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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猫关在兔笼里

2011-08-15曹伶文

山花 2011年16期
关键词:妮妮笼子风筝

曹伶文

猫似乎在那个路口等了他一千年,那乖乖听话,小鸟依人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怕生,仿佛他就是主人。但他遇上它,去抱它,还把它领回家,就纯属偶然了。

那是个滂沱雨夜,他做完了昨天上午就决定的一件大事后,开心得三脚两跳地跑在雨中。他一身水淋淋地跑到了建行楼下的拐角处,就看见了猫。在一辆急驰而过的车子闪过的灯光里,它蹲着,一团脏兮兮的白,像块半旧的棉絮。他往常并不喜欢猫狗鸡鸭,见到它们靠近,往往是踢上一脚做个见面礼。这一刻,可能是他太开心了,四经八脉都畅通了,心血来潮,竟一点儿也没想啥,就走近了它。仿佛是他饲养了它,很自然地去亲近它。也许,是他想起饲养了半年而死去不久的小白兔。

他躬身去抱,没有嫌它被泥浆打湿,因为他自己就够脏的了——已经五天没洗这身短袖校服了。在朦胧的路灯下,猫没有跑,要是见他就跑,说不定他会补上一脚,让它足球般滚去。

猫不嫌生,让他奇怪。抱它,它也不跑,仿佛就是等着他,要他带回家。他脑子里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会不会是猫仙?在这里等了千年的猫仙——他看过电视里的狐仙——有狐仙自然会有猫仙。它会不会变成一个善良的美女?他想起了班里的音乐委员依婷,他喜欢偷偷看着她,而自发生那件见不得人的事后,她已经不值得他着迷了。那时起,他就强迫自己把依婷从心中移走,然后再找一个人放进去。就像他在上学路上从别人的菜地里拔掉一棵香窝笋,再种一枝高高的黄花下去,看着它临风招展的样子,实在欢喜。可是,他一直没有找到这样的“一枝黄花”。于是,在心里一直暗暗保留着依婷。想到这,他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心跳加快。他下意识地看看四周,一种难为情的紧张,想掩藏一种不可泄露的私情。这半夜三更的大雨中,哪有一个过路的人?要是有人看见,他会装作没事般离开。

这猫是不是病了?他脑子里闪过这一念头。就在这念头闪过之后,更激起了他心中潜藏着的一种爱怜和勇气。他把猫小娃一样拥在怀里,怕它着凉,怕它受惊。除了温柔文静的兔,他可从没抱过狗和猫。这只猫服服帖帖地靠着,似乎还恨不得往他衣里钻。当他把它抱回家,用温水清洗过后,眼前竟是一只纯白漂亮的波斯猫,眼珠子可怜可爱,楚楚动人,根本没有一点儿病态。他心里闪过一丝甜蜜——真的是白猫仙子。

昨天上午,他还是六年级学生,还有老师管着他,但今夜,他成了流浪汉,不再受人管了。三年前,娘抛弃了他和爹,从此失踪。他不知道娘是离开了这座令他陌生的繁华小城,还是藏在这小城的某个角落。两个月前,他恨不得早该死去的爹让他如愿以偿了——爹酒醉夜归,一个人骑着偷来的半新“五羊”,飞车入江,从此不见人影——本地人都说早就滚东海喂鱼了。爷爷来电话说,让他表姨娘回老家时带他回去,这段时间就让表姨娘照顾点儿。但此刻,爷爷远在千里之外,要想管他,手也不够长。没有亲人管他了,他只有与住得邻近的表姨娘保持着若有若无的联系。表姨娘在老街开了一间只有两三个女人的洗头店。人们都说那洗头店,不洗上面,只洗下面。这样的表姨娘,自然没心思去管这个表外甥。只是他没钱用时,会到她那拿点儿(他娘在这儿的时候,是不准他来的)。以前有个爹在,还算能靠偷这偷那给他点儿零花钱——虽然他对爹只有痛恨,痛恨到爹有时候叫他夜里去做他下手,望望风,他都不愿配合。爹一没,他也开始了爹做的那一手营生。不过他只会做点小营生,去偷个破旧的不上锁的自行车,然后,搬到那早就熟悉了的收破烂的地方换点毛票。他对生计没有长远打算,人家在他背后常带着感叹和称幸说:“他爹死得还算清爽,用不着他来料理丧葬费。”

当他昨天上午第二节课间,愤然离开教室时。他首先称幸的是,天下再没人管他了,从此更自由了。随后,他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像火山爆发。这念头并非是气球突然充了气,而是潜伏已久,只是一直未找到突破口。

——他决定报复她!

四年前,他来这里插班。一年前,她接手了他的班级,成了他的班主任。一开始,她就对他另眼相看。有一天,她对这个老是几天不洗衣,不洗澡,一身脏乎乎的男孩说:“你是不是从外星来的?你的星球没有水?”顿时,全班哄堂大笑。再过几天,他的脸被同桌不小心弄了点墨水,他一擦就花了半边脸。他自己看不到,也没跟同学计较。她走过来竟然说:“靠近你,就像靠近一头猪。你能不能干净点,这可是教室。”全班哄又是哗然一片。

她除了在学校上课,假日里,还在家里上课。全班50个同学,就他一个算不得是她的课外学生。条件就是每人每月付给她300元。于是,开学时按身高坐在第四桌的他,两个星期后,就独自坐到了最后的角落,伴着扫帚簸箕,还有一个与他坐着时一样高的垃圾筒。再后来,当他的作业或是试卷出现大红叉叉时,他听到最多的一句话就是:“叫你星期六日来补课,你就是不来,瞧,瞧瞧,傻瓜都会,就你不会。你还是留过一年了的呢?”然后,她把本子或试卷一甩,再补上一句:“你不会,我也懒得教你了,谁叫你不来补课。再转次学,留个级吧!”

昨天第二节课中,在他边上,突然有人偷偷放了个臭屁,一小圈的人都掩鼻骂人,骂谁“放屁虫,放屁虫”,骂谁“黄鼠狼屁臭三间”。你指我,我指你,闹哄哄开了。她远远地站在黑板前,正声泪俱下地讲着《卖火柴的小女孩》,一听下边骚动,勃然大怒:“李盟盟,你真是大流氓,要放屁去外边放。”

他愕然,明明不是自己放的,老师为何不问青红皂白,就认定他。这分明是歧视,就像书上说的富人对穷人的歧视,就像美国白人对黑人的歧视。而今天一早,他就心事重重,想起了三年前的今天娘抛弃了他。记着了这个日子,哪有心读书?这个时候真是不知悲从何来。他突然把桌上的书全部抓起,炸弹一样扔向讲台,同时眼泪横飞,大喊:“你他妈的大流氓,你才是。我不读你妈的书又怎样?你这个混蛋老师!”

这一吼,如崩惊雷,震得所有人目瞪口呆。他又从桌下抽出书包,狠狠地撕了几下书,见没法一下子全撕烂,就一古脑儿地往窗外扔。然后,甩甩手,哭泣着,嘟囔着,说着自己也不知道的语言走出了教室。那一刻,没有一个人追他,也没有一个人喊他。

当他走近校门时,整个校园像一片坟场,静得可怕。他觉得眼泪真是不争气,让他的英雄行为大打折扣。于是,冷冷一笑,昂首挺胸,头也不回地出了校门。

这当儿,第一感觉就是天高远了,明朗了。第一念头就是没人管他了,轻松得如有了翅膀。也就在瞬息间,他觉得没一个人出来挽留他,很是没面子,于是,狠狠一想:报复她!一定要报复她!

他首先看到校外车场上停着那辆红色的“POLO”,是她的。他恨不得冲上去就砸了它。但他手上没有可砸的东西,地上也没有。于是,狠狠一脚踢了过去。然而,他的力气毕竟太小,车轮子也没移一下,倒是仅仅一脚就让自己痛了。他提着脚,跳了几下,对着车子嘀咕:“他妈的,你瞧着。非砸了你不可。”

现在,就是这个雨夜,他实现了这个誓言。就在两小时之前,他找到了班主任的家,在她楼下找到了那辆车子,在哗哗雨声中,他用两块破砖砸碎了前面的挡风玻璃。随后,在车子“呜哇呜哇”的报警声中,猫一样遁去。

他三脚两跳地跑在街上,开始还怕警报声引得人来追他。可是,没命般逃了五分钟后,发现一切如常。整座城仿佛一个大湖,他刚才所做的事,只是一缕柳絮儿落在湖面上。在夜色里,他甩着一头雨水,想到自己做了这样轰轰烈烈的大事,竟无人搭理,觉得没劲,决定把事情做得更大。他想到了班主任放在幼儿班里的女儿。要是让她的女儿丢掉,那又会有怎样的感受呢?自己五六岁的时候,最怕的就是走丢,一瞬间两眼无亲人,叫爹,爹不应,喊娘,娘不理。那种恐慌最叫人难以接受,比杀了自己还折磨人。那个时候,好多夜里就是被这类噩梦惊醒。想到让这个混蛋老师与她的女儿体验这种感受,他开心极了,吹起口哨来。

雨点仿佛为他庆贺,庆贺他心头压了好久的石块终于搬走,也庆贺他想到了报复的好法子。他好想像大大庆贺一件开心事一样,去喝瓶酒。但他没去,他痛恨酒拐走了他的爹。他痛恨爹,就是爹太爱喝酒。

就在他一边痛恨酒,一边开心地想着混蛋老师的女儿丢掉时,他走到了建行楼下。

早晨,外面已经雨止。出租房里,他睁开了眼,首先看到的,是蹲在床头的白猫几乎挨着了他的脸,迎着他,轻轻咪了一声,仿佛与他打招呼。他感觉舒服极了,早晨一醒来就有声音招呼他了。他已经想不起,有多少日子在冷清中醒来,在冷清中独自上学,没人关注他,有没有吃早饭也没人搭理。虽然前些日子里从下水道来了只小老鼠,看着挺有趣,可毕竟是名声极其糟糕的老鼠,不好为伍。他至多只能把小老鼠当玩具,不能成为可以相拥的朋友。而现在这只可爱的白猫能关注他,就不同了,让他觉得日子明亮了,热闹了,可爱了,有滋有味了。

他想到猫要吃东西,一骨碌下了床,撩起昨夜挂在墙边的湿衣裤。衣裤并没有全干,他还是继续穿上。猫儿要吃什么呢?鱼。行,以后就钓鱼给它吃。可转念一想,这哪有河塘?不像老家有的是溪坑,有的是小鱼。这里一寸土,一寸金,以前即使有河塘也早被填成屋基了。人们恨不得把自己的脑门也填上土,再卖掉呢。所以,下大一点的雨,小城到处是积水。这不,昨夜的雨,自己门口的水就漫了脚背。学校门口一定得大鱼背小鱼,小鱼背虾米,虾米背蚂蚁才能进去了。要钓鱼就得到江边去。可江边他是再也不想去的了,因为爹死在那里,连个尸体也被湍急的江水冲进海了。他痛恨江水,但更痛恨爹。

当他看到桌子上那个已经空空的绿色塑料兔笼时,马上想起刚死去不久的白兔,也想到了青草萝卜。

这一会儿,他竟然产生了一个奇怪的念头。“我要改变你,小猫咪。”他调皮而激动地——仿佛是发现了外星人——对猫说,“我要让你从此学兔子,要你成为猫仙子。猫仙子可是只吃青草白菜萝卜,而不吃鱼肉的呵。”

猫看着他不说话,不吱声。

“你不同意?嘿,你不同意也不行。你得听我的了。”他抚摸了一下它的头。

猫温柔地咪了一声,仿佛是同意了。

“那好,小猫咪,我得给你取一个名字。”他盯着猫的眼睛,看了一会,用手触了一下那几根胡子,笑了,“你得乖乖的,但我不能叫你乖乖。因为我的兔子就叫乖乖,它死了。这是个不吉利的名字。你呢呢呢呢的叫。好,我就叫你妮妮。你比天下所有的猫都可爱。”

忽然,他大骂一句:“他娘的,我怎么可以叫你妮妮呢?”他想起了那个混蛋老师的女儿就叫妮妮。“可又叫你什么呢?嘿,我叫你吚吚吧。”他为自己的决定笑了。

他本想抱着吚吚去早餐店,但知道吚吚肯定是走丢的,若遇上它的主人,会被主人认回去。于是,他把吚吚关在家里,告诉它要去给它买早餐,就锁上门窗走了。在早餐店里,他买了两个肉包吃了,给吚吚带回三个白菜萝卜馅的菜包。

一进家门,吚吚就亲热地缠上来。他蹲下,把一个菜包掰开来,一边唤着“吚吚,吚吚”。真没想到,吚吚不嫌弃,真的吃起萝卜白菜来。不过,吚吚吃得并不开心,只是一小口一小口的,很做作。他想,这吃相,那么文雅,说是照猫画虎,这猫哪有虎的气势,不如说照猫画兔呢。

唤着“吚吚吚吚”,他又想起了那个“妮妮”的名字。他记起了要做的大事,只有让混蛋老师的妮妮丢掉,才能解心头之恨。比起丢掉她,昨夜砸的车玻璃就是小菜一碟了,即使炸掉她的房子也没劲。一想到妮妮如果丢掉了,找不着爹娘了,一定害怕得要命,一定哭得声音也嘶哑了。他笑了。

他想起了三年前,娘丢掉他时,他就这样哭过。那是一个死静的清晨,爹一夜未回。他醒来,娘已经不在,留在他床边的是一张纸条:“盟盟,娘走了,你不用找。”那一刻,他感觉身上被抽了一条筋,全都空荡荡的,仿佛房子也不存在了,自己在天空中一根羽毛似地飘。

想起这,他难过极了。他告诉自己要坚强,告诉自己一切都无所谓,没有爹娘,照样得活下去。可眼泪还是出来了。

——就是要她和她女儿都有这种感觉。

他不想让吚吚在他行动时出点什么差错,就把它锁在了家里。上午,他去学校边上转了一圈,一心琢磨着幼儿班里的妮妮。中午,他回到家,给了吚吚一个菜包。下午又去校园外转悠了。

可就在下午放学之后,他开开心心地哼着“就像老鼠爱大米”回到家时,一件比丢掉混蛋老师的女儿更重要的事发生了,气得他摔罐子砸碗地吓唬猫。猫竟然把跑进房子里的那只小老鼠咬死了。

这只小老鼠陪他多日了。它从下水道进来,开始是在夜里,后来大白天也来。它时常在他面前耀武扬威,挤眉弄眼,跳秧歌舞。他第一眼见到它时,很是讨厌,这贼眉贼眼的,尤其是那根难看得要命的尾巴让他恶心。但简陋得徒有四壁的房间能有什么让它来破坏的呢?这只老鼠不怕他,几乎天天光临,把这房当作自己的家了。他看着它时,它还会叽叽作响。他觉得有趣,欣赏它目中无人,胆大包天,也就没跟它的突然到访计较什么了。也许它做了坏事,为了逃避这人人喊打的世界,才躲到这里来。那就让这房子成为它临时的避难所,让它来这里小歇片刻也好。这么一想,他自豪得很,觉得自己保护了一个小生命。这间出租房也不再是他一个人住,而是有只鼠与他分享了,还是他为它提供的免费住所。

可就是这样一只寻求他庇护,能让他开心,消遣寂寞的小老鼠,竟然在他的地盘上出事了——它死在洞开的地漏边上,周边点点鲜血。他几乎发疯,虽然始终没闪过去抱抱小老鼠的念头,总觉得与它之间有什么不能相触的隔阂,可是此刻,还是难以接受这个现实,难以宽恕猫的越权行为。

他一把揪住猫颈,喊道:“这是我的家,你他娘的,不给我面子,竟敢这样待我的客人!你竟敢处死它!太猖狂了,你以为你是老虎啊,你只是一只兔子。”就在他准备把猫摔向墙壁的时候,听到了猫绝望的哀叫,看到了它惊恐的眼神,那失魂落魄的可怜相,让他心软,手软。

“谁叫你抢了我的权力?要处死它,也轮不到你。小心有一天我也处死你,你这只死猫。”他嘀咕着,“我要你从此不跟鼠为仇,从此不沾鼠的边。我就是要你成为一只兔子,而不是猫。”

这时,他的目光落在了那个兔笼上,把猫一把塞了进去,关上了笼门。

就在他把猫关进兔笼里的一个小时前,他守在放学的路上,兴奋地等着放学,等着他班里的音乐课代表。那个聪明美丽的音乐课代表一定会在那条路上经过,一定会在那个路口出现,这是他非常清楚的。这个时候,他家里的吚吚也正守在没了地漏的下水道边,盯着那个敞开的洞口。

那个叫依婷的音乐课代表仿佛赴约地出现在他面前,她比班里的同学长得高,长得漂亮,五月的桃子一样接近成熟。她被老师们暗地里称为校花,与那个电视剧里的依婷一样有趣可爱。她一直坐在教室的中间位子,特别显眼。老师随时可以欣赏到她,可以缓解上课的疲劳。

“我想叫你办件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他走上去神秘而紧张地说,“你如果让别人知道我跟你说的事,我就把你那件事说了。”她惊讶他的出现与走近,一时不知所措,虽然他比她矮了一些。

她脸红了,拿眼瞅了瞅四周,显出不安与慌张。路上有别班的同学经过。“什么事?我们到公园里说。”她不想让别人知道与他说过话。因为班主任曾经警告过全班同学:“谁若与李盟盟说话,说一次,评文明队员时减十分。”她要是不因为那件事而顾忌他,早就躲得远远的,免得有人发现与他接近过。

那个公园靠近小山,有点偏僻,比较幽静,背着西落的太阳,此时有点幽暗。在这临近晚饭的时间里,公园并不属于这些读书的孩子。

“你在明天中午放学时,把张老师的女儿妮妮叫出来,带到校门外。”

“你干么?”

“不关你的事,你只要带她出校门,不让张老师知道就是了。”

“可是,可是……”她紧张得很。

“没有可是的。你自己想办法骗过幼儿班的老师,领她出来交给我就是。”

“我怕,我怕……”她害怕做坏事。她只是以为他要打妮妮,作为报复。如果知道他要把妮妮骗走,让妮妮在张老师眼前失踪,她一定会吓得流尿——他这样猜测。

“你怕。我知道你怕。可是那件事,我说出来,你就不怕吗?”

“不,不。你不能说。我听你的。”她紧张通红的脸,一瞬间就白了。因为她对班主任老师的怕,远没有那件事被公开可怕。

也就在这个时候,在他的家里,吚吚抓住了钻出下水道的小老鼠。

虽然,依婷的那件事,他从来没跟别人提过,但在脑子里却重演了十八回。

那是一个多月前的星期天上午,天气十分闷热,他鬼迷心窍地来到了学校。校园十分安静,他本想撬进办公室拿回前几天被班主任没收的溜溜球。可是,音乐教室里不时有琴声飘来,他原以为星期天学校不会有人。这下,他不敢直接去撬办公室了,就轻步来到音乐教室的窗外。琴声没了,门窗关着,窗帘拉上了。难道里面的人发现了他的到来?他不敢弄出响动,悄悄地寻找各个窗帘的缝隙。终于,他找到了一小块拇指大的透明点。他看到了音乐老师和依婷在一起,再没有别人。那个年轻的男老师与她单独在一起,不是上课时间,能有什么事呢?这引起了他的好奇。

很快,有事了,一个令他不敢相信的事情发生了。老师把依婷抱住,亲她的嘴——他想起了依婷的两片唇就像两片柳叶。她没有反抗。没一会儿,她就被脱下了连衣裙的校服。随后,一幕令他紧张得气闷的事上演了。这情景中,他几次让自己替代了音乐老师。回想这情景,除了兴奋,新鲜,刺激,他的内心里也有尴尬和说不出的矛盾。他坐在教室里入神地看着依婷的后脑勺时,很不想有这事发生过;但在看不到她的时间里,还是有滋有味地回想这一幕。而回想往往在入睡前,有时还带进梦中。有一次,梦醒时,他竟发现自己的手在短裤里,一片黏乎乎的,着实吓了一跳。但他在科学课上知道,这是一个小男孩健康成长,成熟的表现,于是,他为自己是一个男子汉了而骄傲。

他本不想威胁依婷,因为心里喜欢她。她的歌声好听,她的眉也像两片柳叶一样好看。她的脸蛋漂亮。那酒窝是在左边,右边没有,不像别的美女两边都有,这让他十分好奇,觉得尤其神秘可爱。

但这回要实现自己的报复,只有靠她了。因为他看到班主任每天派她去幼儿班接妮妮到教师的食堂吃午饭,饭后,再让她把妮妮送回去,所以,幼儿班老师一定很信任她,妮妮也信任她。

他都想好怎么骗走妮妮了。当依婷领她出校门后,他会跟妮妮说,带她去玩具店,是她娘决定的。要她买个洋娃娃,让同学们写一篇洋娃娃的作文。写完作文后,这洋娃娃就属于她了,所以要她去挑自己喜欢的。然后,他会在离校最近的玩具店里转悠一下,再说另一个玩具店有更漂亮的,就领她往远的玩具店走……要是她喜欢上了哪个洋娃娃,他就会说自己家里就有个一模一样的,用不着掏钱,就可以送给她。他相信,这样就可以把她骗到家里了。

骗到家以后,再怎么办——他兴奋地想着——那就像电视上,用毛巾塞了她的嘴,用绳子捆了她的身,不准她喊,不准她跑。再怎么样?让她死?不,他不想让她死。对,就打个电话,让她的混蛋娘出钱,就放了她?他想起了语文书上曾记着混蛋老师的电话,可是语文书那天被他扔掉了。没事,他想,找个同学问一下就行了。那得让她出多少钱?一万?不。让她出十万,二十万。让她把全班同学补课的钱全部拿出来——他心里计算了一下:一个月300元,一学期4个月多,每人就是1200元多,全班就是6万元多。对,就得让她出十万,二十万。

那拿到钱了,又怎么办?当然放了她,自己回老家去。这时,他又想起了娘,想起了娘失踪前不久给他买的一双溜冰鞋。要是娘在,那有多好啊!他相信有了这钱,一定让娘离开表姨娘那半明半暗的红色灯光,不再像老鼠一样灰不溜秋地活着,一定回到老家鲜鲜亮亮地抬起头来……

他决定惩罚猫的夺权行为,因为把它关在兔笼里并不解气。晚饭时,他只给兔笼里放了生萝卜生白菜,而不是早上买来的最后一个菜包。

可是,吚吚看着生萝卜生白菜,不吃也不叫唤。它用无奈的眼神看着他,一副无辜而委屈的样子。他不理它,想睡觉。他躺在床上琢磨着明天的计划,觉得计划完美无缺了,可就是兴奋得睡不着。他起来看着猫,与猫说着话。

“我就是要改变你,改变你的本性,让你不再与鼠过不去。让你成为动画片里的“汤姆”,与鼠为伴,与鼠做游戏。让你成为兔子一样善良,一样乖的动物。我知道你很乖,可就是不能让你再咬鼠。我不能容忍你在我家里咬死那胆大包天的鼠,你可以在大街上咬死一只人人喊打的鼠,哪怕是咬死一个人,但在我的家里,得我说了算。我家里的鼠,我不喊打,你就不能打。”他忽然想起什么,嘴角一笑,“噢,你是以为我喜欢一只鼠,你吃醋了,你就把它杀死。哈哈,你也真小心眼。我怎么会喜欢一只鼠呢?我即使喜欢鼠,我也不会去抱它。”

他想起了娘,想起了表姨娘,也想起了爹。他看见猫仿佛也羞涩地笑了。多美的一只猫啊!要是依婷就是这猫,那该多好!

他想抱它到床上一块睡。可又担心自己睡着了,吚吚会因为他的责备与惩罚而逃走。

如果吚吚真的是因为他喜欢鼠而杀死鼠,应该原谅它。这样一想,他又觉得有些对不起吚吚了,可他还是决定,晚上就是把它关到笼子里。过些天,与混蛋老师的恩怨解决了,钱拿到了,就带它回老家,带它钓鱼,让它吃上新鲜的鱼。

他想睡觉了,但它对着兔笼子又说了一阵——

“你乖,我就带你回家。别人把你抛弃在雨夜的街头,我不。我会永远把你带在身边,三天两头给你洗澡,给你吃萝卜白菜。哦,那时我会给你吃煮熟的萝卜白菜,但今晚不能……”

他觉得自己的生活与前阵子不同了。前阵子没人可以听他说话,没人与他作伴,现在有只漂亮的猫,不,是猫仙子听他说话,还会用动人的、不可捉摸的眼神看着他。这是多快乐的事啊!

他忽然又想起明天的计划,就梳理一下计划,看其中有没有纰漏,还得准备点什么?他想了十几遍,觉得确实天衣无缝了。

他在床上躺下,已经夜半,外面马路上的嘈杂已经消失,偶尔有车子奔跑的声音,有时,也会有一两声喇叭的尖叫。但他就是睡不着,这时,他想起了明天得穿上今年那套新做的干净的校服。

清晨,吚吚温柔地叫唤,催他醒来了。

他想起刚读书时的每个早晨,娘也是这样叫唤他起床去上学的。他躺在床上,侧着身子,感激地看着笼子里的吚吚。顿时,他觉得自己并没有被世界遗忘,至少,眼前的吚吚还惦记着他。

他赶紧下床,看看笼子。笼里的萝卜白菜依旧。也许是猫一时难以改变本性,那就慢慢来吧。他取出了萝卜白菜,把昨天剩下的冷菜包,塞了进去。

他洗漱之后,穿上昨夜准备好的校服,要去做生命中的大事了。他在出门之前,又想了想,还有什么需要做的小事呢?他想到了猫。于是,去早餐店里买了三个菜包,全放进笼子里,再放进一碗水,这才放心地出门了。

街上梧桐已成荫,南方初夏的天气,半上午就热得要脱掉所有的衣服,那些在街上蹬黄包车的车夫,都恨不得剥下一层皮。

他坐在校门对面不远处的公交车亭里——那里已经搭成三米长的雨棚,棚下有张候车的长椅。他就在那里等着中午放学。

他盯着校门看,发现那边的气氛有些不对,校门紧闭。不像往常校门半开也没人搭理。今天一有人进出,总有个穿了警服(保安服)的大汉,过来把校门再关紧。这个大汉,这个穿警服的人,从前不曾见过,难道就是今天才出现的?难道学校已经知道他要来拐走一个人?难道是那个死依婷向歪头校长报告了?

这一想,他慌了神,警惕地看了看四周。他知道,自己是在做一件犯罪的事,是要蹲班房的。可是,他想到爹的朋友,有好几个打架、盗窃的,抓住了也没关几天就放出来了。自己是小孩一个,又不是杀人放火,能关几天?他又想到,就是砸了老师的车,也没见人来抓他。于是,他又放松了。

街上的一切都不见异常,来去的人,来去的车,自顾自地来去,并没有特别注意他。他弄不清学校出了什么事。校园里也没一个人出来找他,他相信自己并没引起学校的注意,也相信依婷不会出卖他。于是,他耐心地等着依婷出来,问个清楚。

放午学了,他紧张地等着目标出现,准备的每一句话都提到了嗓子眼。可是,等到回家吃午饭的同学(全校只有五十多个)都走光了,也不见依婷——他虽然知道依婷是在学校吃饭的。等到午读快开始了,也不见依婷出来。他想依婷肯定在躲避他,虽然她不敢出卖他。他想进校园找她,但觉得自己是自愿离开教室的,再走进教室,让同学误会他要再来读书,那是很没面子的事。

当他等来依婷时,已经下午放学后了。她领他来到公园,给他带来了一个不好的消息。

“早晨集会时,校长说,近来全国很多学校和幼儿园都有人闯入,杀死学生。学校的安全形势很不好,现在,全国的学校都配了保安,防止外人进入,也防止学生无故外出。我想我是不能把妮妮带出来的了。这真的不是我不帮你,真的。你想想别的办法,我帮得上一定帮。”她的话容不得置疑,他相信她的那件事不可能让她轻易忘记,但他没有为难她,也没要挟她。

“你可不能把那件事跟别人说。你要做别的,我一定听你的。”

他一句话也没说,陷入了无望。他的沉默,比小山,比公园更真切,叫人感觉不自在。

“你准备对张老师的女儿做什么?”她小心而关切地问。

“报复。”他嘴巴强硬地坚持,“把她卖掉。”

他本以为她会吃惊,因为说出这样的话来,自己都吃惊了。然而,她却自在得仿佛只是听说他要卖掉一只兔子一样。这回轮到他发呆了,搞不清她心里在想什么。

“那我帮你想想办法。”

他惊讶得更是瞪大了眼睛,看着她。真的,很漂亮的女生。怪不得音乐老师会对她下手。他暗暗想着,对音乐老师的痛恨油然而生。

“张老师叫我星期天带她女儿来这里放风筝。”

他没有为今天未完成计划而沮丧,依然对新的计划充满信心。离星期日还有两天,他要在这两天里把新的计划准备周全。

他决定做一个漂亮的风筝去引诱妮妮。在依婷的帮助下,一定能在几分钟内与妮妮混熟,让她信任,不再对他陌生而戒备。当他的风筝飞高时,弄断风筝线,让依婷去追风筝,留下他与妮妮两个人,他就可以把妮妮骗到家里来。他想好每一个细节,每一句该说的话。他一定把风筝做得比她买的还漂亮,飞得更高更远。他要做一只蝴蝶风筝。

星期六,他做好了风筝,折叠桌般大的蝴蝶风筝就摆在地上了。猫好奇地看着那只漂亮的蝴蝶,在笼子里不安地叫起来,还拼命地往笼门外伸爪子去弄那个插销。他听得出,这不是对蝴蝶风筝的赞赏,而是不满,还从它的眼神看出对他的鄙视。

他要说服吚吚去实现自己的计划,于是,坐下来对着吚吚唠叨起来。

“我能不报复吗?我现在书都没得读了。这一切都是这个混蛋老师造成的,她必须得为自己的过错负责,必须承受痛苦。谁叫她那么看不起我?谁叫她对我那么不公平?让她尝尝失去女儿的滋味,让她的女儿尝尝没有爹娘的滋味。吚吚,你不知道我吃过多少苦,你不知道人世间有多苦?我八岁跟爹娘来到这里。九岁时娘不见了,大人们都在闲言,说她是跟别的男人跑了。爹向来对家里啥都不管,说是来到这里打工,却三天两头喝得死醉。虽然他帮人家做打手赚点钱。有时半夜三更去偷人家门前的铁树,然后卖到园林里;还偷自行车、电瓶车、摩托车,有时他还从我娘口袋里拿钱。我恨不得爹早死,他现在终于死了,可我却成了孤儿。我也要她的女儿尝尝做孤儿的滋味。我还要她把从同学们身上赚去的不义之财全部吐出来。这样,我就可以带你回我山清水秀的老家去。到那时,我不用钓鱼,你也可以吃到活蹦乱跳的小鱼。你可别看这里的人书读得多,但没一个好东西,都自私得要命。如果要他们拔根脚毛救人,他们都会讨价还价到进了火葬场才开心。那年,我刚来这里插班,那个歪头斜眼的校长非要我娘付3000元的借读费不可。他说,规定一学期最少300元,一年就是600元,说我还得在这里读完五年,所以得付3000元。还说这是看在我们打工的份上,才收3000元的。你想想,我娘哪有这么多钱?经过我娘三番五次来学校找这个歪头斜眼后,最终,他总算开恩了,允许我娘分期付款,每学期付一次,每次300元。我开始还以为,我做的摸底试卷题全对,感动了歪头校长呢。可后来,我听大人们说闲话,却是歪头校长来我娘店里洗了三夜的头。你不知道我那老家的人多慷慨,虽然他们没读过书。但西家杀猪,会炒一盆猪耳朵送我;东家宰羊,会送我一块羊肉吃。谁家地里挖薯了,我家没有,就随便可以去要一些;谁家锅里爆豆了,我也可以抓一把。唉,你说我老家的人多善良!”

可不管他在笼子前说了这里人多少坏话,诉了多少的苦,吚吚就是不能安静下来。

不能让吚吚安静,他也不安。他不能理解它的心事,以为它在笼子里闷了,就决定放它出来。可是,他一出来就朝着风筝扑,并且死命地用爪子撕,仿佛有仇似的。他大吃一惊,难道它又吃醋了?以为他喜欢上风筝,而不喜欢它了。以为他有闲情逸致放风筝,却把它关在兔笼里,独守空门。

他本想踢猫一脚,教训它破坏了他辛辛苦苦做成的风筝。可想到是自己放它出来的,就由它任性一阵,看它撕完后,再做什么。

猫撕过一阵蝴蝶后,仿佛是累了,就在破纸上蹲下,看着他,眼神里仿佛是嘲笑。这富有挑衅性的行为,让他哭笑不得。然而,他没有生更大的气,因为它发完脾气后,并没有逃离。

猫的行为,并没有阻止他第二天的计划。他想,即使不能用自己做的风筝,明天买一个比它们更大更漂亮的风筝就行了。

于是,他准备把猫再次关进笼子,没想到,它竟从手上蹦起,窜到桌子上,叼起了一根生萝卜,然后,钻进了笼子。

他又一次惊讶之极。

这是不是一种妥协,一种交易。要他放弃这个风筝,而它愿意改吃生萝卜。他真有点儿怀疑眼前的是不是猫精,也许,真是猫仙。

想到半夜,他也无法给自己找到信服的理由,就迷迷糊糊地入睡了。

在月光底下,他看见自己的蝴蝶飞得老高,还在不断地高飞,向着圆圆的月亮飞去。而他身边坐着一位白衣女子,那女子对着他笑,不说话。他觉得那脸孔很熟悉,很温柔,很亲切,可想不起来。这时一个小女孩走过来,说他风筝飞不高,永远落在地上,像只癞蛤蟆。说着,她就不断地踩那蝴蝶的影子,说要把这风筝踩出一身疙瘩来。就在她踩着风筝的影子时,天上的风筝渐渐落下来,最后翻个跟头就掉在地上了。他气得冲了上去,揪起小女孩的身子,一举就是月亮一样高,他狠狠地把她往下甩。他说:“我也把你甩成癞蛤蟆。”然而,就在小女孩哇哇大哭,叶子一样翻腾着往下坠落时,他也惊呆了,眼看她就要被摔成一片肉酱……他尖叫着,后悔自己的鲁莽,赶紧伸出手去——就在此时,坐在边上的白衣女子一声惊呼,其声音极其熟悉——哦,是娘,是他的娘!她像仙女一样飞起,把小女孩在半空中托住——

他为自己的杀人行为惊出一身冷汗,一定神,手已经把盖在肚上的被单掀开了。原是一个梦。

好一个晴朗的星期天,他又是在猫的叫唤中醒来。他想起自己夜里做了一个梦,但想不出具体的梦境了,甚至想不起梦中有娘出现了——只觉得自己做过一个梦而已。无论怎样去琢磨,去追寻这个梦境,都毫无影踪。要努力追回已经完全忘却的梦,是一件非常痛苦的事。最后,只有不了了之。于是,他起身下床,准备完成今天的大事。

他戴了副大人的墨镜,提着兔笼,吃过早餐,去文具店里买了一个最大的绿蝴蝶风筝,就往小山边的公园走去。那蝴蝶风筝没有他昨天做得大,但比他做得好看。他本不想带猫出来,还是怕它以前的主人遇到它。可一想到,它会吃生萝卜了,就不再是只猫,而是只兔子了,那它从前的主人休想再来认走它。

一路上,没人去注意他的笼子与猫。即使有人看了一眼,也以为那是只兔子。他为没人注意,没有人来纠缠而心安。太阳近半天高了,他在山边的草坪上坐下,把猫笼放在身边。不一会儿,依婷果然领着妮妮来了。妮妮的手中拿了个小小的红蜻蜓风筝。

他与依婷装作偶然相遇,招呼一声,就各自忙碌起来。但他们挨得很近,依婷放不成妮妮的风筝,就让妮妮招呼他过去帮忙。不一会儿,他们就相熟了。

妮妮看着盟盟的风筝飞得高,很是羡慕,而自己的红蜻蜓在头上待不上半分钟,翻几下就掉下,很是没劲。于是,她干脆不理红蜻蜓了,让依婷一个人去忙乎,去折腾,就蹲在一边看着空中的绿蝴蝶。可是太阳在绿蝴蝶的背后,让她难以睁着眼睛看。他就把墨镜借给她。

不一会儿,她就对空中的风筝没兴趣了,而是对草地上的那个兔笼子产生了好奇心。她发现了笼子里的秘密,那一团白色的小家伙不是兔子,很像一只猫。当它吃起笼边的青草时,她为这个发现惊叫起来,让依婷也过来看个究竟。

他并不愿意有人发现这个秘密,也不愿她对猫产生兴趣。虽然这个时候,他闪过一念,就拿吚吚做文章,说自己家里还有一只同样的猫,可以送给她,哄她到家里拿,让她从此在她娘的眼里失踪。可是,他不愿吚吚成为同谋——他知道自己在做一件坏事,不能让吚吚被这件事玷污。

他有些不安起来,怎么办?剪断风筝,让依婷去追。然后,就对妮妮说自己家里还有一只同样的风筝,让她跟自己去拿。这样,计划中的事就能按设想的去做了。可是,妮妮现在对风筝没有兴趣了。怎么才能哄她去?总不能强迫她,硬拉走她。这光天化日之下,怎么做才能不让大人起疑心?

他心事重重,牵着空中的风筝,心却纠缠在地上的事。他为自己设想不周而沮丧。要是早就想到可以采取强硬的措施,那就应该准备一条麻袋,像电视里的绑架案一样。他相信自己有力气把这个五岁小女孩的嘴巴堵上,塞进麻袋,然后,除了自己和依婷知,神不觉鬼不知地扛走。

就在他焦急的时候,妮妮忽然发现了地上绿蝴蝶的影子——背后的大太阳正把风筝的影子投到草坪上,并在他们身边转悠。她跳起来,叫起来:“我要踩着天上的风筝了,我要踩着天上的风筝了。”

他一激灵,心想事情有转机了,妮妮的兴趣又回到风筝了。他要逗她,让她爱上这只风筝,让她对这只风筝产生占有的欲望。

“妮妮喜欢什么样的风筝?”

“蝴蝶的,花蝴蝶的。不,不是。我最喜欢航天飞机样的风筝了。”

“哦,哥哥家里就有一只航天飞机样的风筝。”

“我要很大很大的。”

“哥哥家里的那只航天飞机风筝,就是很大很大的。你要不要?”

“要。我要。我要……”

“那好——你跟着我去家里取。”

“好啊,好啊,我要有航天飞机了,要有航天飞机了……”那小女孩兴奋地叫着,却突然又冲着地上的影子叫起来:“你的风筝飞不高,永远落在地上,你看它多像只癞蛤蟆。”说着,她就不断地去踩那风筝的影子,她还说要把这风筝踩出一身疙瘩来。

这情景,这声音,突然让他为自己的计划感到恐慌了。感觉她踩着的就是自己。他魂不守舍,情不自禁地往四边上扫视——他不想在娘心中留下坏印象——可四周没有娘的影子。他无比忧伤地落下两滴眼泪,湿湿的眼睛又朝兔笼里看去,那只白猫正用说不清的眼神瞪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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