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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渡河上下有妖仙

2011-08-15曾哲

西部 2011年17期
关键词:老叔

曾哲

大渡河上下有妖仙,是老叔的遭遇。

大渡河上游

从尼美到了大渡河边。

岩腔头头,沟边坎坎,仙人掌密密匝匝高过脑瓜顶儿长成林。花儿开得正热闹,黄艳黄艳灿了去啦。从坡坡脊背窄路顺水缓慢下行,小道两旁竟是牛蒡草、绵狗苕、野木姜,黏得腿脚酸累。斑鸠布谷锦鸡,落起落落。

老叔过河滩时,在一处宽敞的地界,碰到个放猪的老头儿,瘦麻脸矮矮的,脏兮兮一副懒爱的模样。

他猛愣儿喊住老叔问:“你哪里客?”

“去九襄镇!”

“九襄镇找哪个?”他一坨泥巴掰掉半块甩出好远。蓬蓬葱葱的桐蒿草滩头,就有黑白猪娃娃哼叽窜出,摇着尾巴静静一默,又窜了回去。

“卫多!”老叔说。

“做啥子活路,干部?”

“文化局!”

“那要过大渡河呦哎!好远,坐一哈,歇下子气,给我脑壳壳上逮逮虱子。”他一边说,一边从肩膀解下青色的披毡铺在地上。

怪球儿,老叔老早就听说过,十个麻子九个怪。但怪,也不能怪到这等地步,逮个陌生路人,给他逮虱子。

“要得!没得问题,这是我的专业。”对怪人,老叔拿出百倍的和气。

虽然不好耍,也莫法。看天还早,就不跟他费话,给他逮就给他逮,老叔也满是不在乎的。草原的虱子、高原的虱子,过去都熟得很。只是初见这川西大山的虱子,可不咋地,灰呛呛不说,还干瘪瘪的。

其实仔细想想,和人类最亲近的昆虫,就是虱子喽。

老人的头发吊长长过肩,花花白。分拢着他脑瓜顶,拨出发沟儿,可吹可弹。只一会儿,老叔就把六条腿的小家伙,一个二个三个……搞定,又把蓬蓬乱乱的毛毛头,给他梳理盘整好。舒服的老人,眯着皱巴巴的眼睛仰面向老阳。老叔的手上,却落下油腻腻的古怪啥子味道不知。

“要得,要得,不是谎帮!”老人称赞地说,沙沙地怪好听。

老叔说走啦!

“劳慰你,客吧!还有截子,丁点儿远。进围子,顺青石板路莫上白石板道,笔而端往北。九襄镇在县城北,过去石牌坊就客到了。”老人说得很细致。

吃晌午的时候,天上打了火闪。老天爷像抹起命来,风是风雨是雨地下了一歇火。这当口,老叔住在流沙河与大渡河合拢的狮子山坡坎上的小庄寨。推窗就看得见大渡河,河水湍急湍湍地急,河谷阴灰。黑云一坨一坨在黑水面上空,慢慢地游移,刮进来的风腥乎乎,却也凉爽爽安逸得很,把球儿闷闷愁蔫了气,丢溜走干净。

这个叫片马的小村镇二十几户人家,依山势座西北向东南建在半坡坡上。一条不染丝丝灰尘的青石板路——路旁镶嵌种着一棵二棵三棵干干净净没得树皮的紫金花,打直通到河沿儿。

河沿口子崖,有座三尺来宽的黑油松板板吊桥。打楞楞打穿穿颤抖抖过去,翻过桥头的蓑衣岭不远,就是九襄镇。

老叔要住在这片嘛,还有一个原因,是因为这里曾叫独女镇。卫多说:“现在一半屋头,都是单身寡居的女人。”

他们是从九襄镇子过来的。走在晃晃荡荡的吊桥上,卫多开腔:“这户的闲房,多久没得人居住,跟房主一说就同意了。你还蛮福气,屋头清静得很。”

“清静就安逸,我就喜欢清静。”老叔说完又问,“为啥子空闲下?”

“最后住的是位黑彝老婆婆,死得怪兮兮。狮子山,架好柴,抬杠的众人进到石屋头,却寻不见她的尸首。一年多啦,柴架都垮掉,也不知她歇在哪儿?她祖上,和瓦窑坪的马祯土司屋头厮熟得很。她走后,便没得人住喽,就没得人气喽,成了鬼屋,可惜得很。鬼?噢——鬼,是的,黑更半夜,大渡河雾起白茫茫的时候,屋头便有烛光闪闪,好蹊跷。我都看到过,硬是不假。不过老同学你甭担心,我已经委派人收拾煞帖了。屋头屋外院坝上下,负责你不见败阵。”

鬼屋刚拢,卫多就脸儿板板地说:“你要是不敢住,算球,再找!”

老叔说:“住住住。”

“噢,再不白话,那就定下?”

“定下!”

卫多把大手指撅得嘎嘎脆响又说:“你白日行走黑了歇店,有时倒在草荒荒头,抱着脑壳呼地一睡,爬起又走。大半年都过了,再如此下去身体可不行。到我这里要好好养息,养不好腿脚板,没得好路走。”

老叔应承:“好,时间不计较,住够再走!”

卫多笑笑,从黑木方桌上提起他的黑公文包说:“莫法,我单位的杂事整不赢,再抽空闲吧!”完后,侧身走脱。

阳坝里还留下一句话:“别乱跑,好好地歇息。”

老叔居住的地方,算是这个镇子的高处。再往上,还有两三户。

这是老房子,石头房子,牢靠的房子,鬼斧神工的房子。二层碉楼,典型的羌式。屋头虽然有些阴气,但也还算宽敞干洒。床头烧有一盆浮炭,红彤彤正旺。木梯口被钉死,二楼莫法上去。屋门上头挂着好大一束陈艾,鲜绿绿的怪清香。二十好几个平方的阳坝,卵石铺的平展,空空没得杂物。无围墙,无篾篱笆,周围栽种着半人高的栀子和杜鹃。八字龙门子下,石条台阶八步一拐,连上了斜刺河岸的石板大街。后房山,依赖着岩壁崖头,密密葱葱的芭蕉和人脚板儿似的仙人掌。岩石空空裂隙头,挂蒲团柚子大小的牛角蜂窝,嗡嗡吵。房屋四壁上下,篾条甑子似的,爬满棒子粗细的藤萝。窗户被吊长长的花苞,和开放的紫的或蓝色藤萝花,实实在在掩隐。

青石板道街,人员稀朗。据说这里的居民,不超过三十五人。

向山根儿下望,几棵偌大的黄桷树过去,河滩前的荒坡上是一片耷拉着脑袋的马桑树。然后就是灰不拉几的石滩,展展的宽地。河对岸扎扎实实绿绿葱葱的蓑衣岭旁边,凸出的是一座秃顶山包。从顶头到光滑滑的山坡腰间,还有一条上宽下窄的翻裂的沟壑。这也不算古怪,古怪的是白。那山包白玉一样,雨水过后还泛着釉亮的瓷润。更古怪的是,裂口沟壑尽头,有一眼水泉,仅在日落夕阳时汩汩淌出泉水。

浸水淌到山根大渡河畔的大箩房水车下,水车就慢悠悠地转起,吱——吱——夜深人静,清远得很。

别看这是一个丁点儿小镇,时不时的街上也有热闹。

天还没得尽亮,小铜锣锅当当就把街子敲响。出去看时,是阉猪的,也有的地方叫劁猪或骟猪。据说这镇子上家家都养猪,也养毛狗,毛狗就是狐狸。阉猪的二回刚刚转下去,没得影儿没得当当声后,又会拢上来慢条斯理、戴露水牌儿举幌子的算八字先生。

卫多说:“敢来片马的算八字,卦卦算得满准。噢,当真,哄你是小狗。”

胡乱扯网,倒是可以咸淡搭界两句,但老叔是最害怕能掐会算的。算得准的,未来先知,人活得多没得劲,没得意思啊。一般这时,老叔就闪进龙门子院坝头,虚掩门。

卫多说老叔:“你这是屁小。”

上午,还要过往个卖豆腐的矬汉子,挎个湿落落的箱盒盒,蓝衫褂、蓝围裙,干干净净,只是个白蜡壳,就是秃顶。老叔喜欢他过过往往,是喜欢他的腔调:远看嫂子那头来/不高不矮好身材/好比街上嫩豆腐/轻轻一挨水就来。

卖豆腐的矬汉子总是在门前唱一哈再走,声调里满水满清亮。

偶尔听到几句调侃。

“矬人!”

“人矬,腿儿没矬!”

有女子山坎坎间甩出话:豆腐干干脑壳壳,一根二根毛没得。

卖豆腐的矬汉子接上:有的歇在卡巴裆,有的荒在肚皮上。

女问:歇天有歇地,晓得不?

男答:歇树有歇枝,歇枝不结果!

“歇你两个球儿。打我的条子,找不到门。灶坑眼眼没得热火,往下落淌吧你。”女子骂了一句,放出爽笑。

“爬上就得爬下,嘴硬屁儿松,难久长,走喽。”男人就顺着青石板往下颠走,一路淌落下豆汤白水。

这时候的天,都是朗朗的晴,没得云,没得风,怪不得人们都有松松快快的心思搭讪逗笑。

晚上,偶尔还可以听到院坝阳台上有女子在安安静静唱小调,尖溜溜地:高山点荞荞碰荞/幺姑娘梳头摇几摇/问你幺姑娘摇什么/三月杨柳正抽条。

大渡河边桥头上有个婆婆摊,小铁炉木炭火竹挑挑,有香葱辣子凉粉,有加一把嫩绿的豌豆尖尖的汤抄手,泼调上羹匙红红的海椒辣子油,落味之极,昂昂得好吃惨啦。摊婆婆裹着青布包头,瘦小的身材,水蓝的紧身黑襻斜襟夹袄。问她姓啥,她说:“未撇朱。”

背脚、挑子客、过路人多起时,摊摊前,一十个二十个坐满一坨宽地。木柴扁挑,一路两路,在台阶上行行排排硬是好看。再听他们嘻嘻哈哈,扯烂天网,摆摆龙门阵。老叔开心爽快得很,像脑瓜顶上高天临头。

摊子朱婆婆,是九襄镇子的。时不时卫多托她,给老叔带些醪糟蛋、酸青菜、腊肠、豆干、文君头曲酒。老叔的一日三餐,都由摊婆婆包了。

这一天,雨下得恼火得很,从清早到黑夜,一会儿无歇气。一般在这个时候,老叔就搞点豆腐干干多喝杯酒睡下,但今天不知为啥子睡不着,又加了二两文君头曲酒还是清醒不困。

睡不着的鼻子在黑夜里格外敏感,老叔闻到了霉气味儿,还夹杂着酸、辣和腥膻。看看窗子关得严严实实,不知这股腥味儿从何而来。

爬将起,蜡烛点起,把窗扇虚开道缝缝。墙壁藤叶中有只大脚蛇子,次嘎嘎地跑脱。

大渡河畔雨霁,有湿淋淋的银光,却不知月亮躲在哪里?吱——吱——的水车声,叫出凄凉。对面的山朦朦胧胧,河水灰灰苍苍,只有河这边滩滩上,照得还清楚安静。老叔望了一歇火,眼睛麻麻酥酥的,看滩滩上就影影绰绰。躺倒床头目闭一哈,再看起,原来是一只毛狗,孤单单地在跑来跑去。

当真记起挑子客在朱婆婆摊吃辣凉粉时说的话:河滩上有石头毛狗,河水要涨起它就岸上移,河水要落起它就岸边挪。每一次挪动前几日都会在滩滩头,跑上半宿,吠叫半宿。挑子客说得满嘴海椒红油。

老叔想,莫不就是这只石头毛狗?耳目向窗外一默,却没听得咬叫,仅有水车,吱——吱——慢慢吞吞地转。

老叔睡过一觉醒来看滩滩上,那家伙还在跑,水车也没得收住转,歇起。四外没得声音,光是夜晚的寂寞。

再醒。太阳清光,从藤萝间隙照到屋头。

老叔跑出石屋,跑下石街跑到河滩。硬是真的,细沙滩中独戳戳一块汉白玉怪石,活脱凿雕的一只毛狗。再看四周沙地,毛狗脚印走出圈圈,密密匝匝的清楚。

早餐吃抄手时,老叔给摊摊婆说了这眼见。摊摊婆婆惊青了脸,看看吊桥下看看河滩,声色郁郁地说:“这河要歇水了,拦不住石毛狗。”

“长歇吗?”

“五十年前有一次。就是你住的石屋头姑娘死的那年。都哄传说这石毛狗是她的白毛狗变的,我却不言语。其实我小时候跟阿婆来摆抄手摊,就看起过,只是那时,没得现在这么阴惨惨地白。”

“石屋头姑娘为啥子死?”

“她和放猪的马七赶场时碰到,两眼对对就好起。马七满有德行,人也帅呆呆地,只是那女子,长个麻麻脸。”

“只要对上眼,麻脸也没得啥!卫多说过,你们这里流传这样一句话,挺好:麻人有福,麻鸡有肉,麻子洋芋粉笃笃。”

“要的,可她爹妈嫌他家贫。马七就愣愣地坐到她家门坎头,抡着柴刀说:你们要是不同意老子日你家女子,就砍了你们狗日的全家。我可不是说笑耍哩。他模样凶煞得很。”

“她家吓坏了,就找了端公(巫师)。端公封证说:让他俩背上一副磨子,盘拢白秃壳儿山上,一人放一扇滚下。磨盘到山根根儿若是合了,他俩就成亲,若是分了他俩就各奔东西。他俩说,要得!”

这时候,一队挑子客打着筛糠糠地从桥上过来,摊婆婆打住话,添了水添了炭火开始张罗,老叔只好回山上石屋。

天黑尽,老叔睡过一觉爬起去茅厕解手。打开门,月白水亮下,阳坝头站着个人。老叔吓张,尿到裤裆。是摊婆婆,她怀里还抱着个装食品的木盔盒。老叔把她拉进屋头,看她神色紧张,索性再点上两根蜡烛,亮堂壮气多了。

“磨子滚下,到了怎么着?”没顾上吃喝的老叔,生怕自己搞忘掉啥子似的,赶紧追问。

摊婆婆木盔放在黑八仙桌,偏腿坐在大条凳上。大烟管不紧不慢地从腰里抻出,巴达巴达吃起辫子烟来。吃出长烟后才接着说:“他俩没歇气拢到山上,没得一丁点儿码不实在,模样扎实得很。两扇磨盘从坡头上分别滚下,滚得好好的,不偏不倚滚到水车旁,阴阳两扇石磨贴合在一起。”

“好安逸!”

“水车只有那一个白天转起过。天意都在帮他俩,她家硬是不干。她爹说:一碗白米对一碗白米,一碗糟糠对一碗糟糠,不门当户对。”

“端公再一个封证说:让他二人一个拢到蓑衣岭东,一个拢到蓑衣岭西。一人点燃一丛火烟,两股烟火合拢就成婚。然后端公就坐在山坡上做功夫。九襄镇子的人们全来看,站满吊桥头。”

“两股烟火升起,升起,升起。星子的火焰飘起多高,过后就慢慢地靠拢,好一会儿再高再靠起,最后就扭拢在一起,成了一股。人们在桥上,笑得跺脚。

“她家打不赢,就耍赖皮,硬硬是不干。”

“端公勒火,做了法术。从此后,她家再也没得富足安宁。财帛星没得,窖银子的窖窖垮掉,找不到口口挖不得;好几十亩水田没得湿雨,好几十亩旱田没得苗秧。她家莫法,三难九欢,办了一个红红火火的婚事,陪嫁了那座石屋给他俩。”

“败阵,却拦挡不住。老两口撒手西去,说去告马七的阴状。还留下个十五岁的幺妹,跟了姐姐一起过。哪晓得幺妹就和姐夫马七勾勾绞绞,日同板凳夜同床。天长地久,到了到了,三人怪儿古子地睡在一搭。日子却突然平静下来,也过得好好地。一箩九烧箕,顿顿有米滤。马七还做下几亩田地,那年是我们河谷长得最好。”

“有人说,放猪的也会伺候地?真是没得庄稼运,哪怕你油汩加清粪。马七是谁?马七是人尖儿。他说过:人狂要蚀财,马狂要摔岩。他做人走路,都是夹着尾巴。”

摊婆婆说得气喘起,点着辫子烟,巴达吃过一口长白烟吹出:“一个朗夜,天空星秀子闪闪发光。不安逸的麻姐姐腾出自己,带着自己的白毛狗,过了河,坐到白秃壳儿山上,想心事。幺妹害虫叮心,让人把桥砍断。还告诉姐姐,她要为父母报仇。麻姐姐就哭,一日二日,泪就流流流,流成一道溪泉,划开山坡,流到大渡河涨起了大水。”

“夜里,毛狗凫水过河,钻进石屋,咬烂马七帅呆呆的脸,吓张了幺妹软嫩嫩的心。马七痛得就大气力呼喊,毛狗就再咬。一喊一咬,到天快亮。”

“所以我们常说:水车悄,石狗咬。锣锅响,天快亮。”

“后来?”

“团守带两个背枪的丘八,来过石屋头。摸摸幺妹硬梆梆的尸体,温突突没说出啥子,就跑脱了。”

“再说马七,白布裹脸,只露出两个眼洞洞。抱着幺妹山上山下,大渡河边撵地,一天一宿没歇脚。正是伏暑,人都腐烂臭味出来,也没得撵到一块风水好的葬地。

“姐姐和白毛狗回家住下,给马七煎药疗伤。马七伤好走脱,再不归屋头。

“麻姐一天到晚在家犯愣,苦茵茵欠念着马七。俗话说:懒狗望屎,想人望死。后来麻姐到吊桥上喊河:马七你回来不?河水哗哗,四面一个二个的山传来:不——不——不——的声响。喊到快天亮,整伤心的麻姐姐跳了河。没有人敢去管没人敢去救,只有她的毛狗跳进河去,尸骨未见。

“毛狗跳下后,河水干涸了好几个时辰。过了晌,才涨起来水。”

“这几十年,咱们这九襄镇地界才算安稳下来。石屋头一直没得人敢住下。”

“前年,来了一个彝族老婆婆,租借了石屋。整一年,去年死的,来时结结实实。闹不清怎么回事,我看你也甭住长久,要不换换地界。”

“马七呢?”

“放猪,还是放他的猪。”

“长头发,一脸麻子?其实他俩再好就好了,不用找钱。俗话说:麻子对麻子,罐罐装银子。家室定会兴隆。”

“现在叫麻七!”

“对头!现在人们叫他麻七。你也吃口烟!饱吃冰糖饿吃烟。”

雨歇了,摊婆婆走了。摊婆婆走到龙门子下,告诉老叔又一个信息:卫多是麻七的孙孙。这让老叔如同掉进云山雾罩之中。

卫多来了,他领老叔去乌斯河一趟耍了耍。

两日后回来,老叔一人正收拾屋子。摊婆婆喘急地跑上阳坝,喧嚷个消息:“麻七在九襄镇上要做道场,明日傍晚。”她说完,就慌张地走了。

第二天老叔下到山过吊桥时,婆婆摊没得,空空的桥头,有失落感。老叔麻麻慌慌,不歇脚地翻过蓑衣岭。快到九襄镇子经过石牌坊时,腿脚就挪动不开了。满身是刺的藿麻地空场当央,石牌坊四柱三空,十八脊飞檐,顶尖一座宝塔。牌坊石板面,浮刻雕绘,林林总总有百十幅,竟都是一出出传统川剧戏曲。从上往四柱下瞧,便打愣。西面柱子旁边,趴卧一只石狗。仰着头正在看着老叔,竟与那河滩石狗模样无异。老叔想,这该是一对,是一百多年前的造物。据县志记载:这是一座四川著名的贞节牌坊。

说的贞节牌坊,是在四川省汉源的地界上。

您看“汉源”这两字,透着水大,有水就人杰地灵。白岩乡浸水湾的稻子,让大渡河水这么一浇灌,几百年前就成了贡米;还有清溪的花椒,年头更久远,早成了贡椒。三代几十朝,皇帝老子都认。

刚才又是一场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还没得湿透夹衫,就停歇。夕阳霞光,从云团间蹿出几道,红艳艳亮如早霞。

到了九襄镇子,老叔才知道今天是个赶场日子。赶场虽然已过,街子上却还是人山人海。虽然人山人海,却出奇地宁静。人群中,道场已经开始。老叔踮了踮脚尖儿,也没看到里头。把细耳朵默默聆听,唱词音声低沉,听得只是断续:

“我——师——坐——在——瑞——云——中——”

“西方路上一条牛,口含青草眼泪流……”

毕摩(道士)唱罢,各种铙钵锣鼓热闹了一阵,似乎就歇了场,人却不散。老叔也四外不靠,站等着。

老叔肚子咕咕乱叫,不过也该闹,一天没得东西吃进去了。摊婆婆说过,饱吃冰糖饿吃烟。老叔就把她落给自己的长烟管抻出,点上辫子烟。吃过几管,天色尽黑下来,道场又开始。

一段缓慢的中音男人的《道场·上表》,抑扬顿错字字珠玑丁当落起:淡月疏星绕剑章,仙风吹下雨露香。

问旁人知道,的确是麻七。

老叔第二天醒来已近晌午,看见桌子上麻七留下的便条。

便条写在一块仙人掌上,四个字:“只需片刻!”

老叔搞不清麻七是什么时候来的,更搞不清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是让我等他片刻,还是要我为他做什么事?是为他择虱子?

老叔下去吃午饭,摊婆婆又不在。这段时间,她是怎么了?

辫子烟可能吃多了,天刚黑下老叔就昏睡过去。

麻七把老叔弄醒时,天快亮了。这主儿,光光的身子,鲜血淋淋。蜡烛下的桌子上,堆着一堆寸把多长紫红色的仙人掌刺。老叔问:“你怎么这个模样?”他说:“从山上小道进来的。”老叔说:“一直在等你,找我有事吧!”

“我想让你再给我抓抓虱子!”麻七说着,用一块白布把裆沟儿腰胯兜系住。

“这没问题。”老叔再点亮两只蜡烛,心中羡慕。这等岁数的老人,肌肉并不松懈。

老叔给麻七收拾完虱子,再择干净仙人掌的刺儿。

麻七说:“烦劳把我的头发编起!”

这时老叔才看见,他后背上有两个被牛马蜂叮的像馒头一样的大包。

麻七端起木盆水,照了照放下,说:“还有档子事儿给你说起。卫多的爸爸叫马堡庭,文革时带着他大儿子,就是卫多的哥哥走丢。你脚步宽,江河由你,见到让他们回。”

麻七临出门前拱手向老叔拜拜,又仔仔细细看了看屋头,才抽身走脱。

快吃晌午,卫多来了。卫多放下满满一个木盔盒说:“我奶奶病倒了!莫法再顾你吃喝,你还是回我屋头住吧!”

那时,老叔正喝着文君,打量琢磨着,卫多怎么能是麻七的孙子?卫多若是麻七的孙子,那在麻姑娘之前,卫多的爸爸就得出生了?!

“婆婆?奶奶?”

“你天天在她那吃抄手,不知她是我奶奶?”

“亲的?”

“亲的,我爸爸的亲娘!”

“你爸爸呢?”

“死啦!”

老叔有点缓不过神儿。

后来卫多说过好多话,老叔都没得听进。他要走,说明天来帮老叔搬家。老叔说:“我要去看看奶奶。”其实老叔有点莫名其妙地害怕,莫名其妙地担心。

卫多说:“要得!”

他俩就下山过桥,翻爬蓑衣岭。

路过石牌坊时,卫多说:“以后离它远点儿,它要垮!”

“噢。”老叔将信将疑,跟着他远远地绕了过去。

再走没得好远,就走进一片青灰瓦、木门脸的高房寨子。拐入一条巷道,本来很窄的街子,家家户户门前又堆出好多晒的、晾的、卖的,以及好长好长摞起好厚的门板。

婆婆躺在西墙一扇小小的高窗下。听到他俩说话,竹床榻发出轻微的吱吱声,她的身体慢慢地扭动了几下。夕阳祥和的光束照进,照在婆婆的身上,只有面孔被银发遮挡,看不清。

“啥子病?”老叔给婆婆剥着血橙问道。

“搞不清!赶场那天还好好的,睡一觉早起就这个样了。说是全身无力,接不起底气说不起话。”卫多说。

“坐起。”婆婆吃过血橙要坐起。两男人赶紧给她垫起被子。这时老叔看到婆婆正在舔舔嘴角挂着的一道红汁。见她精神还好,便问:“婆婆,河滩上的石毛狗,和牌坊下的那只一模一样!”

婆婆说:“是,那只石毛狗也是石牌坊的。本来两个一起守,是可以守住的。”

“搬回来呢?”

“硬是搬不回来,搬回来它还要跑回去!”卫多说。

“这不是迷信吗?”老叔说。

“噢,不是迷信!你可以试一哈!”婆婆说。

老叔和卫多商量好,再陪婆婆一会儿,就去把河边上的石毛狗抬到牌坊。

“顶事不顶事不晓得,别伤到自己。大渡河像我这个老婆娘,没得各路水源,早晚要干瘪干涸。木姜花没得水不鲜,水车没得水不转。”

婆婆要躺下,她说她太累了。

躺下之前又说道:“没得男人不是守,有了男人守不住。”然后,婆婆再没声息了。

卫多说:“我有些怕!”

老叔说:“我们多喝点酒,把胆子壮起!雄起!”

回到石屋,他们打开两瓶文君,然后就你一口他一口地喝,喝得身上热热腾腾冒气。

河滩上的月光,是湖蓝色的。他俩用大绳子捆紧石狗,穿上一根木棒。卫多前老叔后,喊一哈“起”就起来了,没得老叔想象的那么沉重。

过了桥,脚步颠颠爽爽地跑起。眼看到牌坊了,老叔打响了一个臭屁,卫多笑得腿软,就趔趄一个大闪步,把老叔和石毛狗,摔出好远。再兜拢,石狗的脑袋掉下来。

老叔说:“这不吉利吧?”

卫多说:“没得关系!”

抬摆在牌坊东侧,再把石狗头安上,严丝合缝。他俩高高兴兴跑回石屋,一进门老叔就蹿上床,伸展腰杆子。

“绵丝软软地,什么东西?把灯点亮。”老叔奇怪地说。

卫多把蜡烛举到老叔床前:是一只血淋淋、没得脑袋的死狗。

啊——,老叔大叫一声醒来。旁边睡着,死猪一样的卫多。

夜,太静了,静得异乎寻常。静得让老叔感到有什么事要发生。他突然想起来,平常听惯的那个吱——吱——水车声,没得了。他仄起耳朵,真的没得了。老叔打开窗子,夜黑极了,像丢掉了眼珠子。

老叔无法弄清为什么水车停下来,所以他无法入睡。睡不着,不如去看看。老叔推了一把细鼾声的卫多,没反应。自己就把气灯点亮提起,出了院坝,下了青石板路。

在河滩上,老叔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只白石狗稳稳地卧在那里。

看来从牌坊回来的白石狗要学乖,今夜不打算乱跑了。

老叔走近前照照,让老叔更是吃惊疑虑,它的脑袋真的没得了,四周也没得。

后来听说,狗的石脑袋,在石牌坊边的藿麻地里有人见到。

静,真不是好事。老叔的毛骨都不大对劲。他向河岸走走,才知道夜为什么这样静。汹涌湍急的大渡河消失了,只有卵石间隙一丁点儿的细流。

老叔踏着卵石(过后,卫多说老叔是唯一一个走过大渡河的人)过了河,径直跑向水车。水车下,山水流淌哗哗就是不转。气灯闪亮,一片银光。停转的水车上,高吊着一个人,晃晃荡荡,像坠挂着木偶。老叔把灯举了又举,娘啊,是吊着头发的麻七。老叔惊吓得吼叫了几声,才听到麻七“噢——噢”地应了。老叔便放下气灯,从河中又跑了回去。他得有卫多的帮助,否则无法救下他的爷爷。

老叔和卫多再跑下河岸,大渡河水开始涌涨起来。莫法,他俩只好去绕吊桥。

麻七总算从水车上抬下来,但人已经没了气。水车转了几转,还是停住。

天快亮了,河对岸没得狗咬,只隐隐约约听见,劁猪的小铜锣锅声。

河水再一次恢复了昨日的模样,继续东流,然后南流。但老叔知道,那不是昨日的河水,昨日的大渡河,已经流尽。

翌日,老叔再次上路。他顺着大渡河一直向下走,要去彝族聚集的大凉山。

卫多一直把老叔送到十里外的山口,分手时他告诉老叔,奶奶昨晚也死了。

老叔远望空荡荡的吊桥,泪水湿了眼眶。

大凉山

在大凉山,老叔住在一家农户。

老叔起床,已经十点,去灶间吃饭。

全家人有蹲有坐,围着一个放在地席上的笸箩。笸箩比灶火上的铁锅还大,里面是苞谷茬子饭。茬子饭是湿发后搁笼屉里蒸,蒸一阵子端下来,端下来淋漓凉水搅拌拨散,再回蒸锅。锅里的水大半下,同时煮着酸菜。

屋顶很高,露着房坨、脊梁、椽子,柴烟在那里慢慢消化。没消化的残余分子勾结掸灰,垂吊着。并不都是掸灰,那块腊肉就很醒目。说腊肉,其实就是肥膘和肉皮,正方形,比烟盒还小。

“最后的油水啦!”阿嫫站起身,踮高脚后跟摘到手里,柴刀砍两下,放进菜锅,水面上有了油花儿。

笸箩边,摆两个黑木高脚托碗,盛着重绿的酸菜和汤。长把黑木勺子,挖饭吃两口。在笸箩边磕打干净,再去木碗舀勺汤冲咽下去。刚到这里时,全家人都站在一边看着老叔吃。吃过,他们才吃。人家说这是当地待客的习惯。老叔试了,承受不住目光的注视,希望全家一起来,不同意,老叔就绝食,这才平等共餐。

老叔睡觉的西屋,高出村庄半个坡坎,也是土坯混杂石块砌盖的。着实厚道,方方正正。北墙有个刚能探出人头的方洞,是唯一的窗。向外张望,家家户户,炊烟缭绕。

午后,春光融融,老叔迈出高门坎,在明亮的空气里晒太阳、逮虱子。那只缺腿的,是昨日扔在院坝干草堆里的残疾小虱子,这会儿又奇迹地出现在老叔裤腰里。既然如此情谊,便放回怀中。

邻家三个赤脚女人,黑裙裾上牵着赤脚的娃娃,也来晒太阳。下到院坝,像散架的藤蔓,颓倒在草堆。她们之间的空地上,一滩牲畜嫩黄的粪便,落满了翠绿的蝇子,不见飞起,却嘤嘤欢鸣。有小猪崽儿,拿尾巴扫荡老叔的裤腿。老叔给了它屁股一巴掌,暴起尘烟。小家伙眯缝着眼儿,哼也不哼,动也不动,似乎在享受。阿嫫把猪食倒进木槽,它才兴奋地尖叫一下跑去。三个女人拆散下黑头帕,相互捕捉头缝间的小虫。叭,叭,两拇指一挤,清脆,把阳光搞得晃晃耀眼。

夜晚,有鼓乐声传来。老叔找来拉孜问,说是下边农户在做“迷信”。老叔说要去看,拉孜就点燃火把,前头带路。静谧的村巷,两黑影弯来拐去,来到那家院外。大门紧闭,敲也不开,拉孜摇动火把呼呼响,好像要点燃人家的房子。老叔就劝,拉他回去睡觉。一夜,鼓乐和的喊叫声,断断续续。

转过天,有一户人家做“迷信”的,同意老叔去参加。拉孜陪着,提一瓶苞谷酒,拿上两包“牧童”香烟,作为见面礼。这烟,在村里卖一毛五角一盒。

做“迷信”的程序,开始是在座北朝南的院子里。院坝很大,葱茏的大山,挡住南去眺望的视线。见场面复杂新鲜,老叔就爬上西边的房顶。刚拍了两张照片,被人吼下来。巫师说:不敢拍,拍了病魔留下不走。尊重人家,收了相机,拿出纸笔,画草图。

一身汉装打扮的巫师,蹲靠门边。面前扣一个箩筐,蒙上黑布当桌子,放白酒和清水。他喝一口念一阵,酒水交替,没间歇。有时从他手边的竹篮,抓出玉米粒,向院子上空抛撒。肃立的百十位众人就“呷……哑……”地欢呼。巫师重复,众人再次呼应。

有人抓来鸡,在男主人头上旋绕几周,交给巫师。巫师左手执鸡,右手挥刀,先划破鸡脚后跟,再用刀背敲头,然后向前(南方)扔出。主人拣回,巫师又打头数下,向西抛出。又拣回,这次向东抛,同时打开东边大门。再拣回,主人用鸡血点染院中矗立的草人的脸。完后把鸡捆在草人身上,大门关严。

院子中央,竖立一棵鲜嫩松杈,是清早砍来的,比人还高,顶梢儿蒙一块红布。四周地面,布置插满三十公分高的树枝,没有叶子。插的阵势像小栅栏,粗细搭配,数量变化很有规律。阵前一根老藤弯成月牙,如拱门,里边,就是那个稻草人。阵子东面捆一只黑鸡,阵子西面捆一只棕鸡。弯弯的藤门边,还捆着一头半大的黑猪。

巫师做法、念经。这家阿达,把院中松枝上的红布摘下,扶定。稍刻,便见他与松杈随着经语念诵的节奏一起抖动起来。一会儿,他儿子过来替换,也抖。

老叔不解,问拉孜:“抖啥?”

拉孜说:“只要一扶上就抖,是法力!”

老叔不信。拉孜就与这家阿达说了,同意老叔上去一试。院里人都静观,很严肃。老叔上前站定,一股子浓郁的松香气味儿和松叶一同扎进他的鼻孔。老叔伸出手,一阵不由自主的颤栗,令他更有力地攥住树干。抖,抖,与其说老叔撒不开手,不如说是他没能力撒手。不是愉悦,也不是轻爽,但绝不是痛苦,也不是沉重。一直抖得老叔晕晕乎乎飘飘然,手便自然松开,酥酥的腿脚像醉了酒。

拉孜扶老叔进屋。火着得很旺,这家的阿嫫在用大铁勺为老叔煮开水。村里人不喝开水,老叔就成了特殊。老叔活动着身子,觉得不碍事儿,就走到门口。

巫师唱声悠长,偶有短促。众人应和时,把手中青草抛到院当央。“呲……师师……噜噜……崴崴……”巫师端起酒,众人过去一人一口,巫师最后走到老叔面前,也让他喝一口,就是当地的苞谷酒。巫师放下酒碗去拎猪,扔在院坝,把插在地面的小松枝,挤倒一片。

院外的仪式结束,巫师进屋。那棵大松树杈也被搬进来,竖在东北墙角。主人家用毡布,闷死两只白羽黄毛爪儿鸡,置一篮内,同时上酒,供在那棵松枝旁边的桌案。巫师坐到供桌前,准备念经。院子几句吵嚷,有人递进一只挣扎乱叫的大白公鸡,交给巫师。众人的呼吸,就像被堵住。老叔环顾屋里时,拉孜拽他,示意看巫师施法。巫师此刻,口出长气,吹到鸡胸脯,羽毛轻轻翻动,那鸡就乖乖闭目养神一样。巫师从兜中掏出两叶青草嚼嚼,又吹一口绿色长气,又与鸡低声细语数句,便放到供桌上。白公鸡如死了一般,纹丝不动。

静寂,听得见火塘炭灰塌落。

巫师念了会儿经后,向桌上再送长气一口。白公鸡竟然活脱站立昂首,飞奔出屋门。众人唏嘘。拉孜扯老叔看墙角立着的松枝,其中的一个枝杈,居然在巫师念经的节奏中摇摆起来,其余枝杈静止。巫师念毕,那枝杈也停住歇息。魔仙,老叔想。

这时,由这家阿达手执羊皮鼓,开始跳跃。鼓中有豆石,节律深沉,为四分之三拍,缓急相间,缓时如小溪流淌,急时如暴雨狂风,决不亚于摇滚霹雳。舞乐半小时,阿达长发披散,遮住面目,有怪声发出,最后他从火上蹦过,结束。再看这位汉子,大汗淋漓水泼过一样。继而阿嫫从火塘扒出石块,浇上冷水,氤氲蒸蒸,冲上屋顶,掉下灰土。

整个仪式杀鸡九只,之后老叔单独与巫师共餐鸡宴。这些鸡都是供物、仙食。进了老叔的肚子,不知是好是歹?巫师说:我不是仙,谁是仙!又说,他一年四季都不得闲,忙不赢。

那一夜,老叔没睡好。

一是“迷信”的场景,在脑中转换,像影屏;二是总有一副女人的下颌,在漆黑的屋中显像,呲一会儿,咧一会儿,时时还咯嘣牙响;三是身上虱子咬,连带水土不服,大包小包已是无数遍体。

只要躺下,就会有一些小东西轻悄悄从老叔衣服的犄角旮旯里走出来,所有的念头会被驱赶掉,仅想它。痒,挺有意思。

老叔吹熄墙壁上的松明火,眼珠像涂了墨。还没来得及细想想故乡、想想亲人,小东西就开始爬上爬下,从脚踝爬到大腿,从肋巴条子撵到胳肢窝。轻轻碰一下,它就屏住呼吸,小心举止,停住它细碎的脚步,足迹留下丝丝细痒。真的功夫,是心中不躁不烦。轻挠两下,不够味,再去大抓大挠一番,那是一种出入骨髓的痛快,如入仙境。简直挠到湿淋淋黏糊糊,衬裤粘到肉腿上,方才品尝痒痒过后的爽快。

老叔昏昏睡去,梦中萌出搔痒之欲。双目瞪大,盯住小土屋中漆夜,去抓那圆圆的隆起的疙瘩,犹是饥饿痛绝之时,耐不住地去抓那雪白的馒头。

老叔一路浪迹西北、西南,与这等小活物频繁交道,结下情谊甚笃,但其种族肤色,颇具分别。

内蒙古草原毡包里的、羊皮毛里的、毯子缝衣边里的,形色如同北方名稻小站米,圆鼓带几分鲜灵剔透,估计它们吸血的同时,也佐食过一些奶品的缘故。老叔常常取之赏玩,不忍伤其性命。记住虱子多了不怕咬的古训。耍玩困乏,便释于襟怀。

在青海,江河之源的巴颜喀拉、唐古拉高原之上的黑牦帐歇息,小东西也常常光顾老叔,总不让老叔的皮肤寂寞。吮血却极其悭吝,生怕撑破肚皮。老叔捉其数只,见身材矮小似火柴头,呈岩石灰色,肚皮皆瘪瘪。大概是高原空气稀薄造成贫血,氧分子缺少所致。这等小生物极艰辛,而且弱不禁风,老叔又岂能动杀生之念!

这大凉山区的虱子,另有一番娇艳,棕红色,如朱砂,似仁丹粒粒。大凡这等小家伙,均有自己的领地,或盘据衣领之下,或厮守夹层之间。白日,困疲于衬衣内裤褶皱,夜晚,耐不住孤凄之苦,活动活动,伸展六肢,串串门子,寻觅个交媾对象之类的。反正要干的事情挺多挺多,呆着不动,是要命的。唯有这凉山品种,夜夜忙碌。

老叔不曾因地域种族肤色之异,而蓄以歧视,做出伤天害理之事,来的都是客,暂且充当个饲养员。

说来说去,路还得走,谁让人世间多路。就说凉山的最高峰这蘑菇岭吧,走上的,攀爬的,斜岔的,半山腰的,山根儿下的,都有。彝族的祖辈走过,孙儿也得走,甭管走哪条路,总能走到山顶。

大凉山的半阴天,远处闷雷似地炸着开矿的炮。东天空灰亮亮,托出一块银币。即便是雨雪三月,这攀枝花也照样开得火红,山茶俏丽,栀子花白中挟几丝粉羞,羊奶子花摇摆嘟噜。

渴了老叔就倒进甘蔗林,啃上两节,葱葱郁郁,风吹过,哗声一片,满腹蜜甜。山路上爬来拐去行走,突然会感到大山的生命,水灵鲜嫩,活蹦乱跳。

彝胞嗜酒,到一家中,必先得一碗。会喝要喝,不会喝也得喝,不能折了全家人的面子。乡亲成伙凑来,二三十是少说。围了火塘,坐两圈,大都是来瞧老叔稀罕。主人招待简单,黑糊糊的烤洋芋,就是北方人说的土豆。吃时在地上摔打两下,去了炭灰,四指并拢,抠挠外皮。大凉山乡亲,爱吃猛火烧的半生不熟的洋芋。老叔却喜欢熟透绵软的。开始他们听不懂老叔,比划半天才弄明白。这里管软,叫“趴”,这让老叔想起四川的时语:趴耳朵——怕老婆。看来,人类的大同,语言的横向贯通,会越来越多。语言的纯粹性,也会越来越差。

住久了,乡亲们给老叔介绍了媳妇,是个十九岁的妹子。问她愿意吗?她羞涩点头。老叔乐得掏钱买酒。全村百姓都来庆贺。虽是闹着玩,也不乏真情乐意。他俩还合影留念,妹子穿上了媳妇的盛装。从此,她的兄弟们就管老叔姐夫妹夫地叫开了。媳妇是火把节上的领唱,领唱是这三山五岭最漂亮的阿妹。大家叫她仙子,当然嗓音也是最漂亮的。喝了酒就唱,尖厉得掏痒痒耳朵。歌声中,她凝视,唱罢就丢掉,再找不到她眼神儿。乐够了睡觉,媳妇给老叔铺床,厚实软绵。她带着大哥的娃娃,裹着披毡,睡到火塘边。两床被子烤热全给了老叔,这就是新婚之夜。

有一天,老叔去对面山上的拉孜家喝酒,给他儿子过满月。太晚了,本打算明天再回,媳妇却来接老叔。她举着松明火把,站在院外雪地里等。漆黑回家的山路上,她在前,举着火把,给老叔照亮。到家,屋中烧得暖暖的,茶缸子里的炸水,冒着热气,还放了糖。这媳妇真好。

过满月也叫“庆贺”,复杂,简单。所说简单,是只杀一头小猪,烧熟大家来吃;复杂是说,从杀到吃进嘴里的过程。杀猪需在傍晚,太阳落去。捆好猪脚,搭在屋中竹竿架上,从炭火中取出烧热的石头淋水,浓白的水蒸气笼罩猪身。屋中人一同念叨咒词,取下猪来,按辈份顺序,家人用草绳子抽打猪头和自己的头。之后所有的人包括老叔,开始钻竹架上挂着的草绳圈,然后集中一起,面对大门坐下。阿达独自靠前贴近门槛,作为主持,口中念着:“猪别发怒,保佑家里大人小孩亲友疾病不得,孩子长好。”

拉孜接着用木棍敲敲猪头,再钻一次草绳,然后举刀逼入心脏,双手捧了到门外控血。与此同时,阿嫫和儿媳妇轮流抱着孩子,在火燎的熊皮毛上熏染,说这能让孩子长好,跟老熊一样结实。

杀过的猪崽儿拿进来,屁股眼儿里塞个苞谷芯,整个投入火中。翻转烧烤,猪就膨胀起来,适时拽出褪毛,再扔进火里。反复几次毛净,开膛破腹,剁成拳头大的块儿,倒进酸菜锅。屋中的空气,香喷喷。吃时却没有什么肉,猪太小。

老叔注意到,阿达阿嫫(拉孜的父母)一直在微笑。阿达一锅接一锅地抽着兰花烟,阿嫫一锅接一锅给他续着。阿达双目失明,是年轻时和阿嫫在林中热恋追逐,一只眼睛被竹枝扎伤,没药治疗,时间长久就都瞎了。吃肉的时候,两人只分吃了一小块儿,小骨头含在嘴里许久。阿达的眼窝里溢着泪水。满月的孩子从阿嫫的手中转到阿达的手中,他就扔了烟锅,往怀里搂紧襁褓,生怕摔了孩子。

这些日子,老叔已经成了半个医生,村民来要药的,络绎不绝。也难怪,老叔的药,像附了神气,灵性得很。有位大娘牙疼月余,半脸肿起老高,老叔给她服用了一粒止痛片,第二天她不仅牙不疼,连脸也消肿了,再没复发。老叔的名声远播,传扬在大凉山,来的人越来越多。老叔的媳妇每天喜笑颜开,乐此不疲哼着山歌接待,有时,还掏出口弦吹奏一阵,嗡嗡的,像刮来一阵微风。老叔看着喜欢,媳妇就系了绳,挂在他脖子上。后来,老叔带回北京。

老叔周身痒痒难耐,肚子咕咕乱叫,苞谷屁、洋芋屁,一个接着一个,连成串。众人笑问:羞不羞?老叔说不羞!谁人不要放屁?众人应承点头,媳妇笑得喘不过气来。

痒,当然不全是虱子跳蚤的事,水土不服,起了一半的作用,吃了药也不见好转,疙瘩从脚踝一直起到脖颈子耳后。头发里已经发现虱子,时常感觉到它们。媳妇就去了蘑菇岭,采来草药熬水,用杜鹃花蘸着,给老叔擦洗身子,擦到关键位置,媳妇就把花朵交给老叔,背过身。老叔偷笑,媳妇就不管不顾抢过手,自己干起来。洗了几次,不仅疙瘩没了,虱子没了,皮肤还润润亮亮。这媳妇多神。

那天晚饭后,老叔去了拉孜家,又接上昨儿的话茬,问:“明天哪个陪我去妖女洞?”谁也不言声,连那个当小学教师的阿吾拉海也直摇头,说:“是真的,别去怪吓人。”老叔更坚持了。最后拉孜说:“非去的话,只能让熟悉那儿的力士带着你!”老叔说:“行呵!只要有带路的。”阿嫫摇头叹气后说:“你的样子扎实地好看,妖女会要你跟她生娃娃的。”阿达眨着盲眼说:“是啦,莫谎你!”老叔绝对不相信他们这番神话,又是一个希奇古怪的传说罢了,但老叔隐隐约约又觉到些什么,什么呢?拉孜说:“要不叫你媳妇仙女妹子陪你去?阿吾拉海说:别了,她知道了不好。”

媳妇又来接老叔。这回是老叔举着火把在前,她在后边牵着老叔的衣服走。上坡时,她还拉住老叔的手,她的手很凉。那夜老叔似梦似醒,真见到了一个女人,如妖似仙,轻柔的长裙,舒慢的脚步,修长的腰肢,近到老叔眼前,就是抓不着。急醒,天已放亮。

吃罢早饭,打点好自己的老叔就跑到拉孜家。拉孜说:“那都是他们胡扯瞎沁的,你别去,路难走,白跑一趟很累,什么也不见!图啥?”老叔不言语,盯着他,他就不再说了。老叔缓和语气:“只当转一圈山看看风景,怕的都在家歇着等,别管我。力士呢?”老叔接着追问。他怕再耽搁,去仙女洞的事就黄了。

拉孜说:“在外边呢!”

媳妇来了,不声不响地把一背兜洋芋挎在老叔身上。他拍拍她的肩,出了院门。微弱的阳光,刚刚照进山洼,静静没人。他回身朝屋里喊:“哪呢?拉孜,力士在哪呢?”

拉孜跑出来:“这不是吗!非去呵?”他指着老叔脚下,一只摇着尾巴转悠的狗。

“这就是力士?它行?”老叔惊讶极了。

“对!已经告诉它了。它通人话。”

只好这样。力士是一只白毛母狗,两只前爪是棕色的。力士是个极有灵性的畜牲,常趴在人群边上听说话。人们给它也罩上了传奇,说它原来是只白狐仙。不过,这狗也的确白得奇异,有时白得灿烂,有时白得暗淡,也有时白得毛尖发蓝。今天它的毛皮,闪着阳光。

力士领老叔上路了,大山中显出孤零。老叔心里没底,不晓得陌生的前方是啥?走到隘口,见阿嫫还在大门前招手,旁边站着老叔的媳妇。他向她俩挥挥手,扭头继续赶路。

力士真听话,虽然常常欢快地跑得无影无踪,但往往在老叔举步何方摸不清头脑时,它又回转来,从不狂吠,叫声柔和。好长时间了,翻过一座老山,老叔已经累得呼哧大喘。这时前边出现了一条悬在崖壁上的路,像条尺来宽的传送皮带挂在陡岩峭壁上。小路下是深涧,密盛的树木竹林挡住,看不见底儿。力士过得很轻松,转弯处,它回过头来,蹲下等老叔。提着心过,慢点儿,问题不大。走过这段路,力士冲老叔欢叫了几声,像是对他的称赞。开始钻茂密的灌木丛和竹林,没有路,老叔就循着狗爪子走。积雪开始融化,竹叶上覆盖霜冰,坡又陡,他只好拽竹子借力。抖落的雪一点儿不糟蹋,老叔的大衣、头发湿落落的。

又经一段几乎是竖着爬上去的坡崖,钻探出去密枝树丛,抬头见力士站定处,几绺老藤垂挂的背后,隐约现出个洞口。老叔拨开藤萝进去,豁然开阔,恐怕能坐得了几十人。这应该就是妖女洞了,有石床、石桌、石凳,洞顶、洞壁是白色的石灰岩。他回看洞口,只有数道光亮挤进,遮盖得挺严实。洞里有阵阵寒气袭来,不知深浅。老叔收拾完头上的冰水,便拣了一些干叶枯枝生上火。烤着湿气,烤着寒气,他才发现力士不见了。曾经钻过多少山洞?北京的上房山,杭州的瑶琳,青海的云峰,西藏的魔窟,这洞比起来就显得小多了。能有什么?妖女,只不过是大凉山朴实的山民虚拟出来的一个幻影,让生命更诡秘,让自然更神圣,让心灵永驻一个可畏可敬的形象罢了。

“力士,力士。”老叔每次一喊,它准跑回来,但这次回答他的是洞顶轰隆的炸响。吓得他丢了想法,周身突然被恐惧锁紧。后来老叔明白,胆量的大小,是取决于环境而定,谁也甭吹牛。响声是从黑黑的洞深处传来的,一直炸过老叔的头顶,炸出洞口,像有条长蛇怪物飞跃逃遁。他想起阿嫫的嘱咐,不要搅了妖女,便慌慌张张胡乱踩灭篝火。力士从洞里追着响声跑了出来,披一身蓝色,冲老叔狂吠一通。老叔过去搂住它的头,安慰道:“别怕,别怕。”它却挣扎跳开,向洞里轻叫两声。既然老叔的腿脚已经吓软了挪不开步子,来之安之,倒希望见见妖女。惧怕中还藏奢望,不可能的可能。

一种熟悉的生命,悄悄临近。

微光中,一个白发长长垂过膝盖,看不清面孔,瘦高的妖女出现了,正是人们描述的那样。老叔好像忘记喘气,一屁股坐在潮湿的土地上。说心里话,是真实的出现,吓住了他,并不是别的什么,更不是狰狞。不是他亲眼所见,谁能相信。微笑的媳妇,摇头的阿嫫,蹙眉的拉孜,哪怕有一个在身边都好。老叔感到孤寡。

白发妖女向他走近,老叔按捺心跳,别让自己彻底发懵。他小声缓慢地问道:你是人?是鬼?是妖女?老叔知道这是一次难得的缘遇,难得的机会。见对方没回答,老叔又举着洋芋口袋用彝语讲话:“朵支,朵尼基,咂则?”问好,说对不起,吃洋芋吗?

还是不理老叔,但显然气氛缓和了。老叔已经把唯物主义和无神论抛到洞外去了。力士跑到妖女的脚下,冲老叔狂叫,似乎对老叔的问话,极不满意,好像它找到了新主人,再不认识老叔了。老叔生气,但连一句狗东西也不敢骂。心神稳定或是洞里的光线明朗了一些,妖女褴褛的服装大致可以分辨,有布条,有皮片,有线绳,更多的是连缀起来的青树叶。白发妖女不知在想什么,坐在了一块白石鼓上,羸瘦的长腿裸出,从赤脚到臀部。力士在妖女怀中跳上跳下,反复玩耍,而白发后边那双眼睛,一直在盯着老叔。

也许过了很久,这段时间老叔不再想其他,谨慎地笑着,竭尽表现出善意和友好,希望与其交流。

妖女的手伸过来了,很黑,但细长发亮。慢吞吞的动作,透出一股委婉,零乱的白发后面,隐藏着羞怯。真的,这手可以说是极纤弱,手腕上箍着兽类牙齿,细长的脖子挂着大串黑色珠球,坠垂着一颗亮晶晶的鸡蛋大的石头。他去拉那手时,却又缩了回去。老叔理解了妖女的示意,需要更多的光明,便点着松明火把,随着妖女的手势向洞里走去。老叔不知道将要发生什么,但他必须这样做,必须小心翼翼抓住这个机会。更何况老叔没有感到,自己的生命受到威胁。

穿过一个需要蹲着挪走的窄道,拐了两个小弯,有一股热气搅得老叔脸上发痒。又走了一会儿,进入了一个顶子很高的穴洞,大约二十多平米,几处松明火把照耀下,很豁亮,家什井井有条。码放整齐的木柴垛上,放着一把弯头大柴刀。岩壁坎台上,木碗一排,以及玻璃瓶和一个细脖大肚陶罐。地上有竹筏似的床,很干净,几张兽皮叠得规矩。最亮的一束松明下,青棍棒十几根,削得尖尖的一列,估计是狩猎的武器。新茬牙龈一样,像弹头,在洞壁上画出灿灿曲线。洞口的木架子,吊着两只野鸡和一只扒了皮的野兔。洞中央是三块石头支出的火塘,妖女过去弯腰吹了一下,火就腾跃起来。又放上几根柴,野兔肉搁在石头上烤着。

老叔问:“你在这里住多久了?是哪里的人?”这世上有鬼有妖女,那是传说。妖女不语,烤了一会儿火,大概是热了,离开,坐到竹床上。火越烧越旺,柴头的裂缝哧哧地呲咧着蓝焰,舔着黢黑的三脚石,舔着鲜红的兔肉。老叔感觉这里稔熟,是在梦里来过?力士不知去向。为了自然,他去抱了几根木柴,放在火边。拿柴时把柴刀碰掉地上,妖女过去,捡起放好,似乎什么都要按部就班,再坐上床,两眼盯着老叔,一边盯着,一边开始解衣服。老叔的心跳,在偷偷摸摸加快:“难道阿嫫说让我帮助仙女生娃娃的时候到了?”这时的老叔,假装镇定自若,坐直身板,把兔子翻了一下,还掏出几个洋芋扔进炭灰。火中有一块拳头大的石块,被烧红了半边。

老叔抬头看时,妖女已经把白白的长发,盘系在头顶,赤条条坐在竹床沿,瘪瘪的右乳头里,有个东西在闪闪发光。天呐,他真不敢相信,那是一枚领袖的像章,像一块银币。冲动、欲望、好奇,鼓励他走了过去,但惊讶几乎打昏了老叔:妖女不是女人,是一个发育正常的男子汉。他叉着腿,双手在摩擦着自己的阿物。

“我也是男人。”老叔赶紧说。他摇头。“我也是男人。”老叔加重语气。他还摇头。

索性老叔也脱下了大衣,脱了裤子,挺着早已挺起的家伙,让他看。

他笑了:“细、细、细。”他可能说的是:“是、是、是。”

坐到床上,赤裸裸俩男人。他的声音哑,好听,却少。也许有的话他不会说或不想说,说出来的还有些听不懂,但老叔大致明白了他。

“妖女”三岁时,为了表示忠诚,阿爸把领袖的纪念章别在了他右胸的肉上,但革命造反派说阿爸是右倾反革命分子,像章应该别在左边,要抓他们游街批斗。阿爸吓坏了,趁黑夜背着他逃了出来。大山中他们走了数月,找到了这个山洞,相依为命几十年。阿爸叫他妞儿,家是大渡河边九襄镇的。

“你爸爸姓马,叫马堡庭?”

“不!”

只能知道这些了。“那阿爸呢?”老叔问。

“这,死!”他指指竹床下。

老叔忽地站了起来,心里很不是滋味儿,便穿上衣服去了火边。

让他离开妖女洞,和老叔一起下山,说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他说:不不不。

再说什么,他不理老叔了。老叔撕了一块兔子肉放进嘴里,香味洋溢,浮想联翩洞外的天地人间。

力士回来了,老叔要喂它点儿肉吃,它却跑到妞儿那里,在他的胯下拱来拱去。力士通体变成金黄色,“妖女”的脸就有了笑容。火塘里的木柴已经烧尽,只留下轻松的灰炭,做着最后的叹息。兔子烤焦,全吃掉,老叔的口水还在流。老叔告诉他:外边的世界不像从前了,听懂了吗?他抬头,又低下。老叔揉揉眼睛,眼角很痒。

离开妞儿出来之前,妞儿问:“你名字?”老叔在他胳膊上,用圆珠笔写下,又描了描。这可能是妞儿的生命记忆中,接触过的唯一活着的同类。

老叔离开了妖女洞。一个小时后,灰苍苍丧气蔫儿脸的力士才追上来。妞儿既然不想回到人间,那就让他继续过“妖女”的日子,安安静静陪着他阿爸吧。更何况出来,到了肮脏的世界,并不一定是好事。人的一生怎么活,不都一样吗?!他有他自己的活法,或说他也许只能这样活下去。

和妞儿在洞口分手时,他拉住老叔,白发从他头顶松散下来,许是想让老叔陪他住下来。老叔就给他编辫子,一边编着一边说:“你把那像章摘下,我就住两天。”他松了手,颤抖着捂住胸口,惊恐苍白的脸,那样子像是老叔刺了他穿心一剑。

老叔走出山洞到了坡下,见他用牙,狠狠地咬着洞口的老藤,一根儿又一根儿地断掉。

他没出洞来送老叔。

半路下起了鹅毛大雪,纷纷扬扬,飘飘洒洒……老叔远远地见垭口站着一个人,一动不动,像雪中仙人。似乎从冰冷的土地里汲取着什么,在一点点长高。是老叔的媳妇,抱着一件羊皮袄在等他,人已经冻僵。老叔把她背起时,她还在咯咯地笑,笑声清泠泠。寒颤的老叔一直把媳妇背回家。

山上下雪,村庄好看,黑羊变白,白羊变肿,小土房子,一个个都变得胖胖乎乎。

乡长来了,问老叔:“你住了这么久,是想娶老婆生孩子,不走啦?”

老叔答:“媳妇已经娶了,还去哪!”

乡长问:“太苦,这地界,你能干什么?”

老叔答:“当老师。”

乡长说:“我们这穷。”

老叔问:“为什么穷?”

乡长说:“是因为没有学大寨。”

老叔说:“噢。怎么学呢?”

乡长不语。

老叔转了话题,想到了妞儿。他跟乡长讲:“是不是把那个妖女洞里的男人接下来?”

乡长说:“不对,是女的!”然后又抢着说,“别迷信,造谣惑众,瞎胡扯。”

他俩就再没话了。其实老叔是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了。

后来老叔离开了那里,一晃过去了十一年。

2001年8月,新闻社的朋友给老叔电子信箱发了一份消息:……中国有色金属勘探队,近日在四川省大凉山蘑菇岭的山涧下,巧遇一坠崖重伤“野人”,身材修长,白发等身,无阴茎,却系男性,不会说话,只会呀呀嘶叫。左臂有核桃大汉文刺青,细辨为“叔”字,数小时后死去。由于山路崎岖,天气炎热,尸体就地掩埋。存照片、头发、睾丸……云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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