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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家湾轶事

2011-08-15黄明

西部 2011年17期
关键词:老太爷天赐

黄明

熊家湾三分之二的人家姓熊,溯源明末清初,正是所谓“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时,熊氏先祖从江西吉安迁移而来,经过二三百年的繁衍,已蔚然成一户大族。但熊家湾人安于本分,历代务农,遵循着“父母在,不远游”的古训。只是到了咸丰时期,一位叫熊应龙的后生,一次挑谷到省城,恰赶上太平军围城,作为丁壮参加了长沙守卫。此役一举击毙太平军西王萧朝贵,撤围后他跟随湘军一路追袭,后来加入“九帅”曾国荃的“键”字营,迭因战功混出了一个三品游击。在“天京”破城半月后的一天深夜,他押着一船细软回了熊家湾,从此绝意仕途,买田造屋,成了闻名一方的土财主。或因目睹了太多杀伐血腥,他在族人中立下誓约,男丁安身立命,只可从文不得经武。

熊老太爷的院落前后共修了五进,大门临着一面很大的堰塘,浅水处除了野生出一丛丛的芦苇,还种了连绵几亩的莲藕。夏日里荷花映日,熊老太爷让长随背一张太师椅放在门前那棵老樟树下,手里端着一把“时大彬”款的紫砂壶。迎面塘风徐徐吹过,间或有几个村童在塘里戏水,远远地露出几丸瓦片头来。偶尔,他从“天京”带回的小妾也会伴在身边,一双天足稳稳地立在太师椅后,用手轻轻地给他捏揉肩背。这个女人深居简出,从不抛头露面,熊家湾不是老太爷十分亲近的人几乎只闻其名未见其人。据说长得人面桃花,腰如拂柳,曾是“天王府”的女官。熊老太君一辈子吃斋念佛,没有出息一男半女,而这个女人却在宅院落成的那年除夕石破天惊一声喊,生下一个重达八斤的胖小子。在人们的记忆里,这一年的春节是熊家湾有史以来最热闹的春节。熊老太爷令人重金从省城请了三个戏班,轮番堂会,一直延续到正月十五。门前一对专门从丁字镇订做的石狮子脚下,积累了二尽多厚的炮竹灰。

熊家少爷打小似乎就是个颠倒乾坤的角色,上树掏鸟,下塘摸鱼,两个奶妈子跟在屁股后面跑,还隔三岔五让他闹出点儿新闻故事。一次眼馋柳树上的一窝蜂蜜,领了几个猴崽子,点了火把去烧蜂窝,结果被马蜂蜇得鼻青脸肿,心疼得老太君嘴里直念“阿弥陀佛”。熊老太爷一琢磨,这匹没拴笼头的驹子,将来不定也是杀人放火的料,便早早开蒙,让他到熊家祠堂跟塾师念“人之初”和“赵钱孙李”,借以收敛他的野性。

塾师是咸丰元年的老秀才,一笔漂亮的“馆阁体”闻名乡里,但为人十分迂腐,除了满嘴“之乎者也”,每天还要抽几个烟泡。骨子里他有些瞧不起熊应龙靠杀人显名,认为走科举入仕才为正途,所以他待以野性闻名的熊家少爷有种近似苛刻的严厉,以此发泄对熊老太爷的忌妒和不屑。没料到熊家少爷熊小虎天生一个孙猴子再世,浑身扎了刺一样坐在哪儿都不自在,最初的新鲜劲儿过后,便开始大闹天宫。不是趁先生不注意藏了他的老花镜,就是在先生摇头晃脑专注读经文时,扮一脸怪相惹起满堂哄笑。因此,几乎每天都有机会被先生罚站。而熊小虎也不是盏省油的灯,眼睛滴溜一转计上心头,第二天让长随捉了条小水蛇,用铁钉钉在椅子上,小蛇负痛把身子盘成一团,然后在上面盖一张白纸。先生上课时他故意在下面鬼鬼祟祟。老先生踱过来见他在摆弄椅面上一张白纸,伸手猛然把纸一揭。蛇受了刺激,惊得把尾巴一甩,身子一下弹直,尾梢“啪”的一声扫在老先生的手臂上,吓得老先生跌坐在地上,小便失禁尿了一裤子。更绝的是,在一年的冬天,白天落了一场大雪,夜里北风吹在窗纸上“沙沙”作响,老先生过足烟瘾刚吹灯睡下。熊小虎看准时机,用舌头舔湿窗纸,把白天准备好的猪尿泡塞进去,然后通过绑在猪尿泡口的竹管把它吹胀,胀大的猪尿泡上画了一张恐怖的鬼脸。老先生迷迷糊糊感觉有点儿怪异:严冬腊月竟有野猫在窗台叫春,把灯点亮一照,却看见偌小的窗格子里伸出一个胖大的鬼头,当即把煤油灯掉在地上摔得粉碎,卧床一个多月才能走出屋子。这件奇闻一时传遍整个熊家湾,直到与熊小虎同去的一个猴崽子忍不住露出口风,真相才大白于天下。从此,老先生再不想也不敢管熊小虎,飞檐也好,走壁也罢,一切由他胡闹,只私下断定他难得有出息。果然,熊家少爷虽然长大后逐渐收了野性,虽然脑瓜子从来不缺少灵泛,但终因功底太浅,屡试不举。熊老太爷只好叹口气,花银子给他捐了一个候补同知。

熊老太爷从“天京”带回的女人只生了一胎,不久就得了一种怪病,整日恹恹得打不起精神。陈焕然诊断说得了美人痨,只能眼见了一天天消瘦在家等死。熊老太爷让长随把他轰了出去,从省城请来名医也说不出个所以然。第二年开春小妾便死了,老太爷悲伤之余,让人封了十块大洋给陈焕然送去。

陈焕然是熊家湾另一姓大户陈浩然的叔伯兄弟,医道在方圆百里闻名。熊小虎十八岁那年娶了陈浩然家的四小姐,从此熊家湾两姓大户联姻,影响力一直延伸到长沙和宁乡两县。

熊小虎先后娶了三房妻妾。熊老太爷和熊小虎两世单传,人丁单薄,老太君吃斋念佛,布施许愿,终于在第三代一下得了五个孙子:

长孙熊天赐,生于光绪十五年,长得天圆地阔,中规中矩。

次孙熊天恩,生于光绪二十年,此年正值甲午,或因战争惊动了胎气,下地竟病病歪歪,从小身子骨单薄羸弱。

三孙熊天元,生于宣统元年,精灵鬼怪,性格最似乃父,喜欢文玩字画,有些玩世,不务正业。

四孙熊天宝,生于民国五年,为人本分忠厚,口齿有些木讷。

五孙熊天昊,生于民国十五年,毕业于黄埔军校二十一期独立战车中队,民国三十八年京沪杭战役后不知所终。

从熊家湾去省城有两条路。旱路曲折五十多里,途经现在的望城县城,早年只有一条简易土道,行走多有不便;水路先至靖港,然后乘船沿湘江而下,顺风顺水朝发午至,十分便利。当年熊老太爷担谷进城,就是走的水路。

熊老太爷去世后,熊小虎守着庞大的家业却不愿太多操劳,民国已降,连虚以委蛇的候补同知也不须做了,等几个年长的儿子稍具能力,便把财产分解几份,身边只留下长房天赐和最小的天昊,守在老宅悠闲有致地做起老太爷来。

进入民国,世风有了变化,熊小虎也不像父亲一样约束子弟守土务农,熊家已陆续把触角伸到省城置了产业,除了长房在小吴门繁华地段办了座“天赐”钱庄外,四房天宝也在南门地段开了家“天宝”米店。当抗日军兴,民国二十七年文夕一把大火,将长沙城整整烧了三天。因“天赐”钱庄毗邻小吴门警备司令部,中枢要地救援及时,所受损失不大,而“天宝”米店却被烧了个片瓦不存。熊天宝破了产,就到“天赐”钱庄做了账房,解放后闹土改,因挂念着故土,便领了家小回熊家湾分田。最终连饥带病死于“大跃进”,却是后话。

或因了一句“久病成医”的俗话,熊天恩自幼体弱多病,似乎是捧着药罐子延续生命的,天长日久,一些小毛小病,无需看大夫,自己从药房里配几味树根草叶,三五天便见好。陈焕然觉着惊奇,就收他做了徒弟。熊天恩原本对医道有着天然的悟性,再经名师指点,医术突飞猛进,不久便声名遐迩,大有与其师并驾齐驱甚至青出于蓝的趋势。解放后公私合营,靖港成立了卫生院,延请熊天恩坐班。因慕其名,每天他的诊室门庭若市。而相形之下,别的医师的诊室却门可罗雀,冷清得使人打尿噤。“大跃进”后成立人民公社,各种形式的会议多如牛毛,一日晚上从靖港散会回熊家湾,路过堰塘边时,黑暗里冲出几人吆喝一声将他丢进池塘,他竟不明不白地溺死了。受累于出身成分太高,公社人武部派人蜻蜓点水一样调查了半天,随即便不了了之了。

较之熊天赐的死,熊天恩还不算冤。作为长房长子,熊天赐继承了熊家主要的产业。他为人沉稳,虽看不出有过人的聪明之处,却有种与生俱来的练达和通变。在他主持下,熊家不但在省城置了房产,开了一座中等钱庄,而且乡下的田产也进一步向周边扩张,逐渐蚕食和吞并着另一衰落的大户陈家的产业,到了北伐军进湖南的时候,方圆一带几乎只知熊家而不知陈姓了。虽然熊天赐与人寒暄时,总谦虚说薄有家产,但的确算得上一个开明绅士。他不像长沙大劣绅叶德辉那样顽固和反动,竟不识时务撰写仇视对联给农民协会:“农运宏开,稻粱菽麦黍稷,尽皆杂种;会场广阔,马牛羊鸡犬豕,都是畜生。”横批“斌卡尖傀”,意为“不文不武,不上不下,不小不大,不人不鬼”,终于被激怒的农民杀头示众。而熊天赐因应社会发展大趋势,不但主动减租减息开仓济贫,并且一次从钱庄支出大洋五千,捐献给北伐军作为军资。

北伐军鼎定南京后,熊天赐更多地活动在城里,很少回熊家湾了,只是在民国三十三年中日第四次长沙会战,日军陷城后才避回老宅住了一段较长的日子。在这些日子里,熊天赐几乎足不出户,只在天气晴好时,像当年熊老太爷一样坐在老樟树下的一把太师椅上,手里端着的依然是那把“时大彬”款的紫砂壶。偶尔会有各色人等来拜访他,但都不事张扬,行踪有点儿飘忽诡秘。

到了民国三十八年,即公元1949年春节前后,熊天赐又回熊家湾住了一个多月。这一年,正是中国历史上翻天覆地的一年,天地间吐故纳新,旧的国民党政权在风雨飘摇中进行着最后的垂死挣扎,新的中国共产党政权像一轮冉冉升起的红日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着古老的中华大地。到了4月,解放军一举横渡长江,国民党桂系以长江为界的南北朝梦魇破灭,白崇禧率军退入长沙。而此时的湖湘大地,正在酝酿着和平的曙光,远在北京的毛泽东也南望湘云,情萦故里。作为商会副会长,熊天赐在这段日子里比较活跃,报纸上经常可见他的身影。最显著的一次,是在报纸头版刊出的省主席参加各界代表的集会上,熊天赐站在程潜后排偏右的位置上。

1949年8月5日下午7时,解放军第46军138师在小吴门举行入城仪式,浩浩荡荡的队伍从“天赐”钱庄的门前通过,然后分三路进入市区。

湖南人杰地灵,素有革命传统,当年毛泽东写《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时,就是以湘省农村为依据的。和平解放伊始,一股轰轰烈烈的农民翻身暨土改运动迅速蔓延三湘大地,而地处省城远郊的熊家湾更是首当其冲。

因湖南和平解放前后事务过于纷杂,熊天赐感到精力不支,又回到熊家湾休养。突一日,刚成立的农协在土改工作队的支持下闯进熊家大院,二话没说将他和护院的熊金彪五花大绑押往靖港。公审大会上万头攒动,不断有人跳上临码头搭的主席台上控诉熊金彪的罪状。熊金彪是熊天赐族侄,自幼横行乡里称霸一方,长大后拉起了一支土匪武装,在长沙、宁乡一带打家劫舍,大大小小落下了十几条命案。日军占领湖南时,他把队伍改称抗日自卫队,在一次伏击日军车队时负伤,是熊天恩把他治好的。当时,正赶上熊天赐在熊家湾隐居,让他相伴住在熊家大院疗养,日本投降后他遣散了人马,独自当起了熊家护院。

此次公审大会上翻出了熊金彪的陈年老账,一时间群情激昂,不镇压不足以平民愤。而且作为幕后“指使者”的大地主熊天赐更是罪大恶极,因为熊金彪不过是他家豢养的一条护院的狗。公审会一直开到太阳落山,最后就在码头边的沙滩地上,一阵排枪把他们枪毙了。

等到共和国建设初步走向正轨,才查明熊天赐早在三十年代就加入了共产党,因为他身份特殊,一直为单线联系,除了极少数几位省委领导再无人了解他的真实背景。五十年代,中共湖南省委正式给熊天赐平了反,在修建烈士陵园时,把他的名字刻在了石碑上。

熊家几兄弟中,活得最惬意的应数熊天元。他似乎有先知先觉的能力,为人懒散疏财,早早地把家产散了,所以土改时只定了一个中农成分。当时颇引起一些争议,因为有人提出熊三爷一辈子没打过赤脚下过田。这委实让他虚惊一场,从此再不敢穿鞋,就是在自家屋后园子里也裸露着一双肥厚的脚丫子,不住地往泥土里蹭。

从天分上说,熊天元似乎得天独厚,对文化艺术有着敏锐的感悟力和洞察力,幼时精灵鬼怪,较之熊小虎有过之而无不及。一年春节,他给常年在靖港附近乞讨的花子刘出了一个主意,把一座两层的破庙打扫干净,然后在庙前摆一张条桌,前面写一则告示:“家传秘宝,因贫展示,参观一角。”花子刘洗盥一番后,人模人样地坐在桌前,如此包装一新,本身便具有某种滑稽的广告效应。起初人们半信半疑地调侃几句,问他是什么宝贝,他仿佛老僧入定般不予回答。终于有人从庙门一侧的入口处上了二楼,一会儿又垂头丧气地从另一侧出来。外面的人见了如此神情,纷纷围上来探听虚实,出来的人只狠狠地瞪了花子刘一眼,一声不吭地走了。剩下的人不免更加好奇,午后竟排起了长队。原来,花子刘在破庙二楼悬了一条字幅,写了“我会死”三个字。大年初一,人们最忌讳的就是说“死”字,所以吃了个稀里糊涂的哑巴亏,但鉴于花子刘是靖港一带的花子头,凡红白喜事都可以号召一群叫花子占席,所以谁也不愿招惹这个事主。

熊小虎知道事件始末后,忍俊不禁地苦笑了一下。

熊天元读的是新式学堂,除了数学国文等常规课程,他对文玩字画有着与生俱来的浓厚兴趣,久而久之竟达痴迷状态。中国文人画,自唐代王维创始以来,讲究不尚细碎,形随意动,点染格局,追求诗画一体,即所谓“画中有诗,诗中有画”。在平常生活里浸淫其中,既能养生也可养性。

熊天元的成长过程,正是军阀混战、政治不昌的年代,他厌于尘世喧杂,追慕前朝文人隐士的出世脱俗的人生哲学,对现实生活抱定一种闲适无为的超然态度,除了对文玩字画刻意追求外,几乎两耳不闻窗外事。间或有人在屋外喊:“熊三爷,有人在你地里摘辣椒呢!”他只淡淡地应一句:“让他摘吧,他一定是自家没有才会来摘的。”或者有牛在田里吃稻子,熊三奶奶迈双小脚匆匆地跑回来:“你没看见牛在田里糟蹋稻子吗?”他依然慢条斯理地涂抹着一幅中堂,头也不抬地回一句:“让它吃吧,吃饱了它自然会走的。”熊三奶奶继承了熊家女性的风范,每天也吃斋念佛,但仍然性子急,有时觉得三爷说的也有些道理,便不往心里计较。每逢有落难的人家过门,她总是尽口袋多装一两升米,所以在方圆一带口碑颇好。

熊三爷一辈子默默无闻,若不是民国三十四年做下一出轰动乡里的事件,几乎拿不出任何让人茶余饭后可资消遣的话题。日本投降不久的一个月黑星稀的夜晚,长沙“悦古斋”赵老板揣了一个包裹神神秘秘来到熊家湾,灯下掏出几轴字画,展开一看都赫然盖有“石渠宝笈”的朱红大印,显然曾入藏清廷内府。内中一幅董其昌的《溪山访古图》和一幅唐寅的《行旅观瀑图》,墨色苍润,运笔秀雅,更是令熊天元如魔般不能释手。至于成交的价格,人们无从知晓,只是从此熊三爷从二进的宅院搬进一座普通的青砖瓦房,靠着剩余的十几亩水田出息度日。正可谓人算不如天算,土改时却凭此定了个中农的成分。他心悸之余,忍痛把所有收藏一并上交政府,换得一纸奖状贴在堂房正墙上。

改革开放以后,国际国内形势都起了深刻的变化。国际上,东西方铁幕已彻底打破,而国内政通人和,百业俱兴。熊家湾经望城修了一条通往长沙的水泥大道,熊家老屋却早已颓废,门前那口水面几十亩的堰塘也在学大寨时填平改造成了良田。

熊天元晚年加入了湖南省美协,他的一幅回忆熊家湾堰塘的国画《荷塘晓雾》在全国美展上获奖,并被选送参加了海峡两岸文化交流画展。一天,熊天元正在政协开会,统战部派人通知他会见一位台湾侨胞,见面一愣,竟是离散了四十多年、杳无音讯的熊天昊。

熊天元陪熊天昊回了熊家湾,若不是靠他指点,熊天昊几乎寻不到半点儿老屋的踪影。熊天昊在熊家湾住了一个月,待到重新修缮的熊家祠堂初具规模,他用饱蘸辛酸的笔墨题写了一幅“三品人家”的匾额,冠冕堂皇地挂在了大厅门楣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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