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蕾

我开始喜欢上了这里。剥去陈旧的表皮，它的内在是那么可爱，甚至那种陈旧也成为某种“稳定”状态的象征。一个大而空洞、几乎从来不使用的词汇从我脑袋里冒了出来：文明

这是一座特别旧的城市。道路老旧，没有气派的八车道，两旁的树木粗壮茂密，枝枝蔓蔓，叶影掩映，似乎在那里扎根几十年没人打扰过。

房子则看起来不知道用了多少年，旧得发绿。高矮楼房的牌匾都向街面抻长脖子，挤挤挨挨恨不能打起来。补习班美容院私人诊所，商场银行咖啡厅蛋糕坊，把本来就不怎么宽的马路凌空占去一半。匾额下面跑的是嗡嗡隆隆的摩托车。红灯时一起闷声，绿灯后轰鸣而起，嗖嗖而过，像极了一大群蝗虫，霸道而忙碌。

刚到台北时，我明显有些不适应：它哪像一座国际化大都市？作为一个从日新月异的城市来的人，我情不自禁地产生了优越感，俯视这座城的陈旧和可怜。

最开始投宿在小巨蛋旁边的一家宾馆。从这里去24小时营业的诚品书店，步行即到。中途路过敦化国民小学。这所小学看起来至少存在了五六十年，墙泛黄绿，让人想起台湾青春片里那些穿白衬衫、制服裙的少男少女们跑来跑去的身影。教学楼的大门上方挂的大字不是“好好学习”或“团结诚实自强创新”等，而是“快乐敦化”。

这里的地铁叫做“捷运”，高峰时段人和人之间仍可以保持半臂的距离。不管车厢里人多人少，“博爱座”上坐的永远是“需要帮助的人”，要么就干脆空着。排队候车的队形是最大限度让出车门的一溜斜，且只有一排。滚动电梯上的行人，永远遵循“左行右立”。

坐捷运在城市半空中跑，俯瞰下面，街道宽窄交错，路灯、霓虹灯亮后，感觉很像上海。步行穿过号牌复杂（X街X巷X号ABCD杠12345……）、匾额林立、时不时还能看到占卜摊子的街道，又觉得是20世纪80年代的电视在我脑袋里刻下的香港的模样。

经常在街头走着走着，我会一时脑袋短路，想不起来自己身在何处。每次掏钱的时候，我都会因为不断在心里换算汇率而产生身处境外的错觉。付钱的时候，入耳却是自己最熟悉的语言，大不了就是声音放柔、拖长长音，加上使劲用礼貌用语和“哦”“啦”之类亲切的语气词。

我开始喜欢上了这里。剥去陈旧的表皮，它的内在是那么可爱，甚至那种陈旧也成为某种“稳定”状态的象征。一个大而空洞、几乎从来不使用的词汇从我脑袋里冒了出来——文明。

这里很多地方像海峡那边，这里也跟海峡那边太不一样。比如出租车司机。不同于北京的哥对于政治的高谈阔论，台北的“运匠”（也有司机说应该叫“运将”，“将军的将！”）大多是感性的。问及他们的“颜色”，多数却都倾向于回答自己是中间派，不蓝也不绿，只看领导人事情做得好不好，不管他是阿扁还是小马哥。

台北的“运将”中多老年人。有一位快70岁的老人，据说是在一个贸易公司谋职，开的士是他的兼职，多挣一份钱以贴补家用。还有一位，60多岁了，开出租也是兼职，本职是教国标舞。他在花了几百万新台币（1元人民币约等于4.47新台币）学习国标舞后，自己也成为老师，一对一教授中年人国标舞（因为“年轻人是喜欢拉丁、伦巴、恰恰的”），两小时的课程收费就抵过开一天出租车。没有课的时间，就开车走街串巷。他觉得这样的活法，健康又充实。

每当他们谈到这里，对着大陆来客照例有的那一段开场白——对于国共历史恩怨的回顾、对于台湾时局的褒贬和颜色之争——就都消解在生活的气息中了。

一位“运将”说，看你们是媒体的，不是普通的陆客，我就跟你直说吧，我们就想着，维持现状就好，大家都要过生活嘛。

我在台北逗留期间，有一件事打破了岛内民众的生活，一件食品安全的大事：塑化剂。一时间，岛内媒体热闹非凡。

端午节那天一开电视，男主持就说：今天是端午节，恭喜您。为什么呢，因为端午节吃粽子不吃糕点。

政治人物也出动现场秀，帮助民众恢复信心。

儿童节晚间，台北市长郝龙斌特别走了一趟最负盛名的士林夜市，大口吃刨冰，喝果汁，还指名要加果酱、果糖。原本平常不吃“甜嘴”的市长，这回特别要求，“把‘该加的都加了”。士林夜市摊贩说：“市长，喝一杯我们的柠檬爱玉。”郝市长不忘翻翻合格文件，才放心比个大拇指：“好！多谢、多谢！”摊贩：“市长看看我们的果汁，新不新鲜？”郝龙斌：“赞！”

“虽然依着台湾人的习惯，不出三个月就统统忘记，但我们仍要呼吁民众团结起来，不要让大厂以为过一周就没人骂了，在舆论上就太平了！”政客和社会活跃人士在电视上振臂疾呼。

媒体纷纷检讨：高雄燃放烟花的预算就有百亿新台币，各地修建的“蚊子馆”（岛内耗巨资建成的公共建筑被闲置，反倒成了蚊子的安乐窝，因此闲置的公共建筑就被戏称为“蚊子馆”）耗费总额也远超千亿新台币。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据媒体报道，台“卫生署”食品药物管理局今年编列在食品管理业务下的预算仅为1.2亿新台币，换算下来平均每人只分到5.21元。于是得出结论，政府预算分配失控，过于看重选举，把钱都花在有选票的工程上，从而忽略了无声又反馈滞后的食品安全问题。

“台湾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满口政治，张口闭口‘统‘独，应该转向注重生活品质了！”又是激动的振臂疾呼。

关上电视，士林夜市的奶茶依然卖得红火，连串的店铺依然灯火辉煌，红男绿女依然熙熙攘攘，生活依然沸腾地生鲜地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