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路平

喝酒、打架、被开除……奥运冠军王濛近日来遭遇的一系列事端，表面看是顽劣个性造成违规导致，其背后却是一个突然崛起的运动队在近年来管理的严重失调

这是体制弊端引发的权争故事，而事实上，只要冬管中心和领队这两级管理者，略懂艺术，一切就不会发生。

当事的一方，27岁的王濛。她没有长大的欲望，天才与荒谬，从出道到现在，一直是她两颗鲜明的印记。比赛与训练，她是天才；之外，她的行为，屡屡越出主流价值的轨道，让人猝不及防。她的履历已足够辉煌，但心智还像一个孩子。少年得志而坐拥荣耀，增强了她挽留童真的资本，她拒绝或者是尽量拖延，将自己纳入那条几乎所有人最后都必须进入的轨道：听命、忍耐、圆滑。从一个孩子的角度去看待王濛，会比其他任何角度更贴近事实。

当事的另一方，33岁的前速滑名将王春露，是王的前辈。2010年的5月，她升任短道速滑队领队，国家行政序列正处级干部，以世俗的眼光而论，她是同时代运动员中“混得最好”的。很多人疑惑，跟王春露同一时期的两枚奥运金牌获得者杨扬，退役后赋闲，而王却能青云直上。原因很简单，权力系统从来不欢迎真正的大明星，对他们，崇拜者有之，嫉恨者也不少。行政系统的筛选过程，如大浪淘尽英雄，只吸收圆融的沙子。

“二王”由于不同的价值观和言行方式，一定会擦出火花，但以打架的极端方式呈现，还是出乎意料。这是中国短道速滑史，也是中国体育史上耻辱的一幕。

矛盾从地域之争转到队内

近30年的中国短道速滑史，以2006年都灵冬奥会为界，分为两代。第一代，“辛庆山+杨扬”，开创与突破；第二代“李琰+王濛”，提高与辉煌。

然而辉煌背后也藏着是非。杨扬在2002年盐湖城冬奥会夺得两枚金牌后，这里迅即成为一个巨大的名利场，你抢我夺，明争暗斗。最先，主要体现在黑吉之间的地缘战争。有“教父”之称的主教练辛庆山是吉林人，而国家队的优秀选手又以黑龙江为多。由于金牌牵扯到太多的地方利益，所以每当四年一届的冬运会来临，代表家乡参赛的每一个国手都很纠结，尤其是辛庆山本人，一直饱受吉林方面的诟病，说他在国家队效力等于为黑龙江省卖命。

到了“李琰+王濛”时代，黑龙江的综合实力已远在吉林之上，甚至上届冬运会将黑龙江队拆分成哈尔滨、齐齐哈尔和七台河三个队，吉林省也不是对手，由此省际矛盾大大淡化，取而代之的主要矛盾，转移到了国家队内部。

“在小圈子里，大人物总是惹是生非”。拿破仑一世200多年前的名言，像一道穿越的谶语，多次在王濛身上应验。对于这位于2006年都灵冬奥会，从大杨扬手中接过短道速滑领军人物大旗的黑龙江姑娘来说，在队伍里面“扶旧扛新”，是她的行事的基本套路。

她的动机、意图、目标和策略，简单而纯粹，像一个小学生。2007年亚冬会期间，她第一次公开发飙，目标直指新官上任的海归主教练李琰。她对李的训练水平和训练方法，彻底否定。而后来的事实证明，李琰不仅没那么糟，还很优秀，王濛对她也佩服得五体投地，可见王当时完全是有意寻衅。

她当初炮打李琰，是为前教练伊敏鸣不平；正如这次跟王春露的冲突，是为李琰出头。无论外界如何评价，在王濛看来，自己扮演的是一个行侠仗义的英雄角色，而且，两届冬奥冠军所拥有的社会声望，完全可以派生出一种凌驾于行政权力之上的明星权力。她当然掂量过与王春露的实力对比，坚信自己能赢。

王春露是冬管中心任命的短道速滑队领队，是这支队伍的最高行政领导，而由于主教练李琰事实上的“外教”身份，相比于其他运动队领队与主教练平行的“双头蛇”体制，在这支队伍中，领队的地位被更加凸显。至少王春露自己认为，包括李琰在内的所有教练员、运动员，都该在她的统辖之下，从队伍的吃喝拉撒睡到政治学习，再到训练安排，事无巨细都该由她最终决策。

事实上，在一个集体里，即使拥有尚方宝剑的最高行政长官，仅凭命令，根本玩不转。要想政令畅通，领队要在主教练、核心队员和自己的三角关系中，艺术地掌握平衡。收与放，是一门大学问。

尤其是领队与主教练，本身关系就很微妙。通俗的比喻类于“政委”和“司令”，政委的基本职责是政治思想工作，至于队伍怎么调动，仗如何打，最终拍板的一定是司令。具体到短道速滑队，在辛庆山时代，前后任领队兰立和佟立新，都甘当主教练的副手，分寸拿捏得恰到好处，最后皆大欢喜，队伍在盐湖城和都灵的金牌，同时也化作了他们的个人政绩，两人先后升任冬管中心副主任。

李琰的首任领队是杨占武博士，萧规曹随，在化解王濛与李琰的矛盾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认真解剖那一时期短道速滑队的权力结构，非常有意义。这是一套和谐的“李、杨、王”三驾马车，主教练李琰是业务权威，是队伍的核心，杨占武作为领队，给自己的定位是协助并服务，王濛则是运动员的头儿。

“政委”“司令”矛盾已久

但和谐图景因2010年5月杨占武的工作调动而打破。续任领队王春露的来头，跟兰立、佟立新和杨占武绝然不同，她本身也是速滑名将，曾在2002年盐城湖冬奥会上拿过500米铜牌，当时论名气只输给杨扬，在业务上也有自己固执的看法。

李琰2010年率队在温哥华包揽了短道速滑女子项目的4枚金牌后，又跟冬管中心续签了4年合同，任务指标是2014年索契冬奥会的2枚金牌。也就是说，金牌任务压在主教练身上，而队伍的训练安排，甚至买哪国产的冰刀，都需要领队同意，责任与权力发生了严重的错位。

还有，王春露作为公务员所习惯的上级对下级的命令式作风，更让深受西式管理熏陶的李琰无所适从，至于“顺毛驴”王濛，当然更不顺从。

没有人愿意被推到乱局的前台，但即使王春露一心遮掩，即使李琰在开始选择沉默，即使对事实细节的疑惑始终缠绕着众人，但“二王”冲突的本质已昭然若揭：主教练和队员为一方，领队与一名助教为一方，长期矛盾的累积，终成青岛之恨。

虽然权力游戏是争斗主线，而推动情节发展的表象却是喝酒、晚归、开会以及丽江外战等，而这看起来只是运动员的素质和管理问题，于是被冬管中心屡次错判。若不是青岛的直接冲突，使双方彻底摊牌，高高在上的冬管中心还蒙在鼓里。

一支金牌之师的堕落，不必刻意划清黑与白，更无关善恶，但无疑，王春露的管理风格是矛盾的源头，是这支队伍的唯一“变量”。至于王濛，她一直就是她，真性情，爱憎分明，喜欢强出头；而李琰，也一直是那个李琰，只要求责任和权力的对等，你的就是你的，我的就是我的。

其实，在目前中国运动队的管理结构中，所有出成绩的队伍，都是一个核心，如羽毛球队李永波、射击队王义夫、体操队黄玉斌、乒乓球队刘国梁，至于为他们配备的领队，李卫国、肖昊鹏、叶振南、黄飚，都是不求闻达，忠诚于总（主）教练的辅佐型领导。甚至，跳水队为了维护周继红的领队中心制，十几年来一直不设总教练。短道速滑队的问题，归根结底，是冬管中心用人失察。

王濛被开除后，对王春露说：“你是最厉害的领导，你赢了。”

但不，王春露输了。短道速滑队将回到李琰唯一权力核心的时代，除非有人敢冒2014年零金牌的风险。放心，没人敢。至于王濛，被开除只是暂时的和名义上的，她依旧是这支队伍的“大姐大”。

（作者为《全体育》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