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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相约(外一篇)

2011-08-15车槿山

西部 2011年17期
关键词:墓地巴黎日本

车槿山

前些天,一个女孩儿告诉我,有人和她定了一个约会,地点是拉雪兹神父墓地。我当时听了就感觉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过后甚至有点悠哉悠哉、辗转反侧了。在一个墓地约会,而且是名闻遐迩的拉雪兹神父墓地,这是什么精神?双双漫步在青松翠柏之间,登坟头以舒啸,临墓碑而赋诗,兼谈生与死、爱与恨、形而上与形而下、有限与无限等平时一碰就难免发酸的高深学问,那该多么惬意!哪怕当下死掉,也死得其所,死有葬身之地而无憾了。

当然,法语中说的约会也就是见个面的意思,和我们以为的幽会并不相同,但不论什么性质的约会,只要以墓地为背景,成果必定灿烂辉煌!世事之难,大约莫过于借钱。谁要是想占点儿便宜又怕碰钉子,那就不妨拉一个百万富翁或千万富婆到墓地去转上一圈儿。当价值百万的他或价值千万的她面对座座荒坟而立时,自然会想起“终朝只恨聚无多,及到多时眼闭了”之类的教诲,开起支票来肯定是一挥而就,也许还会多添几个零呢。不过我自己也惭愧得很,来巴黎后整日忙于和各种各样的人见面,但地点总是咖啡馆、图书馆、博物馆等带盖儿的建筑物,真是可惜了那些在巴黎地图上万古长青的墓地,不然该生出多少活见鬼的故事啊!如果再添油加醋撒胡椒放味精炒成小说,现在可能已经赚了不少稿费了。

两年前,法国某文化机构组织了一次短篇小说竞赛,其中的一篇作品就是多亏了墓地而高挂榜首:一个中年女士,孤独无聊,突发奇想,决定结交一个“死友”。她来到一片墓地,经过反复的观察与思考,相中了一座从形式到内容都无可挑剔的坟头,从此天天带一束菊花来这儿祭奠,一边寄托或真或假的哀思,一边展开无穷无尽的想象。不幸有一天她撞上了死者的妻子,寡妇原来就怀疑老头子生前不正经,这下可抓住把柄了。我们那位自作多情的女士当然有口难辩,就是跳到塞纳河也洗不清了,尽管塞纳河比黄河要干净得多。好在寡妇还算开明,再说人都死了又有什么可计较的,又不是抢遗产,所以她也没怎么惹是生非,最后两人反而还成了朋友,一起来扫墓了。结果这个本来只想交“死友”的女士,却意外地攀上了一个“活友”,而那个生前未必碰上了桃花运的先生,死后倒真的做了一个风流鬼,九泉下若有知,该心满意足了,我保证他绝不会死而复生的。

墓地真奇妙!终于,我也下了决心,牺牲了一个星期日,来到久闻其名、未识其面的拉雪兹神父墓地。据说,当初此墓地开张时,顾客寥寥,生意清淡,巴黎市政当局大呼赔本。后来一个智囊团成员想出了一个鬼点子,搞了一次热热闹闹的迁坟运动,从哪儿弄来了一大堆谁也不知是真是假的古代名人尸骸,敲着鼓,吹着号,招摇撞骗地穿过市中心,把这些陈年老骨重新埋入拉雪兹神父墓地。当然,下葬仪式上,红巾翠袖温扑英雄泪的场景也是不能省的。市政当局的这招儿,大概就是古时所谓的“借尸还魂”,今天则应该叫作“追求名鬼效应”,它在政治、经济、文化等诸领域从来都很灵验,这次也果然厉害。从此这片墓地就成了圣地,不断引来大批的死人,现在又开始引来大批的活人了,其中包括精神错乱者、神秘主义者、偶像崇拜者、隐私窥探者、野猫救济者、拉(雪兹神父墓地)学研究者……总之,这儿人真多,远远超过了我的想象。幸亏墓地宽阔,占地四十余公顷,且坟头千姿百态,墓主千奇百怪,足以保证大家各尽所能,各取所需,和平共处,老死不相往来。比如,我一进去就遇上了一个“著名情妇墓参观团”,一群老妪正围着拉歇尔小姐墓津津有味地大嚼舌头。拉歇尔是十九世纪的戏剧演员,以恋人多而名垂青史和情史。曾有一个亲爱的亲王让人带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的是:“时间?地点?价钱?”她的答复是:“明天。我家。免费。”不过,一向在情场上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老雨果在她面前倒是败得一塌糊涂,真正体会了悲惨世界的悲惨。看来拉歇尔小姐也是徒有虚名,还没达到来者不拒、兼收并蓄、多多益善的境界,比起当今许多奇女子可就差远了。

我仅随着兴趣看了一些作家的墓,有意思处略记一二如下:

缪塞的墓志铭是一首小诗:“亲爱的朋友,我死后,请在我的墓旁种一株垂柳,我喜欢流泪的枝叶……”在我们中国,从来都是有心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但法国柳可能就像法国人一样,有点娇气,所以无论缪塞的朋友们采用什么高科技,种下的柳树就是不活。如果今天的中国还有人喜欢缪塞那些爱情诗,真该捐一棵吃苦耐劳的纯种中国柳树苗;哪怕全民经商了也该卖一棵,赚取外汇事小,从此绿化全球事大。

马凯现在似乎很少有人知道了,他是大仲马最主要的捉刀人,因此他的墓上刻着大仲马的全部作品名,包括《三个火枪手》、《基督山伯爵》和最近拍成了电影正在走红的《玛尔格王后》。这事说起来也怨大仲马做得太过分了一点,他雇黑工也就算了,但他还赖着不发工资,结果马凯忍无可忍,一纸状子把老板告上了法庭。想来那时的知识产权法和现在大不一样,所以法官判大仲马必须补发工资,但马凯不得要求署名权。可怜的马凯只好上诉到阎王那里了。

王尔德的墓碑是一个男性飞人裸体雕像,下面镶嵌的一个小铜牌上写着:“此墓作为历史文物受到保护,不得损坏。”几年前,两个天真烂漫而又血气方刚的女游客,判定这个雕像有辱斯文,于是就在众目睽睽之下给飞人动了宫刑,敲下的那块石头后来被墓地管理员捡去当了镇纸。其实,王尔德远不像他的童话《快乐王子》那么纯洁,曾经还因伤害风化罪蹲了两年班房。

阿波里奈是法国图形诗的创始人,所以他的墓上有一个文字构成的心形图画,念出来是:“我的心像一束倒置的火苗。”虽说这句诗近乎大白话,但图文互补互证,倒也巧妙。另外这也是他短短一生的传神写照:他总在失恋,心像火苗般热烈,却因找不到正常的位置而痛苦。

普鲁斯特的墓就是一块方方正正的黑色大理石。我去的时候,墓上不知是谁用随地可见的野栗子摆出了“大师”一词。这自然是一个穷之又穷的文学爱好者干的,否则该有钱买把鲜花了。墓旁正巧还有一个热心的导游在对一群冷心的听众大吹普鲁斯特的作品。此公曰:尽管法国已经没几人读《追忆似水年华》了,但在中国、日本等国家,这部七卷本的小说却像面包一样畅销……唉,中西骗术其实雷同得很,我在国内时经常听说一些人和物誉满全球,到国外了才知道是一派胡言,可怜天下善男信女!

这些作家大概全信仰“斯是陋室惟吾德馨”主义,所以他们的墓都相当简单,甚至有点寒酸,毫不起眼地散落在各处,害得我跑了不少冤枉路。相反,这儿公认最壮观的一座墓,却住着一个没听说过有什么作为的外交家。此墓圆柱形,高十六米,拔地而起,直插蓝天,被拉学家们戏称为……实在不雅,不说也罢。它现在唯一的功能就是给迷路的人当路标,这也算是为人民服务了,毕竟一个人做一件好事并不难,难的是死后还做好事。

闲逛拉丁区

巴黎可逛、可看、可玩的地方太多了,谁都能如数家里的几大件似的数出一长串的名胜:卢浮宫、圣母院、凯旋门、埃菲尔铁塔……一年四季十二月三百六十五天或三百六十六天,只要不下大个儿的冰雹,这些地方的游客就永远是如云如潮如堵如织布。其中态度最虔诚的是那些日本游客,人手一册旅游指南,来到一处必先阅读文字介绍,然后严格按照书中设计的程序参观朝拜,如先左后右,欣赏壁画三分钟,登高远眺半小时,留倩影一张,赋歪诗一首等等,那种亦步亦趋、步步为营、不敢越雷池半步的样子着实令人感动。出于好奇,我曾借来日本特产的巴黎旅游指南,想看看是否真有这种传道授业解惑的功能,无奈几十年前学过的一点日语早已跑回了遥远的富士山,但见满纸荒唐言,谁解其中味!不过我听一个对此颇有研究的朋友讲,日本出版的旅游指南确实堪称世界一绝。例如,指南中用命令式要求游客在需要“方便”时去一个指定的厕所,结果这个厕所前就总能看见那些等待五谷轮回的日本游客面红耳赤地大摆一字长蛇阵,场面十分壮观,成为巴黎一景。跟我提及此事的朋友也是文学出身,信口开河、胡说八道的本事很胜我好几筹,所以他的话宁可不信,不可全信。但我在电视上倒是见着了另一个例子,足以证明日本人编辑旅游指南的质量。人们发现巴黎街头的日本姑娘走路的姿势一模一样,仿佛受过军训,最奇怪的是连拿手提包的方式都分毫不差,一律是端冲锋枪似的用双手捧在胸前。当一个显然不怀好意的电视记者就这种持包方式向一个日本姑娘发问时,这个聪明的日本姑娘让这个自以为聪明的法国记者很是难堪了一阵,从此我才明白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原来,据这个日本姑娘说,旅游指南上谆谆告诫,巴黎乃小偷与大盗之都,游人切切不可掉以轻心,麻痹大意,手袋须按例图所示方法持拿云云。

日本人带着他们的资本和各种奇技淫巧,侵入全球的每一个角落,这早已是让人无可奈何的事实。从一二十年前开始,“抗日战争”的呼声就此伏彼起,不绝于耳膜,但现在世界上谁也不怕谁,所以哪怕日本经济陷入所谓的萧条了,形势也没见有多大改变。不过巴黎至少还有一个地方,虽然同样大名鼎鼎,却不太容易见到日本人,如果不算那些或者因为被法国环境污染,或者因为被法国教育改造,变得鼻子渐高、眼窝渐深、头发渐黄、皮肤渐白的几乎没有了日本特点、特色和特性的日本男女大学生。这个地方就是拉丁区。

拉丁区,光这个名称就够吓人的!据说直到法国大革命前,这个区居住的人都讲拉丁语。这真让人庆幸,如果没有大革命,我们来这儿岂不要又聋又哑,欲语泪先流了。有意思的是,现在拉丁区不仅不流行拉丁语了,而且还开始流行我们的国语了。一天晚上,我们几个朋友决定到圣米歇尔广场旁的“饮食街”上奢侈一顿。一进入街口,就看见一条西装革履仍难掩其屠夫本色的肥汉子,正雄赳赳、气昂昂地站在一家餐馆门前招揽生意。当他蓦然回首时,发现我们却在灯火旺盛处,就一边用汉语连声高呼“再见,再见”!一边端起宁可错杀一千的架势,强拉我们到里面入座。我们处乱而不惊,处惊而不乱,像国内那些或真或假的美籍华人似的,摆出一副凛然不可侵犯的贵人模样,报之以鼻音浓重的“拜拜”了事。没走多远,另一家餐馆前又有一个头发梳得像新毛笔般光溜的白面小生,也用汉语热情地招呼我们,这回说的是“小李,你早!”尽管我们几人谁也不姓李,而且已是晚上八九点钟光景,对于爱睡懒觉的巴黎人来讲也应该不算太早了,但考虑到他大约是自学成才,要求不能过高,另外我们肚子也确实饿得厉害,所以就进去了。好在里面的饭菜还没张冠李戴,希腊风味相当地道,比我当年背着睡袋和帐篷从雅典流浪到奥林匹斯山时吃的可口可乐强多了。当然,买单的那一刻就百事不乐了。

其实,如果不是去吃饭而且存心让别人付账,转拉丁区最好是独来独往,这样才能独出心裁,独辟蹊径,独善其身,独掌大权和小钱。要是结伴而游,情趣肯定减半;要是结女伴而游,则毫无情趣可言了。想想看,当你凝视着人面不知何处去的某个古人旧居,沉思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流之类的问题、几乎要独怆然而涕下时,你的女伴一脸诚恳地告诉你,她知道一家服装店卖同一个牌子的牛仔裤比这儿还便宜五十法郎;这时你才发现,你面对的房子现在确实是一个卖裤子、鞋子、袜子等各种劳什子的铺子,那该有多扫兴!再说,拉丁区有名就有名在那些专门生产总统的名牌大学、那些不断制造诺贝尔文学奖得主的老牌出版社,以及那些随着夜幕从地下冒上来或从天上掉下来像患了梦游症在大街上没事找事,或像患了瘫痪症在酒吧里无所事事的各色人物,而你总不好意思叫一位女士浪费青春,同你一起泡图书馆,钻旧书店,到那些不三不四不五不六的地方,跟随便碰上的什么黑道白道红道绿道大侃一通往往“妇幼不宜”的山海经吧。

我这次在拉丁区独自闲逛的最大但仍嫌不够大的收获,是发现拉丁区的中心多了一个地铁站,名叫克吕尼——索邦。克吕尼是一个古罗马浴室的遗址,现在辟为中世纪博物馆;索邦则是世界上第一所大学,即现在的巴黎三大和四大。这个地铁站的内部设计相当别致,高高的拱顶上,几万块形色各异的涂釉熔岩镶嵌出两幅莫明其妙的图案和几十个歪歪扭扭的签名。我举头望明月般望了半天,终于望出这里的两幅图案很像是白菜和萝卜,窃以为是民以食为天、任你多大伟人也得吃饭的意思,但后来看到了墙上的文字解释,才明白这些图案表现的是拉丁区的精神象征——翅膀和火焰,应该跟我们的“大鹏展翅”和“星火燎原”意思相同。不过,翅膀和火焰放在一起总归有点不大对头,容易让人想起飞蛾扑火之类的悲剧或烧烤鹌鹑之类的美味,不如白菜萝卜来得和谐,而且人人都吃得起,宣传效果一定更佳。地铁站的墙上还有如下一句话:“此拱顶饰有八个世纪以来为此区带来荣誉的法国诗人、作家、哲学家、艺术家、科学家、国王和政治家的签名。”这似乎又有点不大对头。八个世纪以来,为拉丁区带来荣誉的难道就只有以上这七种人?而且凭什么把文人摆在国王和政治家的前面?何况这里的文人几乎个个都是才子加流氓或才女加别的什么东西,要是在我们国内,恐怕早就扫进历史的垃圾堆了,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就拿这里的萨特来说吧,我前些时偶然购得一本他的传记,才知道他年轻时就很有创意,居然拿着自己冒充女孩子给自己写的情书到处炫耀;年老时仍然严格要求自己,保持风流晚节,把多年的亲密贴身战友西蒙娜都给醋到了美国。当然,她在美国也来了一个以毒攻毒,以恶对恶,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似乎也过分了一点。

说起这些文人做的雅事,罄竹真是难书,买一部高性能电脑外加一台激光打印机也不够,起码还得再雇一位年轻漂亮的女秘书吧,所以我只好等以后达则兼济天下的时候再说了。不过,说来说去,批来批去,又怎么样呢?要知道,这就是法国,就是巴黎,就是拉丁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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