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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地方(组诗)

2011-07-25■韩

湖南文学 2011年10期
关键词:油亮旅行者落日

■韩 东

那地方

那是我向往的地方

但不会去的地方

那样的地方不多

上得去,但待不长

临绝顶,看宇宙

吓死胆小的

又小,又湿,又高

一颗人心狂跳

那地方世世代代

已经一千年了

在书中闪现

出没

那是我不会去但也忘不了的地方

工人的手

他悬挂在高楼上

抓着墙的手纹丝不动

我觉得是女人就应该爱上这只手

就应该接受它的抚摩

是男人就应该有这样的手

结实、肮脏,像吸盘肉垫

是女人就应该做那面墙

降低一些吧

最好躺下

是男人就应该死死地抓住那女人

浑身大汗淋漓,但手不出汗

心不跳,腿也不抖

如果是个恋物癖就这样恋吧

工人的手也是最棒的工具

卖报纸的

他卖报纸,没有售报亭

只有一张普通的椅子用来放报纸

一张很破的小凳子用来坐着

读报纸

没有遮阳伞,戴顶大草帽

下雨就穿件雨衣

报纸上盖张塑料布

下雪他穿得像个球

刮风就背过身冲着围墙

从不吆喝,也不找零

只是埋头看报

只听脚边的铁皮饼干盒丁零当啷

也许把所有的报纸读一遍再卖出去

他就赚了

记事

“有一件事也许应该告诉你

有关某人悲惨的结局……”

黑暗中他温和地笑着

亲切得像虚无人世的依靠

“可能是这样的,最后也无法确定……”

“也许应该”、“可能”……

谨慎的言词如慈母手中的线

缝补一件百纳衣

那是一个无法缝补的故事

“可怜!”——打了一个结

可我心中的结试图穿过针鼻

树叶在暮色中油亮油亮的

愿望

要下雨了

这个想法使我兴奋

然后云来了,风来了

雷声滚滚

好像我的愿望使天空下雨

我不想让一个人死去

可是云来了,风来了

并没有人复活

只有我的愿望同时也是他的愿望

雨水才会及时降落

云来了,风来了

所有的生者和死者都已同意

闪电欣然直下

江河漫溢

好像他愿望的达成

神秘

雨的气味是回忆的气味

所有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更好

就像在河边,我们想起上游或下游

通过某人,感觉到她无限的姐妹

一场具体的雨是所有妩媚之雨的代表

或许它还代表爱恋,代表河道

所有的事并不是第一次更好

偶得

夏夜变得凉爽

这是我以为的神话

现在我就在这神话中

在窗口抽一支烟

快乐如此现实

重新做人

无数次经过一个地方

那地方就变小了

街边的墙变成了家里的墙

树木像巨大的盆景

第一次是一个例外

曾目睹生活的洪流

在回忆中它变轻变薄

如一张飘扬的纸片

所以你要走遍这个世界

在景物变得陈旧以前

所以你要及时离开

不惜重新做人

蜘蛛人

每个人都困在自己的处境里

每个人都像蜘蛛

每个人都不是其他的人

每只蜘蛛都吐出一张特别的网

捕获同样的猎物

网住惟一的自己

野人摄影师

感觉就像一个野人

又黑又瘦又小

只穿一件衣服

像块布

赤脚亲近草地

爬梯子就像爬树

手中的机器属于现代文明

眼神却来自远古

因此才有了和你们不一样的作品

旅行者

旅行者归来

回到宁静的桌边

展开一张白纸

或让显示屏整夜通亮

就像积雪覆盖在高山之上

等待霞光的映染

他就那么宁静

压抑着下面的荒草

怪石

怀念

他不再出现了

但我们知道他还活着

又过若干年,没有人再提及他的故事

他仍然坚韧地活着

死于何时?

肯定是死了

好事者开始寻觅他的墓地

像身前的居所一样

有确切的地址、编号

也许风景更佳

人生

人生漫长,其实很短

很短,又如此漫长

就像某物,可供伸缩

没有刻度,却用于丈量

直到失去弹性

像永恒的赘物垂挂着

再没有原野了

再没有原野之上的马了

无论是战马还是野马

再没有它们伸长脖子在溪边饮水

在草地上打滚蹭痒了

落日里再没有牧人的剪影

因此落日再没有内容

传说也如风般静止

甚至再也没有马的骸骨

只留下一个神秘的词

让将来的子孙识读

老人

老人曾是那么年轻

精力无限地养育我们

为我们而战

又为自己的晚景和子女苦斗

喋喋不休,吵吵嚷嚷

惹人厌烦

忽然就像风吹落叶

遮天蔽日的景致已然不再

她的手臂真的就像一截树枝

比握着的手杖还要干枯

不为那养育之恩

也不为朝夕相处

只为这衰败和流失

为这屋里静悄悄的沉默

追悔并痛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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