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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星树

2011-08-15张侗

山花 2011年14期
关键词:矮个子棍子养鸡场

张侗

1

两个养鸡的南方人死了,死得很蹊跷。送饲料的丁三喉咙喊哑了,也没有敲开门。他骂骂咧咧的,跑了?还欠着千把块钱呢,忙拨打了110。警察差不多跺烂了养鸡场的大铁门,也不见人来开。他们翻墙进了养鸡场。三间简易瓦房离大门没有几米,屋门紧闭,推门没有动静,从里面顶得结实。有警察隔着窗帘看得模模糊糊,里间两张床上分别躺着人,一个盖着毛毯,一个捂着薄被子。窗户玻璃被砸碎了,床上的人挺着身体一动不动。警察跺门冲进去,那两个人已经死了。

丁三刚才还招呼着跺门敲窗,现在筛着腿退到了大门口。他长喘一口气,再长喘一口气,无法让腿停止哆嗦。有警察冲了一声,刚才谁报的警。丁三想喊喊不出来,“啊啊”两声,手却举了起来。他身边就围上来几个警察。丁三的腿像面捏成的,支撑不住,一腚坐在地上。两个警察眼疾手快,一人架一条胳膊,双脚离了地面。丁三蜷缩着,顺着裤腿流出温热的水。丁三嘴张得不小,都能塞进拳头了,就是喊不出来——人不是俺杀的。

在派出所里,丁三喝下去几杯热茶,满头满脸的汗出来,他才在凳子上坐稳当,伸了几下脖子,腰左右晃了几晃。丁三说,这两个南方人是自己摸上门的,像被死撵到这儿。他刚走出厕所,扣着腰带,看到在门口晃的年轻人,手里提着一盒奶腋下夹着两条烟。那时他正吸溜着嘴,那泡尿攒了一中午,尿泡都撑大了好几圈。每次都这样,麻将打起来无论输钱还是赢钱,没工夫撒尿。攒着的尿放出来,尿泡空了身子轻了,他哆嗦着甩出最后一滴,牙却疼起来,疼得丝丝响。

养鸡?50开外的矮个子从年轻人身后闪出来,往前凑着。丁三斜睖着,眼皮往上一翻,矮个子停下,说老弟帮着找找,看附近有没有养鸡场。亏不着老弟。年轻人上前把盒奶和烟放在丁三的脚前,弯腰又退回门外,矮个子用手在胸前很快比划了一下。丁三斜着眼看下去,OK的样子,三百块?丁三的牙不疼了,准备养多少只鸡?阳光扑扑拉拉泼下来,堆在脚跟,眼睁不开,丁三眼皮又塌下去。矮个子说,先养一些看看,行情好就多养。矮个子的普通话让丁三辨起来难受,在心里骂着。丁三说,你两个是哪里的人?矮个子掏出身份证双手递过去,丁三没有拿正,歪着头看。屋里一个女人的声音窜出门硬生生砸在脚面上,还来不?奶奶的尿泡尿这么大工夫,尿到你小姨子家去了。丁三抬头扔出一句,娘的等不及了,先暖热被窝,洗干净撇开。矮个子耳朵支起来,说兄弟是个忙身子,今天能定下来更好。丁三高起一只手揉搓着眼说,湖北?跑那么远到这里养鸡?湖北的鸡养不开了,扎翅膀飞到姜尚楼来了。矮个子掏出烟,弹出一根递上,头有些低下去,兄弟多帮忙,混口饭吃,来到宝地,兄弟嘴里剩下的就能撑着我们喽。多仰仗兄弟了。他帮忙点着烟,您看咱这个村有合适的吗?一个男人的声音从屋里丢出来,日蚂蚁呢,那么蔫。丁三说,嚎什么嚎,捞着好受了你叫个不停。鸡鸡先替我垒着。奶奶的,早说啊,一家人伺候着你。办事没有铺床的工夫大。女人男人的说笑和屋里噼噼啪啪麻将落地的声响一起涌到院里,在阳光中浸漫着。

丁三饲料门市部就这个样,占了村里的旺地,成天人来人往不断。丁三的额头上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正午的阳光里藏着火。丁三把身份证扔给矮个子,手从头顶摸到脑后,又踅摸过来,头皮屑昆虫似的纷纷逃离。他说,有倒是有,就是小了点。他领着他们出了门往北一指,离他们一百米的地方,低矮围墙里趴着几间瓦房。就是那个地方。丁三说着,眼光却落在了养鸡场东面那群穿红戴绿的妇女身上,娘的,年年拜,也不嫌麻烦。那群妇女已经跪倒,燃香,磕头,放鞭。丁三骂声刚砸到脚面,鞭炮劈劈啪啪响成一串。我们这儿的风俗,芒种这天要迎龙王和麦娘娘下凡,龙王保佑风调雨顺,麦娘娘保佑地丰人安。芒种前几天,村里有头脸地位的妇女每家敛了香钱操办。丁三家的就在里面,撅起的屁股箢子一样浑圆。

对了,就是芒种那天他们来的。丁三这个日子记得准。养鸡场是屋里那个女人家的男人死了,养鸡场就荒下来,一晃七八年了吧。女人被从麻将桌上薅下来,满脸的不痛快。有屁快放有话快说。女人喜欢打麻将,近50岁的人迷麻将比迷男人还上瘾。这是姬庆财家的丁梅。丁三介绍着,这是想租你们家养鸡场的湖北人。丁梅把眼挪到两个男人身上,呦!天上掉馅饼还想着俺。丁三说,娘的睡觉都想着你。丁梅把两个湖北人从头看到脚,说喂鸡?怎么赁?矮个子说,想在这里发财,当然时间长些好。丁梅说,多少钱一年?矮个子说,你说个价。俺是真想在这发财。丁梅说,大老远的跑来不容易,我也不说谎,一年五千。能成就成,不成你赶快再寻摸地方。我也不缺那三瓜俩枣。丁梅有钱,姬庆财是个能人,我们这儿最早养鸡的,丁三的饲料厂还是姬庆财照顾起家的,后来养大货车,最红火的时候养过四辆大货车。可惜姬庆财死了,现在儿子还鼓捣着两辆。丁三插嘴了,她家不指靠这两小钱,她手指缝里漏掉的都比这多。矮个子看一眼年轻人,年轻人眨下眼皮,点点头。矮个子说,再降降吧,算赏我们两个一口饭。丁梅睃丁三一眼,丁三嘴角挂起一朵笑。丁梅说,四千八,你看着行一年一清。矮个子低下头,像是要掏烟,把手插在裤袋里不拔出来。他抬起头说,痛快人办利索事,一年一清,四千八。矮个子掏出一叠钱,数出四千八,丁三作证明人,双方签字画押。丁三说他们才养五百只鸡,也忒少了。我问过,他们说还不知道这地方的行情,养养看再扩大规模。平时都是他们来拉饲料,一个电话打过来要多少,配什么药,几分钟年轻人就开着电动三轮来拉。从来不让我给送去。矮个子叫黄春长,年轻人叫黄福有。今天已经两天没接到他们电话了,我琢磨着鸡再不喂就饿死了。其实我存着孬心,是来看看这两天他们不进我的饲料,是从哪里进的饲料。每次我送饲料经过这里,门都关得严严实实。

我就知道那么多。他没有说得了三百块钱好处费,每斤饲料都比乡亲贵个毛儿八分儿。

2

丁三搬动两条腿走出派出所。他们村离派出所就两里地,赶集办事,成天碰头打脸,没说过话也面熟。人不是丁三害的。人怎么死的?找不到撬门破窗的痕迹,院落里也找不到其他的脚印,身上除了脖子有一些红点,没有伤痕,看着就是睡梦中死去的。奇了怪了,只是两个人口鼻里含着那么多的黏液,像痰而不是痰,像鼻涕而不是鼻涕,腥味冲鼻子。警察提取一部分,结论无毒,也没有化验出多大线索。根据身份证的地址,电话打过去,照片发过去,那边的派出所怎么也查不到这两人,到村里去问,村民说压根就没有此人。手机里调取的只有丁三的电话。

警察在院中西北角发现一个地窨子。地窨子已经三米多深,向西北拐了四米多长。警察下去只看到挖地窨子的工具。丁梅咬住牙说以前俺从来没挖过。她指着西南角里堆着的土说,这是新土,刚挖上来的。警察斜她一眼,她放下手。丁梅说,俺看着就不对劲,谁家养鸡不喂条狗看家护院,俺来问过他俩,敲了好大一会儿门才开一条缝,矮个子一看是俺,从门缝里挤出来随手就把门带上了。他说不用喂狗,两个大老爷们呢。警察又乜她一眼,丁梅终于闭上了嘴。

两个男人离奇死亡的消息传遍了十里八乡。农村就是这样,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大家都琢磨着,怎么死的呢?好好的两个老爷们,睡死的?也不能那么巧两个一块睡死。地窨子?挖地窨子干什么?姜尚楼村的老少爷们过年似的,橐橐地跑来看。大门关了,围墙上伸出一溜脑袋,警察驱赶了几次,像水里的葫芦,摁下去又起来。村长丁高生虎着脸奶奶娘姐的操,也撵不下去。警察把两个人抬出来,放在院子里,剥光,开膛。丁高生说那是尸体解剖。人更多了,围墙上长满了脑袋。丁梅在外面叫骂,好端端的一处院,这一祸腾,将来谁还敢来住。丁高生出来咬了丁梅的耳朵低声说着什么,丁梅不敢大声喘气了。姜尚楼村多少年没出过这样的稀罕事,赶上了谁不来凑热闹。这辈子赶上了,还不知道哪辈子再能赶上。村民透着无比的骄傲与得意。

尸检很快完了,人们听说两人窒息而亡,那种黏液塞满了气管、食管。

姜尚楼村赶上过这样的事。那事比这次大发多了,古老多了。现在人想起来还都胆颤心惊。姜尚楼村因姜尚两姓而得名。根据村碑记载,隋朝末年,姜尚两姓人家沿运河乘船而来。船上有孕妇临产,看到运河北岸有座高大而宽阔的堌堆,堌堆上有座寺庙,姜尚两姓人家下船借寺落脚,生下一对双胞胎。两个男孩生下来就会笑,张嘴会说话,此乃我家。姜尚两姓人家跪地而拜,姜老太爷看到此地气象万千,堌堆北面湖泊烟波浩渺,堌堆南面运河九曲龙行,东西两面树木遮天蔽日郁郁葱葱,让人弃船,择高地团泥而屋,取洼处垒土筑田千亩。姜尚两姓人家在堌堆前定居建村,姜姓尚文,尚姓崇武,有句话流传到现在,堌堆寺前莫张口,姜尚楼下勿抬手。他们在村子中间筑台,建了一座三层楼,方圆十里一览无余。后来姜尚楼村人口逐渐增多,南来北往的人看到此地种有良田,渔有湖泊,柴有森林,落脚而居。运河南岸渐有村落人烟,姜尚楼村东村西多是外姓人家搭棚糊墙,栖身落脚。河因人而活,地因人而旺。几十年过去了,那两个生下来就会说话的孩子长大成人,天恩聪慧,饱读诗书,受姜老太爷的遗训,只在堌堆寺里开馆授课,声誉日隆。周围人鼓噪着让两人考取功名。其中一人弃馆进京,考取状元,在京城做了大官,就在他前呼后拥回家探亲的当夜,一场大火把姜尚两姓人家大小几十余口人全部烧死。那场大火从姜尚楼着起,火舌向四周蔓延。而风更怪,以姜尚楼为轴,旋转着向四周刮去,那是旋风。四面是风,是火,姜尚两姓人家的屋子陷在火海里,没有逃出一人。姜尚两姓人家的房子被烧毁,天突降暴雨,火被浇灭。外姓人家就是与姜尚两姓人家的房子连山,苇箔梁椽丝毫没有被延着而烧。第二天黎明,外姓人家看看还有活口没有,结果看到每扇门都用牛筋从外面拧了死扣。有人报官,仵作也查不出原因。姜尚楼在大火中毁坏坍塌,现在连块砖瓦碎石也找不到了。

传说却流传下来,姜姓人家在京城做很大的官,尚姓人家是仆人和保镖。姜姓人家得罪了皇帝,全家问斩株连九族,他们连夜逃出,流落此地,隐姓埋名过起百姓日子。谁曾想孩子聪明过头,暴露了踪迹,跑到哪里都是王土,黄土。姜姓人家从皇城带出不少宝贝,要不尚姓人家崇武。官府把姜尚两姓人家的房子掘地三尺也没有发现什么。后来官府派来几百号人马,把村里村外挖遍了,也没有挖到什么。

这两个人的死与传说中的宝贝有关?他们挖的地窨子通向哪里?

3

第二天县里来了人,在养鸡场里外看了又看,然后有几个年轻的拿起洛阳铲在院里院外选点打坑。姜尚楼村的人认识洛阳铲,去年冬天的深夜他们抓住五个盗墓贼,强光手电照在脸上,村民认出五个经常到村里来收破烂、换沙发、买树的人,那几个家伙盯着堌堆好久了。丁高生组织村民把他们押送到派出所,可是丁高生没收了他们的皮卡,他至今开着。皮卡上就有盗墓的洛阳铲,罗盘,粗绳,炸药,铁锹。

堌堆在20年前就被定为市里文物保护单位,说是汉代的墓葬群,经常有盗墓贼光顾。姜尚楼村地下有宝贝。但是几百年过去了,堌堆被挖得剩下一个土堆了,也只在几十年前挖出一个铜疙瘩,再也没有什么发现,棺材碎片都没有见到过。深挖地广积粮的时候,地里也没有发现什么,倒是不断挖出陶鸡、陶猪、陶狗,整的碎的都有。没有谁看得起那些泥捏的玩意。

县里来的人待一天就撤了,打了不下几十个洞,满脸的失望。丁高生说,那个好像领头的下到地窨子里,待了个把小时,上来又是这样测量那样观察,他也闹不明白,从这里挖到堌堆那是不可能的事,一里多远呢,但是不挖到堌堆,挖到哪里?他自言自语着,和几个人合计了一番,再合计一番,屋里的烟雾呛人,都没法待了,也没有合计出个子午卯酉。

麦子收割了,白茬的地里还没有种,太阳泼下火来。第二天他们没来,丁高生大喇叭上喊了,村民要提高文物保护意识,县里镇里都指示了,发现文物要及时到我这里来上缴上报。他嚎完了,在村里到处张贴文物保护法。

丁梅眼看着养鸡场遭了血光之灾,抱怨丁三,非要丁三赔她钱。丁三在她身上使劲地喘着粗气,说人都赔给你了,那段最值钱的肉都塞进你身体里,还要什么。丁梅眯缝着眼哼哼唧唧,她把指甲掐进丁三背上的肉里。静下来,丁三说趁着养鸡场没法租赁了,干脆让丁海涛找辆挖掘机各处挖挖,万一挖到什么宝贝,咱不发了。老百姓成天盼着自己就是那万分之一。丁梅闭着眼咂摸着嘴,丁三又说,那两个湖北人就是来挖宝的。丁梅睁开眼放出光亮,说能成?丁三说大门一关拆房子,谁能说什么。丁梅不说话,看着天花板出神。丁三说到时候无论挖出什么,都是咱俩平分。我帮着卖出去。丁梅笑着不出声。

丁海涛把借来的挖掘机开进了养鸡场。他把房子拆了,各处挖遍了,挖出水来了,连个破瓷烂瓦也没有捡到。丁梅站在铁铲下,每挖上一铲,她和儿媳妇再用锨把土疙瘩摊开摊平,就差用筛子筛了。娘俩浑身上下沾满了泥土,像在生活的沉淤地里打过多少滚似的。丁三听见轰隆隆的声音颠颠跑来,丁梅不给开门,他翻墙而入。他知道墙上哪儿滑溜,那是他磨蹭出来的。丁梅拉下脸骂着,丁三腆着脸往前凑。他不敢在丁海涛面前颠憨冒傻。可他盯了一天,瞪出眼珠来,脸晒得通红,像煮熟的猪头,吊毛也没发现一根。他小声骂着。

丁梅第二天一早就被送进了医院,口吐白沫,全身抽搐,中风不语。儿子媳妇说昨天累,睡得早,没发现什么异常。怎么摊上这样的事。儿媳妇像想起什么来说,下半夜吧,她被腥气憋醒了,屋里犄角旮旯满是腥气,要多腥有多腥,但是不臭。腥气堵着鼻孔,没法喘气,她两口子都醒了。媳妇还说,三叔,妈也没给俺说存折放在哪里,密码是多少。丁海涛拿眼刺过去,媳妇低头帮丁梅掖着被单的角。丁海涛说我拉亮灯,屋里屋外看了一遍,没发现什么。丁海涛好像还听见母亲窸窣窸窣的翻身。

丁梅在医院躺了几天始终没见轻。丁三说老辈人说的这像吓着了,让丁海涛到姜尚楼村西面30多里外的山上求药去。丁海涛带着丁三开车就去了,讨回来药喂下去,丁梅当即不再抽搐,口不再吐白沫。丁海涛说仙婆说了,是柳树精附身。他念叨着,一进去就被仙婆喷了一脸的水,然后拿起桃木条被围着抽打了一圈,仙婆说你家院子西北有五棵柳树吧?丁海涛想,她怎么知道。仙婆又说,一棵长的靠东南,另外四棵长在一起。丁海涛张大了嘴,说不出话来。仙婆说,你家盖房子的时候伐了两棵柳树,你爸爸出横事车祸死了。那是得罪了柳树精,要端你家饭碗。你家还不注意,又把地翻腾起来,惊扰了柳树精,附在你妈妈身上。丁海涛被吓得一愣一愣的,低头不敢看仙婆。仙婆最后说,你回去吧,喝下这些药,你妈妈的病准会好。仙婆让丁海涛把头伸过来,他感觉耳朵眼灌进了热乎气,小而清晰,回去伐掉那五棵柳树。斩草除根,树倒病除。丁海涛猛抬头,仙婆坐在离他很远的圈椅上,嘴一动不动。汗一下子钻出丁海涛的身体,自己变成了一片灰烬,轻飘飘飞起来。

仙婆自始至终没睁眼,她怎么知道那五棵柳树,爸爸死七八年了。丁海涛擦掉眼角的泪说,树倒病除,斩树除根。

4

和堌堆之间,养鸡场的西北角有七棵柳树,老辈人都记着,每棵都有两搂粗。因为建养鸡场,姬庆财伐掉了两棵,围墙西北角一步远的地方长着一棵,稍远,那四棵长在一起。

说起柳树,古怪事更多。谁栽的,什么时候栽的,没有人说得清。每一棵柳树树干长满了树瘤,那些流星似的树瘤满树身都是,疙疙瘩瘩,瘆人,怎么看都丑死了。柳树上从来没见过什么鸟飞起飞落,也没见生过虫,连蝉也没有落过。旁边没有其他的树,七棵柳树孤零零地站在田地里。从来没遭过响雷劈、闪电击,村民放火烧麦茬,火从来不侵柳树身子。村民纳闷火也躲着柳树,哪有树不着火的。

两搂粗的大树没有枯枝,枝繁叶茂不说,而且每年绿得早,柳芽像箭矢,在树下干活,人能听见那些箭矢噌噌长叶。柳树自生自灭,老年人见识过,两搂粗的柳树从中间四分五裂,像在树心安放了多少炸药,信子点着,轰隆一声,柳树腾起一团火球。这些发生在秋末冬初,柳树变成一片灰烬。第二年开春在柳树的根部,抽出一根枝条,眼见着它长。麦子割倒,柳树已经锨把粗细了,收了玉米高粱,柳树已经大腿粗细了,第二年开春,柳树已经和面盆粗细了。没有人动心思要把柳树砍伐掉,好多老辈人留下话来,那柳树掌管着全村的风水呢。

乡亲说得神乎其神,每一棵柳树上都住着一个神仙,保佑着姜尚楼村几百年风调雨顺,人寿地丰。

丁梅现在能睡,一天到晚眯缝着眼,一个架势睡一天,吃完睡,睡完吃,咣叽一声,鼾声就起。谁跟她说话,她不睁眼,不答腔,连嗯啊都没有,大气小声不喘一口。从前打麻将,丁梅能熬夜,现在要把缺的觉都补过来。人这一辈子就这样,生来就没有多少,现在多的,总有一天会少,现在少的,总有一天会补过来。

丁海涛盼望着妈妈好起来,可是那几棵柳树并没有长在自家田里,养鸡场围墙外就没有自家一点地了。那是鸡鸡家的。鸡鸡姓姬,大号姬长亮,长得瘦高,特别是脑袋,上面尖削,邻居都说像个狗鸡鸡,随口喊了鸡鸡。没想到从小喊到大,再也改不过来了。结婚后媳妇也喊鸡鸡干这鸡鸡干那,支使得鸡鸡真像个狗鸡鸡忙得不可开交。

鸡鸡和丁海涛同龄,拜把子兄弟。兄弟有事,鸡鸡当然冲在前。别的事让他拿命都行,就这事鸡鸡挠头,一个劲吸烟喝酒。丁三知道鸡鸡的父亲姬庆朋难缠,十里八乡都有名。只要牵扯到他,再清水般明了的事,他也能给你搅浑搅散,没有喊他大名的,都喊搅屎棍子,喊着喊着就喊成了棍子。棍子是全家的大拿,没有他点头,他家的事谁说了也不算,包括鸡鸡叔伯家的事。棍子是从来不吃亏的人,眼睫毛都是钻打安上的,眼皮子薄得更是电磨磨的。鸡鸡不敢乱放炮。鸡鸡心疼丁梅,麻将场上鸡鸡把钱输光了,都是丁梅甩出几张替鸡鸡把账还了。可这是要动全村风水的大事,鸡鸡不能当家,姬庆朋愿意被全村人骂,成为全村人的千古罪人?脊梁骨还不被戳破喽,姬家祖坟还能安生,每天还不知道被人掘多少遍。鸡鸡低头沉默,一杯接一杯灌酒,不一会儿醉得一塌糊涂不省人事。丁海涛只好架着送回他家。

丁三脑袋转悠得快,想让棍子活动心眼,允了这事,必须找棍子最信服的轻话重话都能说的人。棍子最听丁高生的,因为丁高生从牢里把棍子捞出来,派出所几次找棍子,都是丁高生左遮右挡,棍子才在自家屋檐下呆着。棍子手贱,看不见别人有什么好东西,他总想别人的东西其实就是自己的,别人有钱其实就是自己有钱,别人有了自己也有了。棍子几乎每年都要弄几回丢人的事。也是刚收麦子,下过一阵雨,丁三一家搬到饲料门市部住,家里就剩老娘看家。早晨起来丁三娘看见过廊里的麦子没了,坐在门口哭起来。丁三娘遇到什么事都是哭,好像麦子能哭回来。丁三刚从麻将场歇下身子,听说了,从门市部小跑回家,仔细一看他心里有数了,沿着很轻微的车辙追到鸡鸡家。棍子还没有来得及卸下麦子,他连地排车一块拉过来了。他原先想,天阴得厉害,乌云厚得垂到了屋顶上,雨还不越下越大,下大了雨水一冲,一点车辙印都留不下。趁着雨滴了两滴,他连车带麦子拉到家,谁曾想天睁开了眼,就滴了那两滴。没办法,怎么拉过来的再怎么拉过去。摆了酒席,丁高生中间说和,棍子赔了不是,丁三不看棍子的僧面子还得看丁高生的佛面。

棍子说,人要是不顺喽,喝口凉水也塞牙。

麦收后的大地,空旷而晃眼,新鲜麦茬不时发出清脆的爆响。乡亲们盼着下雨,赶紧种下玉米,耩上大豆。但是大柳树下的那片土地,没有人记得干旱,总是那么湿润,随了地主的愿,想种玉米大豆高粱,那都看地主的心情。现在就看棍子的想法了,一片土地棍子说种什么,家族跟着种什么。棍子不放话,家族就等着。

5

丁三央请丁高生做中间人,看拿多少钱能把柳树伐掉。丁高生在棍子那里碰了一鼻子灰,多少钱都不伐,谁愿意做千古罪人。丁三再次央求丁高生找棍子,把钱抬到了一万,棍子牙咬得结实。真没辙了,丁三坐在丁梅的床前抱头念叨着,说句话,哪怕蹦一个字。丁梅躺在床上,丁三每天早来晚走,比伺候亲娘、媳妇还上心。丁梅什么时间睁开眼的,丁三不知道。丁三事后说,人只要心到了,总能通灵。人感动不了,神灵能被感动。没有什么比人的心肠再硬的。丁三顺着丁梅的眼光看过去,那是写字台的抽屉。丁梅看着笑,流口水。笑藏在了脸皮下面,心意相通的人看得真切。

丁三喊来丁海涛,丁海涛嘀咕着,抽屉里能有什么。那个抽屉丁梅不允许他们打开。丁海涛试过十几把钥匙,都打不开,他顺手找来螺丝刀钳子撬开,丁海涛翻腾着里面的东西,发黄的笔记本,各种发票,几打避孕套,一串旧钥匙,老户口本等,摆放得乱七八糟。哪有什么猛药良方,丁海涛把抽屉拿下来蹲着翻腾半天,气鼓鼓地走了。丁三心细,他翻动着笔记本,几页看过去看出蟊窍,这是丁梅的大事记。丁三往后翻着,2006年7月13日,中午,饲料门市部,丁三×,扣子两枚,十五分钟。他念叨着,猛然想起这是他第一次动丁梅的日子,中午家里没人,他心急扯下丁梅的两枚扣子,完事后找了好大一会儿。那个×——啊对,就是那个意思,丁三×表示在饲料门市部被丁三耍强做了一次,做了十五分钟。他与妻子通常就是马蜂蛰蝉,滋拉就完,而与丁梅的第一次让他找到做男人的感觉,真好。他像回味着吃过的好东西,吧唧吧唧着嘴唇。他用指头沾一下口水,翻一页纸。忽然他看到那么一段,2007年9月30日,晚上十点,养鸡场,棍子×,八分钟。

得来全不费工夫。丁三拍着大腿,顾不得火辣辣的疼。他在路南的墙根找到打盹的棍子,路上晒着麦子,一群麻雀飞上飞下,嗉子都鼓鼓的,像岁月打磨得浑圆的石块被魔术般的抛上扔下。丁三说,那几棵柳树怎么处理。一提柳树,棍子像上足发条的青蛙,一下子蹦起来。丁三一腚坐在旁边的马扎上,丁梅的事你也听说了,你就不心疼?棍子虼蚤脾气,一句话不说都蹦,我心疼什么,说什么屁话。丁三低头揉搓着烟把,声音低沉了许多,你再想想,做了什么对不起丁梅的事,这事……要是告到派出所,有人吃不了兜着走。棍子脸蜡黄下来,嘴依然硬,奶奶的,谁也不是吓大的。光往人家身上泼脏水,扣屎盆子,管个屁用。丁三捻烂了烟把,可是有人在国庆节前的一天夜里,爬墙入户,欺负过丁梅,八分钟。棍子像踩到了火炭,一下子跳出好远,面孔成了酱猪脸,你愿意死哪去死哪去,别吓唬我。找根草棒寺后头戳蚂蚁窝去。寺后戳蚂蚁窝是我们这儿骂人的一句话,意思是爹是和尚,娘是尼姑,和尚尼姑通奸怀了孩子,有爹娘生而无爹娘养。丁三脸上起了横肉,眼眯成一条缝,到时候甭后悔,认爹就晚了。丁三起身甩着手走了,走出十几米远,棍子喊一声,你说怎么伐吧。丁三踩着麦子跨过来,一滑,丁三趔趄着身子,差点摔倒。

6

棍子爷几个围着柳树挖坑,那坑赶上一片打谷场了。他们先伐那四棵长在一起的柳树,几棵的间距三四米左右。太阳正毒,头发被溻湿,贴着头皮。棍子还没有碰上这么难伐的树,树根缠在一起,一团乱麻,像砍不完似的。越往下挖,树根越纠缠得厉害,越肉,难砍,三板斧五板斧砍不断斧把粗的树根。棍子他们几个累了,坐在树荫里抽烟喝茶,看着几棵柳树发呆。棍子随口嘀咕着,那两棵原先长在哪里?弟弟姬庆友手搭额头,另一只手指着养鸡场说,就在院里吧。棍子起身拍打着屁股下沾的尘土,啊哦,他像猛然想起什么,围着四棵柳树转了一圈,然后看着第五棵,眼睛又往养鸡场里挪了挪,蹲下随手捡了几块坷拉,在地上摆着。我的娘啊,他一屁股坐在地上,手颤抖着,脸蜡黄下来。大家围过去。

地上摆着北斗七星图。大家都惊呆了。姬庆友也围着四棵柳树转了一圈,站在勺子沿的顶端,第五棵柳树站在勺子柄上。姬庆友抬头看天,头顶倒扣着湛蓝的湖泊,白云被栓在远处,一动不动。

那七棵柳树是按着北斗七星栽种的。每一棵柳树都是一颗星。

哪有这样栽树的,一定有名堂。这么多年来,柳树的传说是真的,那姜尚楼村地下真有宝?棍子把北斗七星图掩在腿下。那两个湖北人不是来养鸡的,他们是来盗宝的。大家七嘴八舌,他们真贼。对,那个地窨子不就朝这里挖的?

那年的大火是,是春天起的吧?棍子像自言自语着。是春天起的大火,棍子把话敲在地上。那就对了,柳树根下就……谁也不,能……棍子说话抖出了颤音,他从喉咙里往外抠着话。他为自己爷们伐树,没有喊一个外姓人,更为没有卖给沿街喊伐树的西乡人而兴奋。谁也不能说出去,把话烂在肚子里。几个头扎在一起,骂了毒誓。

他们每天日出来到,日落回村。村里乡贤来劝,他们爷们一个个银塔似的站成密不透风一堵墙。村里起了骂声,作孽啊作孽。但是相比财宝,骂大概是天下最轻的了。大门一关,耳朵一睹,谁骂累谁。自古以来,没有被骂死的人,只有累死的人。棍子媳妇逢人解释着,几棵树要紧,还是人命要紧?俺这是顶着骂名救人命。再说了,这几百年了,出过状元、探花,还是榜眼,连个大财主都没有出过,还什么风水。丁三第一天晚上喊了一桌子菜,装孙子似的陪着他们爷们吃喝到很晚。他们可没有放松,夜里轮班看着,每班两人,都是乡亲关门闭户了,值班的两人轻手轻脚出村。

三棵柳树都伐倒了,没有发现什么宝贝,连个瓦叉瓷片都没见,倒是有锈迹斑斑的铁条硌了板斧几个牙豁。棍子拿起铁条搓搓看看闻闻,扔掉。丁梅也不见好转,丁三第三天点头哈腰送来一条大鸡烟。棍子在树坑里扒拉着,挥动铁锹砸下去。

他不死心,姬庆朋他们几人劝,他不说话,把手摆成风中的荷叶。吭吭哧哧扒拉累了,他拄着锹把盯着处在勺柄与勺沿接头的那棵柳树。树坑深得只露出棍子败顶的脑袋,他扔掉烟头,爬出树坑。他把姬庆朋他们几个人从第四棵柳树树坑里撵上来,扬起板斧照着柳树根砍下去。一下,两下,三下,劈柴渣飞蹦起老高老远。他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两手搓搓,又抡起板斧。一下,大柳树树头摇晃着,劈柴渣飞蹦到眼皮上,他停下来揉搓,眼皮红肿起来。两下,大柳树的树头摇晃得更加厉害,劈柴渣射到脸上,扎进皮里,出血了。姬庆朋他们奇怪,还没有怎么砍根,大树就开始要歪倒?他们咋呼,甭砍了,甭砍了啊。棍子抡起板斧。三下,喀吧喀吧,树根的断裂声一下接着一下。棍子看见了柳树根里淌出血红的汁液,闻到浓重的血腥味,他拄着斧把歪着头看着树头,低下来又看看树根。血液?他蹲下用手沾了沾,嘬进嘴里,咸而腥涩。他笑了,抬头看远处的天,红肿的眼皮几乎遮盖了一只眼,像蒙着透出血红颜色的玻璃瓶底。棍子再次举起板斧,柳树根血流如注。鸡鸡喊着,甭砍了。姬庆友想拉棍子,棍子似乎没有看见听见,举起板斧咬牙切齿砍下去。

柳树轰然倒地,姬庆朋和鸡鸡感觉到大地在震动,耳朵里塞满了咔嚓咔嚓咔嚓咔嚓的声响。他们吓得趴到地上。棍子被猛得撅起的柳树根抛上半空,像抽去骨肉的一张皮,被风灌满吹起来,展眼之间猛摔在地上,而板斧被棍子顺势一掼,比棍子抛的还高,在半空旋转着,落下来咔嚓切进仰面躺着的棍子的脖子里。

棍子的双脚在地上拼命蹬了两蹬,又哆嗦了几下,腿伸直不动了。

丁三守在丁梅的床边,看着丁梅的身子动一下,再动一下,又动了一下。丁三盯着丁梅的手,像要抓住什么似的,把被单揪在手里,松开,再次揪住,再松开。被单皱成一个疙瘩,缓慢舒展着。丁梅长舒一口气,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我做梦了?怎么睡那么长一觉?丁梅好了。丁三喊着,丁海涛跨进来,小门被撞得来回扇了几扇,哐叽哐叽响。

看看看……姬庆朋和鸡鸡他们把头抬起来,满嘴舌头说不出话来,头发奓着,浑身汗毛倒竖,汗水像瞬间被刮净似的,皮肤起了秘密麻麻一层鸡皮疙瘩。他们像被瞬间抛起来,腿弯又像被狠狠跺了一脚,齐刷刷跪下,头啄着地。柳树根撅起老高,带起巨大的泥团。

而树坑里,一条胳膊粗的红花大蛇,盘成炕席大的一片,席底下压着数不清的金银瓷器,阳光下金碧辉煌,光彩夺目。

丁三手舞足蹈,喊着,好了好了,好——了。身子飘起来,像被收线的风筝,他飘向门外,飘出院子,飘出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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