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朔

冷眼看世界，常常有心情无法平衡的时候。最近，台湾军火大王单亦诚病逝上海家中，这则新闻就让我心情起伏良久。

20多年前，台湾爆发海军采购弊案，参与该案调查的尹清枫上校被杀害，由于该案始终扑朔迷离，无法侦破，该案主要关系人单亦诚遂于2002年以出国看病为由而到上海定居。由于单亦诚财产高达百亿，因而在此期间他仍过着高档大场面的生活。大陆“也没人敢动他”。而今单亦诚过世，该弊案将更加真相难明，尹清枫命案也似乎将永远沉埋。这则新闻让我心理无法平衡的原因有四：

（一）近代中国尽管江山多变，但在社会上拥有势力的则始终很少变。单亦诚为青帮中辈分极高的人物，他虽然只是个海军中士，官阶极低，但靠着青帮的关系，退役后反而成了军火大王，军中许多将军大官反而都是青帮里他的晚辈。帮派乃是一个社会的“非正式部门”（Informal Sector），由单亦诚的故事，显示出在台湾甚至大陆，这种“非正式部门”仍然有极大的势力。

（二）以前看《茶馆》即感触良多，中国当年整人的那些巡捕安全警察，满清是他们，北伐到民国也是他们，日本占领还是他们，这种人透过非正式关系变成正式关系，整人是他们，吃香喝辣也是他们，不管朝代怎么变，只有他们不变。青帮大佬变成的军火大王，转个身到了上海，还是可以夜夜笙歌，门前车马不断。这种事情教那些历代的仁人志士那股气怎么平得下来？

（三）台湾的尹清枫当年负责查弊案，但却神秘被杀，弃尸海边。10几年来尹清枫的老父找过我，由于他儿子的命案已成悬案，他还拖着我去花莲一间庙里找人“牵亡”——就是找术士去叫尹清枫的亡魂来问话，看是否能问出一些蛛丝马迹。尹清枫的老父对儿子的命案求救无门，最后只得“不问官府问鬼神”，他那种心情真是悲哀之极。由尹清枫命案也显示出台湾除了白社会外，其实还存在着另一个庞大的黑社会，甚至黑社会还渗透进了白社会，在案中，治安及国安单位，都还有着以法外的方式来解决他们的问题的习性。

（四）美国在1960年代，出现过一波政治暗杀潮。总统肯尼迪，总统弟弟、民主党初选候选人罗伯特·肯尼迪，民权领袖马丁·路德·金等都先后被暗杀，除了暗杀外也出现过许多政治暴乱，后来因此成立了最高的总统委员会，找了许多顶极学者专家研究暴力问题。该委员会最后出了长达10余册的报告，报告中指出，当一个社会整合不良，人们就倾向于用私刑、暴力来解决问题。

近代中国，从清末开始，一度盛行暗杀清朝官吏，后来由军伐到抗日再到国共斗争，这种暗杀手段仍旧持续，它似乎都和青帮洪门有关。1949年之后，国民党到了台湾，虽说台湾已逐渐合理化，但以私刑暗杀方式解决问题的习惯仍然存在。以前的竹联帮派杀手赴美刺杀江南案，学者陈文成神秘死亡案，政治人物林义雄被灭门案，再到尹清枫神秘死亡案，再加上两次选举的枪击案，台湾的民主法治外形下，其实有着非常不堪的暴力暗杀习惯。当政治出现危机或涉及集团庞大利益时，这种暴力暗杀即告出现。这种事情除了江南案是在美国所为、被美国抓到把柄外，杀手都不了了之，尹清枫案当然是不可能破的了。我到今天都还记得尹清枫父亲，那个孤苦老先生求告无门的惨状！

近年来，两岸都谈辛亥百年，对辛亥百年那些伟大的事情我当然关心，但更让我关心的其实是那些黑暗的部分，那些黑暗的部分由许多人的不平所组成。只有记得那些黑暗不平，一个民族才有希望。德国诗人弥勒（Heine Multer,1929～1995）曾有诗句曰：

时代曾经光明。

时代曾经黑暗。

当光明说，我很黑暗，它是在说实话。

当黑暗说，我很光明，它是在说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