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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杂感致友人

2011-05-14资中筠

杂文选刊 2011年2期

XX老友:

一年容易,又见寒鸦绕枯枝。本想歇息一阵,躲进斗室,效古人“如今但欲关门睡,一任梅花做雪飞”。但是本性难移,仍免不了忧思不断。所忧何来?年来脑中常浮现贾谊《治安策》开头的一段话:

“臣窃惟今之事势,可为痛哭者一,可为流涕者二,可为长太息者六。若其他背理而伤道者,难遍以疏举。进言者皆曰天下已安已治矣,臣独以为未也。曰安且治者,非愚则谀,皆非事实知治乱之体者也。夫抱火厝之积薪之下而寝其上,火未及燃,因谓之安,方今之势,何以异此?本末舛逆,首尾衡决,国制抢攘,非甚有纪,胡可谓治!”

《治安策》所谈到的具体内容与今天关系已不大,但是这段话就其抽象意义而言,竟可以一字不改地适用于今天:方今“盛世”之颂不绝于耳,在不少国家挣扎于经济低迷的阴影中时,似乎“风景这边独好”,连洋人都艳羡。“奥运”之后是“大庆”,“大庆”之后是“世博”,“世博”之后是“亚运”;身处京、沪、穗这些大城市,更可见一片流光溢彩,真可谓是“烈火烹油之势,锦绣繁华之乡”。然而在主流媒体一片颂歌之外,“长太息”之声绝非出自我一人。官方宣传与民间百姓切身感触反差之大,似乎说的不是一个社会。那么,是宣称“天下已治已安”者非愚则谀,还是我辈杞人忧天,危言耸听?

改革开放三十年来取得的成绩有目共睹,同时,社会已经到了转型的拐点,制度建设已经滞后,改革刻不容缓,也是普遍的认知。然而在经济上可见国进民退,垄断日益加强,权钱勾结日益加剧;在体制上,前一阵朝野皆言“政改”,公众翘首以待,不但没有盼到,却忽见有人重弹 “姓资”、“姓社”老调,甚至有现行制度是“核心利益”之说,实际是完全否定了“政改”的需要。当年因决策者明智地摒弃“姓资、姓社”之说而迈出了改革的步伐,如今从某些言论来看,似乎改革遇到阻碍而止步不前?难道这能算是“盛世”气度?

然则,坚持不改是否可行?“中国模式”是否可恃?

一般人只需从常识观察:资源浪费、环境破坏、低工资、低人权、上下交相追求的GDP中,不但含大量泡沫水分,且含血量极高;社会财富总量越增而贫富悬殊、社会不公越严重……凡此种种,何以为继?还有为求城市表面光鲜而野蛮拆迁中之各种家破人亡悲剧。在人命关天面前,个别官员竟发出“没有强拆就没有新中国”的骇人之论。如此“新中国”是谁的中国?

当前出现新一轮的财富与人才外流潮,普通人没有安全感,用脚投票。少数的巨富、权贵们在高歌形势一片大好的同时,多少人正汲汲于把财富与子女送到国外?甚至孕妇出国生产以使后代取得外国国籍,以至于促成一种利润丰厚的畸形产业。人之趋利如水之就下,果真“风景这边独好?”唱颂歌者自己相信吗?

面对严酷的现实——弥漫性的腐败、贫富差距 (基尼系数)扩大、社会保障大面积缺失、生产安全条件恶劣造成灾难频发,党政机关的豪华办公楼和大小官员的豪宅与百姓的陋室成鲜明对比,以及其他种种众所周知的严重不公,在被认为是“资本主义”的国家中也实属罕见。有人搬出早期资本主义原始积累时期的残酷剥削作辩护,说是“初级阶段”不可避免;面对外人批评,我们熟读外国文学的外交官竟抬出一百五十年前狄更斯小说中描述的社会来应对。社会主义乎?资本主义乎?身处十九世纪,还是二十一世纪?需不需要改?

老夫(妇)耄矣,无能为矣。不论人们怎样津津乐道今日中国出现耄耋老人勇于直言的风景线,一个民族的希望也只能寄托于年富力强、朝气蓬勃的中青年。所以我每见到好学深思的年轻人,读到有见地的文章著作,特别是在方今熙熙攘攘之世仍有人有所追求,有所坚守,不计利害、安危,执着地为百姓的权益鼓与呼,破谎言、求真理,为社会正义、民族振兴脚踏实地、见缝插针地做着有益的事,都感到欣慰,升起希望,乃至肃然起敬。而这样的人却往往不见容于权势,屡遭横逆迫害,令人扼腕!

一个好的国家,好的社会应该做好事易,做坏事难;好人得好报与恶人得恶报的概率高。如此则人心向善,正义公平得以发扬。从近期看,可使政府公信力增强,社会得以稳定;从远期看,足以振兴民族精神,优化民族素质,这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然而现实情况却不容乐观:做好事难,做坏事易。即便当前官民共同大力提倡的“慈善事业”,有善心做善事为弱势群体雪中送炭者,往往遇到重重阻力,甚至也因行善而遭整肃。青年人入社会,要保持清白,守住道德底线,不但难以生存,且须随时准备作出牺牲;而与贪腐同流合污、向黑暗势力低头妥协则顺风顺水。以这样的社会矛盾和 “被和谐”的民怨,一旦经济发生动荡,恐怕难有今日我们所讥笑的他国民众的承受力。如此,则我辈衷心企盼的和平过渡恐怕又一次失去机会,比之于“厝积薪而卧其上”,岂不恰当?

何况,今日之中国已非昔日封闭的老大帝国,而是身处二十一世纪,不可能自外于浩浩荡荡之世界潮流。现在流行的最简便的说辞是好多坏事归咎于“境外势力”。我想借用一句论语:“吾恐季孙之忧不在颛臾,而在萧墙之内也”。

呜呼!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我个人温饱无虑,别无他求。所求者惟国泰民安,善用百年来国力最强盛的时机,力求以和平方式越过这一不可避免的门槛。正因为如此,每见种种悖理伤道之事,忧思难解,悲愤不已。我宁愿不做贾谊式的预言家,我宁愿落“杞忧”之讥。

天寒望善自珍摄,幸勿为风露所欺!

资中筠

【原载2010年12月27日《经济观察报·年终特刊》

本刊有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