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高人

2011-08-15和军校

西部 2011年1期
关键词:石磊鸭舌帽小宋

和军校

那个鸭舌帽又一次出现在双平的视线当中。

来这里听戏的人很杂,像走马灯一样,站着抽一支烟,听一阵戏,走了;坐着嗑一把瓜籽,听一阵戏,走了;依着老槐树谝一阵闲传,听一阵戏,走了。前头的人走了,后头的人又补上了那个空缺儿。在这座古城里,多的就是人,多得挤疙瘩。但也有见天儿必来的老戏迷,像退休工人老樊,像退休教师老马,像拣垃圾的老巩,像热心肠的刘大妈。双平不确定这个鸭舌帽是从哪一天开始来这里听戏的,也不确定他是从哪个方向来的。自从双平注意到了他,他就在那个位置落了根。眼下,鸭舌帽像平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走到槐树下,放下手上的凳子,凳子是塑料的,绿颜色,方型,提在手上看上去像是一把凳子,拉开,却是两把,一把放在屁股下,一把放在面前,然后把肩上的挎包取下来,挎包是软塑料的,红颜色,上面印着字:红星软香酥。他从挎包里取出一个不锈钢茶杯,放在面前的绿色塑料凳子上,再取出一个手工缝制的烟包,放在面前的绿色塑料凳子上,然后是打火机,然后是一沓裁成一寸宽的纸条,压在打火机下面。双平猜不出鸭舌帽的年龄,但鸭舌帽一定是很老迈了,因为他走路走得很慢,背也佝得厉害,脸上还长出了老人斑。鸭舌帽的装束也很特别,一顶棕色的鸭舌帽,现在已经很少有人戴这种款式的帽子了,圆砣砣无框眼镜,棕色的对襟袄,黑色的大裆裤,千层底平绒布鞋,灰色的袜子。待把一切摆放停当,鸭舌帽先拧开杯盖儿,呷一口茶(或者是白开水),放下杯子,展开一张卷烟纸,对折一下,捏一撮烟末子放上去,慢腾腾地在手心里转腾着,尔后,用舌头在纸头上舔一下,再转一圈,一支烟就卷妥当了,“叭”地一声,点着了,炝人烟味随之在他的头顶弥漫开来。生角旦角,花脸小丑,戏好戏孬,鸭舌帽都不动声色,既不鼓掌,也不叫好,面无表情,不露声色,显得那样的从容不迫,镇静自若,换一种说法,简直就像一个聋子。在双平不长的人生经验中,她很难把鸭舌帽归进哪一类人群中,工人?农民?干部?教师?艺人?说像也像,说不像也不像。但双平从他的装束、做派中分明感到了与众不同,也感到了压力。鸭舌帽一吞一吐,他身后的人不悦意了,是啊,这两年,谁还抽旱烟末子?有人蹙了眉,有人咧了嘴,那个肉墩墩的女人还夸张地一面用眼睛瞪着鸭舌帽,一面以手当扇子一下一下地摇着。说心里话,双平也不喜欢鸭舌帽,他占据最好的位置,却从来不举手。

双平盼的是演员们在演唱当中,观众的手能像雨后春笋一举蓬蓬勃勃地攒起来。

这座城上年纪了,是用又长又宽的砖头围起来的,墙叫城墙。墙外有一条河,是人工河,叫护城河。城的年纪越大,城里的人越多,终于挤不下了,就挪到城外来了,一家又一家,一个单位又一个单位,城外的地盘越扩越广。这个城里的人喜欢吃面条,喜欢吃辣椒,喜欢吃羊肉泡,还喜欢听秦腔。在护城河与城墙之间是很宽的绿化带,里面种植着各式各样的植物,还有假山、石条凳,以及几样简单的活动器械,还有一间卖冰棍汽水的小卖部。这块地方名叫护城公园。护城公园有门,却不收门票,想几时来就几时来,想几时走就几时走,正因为如此,护城公园里显得热闹非凡,有在树下搂搂抱抱谈恋爱的大学生,有甩胳臂踢腿锻炼身体的老年人,有躺在长条石凳上扯呼噜的打工者,有聚在一起用扑克牌赌博的闲人,还有上班族来这里散步,慢悠悠地走过去,再慢悠悠地走过来。不知从哪一天起,公园里有了唱秦腔的人,一团一伙的。听,不远处传来了唱戏声。树荫下的石条凳上坐着一个人在拉板胡,面前站着一个人在唱,拉板胡的人闭着眼睛摇头晃脑,唱的人比手划脚眉目传情。再往前走,又有唱戏的,石凳上坐着两个拉胡弦的人,一把板胡,一把二胡,面前也站着一个唱戏的人,还有一个观众,斜着身子站在一边,随着节奏用脚尖打拍子。再往前走,还是唱戏的,这一伙场面大多了,文场面和武场面各坐一边,演员排成一溜儿,观众围了个水泄不通。场子的中间竖着一根麦克风,不远处还蹲着一台破音箱,破音箱把唱戏声一直送到了很远的地方。

石磊就是被这台破音箱里传出来的唱戏声牵着一步一步走进了护城公园。

石磊是一个下岗工人。石磊之所以下岗并不是因为他表现不好,是因为他骂了厂长。厂长勾引石磊师傅的儿媳妇,石磊打抱不平,指着厂长的鼻子骂:“厂长你不是人,你是一个畜牲!”于是石磊就下岗了。这口气憋得石磊难受,他就爱上了赌博,先是打麻将,后是诈金花,再后是挖坑,通宵达旦,眼睛熬得像猴屁股。石磊知道这不是正经营生,也不是长久之计,他一面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再也不能这样过再也不能这样活,一面又身不由己地走进了麻将馆。有一天,输了钱的石磊心灰意冷地在城墙边溜达,突然就听到了唱戏的铿锵声。这里人的性子硬,戏声硬,锣鼓家伙的声音也硬,所以用铿锵来形容是妥帖的。石磊是听着戏声长大的,他喜欢听戏,他也知道护城公园里有唱戏的,但他从来没有来过,他只在电视上看戏,只在收音机里听戏。石磊走进了护城公园。在这里,他结识了敲边鼓的跛子老罗,拉板胡的大胡子老林,拉二胡的独眼龙老孙,还有唱大净的大肚子老牛,唱生角的独眼龙老张,唱须生的大背头费先生,爱穿一双红色网球鞋的老旦陈夫人,爱把头发弄得湿漉漉的小旦秦小姐,等等。大家都是自觉自愿走到一起来的,图的是个热闹。在一个暖洋洋的下午,石磊正听得如痴如醉,他的胳臂肘被人捅了一下,他让了一下,又被捅了一下,回头一看是双平,双平的脸菜色着。

双平是石磊的媳妇,挨石磊坐下了。

“你不好好上班,跑这儿干啥?”石磊一脸困惑。

双平忧心忡忡地说:“我下岗了。”

石磊在脸上抹了一把说:“下岗了好,下岗了咱两个就天天听戏,过皇上的日子。”

石磊和双平两口子实实在在地过上了皇上的日子,天天听戏。双平是在南方长大的,不爱听秦腔,石磊在家里看秦腔,她起初喊着抗议:把头吵大了!听着听着,不再喊难听了,跟着一块看一块听了。用双平的话说,这叫“惯了”。现在双平跟石磊一块看秦腔了,双平说,夫唱妇随。可是,石磊和双平皇上的日子过得并不舒服,首先是这戏听得不过瘾,不解馋,今天呢,敲边鼓的跛子老罗没来,——唱戏没有敲边鼓的那还听个啥滋味呀?后天呢,拉板胡的大胡子老林又没来,——唱戏没有拉板胡的那还听个啥滋味呀?大后天呢,唱大净的大肚子老牛又不见了踪影,——唱戏不听听大净那还听个啥滋味呀?这个戏班子呀腰来腿不来,纯粹是个凑合班子。但来不来是人家的自由,旁人屁也不能放一个。戏没有听过瘾,太阳却走端了,肚子也咕咚着叫了。

双平感慨地说:“听戏能听饱的话多好啊!”

石磊附和着说:“西北风能吹饱多好啊!”

其实,两口子只是心照不宣罢了,他们心里镜一样的明亮,虽然说他们有一些积蓄,但迟早都会被他们吃光的,他们得想一想挣钱的法子。他们一直在揣摩着,一刻也不曾停止。

双平说:“咱们成立一个自乐班咋个样?”

石磊不明白。

双平说:“你看是这样的,咱们把这些人组织起来,每天每个人给二十块钱。咱们是老板,他们是员工,他们挣着我的钱,能不准时来吗?当然,这只是咱们的固定阵容,咱们还有流动阵容,南来的,北往的,只要你想唱,在咱们这儿登记一下就可以上场,谁挣的多,拿的提成就多。”

石磊还是不明白。

双平说:“你肯定要问咱们的钱哪儿来呢?咱们就靠观众来挂红,一条红十块钱,你觉得谁唱得好,就给谁挂一条红。”

石磊不得不问了:“要是没有人挂红呢?”

双平说:“事在人为嘛,咱们引导嘛。我在咸阳看过这样的自乐班,生意还不错。如果咱们挣得多,再给唱戏的人分红。”

当下就这么定了。石磊和双平跑到咸阳去,在一个自乐班的场面上听了一整天的戏,看出了一些门道,回来后石磊托文化局的朋友办了一块牌子,置办了新音箱,新话筒,一块红地毯,五十把塑料小凳子,几尺红绸子,几束塑料花,十斤廉价茶叶,一千个塑料纸杯,焊了一个铁架子。再跟跛子老罗、大胡子老林、独眼龙老孙、大肚子老牛、独眼龙老张、陈夫人、秦小姐等骨干力量一嘀咕,大家一拍即合,乐不可支。自乐班开张了。双平在单位是文艺骨干,嘴皮子利索,她负责主持和收钱,石磊负责搬运道具、清扫场地、登记要上场的演员名单。刘大妈是个热心人,一定要为自乐班出点儿力,她就负责烧开水,在家里烧开了,用暖瓶装了挑过来,谁喝谁倒,茶叶随便放。

自乐班唱火了。

双平身上的衣服越穿越艳丽,越穿越高档。每天下午,锣鼓家伙一响,双平的心思就不在戏上了,谁唱的啥,她不知道,谁唱的好与坏,她也不知道。她的眼珠四处溜着,她关心的是哪位观众举了手。谁要是举了手,她就拿着话筒说“挂红一条”!接过钱,装腰里的小挎包里了,然后给铁架子上挂一条红绸子。有人一次要挂五条红,那就是一束塑料花了。双平喊“挂红五条”,然后给铁架子上插一束塑料花。铁架子的横管上有十个小孔,一个人唱罢,收了塑料花,收了红绸子,开荒种菜,从头再来。

锣鼓家伙又一次敲响了,拿着无线话筒的双平眼睛还在鸭舌帽的身上黏着,揣摩着鸭舌帽究竟是在听戏还是在犯迷瞪,或者是想心事,因为他侧着脸孔,一动不动。双平很想与鸭舌帽的目光接触一下,但他的目光在长长的帽檐下藏着,她扑捉不到。双平硬生生地把目光从鸭舌帽的身上拽开了。知道退休工人老樊要举手了,因为现在站在麦克风前的是穿着大红风衣的龚夫人。在这儿站得久了,双平便看出了几分名堂,每一个上台唱戏的角儿,台下必有叫好的。这些叫好的有唱戏者的家人、亲戚、朋友,最多的是“搭子”。“搭子”是当地的土话,就是相好的意思。演员在台上唱,“搭子”在台下带头鼓掌,带头叫好,带头挂红。龚夫人的“搭子”是老樊。两个人先前是一个单位的,自乐班成立后,两个人总是一搭儿来,一搭儿走,但是不是钻进了同一个被窝,就没有人瞅见了,这是是非话,没人敢乱嚼舌头,心知肚明罢了。但是,也有公道的主儿,拣垃圾的老巩就是这号角色,只要他听哪一个唱得好,认得也罢,不认得也罢,他都会站起来高喊一声“挂红一条”!这一声喊把大家的目光都吸引到他的身上了。他慢腾腾地掏出钱包,慢腾腾地从钱包里抽出一张十元纸票(他的钱包是一个红色的装餐巾纸的塑料袋,估计也是拣来的),夸张地在空中抖一抖,这才交到双平的手上。双平会喊一声“挂红一条”!双平知道,老巩没有私心,他靠拣垃圾生活,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却总是很大方地给当天下午唱得最好的人挂一条红。老巩说:“没办法,谁叫咱好这一口呢。”

双平把目光投向老樊的时候,老樊并没有举手,他的目光四下溜着,双平的目光也四下溜了一遭,没有发现举手的人,老樊只有低头掏腰包了。演员都好个面子,自己在台上演唱,要是没有观众挂红,那是多丢面子的一件事呀,何况更爱面子的龚夫人呢!老樊每次挂红都是五条,也就是一束塑料花,这一回也没有例外。接过钱,双平高喊一声:“挂红五条!”

下一个上场的是徐小姐。没有人知道徐小姐多少岁数了,但从她的脸上看,从她的肤色上看,她年岁不小了,但她的身材保持得一流,打扮得也时尚,头发是大波浪,一条粉色的大披肩,红色的紧身秋衣,米黄色的七分裤,红色的高皮靴。大家都管她叫徐小姐。台上的徐小姐,一抬手,一动足,一瞪眼,一飞眉,一招一式,扎实到位,不难看出,她是上过台挂过衣的。徐小姐不是自乐班里的固定人员,她忽而来了,忽而走了,没准儿。徐小姐是实力派,是自乐班里最大的腕儿,她每一次演唱都有七八个人举手挂红。正因为如此,徐小姐总是摆着大腕的谱儿,头仰得很高,不拿正眼看观众。今天,徐小姐唱的是《虎口缘》,一曲唱罢,挣了六条红。双平收完红以后,打算报幕了,她突然愣住了,因为她看见鸭舌帽的手高高地举了起来,措手不及的双平喊:“等等,又挂红一条。”

双平走过去,摊开了手。

老头并没有把钱放在手上,而是朝徐小姐指了指,说:“叫她过来。”

双平看看鸭舌帽,又看一看徐小姐,迟疑着走过去,指了指鸭舌帽说:“他叫你。”

徐小姐不屑地用下巴指了指鸭舌帽:“他?”

双平点头。

徐小姐走到了鸭舌帽面前,鸭舌帽递给她一张折叠起来的纸条儿,便摆手让她走开了。纸条就是他卷烟的纸条儿。徐小姐走到乐队后面,展开纸条一看,当即白了脸,纸条上写道:一、把发音的位置朝喉咙后挪一挪;二、要学陈妙华的形和韵,更要学陈妙华的神和爱;三、“蚊子音”的可贵之处在于把音立起来,要有硬度。徐小姐把纸条收好,拎过暖瓶,走到鸭舌帽面前,和鸭舌帽握手,又给老头续了热茶,深深地鞠一躬,说:“谢谢。”这一幕被双平看得真切。虽然说时常有演员给观众倒水,那都是为了赢得一声好或者一条红,但徐小姐从来没有给观众倒过水,今天是开天辟地头一遭。双平知道徐小姐遇着高人了,再看鸭舌帽,目光里就多出了几分温柔。

紧接着,双平就被鸭舌帽感动了,因为他举手挂红了。

双平和石磊都不是贪心的人,遇着挂红多的,譬如一次挂十条红,挂二十条红,挂三十条红,挂五十条红,双平收了钱,等演员唱完,双平就悄悄给人家塞几张票子,塞多少,双平心里有谱儿,五五分成,人家拿钱买个面子,咱也不能太黑了。但双平也留一些,否则,她拿啥养活这些固定的主儿呢?她拿啥养家糊口呢?唱戏的大多数都是一不小心走到这儿来的,碰上了,就亮一嗓子,这地方的人男女老少都会唱秦腔。这类人一般都是凑个热闹,因为他们没有“搭子”,没有人给他们挂红,他们也不觉得跌份儿,不就是耍个热闹吗?对双平来说呢,有挂红的是收获,没挂红的权当人家捧场子,她也高兴。现在,走上台来的是一位穿中山装的老年人,少说也有七十多岁了。双平从来没见过这个人。他唱的是《八件衣》。双平知道,是不会有人给这类人挂红的,她款款地坐下了,她想休息一会儿,站了大半天了,腰酸背疼的。双平的屁股刚挨上凳子,有人举手了,是鸭舌帽。双平下意识地拿起话筒,猛丁又想起他给徐小姐纸条的事,当下硬生生地把“挂红一条”咽回去了。双平走到老头面前。

“挂红一条!”老头说。

双平接过钱以后,拿着话筒喊:“挂红一条!”随手给铁架子上挂了一条红绸子。双平心里纳闷儿:他们是老朋友吗?他们是亲戚吗?双平继而想,他们什么都不是。随后发生的事证明双平的想法是正确的。中山装唱完,走到鸭舌帽面前,双手抱拳作一个辑,鸭舌帽给中山装攒起了一根大拇指,中山装笑一笑,走了。双平想不明白了,鸭舌帽为啥不给这里的熟面孔挂红呢?给熟面孔挂红,他们可以给你倒一杯热茶呀?给中山装挂红能得到什么呀?什么也得不到!

鸭舌帽看戏像上下班一样准时,下午两点到,五点半走,不会早到一分钟,也不会晚走一分钟。这正是开戏的时候。双平掌握了这个规律以后,每天只要鸭舌帽一到,朝石磊递个眼色,戏就开了,观众多也开戏,观众少也开戏。往常,唱开场戏的多是徐小姐。双平东张西望地看了一会儿,不见徐小姐的踪影。自从徐小姐从老头那儿得到那张纸条后,一连几天都没有来了,她上哪儿去了呢?头发湿漉漉的秦小姐头一个上场了,唱的是《悔路》。秦小姐和拉板胡的大胡子老林是“搭子”,上场前,她和老林眉来眼去,站在话筒前还挂着一脸的笑。一曲唱罢,她得到了五条红。双平正要报幕,下意识地把眼睛挪过去,果真看到鸭舌帽举起了手,双平走过去,老头朝秦小姐指了一下,说:“让她过来。”

双平凑到秦小姐的耳边说:“他叫你。”

秦小姐望着鸭舌帽,脚步迟疑着。

双平鼓励说:“去呀,他又不是老虎。”

秦小姐走过去,鸭舌帽递给她一张纸条,摆了摆手,秦小姐走到了乐队后面,展开纸条一看,脸红了,又白了,又红了,纸条上写道:周仁能面带微笑地在妻子的墓前哭泣吗?注意情绪的培养!秦小姐把纸条收好,恨恨地瞪了一眼老林,拎上暖瓶走到鸭舌帽的跟前,和鸭舌帽握了握手,给老头续了一点热茶,说声“谢谢”,逃似地回来了,眼里一直噙着泪,不敢正眼看双平,也不敢正眼看鸭舌帽。

这一天,徐小姐突然来了。

双平很是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你跑哪儿去了?把人想死了,今日唱啥?”

徐小姐朝鸭舌帽摆个眼色说:“今日不唱了,我来看看老人家。”

徐小姐走到鸭舌帽的面前,从包里掏出一个棉垫儿,呈到鸭舌帽面前说:“老人家,天见凉了,这个棉垫儿是我亲手缝的,您坐上,身子骨不敢着凉了。”

老头望望徐小姐,收下了棉垫儿,一声谢也没有,把棉垫儿放在屁股底下。

徐小姐说:“老人家,我有事要出去一趟,等回来了再来看您。”

鸭舌帽还是没有吭声,把目光投向了唱戏人的身上。

一张纸条儿能把徐小姐治得这么服服帖帖,双平也服了鸭舌帽,又增加了几分敬重。在演员少的时候,双平也会拎着暖瓶走过去,冲老头笑一笑,给他续一点热茶。可是,这种情愫没有维持多少日子,双平就厌恶鸭舌帽了,恨不得用手中的话筒敲在他的脑袋上,敲个稀巴烂!起因是为了一个姑娘。这一天,自乐班正热火朝天地唱着,一个男的拉着一个姑娘挤进来了,男的是个秃脑门,四十岁光景,姑娘留着披肩发,二十岁出头,从年龄上看不像两口子,从亲昵的程度上看又像两口子。男的对石磊说:“让她唱一段行不?”石磊打量了一眼姑娘,点了点头,并登记了姑娘的姓名。双平站在一边把他们的对话听得真切,从话音里听出,他们来自宝鸡一带,是过路的。双平知道自己又要来钱了。姑娘上台了,一曲《三娘教子》唱得声泪俱下,观众也没吝啬自己的掌声。秃脑门的胳臂举起来了,一把交给双平五百元,说:“挂红五十条。”双平拿着话筒喊:“挂红五十条!”说罢,给铁栏杆上插了五支塑料花。没唱几句,秃脑门的胳臂又举起来了,又一把交给双平五百元,说:“挂红五十条!”双平拿着话筒喊:“挂红五十条!”说罢,给铁栏杆上插了五支塑料花,并跟着喊了一声:“这是我们自乐班成立以来,第一次满堂红!鼓掌!”双平把秃脑门的心事猜得清楚,他做给姑娘看的,他的心里一定在说:“看,看我对你好不好?”一折子戏唱完,掌声久久不息。姑娘一鞠躬,从秃脑门手上接过挎包,心满意足地拧身而去。双平想到了要给姑娘返还钱的事儿,但她佯装没有想起来。她知道,返还给姑娘,换来的是一声“谢谢”,不返还,姑娘也不会怨她,更不会寻她的后账,因为姑娘再也不可能到这儿来了,她要坐着秃脑门的小汽车回她的宝鸡去了。又一折子唱完了,双平回头一看,鸭舌帽的手举起来了,更让他诧异的是,方才唱戏的那个姑娘站在鸭舌帽的身边。双平知道要发生什么事了,但她硬着头皮走了过去。鸭舌帽说:“你好像忘了给姑娘说点事儿吧?”双平的脸绯红了,烧得像炭。她在心里说:“这摊子是我撑起来的,营业执照上写着我老汉的名字,挂不挂红是他们自觉自愿,返不返钱还是我的事,我的地盘我做主,你管哪门子闲事呢!”双平的手犹豫着,去碰鸭舌帽的眼睛,鸭舌帽的眼睛冷得像铁。双平的腿哆嗦了一下。双平毕竟是双平,她换上一副笑脸对姑娘说:“正想找你呢,一回头,你就不见了。”说罢,从挎包里数出五百元交到姑娘手里说:“这是你应该得的。”姑娘说了声“谢谢”。双平说:“谢啥呀,有空了就来唱。”姑娘说声“好”,拧身消失在人群中。这事发生以后,双平一见鸭舌帽气就不打一处来,后来索性不朝那个方向看,她在心里说,权当人世间没有你这个多事的鸭舌帽!鸭舌帽呢,仿佛啥事没发生一样,二点准时到,五点半准时走,不会早到一分钟,不会晚走一分钟。

自乐班里越来越多的人都从鸭舌帽那儿得到了纸条儿。

唱大净的大肚子老牛得到的纸条上写着:注意节奏的强弱变化,不要拖板,拖板就要吃梆子!

唱生角的独眼龙老张得到的纸条上写着:唱戏不是背台词,注意声情并茂,唱任派的戏就要学会用鼻腔发音。

爱穿一双红色网球鞋的唱老旦的陈夫人得到的纸条上写着:紧张的结果就是在高音区跑调儿!

唱须生的大背头费先生得到的纸条上写着:切记字正腔圆,戏词中一旦有了西府味,就算是荒腔走板。

…………

双平记不得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每一个演员唱完之后,都要拎着暖水瓶走到鸭舌帽的跟前去,和鸭舌帽握一握手,给鸭舌帽续一点热茶。双平也分明感到,自从有了那些纸条以后,演员们的态度端正了不少,捏腔拿调的少了,扭捏作态的少了,更没有人端架子,演完之后,还要在一起交流一下。双平心中窃喜,这个鸭舌帽就像镇台之宝一样。这么想着,双平又不生鸭舌帽的气了,再去看鸭舌帽,便看出了大慈,看出了大智。

小宋又来唱戏了。小宋十八岁,高中毕业以后没考上大学,就跑进城里打工了,他的嗓子像山涧的泉水一样清亮。小宋每次来都是穿一身落满灰尘的工服,唱完一曲拧头就走,工地上的活儿还在等着他呢。小宋站在麦克风前,刚一张嘴,双平就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鸭舌帽的头抬起来了,直勾勾地望着小宋。小宋唱完以后,不出双平意料,老头又向她举手了。

老头说:“把他叫来。”

双平把小宋拉到了鸭舌帽面前,老头上上下下把小宋打量了一番,把手里的纸条儿交到小宋手里,朝外摆了摆手。小宋边走边打开了纸条儿,上面写着:拿着这张纸条去秦艺剧团找苟团长。

小宋要撕那纸条,双平拦住了。

小宋说:“我还要去工地呢。”

双平说:“我要是你,就走过去,给他磕三个响头。”

小宋问:“为啥?”

双平说:“你的命运变了。”

这一天正唱着,“哗”地一声落雨了,“哗”地一声观众跑光了,双平和石磊急着收拾音箱,冷丁想起了什么,回头一看,鸭舌帽果真没有打伞。雨滴儿砸在他的帽子和脊背上,一片“叭叭”声。

“大爷!”双平在鸭舌帽的身后喊。

鸭舌帽没有回头,没有收住脚步。

“大爷!”双平提高了嗓门喊。

鸭舌帽还是没有回头,还是没有收住脚步。

双平绕过去,横在了鸭舌帽面前,把伞举在了他的头上。

双平说:“大爷,你打着伞。”

鸭舌帽侧了侧耳朵问:“你说啥?”

双平说:“你把伞拿着。”

鸭舌帽笑了,接过了雨伞,指了指耳朵说:“年纪大了,耳朵背了。”

这一惊,双平差点儿跌倒。

夜里,双平对石磊说:“打死我我也不相信,鸭舌帽的耳朵背了,那么,他怎么听戏呢?”

石磊说:“靠心听呢。”

双平望着天花板想了半天心事,突然说:“石磊,我想给鸭舌帽买副助听器,你不会骂我吧?”

石磊搂住双平一翻身,压在她身上,边晃边说:“你知道我当时为啥拼着命追你吗?”

双平问:“为啥?”

石磊说:“那会儿我就看出来了,你这人心肠好。”

连阴雨下了好几天,双平趁着雨天逛了几天商场,她精心地给鸭舌帽挑了一副挪威制造的助听器,她要双手送到鸭舌帽的面前。

天放晴了,自乐班的摊子又摆起来了。两点了,鸭舌帽没有来,观众们喊着开戏,双平不开。两点半了,老头没有来,观众的喊声里掺杂着不满的骂声,双平不开戏。三点了,鸭舌帽还没有来,却见一个小伙子站在了面前,小伙子西装革履,精神抖擞,手里拎着两瓶西凤酒,他怯怯地冲双平叫了一声“姐”。双平定睛一看,叫:“小宋,是你吗?”

小宋说:“姐,我是秦艺剧团的演员了。”

双平说:“恭喜你。”

小宋说:“姐,我来看我的恩人了。”

双平把目光挪到槐树下,那块地方空着。

双平对石磊说:“开戏吧。”

秋风一紧,自乐班收摊了,鸭舌帽一直都没有来。

有一天,双平玩弄着助听器说:“石磊,你说鸭舌帽大爷是不是死了?”

石磊瞪了双平一眼。

双平改口说:“那你说,他是病了还是走亲戚去了?”

石磊说:“我想给咱自乐班买一把躺椅!”双平扑过去亲了石磊一口。

窗外大雪纷纷,转过年,自乐班又要开张了。

猜你喜欢

石磊鸭舌帽小宋
我想我做对了
颇有收获
阙 题
亲爱的,你现在可以求婚了
棋道
昔日创客的美丽蝶变
樟脑丸的味道
鸭舌帽故乡
夜遇劫匪
这招可真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