爽肌,寂无人行,止有鸟道”,“下山入村,见舍宇无多,皆茅屋,而意甚修雅。北向一家,门前皆丝柳,墙内桃杏尤繁,间以修竹;野鸟格磔其中”,“……门内白石砌路,夹道红花,片片坠阶上;曲折而西,又启一关,豆棚花架满庭中。肃客入舍,粉壁光明如镜;窗外海棠枝朵,探入室中;籍几榻,罔不洁泽。”当吴生再次前往西南山中拜访婴宁的母亲时,看到的却是另外一番景象,“庐舍全无,山花零落而已”,文末婴宁来到西南山中,在一片“荒烟错楚”中找到她母亲的坟墓。同一个地方,前后的环境变化如此巨大,让人不禁生出凄迷怅惘之情。蒲松龄文言小说中的环境描写,营造了一种空的意境美。意境美就是诗意美,诗意的性格栖居在诗意的环境中,二者相得益彰,相映成趣。

三、悲剧的意蕴与哲理的意味

《婴宁》的诗意特征还表现在小说的悲剧意蕴当中。在山野之中,婴宁保持着她爱花憨笑的纯真本性。初到王家,她依然保持了这种纯真。婆母说她“太憨生”,婴宁也不以为意。直到她任情任性的鲁莽行为差点惹来诉讼事件,经过婆母的训斥,她才“矢不复笑”。后来将鬼母迁葬,竟然“抚哭哀痛”。婴宁由憨笑,一变为不笑,最后竟反笑为哭,天真烂漫的理想性格消失了,悲剧的结局让人惋惜。婴宁的笑声纯真无邪,百无禁忌,魅力四射,感染了她周围的人,给她的母亲,婆母带来无穷的欢乐,惹得王子服梦寐思服。但是,她纯真的笑声只能在世外桃源般的山野中才能得以保全。当她离开山野来到人间之时,就已经注定了悲剧的结局。早在婴宁离开山野之前,她的母亲已经预见了悲剧的结局,母亲说婴宁“有何喜,笑辄不辍?若不笑,当为全人”。她的婆母说她“憨狂尔尔,早知过喜而伏忧也”。纷扰的世事异化了人们纯真的心灵。婴宁的悲剧结局不是偶然的,是必然的。人总要生活在一定的社会阶层和人际关系中,纯真心灵的异化是成长必须付出的代价。要成长为一个社会人,这个悲剧的结局是无所逃避的。

曹雪芹的《红楼梦》通过描写林黛玉和贾宝玉的爱情婚姻悲剧,展现了以贾府为代表的四大家族必然衰亡的命运,预示了封建社会趋于没落的悲剧命运。上世纪20年代,王国维在其代表作《红楼梦研究》中引进叔本华的悲剧理论,认为《红楼梦》是一出彻头彻尾的悲剧,“又岂有蛇蝎之人物、非常之变故行于其间哉?不过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而为之而已。”③《红楼梦》的悲剧具有必然性。这是一出大悲剧,是悲剧中的悲剧。曹雪芹在《红楼梦》中营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大观园里的世界,一个是大观园外的世界,女儿们在大观园里过着快乐的生活,全然不知大观园外的世界已经剑拔弩张。贾宝玉是一位先觉者,敏感的心灵注定要承受更多的痛苦。类似于《红楼梦》中的两个世界,蒲松龄在《婴宁》中也营造了两个世界,一个是远离尘嚣的山野世界,一个是现实的礼法世界。纯真的理想性格只能在远离尘嚣的山野世界才能存在。《婴宁》对于女性命运,甚至人类命运永恒困境的探求,与曹雪芹的《红楼梦》有相通之处。

《婴宁》蕴含的哲理意味,也是小说诗性特征的表现之一。有学者认为,《婴宁》宣扬的是“撄宁”的哲理。“撄宁”二字,出自《庄子·大宗师》:“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其名为撄宁。撄宁也者,撄而后成者也。”据林希逸说:“撄者拂也。虽撄扰汩乱之中而其定者常在。宁,定也。撄扰而后见其宁定,故曰撄宁。”④“撄宁”即扰乱中保持安宁的意思。确实如这位学者所说,从小说的整体结构来看,婴宁由爱笑,到不笑,最后反笑为哭的转变,类似扰乱而后安宁的意思。所以这位学者认为《婴宁》是一部哲理小说,是对“撄宁”哲理的形象化阐释。⑤从接受美学的角度来看,即使是过度阐释,只要是从文本出发做出的合理化阐释,也是可取的。但是本着“知人论世”的原则来做一番探究,我们发现,《婴宁》并不是一部宣扬“撄宁”哲理的哲理小说。蒲松龄嗜好《庄子》,他对《庄子》十分熟悉。他有一部专门研究《庄子》的著作《庄列选略》,这是一部他授课时自编自选的教材,是《庄子》《列子》二书的选本,其中又包含有作者注庄、解庄的心得体会。蒲松龄欣赏的是《庄子》“洋恣肆”的文采,他对《庄子》宣扬的“大道”并不赞同。他在《〈庄列选略〉小引》里说:

千古奇文,至庄、列止矣。世有恶其道而并废其言者愚,有因其文之可爱而探之于冥冥者则大愚。盖其立教,祖述杨、老,仲尼之徒,所不敢信,而要其文洋恣肆,诚足沾溉后学。时文家窃其余唾,便觉改观,则借杨、老之糟粕,阐孔、孟之神理,当亦游、夏所心许也。……以庄、列之奇才,今并驱而就七十子之列,宁非快事哉!⑥

蒲松龄的思想根基是儒家仁孝思想,他欣赏的是《庄子》一书的文采,但是他并不赞同《庄子》中宣扬的道家独立无待的所谓“大道”,他以儒家仁孝思想来解庄。蒲松龄的思想根基是儒家的入世思想,而不是《庄子》宣扬的出世之思。《婴宁》宣扬的并不是“撄宁”的哲理,扰乱归于安宁与蒲松龄学究天人的儒家思想不符。认为《婴宁》是一部哲理小说虽然不符合作者的本来意图,但是正所谓作者之心未必然,读者之心未必不然,《婴宁》这篇小说本身具有复杂的思想意蕴,所以才有了多种的阐释可能,这也是《婴宁》诗性特征的一种表现。

① (清)蒲松龄撰、张友鹤辑校:《聊斋志异》卷二(会校会注会评本),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本文所引《婴宁》原文都出自此书,不再一一注释。

② 宗璞:《王蒙〈红楼启示录〉代序》,见王蒙《红楼启示录》,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1年版,《序》第3页。

③ 王国维:《红楼梦评论》,引自王志良主编《红楼梦评论选》,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8年版,第1057页。

④ 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86页。

⑤这个观点参见杜贵晨《人类困境的永久象征——〈婴宁〉的文化解读》,《文学评论》1999年第5期。

⑥ (清)蒲松龄著、路大荒整理:《蒲松龄集》,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54页。

作 者:宋华燕,博士,山西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为明清小说。

编 辑:杜碧媛 E-mail:dubiyuan@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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