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弟弟,你还记得我吗

2011-08-15未央

文艺论坛 2011年5期
关键词:伤病员战友飞机

■未央

弟弟,你远去他乡已是整整六十个年头了。六十年一甲子,沧海桑田,发生了多少事!却不见你一点消息,一丝踪影,杳无音信。而我也无法去看你,无法走到你的身边。有时梦里相逢,似幻似真,支离破碎,只是悲欢一瞬,引来无数惆怅。然而,随着岁月的流逝,你远去的身影越来越清晰,你亲切的音容笑貌越来越真实,难道时间真的可以倒流吗?

你比我小两岁,受的苦比我多,比我早领受人间的滋味。你说话不多,微微笑着,好吃的让我吃,好玩的让我玩。我在外读书,你小小的年纪,就知道替母亲分担家务和忧愁。捡柴、挑水、种菜,你有超过你的年纪的体力和耐力。因为穷,你常辍学,十五、六岁才进初中。在学校里,你很刻苦,爱读课外书,关心社会上的事。你喜欢和同学来往,给他们一些帮助。那年初冬,你穿了多年的棉袄已破烂不堪,短得连腰都盖不上了。母亲卖掉喂养一年的猪,给你做了一件棉大衣,送到学校。你寒假回家,仍然穿着那件破烂的小棉袄,母亲奇怪,你说不冷。过了几天,你帮着母亲在塘里挖藕。先扯一些家常,说一些学校里有趣的事。母亲的情绪轻松起来,你趁机笑着说,新大衣送给同学了,那个同学连夹衣都没有,冻得发抖。母亲以为你开玩笑,“那好呀!”你说是真的送了,等着挨骂。母亲没有生气,只是小声说一句,“你这伢儿,早不告诉我。”你看见母亲的眼里含着泪水,她是理解自己儿子的。

解放那年,你在学校里参加了地下党的外围组织民先队,早早地接受革命道理。县城解放十几天,你成了区政府的工作人员。接着当了一名解放军。你随部队参加衡宝战役,走十万大山,过苗岭,入广西,进云南。你做的是宣传工作,提着石灰桶,边行军边在墙上写标语,赶前跑后十分辛苦。在苗岭,每晚到驻地后,你拾柴煮饭,向苗族同胞讲解政策。高山上用水困难,漆黑的夜里,你爬着又滑又陡的山坡,到远处挑水。部队行军前,要给老百姓挑满水缸,半夜才休息。同志们说,你总是抢着干活,不知道什么叫疲劳。

我和你虽同在一个部队,见面却不多。每次相逢,你总是那么有精神,那么快乐。你对部队生活没有说一个苦字。只是挂牵着母亲,嘱我多给她写信。你说,将来条件好了,要让她享福。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是1950年10月中旬,进入朝鲜作战的前夕。傍晚时分,我和几个战友正在营房前谈论当前的局势,你缓步来到我身旁,微笑着,倾听着,隐隐含着兴奋。

“快了。”你说。

“快了。”我说。

“不能告诉妈妈。”你说。

“不准。”我说。

“她会急死。”你说。

“不知道会有多长时间。”我说。

“不会长吧。”你说。

朝鲜战场难分前后方,处处有枪炮,处处有生死。尽管不断听到熟朋好友牺牲的消息,自己也时有恐惧,却从来不曾想过你会有不测。你体格健壮,行动敏捷,意志坚强,天生是个有好运的人。你才十八岁,人生之旅刚开始,要走的路还很长,厄运怎么会降临到你的头上!我想,以我的体格和意志来看,我丧命的危险比你大,只要你活着,母亲就有保障,我是可以放心了。然而,万万没有料到,上帝却留下了我。更是没有料到的是,出国不到两个月,你就离开了你十分钟爱的人世。

入朝以后两个多月,我没有听到一点你的消息。我知道你在一个团的宣传队,比我更接近战斗前线,大部分时间在连队,和战士们一起行动。夜里行军时,常有队伍擦身而过,我以为会遇到你,但是没有。“打完这一仗,会见面的。”我想。突破三八线后,我们在一个村子里休息待命,一位战友突然对我说:“你弟弟牺牲了!”我没听清,不,是不相信,“什么?”“你弟弟牺牲了!”他重复一遍。我一身瘫软,火烧火燎,真的吗?我想大喊一声,喉干咽哽,说不出话,眼里满是泪水。这个消息大家早就知道了,只是瞒着我。这位冒失的小鬼捅了出来,受到了领导的批评,领导是想等战事稍平时找时间慢慢开导我。其实,我是应该有这个思想准备的,战争不怜惜任何人。当然,我首先想到的是母亲,我该如何向她交待!她听到这消息……

第三次战役结束后,我听到了你牺牲的点点滴滴。突破三八线时,你带一个收容队,随时搜救不能参战的伤病员,为他们做简单医疗,为他们安排饮食和休息,保证他们的安全。这天早上,走了一夜的伤病员正在房子里安睡,你坐在门口守卫。忽然,几架美国飞机从山顶上冲过来,一阵扫射轰炸,房子打着了,浓烟滚滚。你带着轻伤病员从房子里跑了出来,又去一个一个背重伤病员。F-80飞得很低,几乎擦着房顶了。你看得见机舱里的美国大兵,那家伙似乎在狂笑。你背着战友躲着绕着奔跑,终于,当你背出房子里最后一位战友时,一颗子弹(或是炸弹)击中了你……战友们传颂着你的英雄事迹,我听到你生前的同事都这样说,你所在部队的老战友至今也这样称赞你。你走后我在朝鲜近三年,没有去寻找你的葬身之地。我不知道你尸骨所在的确切地点,有墓地吗?有与没有岂不一样!我也再没有查询你牺牲时的详情细节,我不忍心!是炸弹?血肉模糊,尸骨不全!是枪弹?痛苦万状,死不瞑目!这些年,我也没有祭奠你,没有为你树碑立传。寂寞吗?你这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你最挂念的母亲,我应该讲一讲。你牺牲的消息,有很长一段时间瞒着她。我写信说你工作忙,任务重,身体很好,没时间写信。她相信我的话,要你安心工作,注意安全,不必急着给她写信。时间一长,她开始不安了,难道真的忙得写几个字的时间都挤不出吗?母亲神魂恍惚度日如年,直到有一天,邮局将烈士通知书和烈士遗物送到她手上。母亲捧着你的几件小物品,如雷轰顶,天塌地陷,顿时晕倒在地。她滚得一身泥土,不吃不喝。既为失去一个儿子痛彻骨髓,又为还有一个儿子处在危险之中日夜不宁。长时的焦虑,使她精神紧张,患上了甲状腺肿瘤,柚子大的瘤子,吊在脖子上,危及生命(1955年手术摘除)。母亲极度悲伤的日子,一位战友写信给她,替你做她的儿子,经常问寒问暖,寄钱补贴生活。“妈妈,我是你的儿子,我是章开晦!”他的信总是这样开头。母亲有了活下去的力量,振作精神投入了劳动和工作。刚解放那几年,她出席过县里的妇代会,当过村里的妇女主任。后来受到父亲的牵连(父亲是国民党伪职员,多年在外,另有家室儿女,早已遗弃母亲),被认为有政治问题,不准参加工作了。但烈士家属的身份没有剥夺,还得到过政府的烈士家属抚恤金。文化大革命后,开始有固定的烈士家属抚恤金,虽然每月只有几十元,却是精神上的巨大安慰。1989年5月24日,母亲逝世,领导很重视,贴了讣告,人事处吴庆瑜处长、司机胡汉初师傅全力治丧,举行了简朴而隆重的告别仪式,同事们都参加了,还送了挽联和祭幛,我们家人感激不尽,弟弟啊!你在异国他乡也会遥致感谢的军礼吧。

你的牺牲,对我来说,是一场大地震。有时候我觉得,我应该加倍努力,挑起你准备挑的担子,一人顶俩。有时候又觉得失去了支撑,万念俱灰,不知生活有什么意义。奇怪的是,你的牺牲,反而使我看淡了生死,枪林弹雨中不那么恐惧了。我只是可怜母亲,如果我有个三长两短,她怎么办?不堪设想。活着,为了母亲,我对自己说。你走后,我呆在朝鲜近三年,有好几次与死神擦肩而过,有战友在我身旁倒下,看见F-80里的美国大兵向我扫射,突然与打散的敌人相遇……每次都转危为安。弟弟,这是你在天之灵在保佑我!你的死使我更深一层感受和理解战争,感受和理解人生,你在隐隐地教我如何生活和工作。在感到委屈、不公、受辱的时候,我会想起你,连命都没了,还有什么可说!

前年,我和你嫂子去看你二侄女(我的二女儿)。她住在美国亚利桑那州的图森,图森是沙漠河谷中的一座小城,满地花木,被誉为沙漠中的绿洲。这里是美国西部片的大摄影棚,许多名片在这里拍摄。图森也是一个武库,有美国最大的导弹制造厂,制造大大小小的导弹。还有老牌的戴维斯—蒙森空军基地,基地里有一块著名的“飞机坟地”,二战以来两万架各式各样退役的飞机整齐的排在这里,供裁军机构空中拍照检验,也供人观看。这些飞机维修得很好,许多可以重上蓝天。你侄女就住在这块“飞机坟地”旁,这个社区里住的大部分是空军基地的家属,他们每天去基地和“坟场”上班。有天傍晚,你侄女开车让我和你嫂子去看飞机。几分钟便到了“坟场”,隔着稀疏的栏杆,里面排着望不到边的飞机,银光闪闪,剑气冲天。我们不懂,只觉得有气魄,很壮观,不禁目瞪口呆。一位白发军人站在飞机旁,对我们微笑。我忽然想,他是当年在朝鲜轰炸我们的美国大兵吗?就是那个在F-80的机舱里对着我弟弟投弹扫射的家伙吗?一团怒火从胸中升起,我怀着敌意向他望去,他却仍旧微笑着,那么和善……唉,我知道现在不少老革命的孙辈住在纽约、华盛顿、洛杉矶、旧金山,他们讲一口标准的美国话,成了博士、明星、友好使者、经济巨子;也有一些成了乐享其成者,住豪宅、开豪车、出入豪华酒店,一掷千金……世事难料啊。

六十年了,弟弟,我没有忘记你,时常想到你,你还记得我这个哥哥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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