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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离百草歌

2011-05-14阑小珊

飞魔幻B 2011年2期
关键词:药铺白芍泥人

阑小珊

引子

他的梦里总是有一片碧绿的芳草地。

天青云淡,乌语虫鸣,他行走在春日的原野上,频频回头看那一株不知名的植物。浓翠欲滴的叶子,藤蔓上开着小花,娇俏可人。

他心生喜爱,竟不想离开。

可一直有人在催促,要上路了。

少年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头,手指合拢,细小的血管微微凸起。他便这样醒了,披衣起身,在灯下翻开一本《神农本草经》。

他的梦里总是有一片碧绿的芳草地。而醒来时,满心惆怅。

[第一折]

1

柏生来署长公馆的那天,是晚秋的早晨。才上日头,他站在回廊下,手执一本《神农本草经》说话。

“百草头上的露珠,最是滋肺养人的。柏叶上露,能明目,蔷薇上露,能生香,古有杨贵妃吸花饮露,肌骨润泽,口齿芬芳……”

底下的丫环笑作了一团,打趣道:“这个人真是大夫吗?这么迂腐,也是个银样蜡枪头,中看不中用吧。”

白芍被笑声吵醒,懒懒地裹了流苏披肩,倚窗探看。她也知道,署长又请来了一个大夫,医治她那终日困倦的怪病。

偏偏那么巧,是姜柏生。

白芍咬了咬嘴唇,望着青瓦白墙间柏生的身影,他还是穿着初见时的烟灰色长衫,越朴素,越衬得一双桃花眼光鲜动人。

现在回想起来,白芍不由得怨恨作弄人的命运。那是两个月前的乞巧节,她也才满十八岁,青春少艾,哪有不情窦初开的,她编好红绳,偷偷出了家门。集市上好不热闹,一路看杂耍听评书,逛得开心,那雨说下就下,一阵倾盆,连伞都撑不住了。

她揣着在集市买的荔枝和两只泥人,躲进了月老庙。这也好,她正想求个婚缘,才摆上泥人,就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她转头,不提防撞上男子的目光,他竟盯着她看。

“小姐,我观你的气色,必定有内热之症。内热体质的人,不宜吃荔枝,我劝小姐还是不要贪嘴……”

白芍听得厌烦,模糊地想起这男子在买泥人的时候见过。巧了,他也来月老庙避雨。白芍当是遇到了市井恶徒,连泥人也不要了,冒雨向码头跑去。前脚登船,那人后脚跟了上来,他焦急地说:“小姐,我刚才说的话你都记住了吗?”白芍一脸不高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你是大夫?”他点头:“我叫姜柏生,学中医十二年了。”

小船上除了舵公,便只有他和她两人。那时,恰好有一朵碧色的云映入他的眼波,这个长着桃花眼的男子,一下撞开了白芍的心扉。

白芍想,那雨中登船的情景,好像《白蛇传》的戏文在上演,她却不是白素贞。大雨造成天灾,泥石流淹没了稻田,颗粒无收,家人迫于生计,把她嫁给县城警察署的署长做姨太太。

短短门十天,一生都改变了。

哀叹间,日已上三竿。

柏生走出回廊,握着《神农本草经》的样子有点落寞。丫环们笑他腐旧,都是民国了,还把这种无用的古书当宝贝。所以从那一天起,每日清晨,就只有柏生一人在花园里收集露珠。他忙活一早上,才收了珍贵的半荷叶,盛在青花瓷杯里,捧给白芍。他彬彬有礼,说姨太太的病不用吃药,这百草之露有天地的灵气,胜似一切药石。

他究竟晓不晓得,她的病是心病,为相思而患?

白芍笑了笑,说姜大夫,我心里闷,不如你给我讲讲《神农本草经》吧。

柏生便把书搭在膝盖上,泛黄的书页在他的指间透出墨香,他一页页读下去,操着好听的南方口音。末了他说,日后他学成出师,一定要开一间药铺,名字叫百草堂。

“这是有典故的,传说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才始有医药。”柏生兴致一高,也眉飞色舞起来。

白芍问:“姜大夫相信神话,那信不信有狐精妖怪?”

柏生说:“姨太太是不是看多了异志杂书,你身子不好,要安心静养。”

白芍一撅小嘴:“别老叫我姨太太,你不是知道人家的名字吗?”这口气,听起来像是打情骂俏。仿佛一下子打开了心结,柏生凑近了,赌气地说:“打从我进门,你不也是只叫姜大夫吗?”

阳光透过窗外的樟树洒下来,枝叶婆娑。风暖,花香,人醉。

但也只是片刻的温存,稍纵即逝。

2

半个月后。

白芍的病好转,肌骨丰泽,整个人都莹润水透。真是吸花饮露起了效用,下人们个个称奇,话传到了署长的耳中,便急急忙忙来别院过夜。

当晚,柏生领下十块大洋的诊金,离开了公馆。

也是当晚,署长趴上绣着合欢花的红绫被,搂住了白芍。男人的胖手像一块肥腻的猪油,摸着她的脸,要一亲芳泽。白芍娇嗔,端着喝了半杯的残酒笑,这红尘风月之事,只要她动心思,一点也不难做。署长果然迫不急待,抻着脖子就着她的手喝酒,顿时口津横流。

署长头一歪,赤条条地栽在床上,做起了春梦。

白芍冷笑,这个蠢物,怎能拆散她和柏生的姻缘?她转了身,吹灯出门。

趁夜疾行,不多时,来到月老庙。那两个泥人仍在案上,一男一女,肩挨着肩傻笑。白芍掏出红绳,把他们牢牢地牵系,她要把那个乞巧节未完成的事完成。

正磕头,门外一个声音说:“难得啊,这年月,还有人拜月老。”白芍回头,就看见有个大叔坐在台阶上,倚着柱子抽烟。他的脚下放着一个斑驳的木箱,他就是那个在集市上卖泥人的,泥人章。

白芍听泥人章的感叹不无道理,自从洋人来中国传教,新派的青年男女多去教堂,不再光顾月老庙,庙中香火不济,日渐冷清。

只是,深更半夜,一个卖泥人的怎么会突然出现?

那泥人章似乎看穿了白芍的想法,笑道:“我住在这里,难得看见来上香的,但可惜不是人类。这个躯体,你还适应吧?”

白芍惊讶:“你怎么知道?”

泥人章吐了一口烟,说:“那天买我泥人的姑娘,不是你。”

白芍恼怒:“那个女人死了,我才附在她身上的,没做违背生死轮回之事,就是阎王爷来了,也不能治我的罪。”

是,她并不是林白芍,她只是个爱慕柏生的小妖。林白芍出嫁时,在轿子里吞金自尽,小妖多情,怕柏生伤心,便附在林白芍的身上,生病请大夫,都是她使的小伎俩,只为和柏生再续前缘。

她说:“如今,我就是白芍,柏生喜欢的白芍,哪怕天打雷劈,我也要和他好下去。”

3

署长夜夜在白芍的房中度“春宵”,像是中了她的毒,为她神魂颠倒,也开始对她言听计从。秋去冬来,署长的身体也像枯死的万物一样委靡下去,没多久,便油尽灯枯。

下人议论,说署长的死是房中过纵所致,看白芍的眼神就多了几分鄙夷。但他们也只能看看而已,署长的遗嘱上写得分明,财产全部归白芍,连正室和嫡子都无话可说。

过了头七,白芍去柏生做学徒的药铺赎人。虽说已是二月,开了春,风还是有些料峭的冷。白芍施了脂粉,换上鲜亮的褶裙,打黄包车的时候,她听见有人骂:“不要脸的小寡妇。”

她不在乎。

她站在药铺的门口,见柏生气象一新,体面地在柜上执事。自从柏生治好署长姨太太的病,师傅也器重他了,让他在药铺做个小掌柜。事业上的起色,多少冲淡了情场的失意,身旁,小师妹拉着他撒娇:“柏生哥哥,我分不清草药,你指给我看好不好?”

反倒是白芍像多余的人。她听着师傅打算盘的声音,又想起

署长扔出十块大洋打发柏生走的嘴脸,这其中的道理,她不是不知道。

她倚门轻笑,一身环佩当当作响,她叫下人抬上一只箱子,打开来,满满的都是珠宝:“这些,是给师傅栽培柏生十二年的谢礼,只不过,我们柏生太能干,一定要做东家的。”

她有钱又有势,由不得师傅说个“不”字,就这样带走了目瞪口呆的柏生。

4

后来白芍才明白,从她用一箱珠宝买走柏生时,就亵渎了爱情。

百草堂开张的前一天,白芍请了戏班,在院子里搭台子唱戏。她是想让柏生高兴,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聊过天了,每日她为药铺张罗,亲历亲为,舍不得让他干一点儿活,她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他,他却不领情。

柏生说得最多的,只有一句话:“我欠姨太太的钱,一定会还。”

听这话,好像是她活该犯贱。

台上唱得情浓,华丽的油彩在光晕下闪动,空气里像浮了一层金粉。正是人间的大好春光,白芍千娇百媚,却挽不回柏生的心。

警察署的巡捕队在那一刻闯进来,皮靴踏着青石砖,水洼飞溅。他们说,验尸发现,署长是死于中毒,那种毒听上去真要命,名叫断肠草。

署长是死在白芍房中的,她的嫌疑最大。

白芍并不辩解,只是说:“让我和家人道个别。”

她转身走向柏生,在天井里拉住他散发着草药香气的手。那个瞬间,她是忐忑的,她觉得自己要失去他了。柏生问,你真的杀了署长?白芍说是,她夜夜给署长下药,使他慢慢地中毒,最后连肠子都烂掉了。那其实是她的妖术,若非如此,她又怎能获得钱财,为柏生打造出今日的一切?

白芍说:“没事的,我很快就可以出来,你安心开药铺就好。”

可柏生笑了,笑得凄凉而绝望:“原来我欠的,是你谋财害命得到的钱,那和我自己杀人有什么两样?我只想做个好医生,可是你……”他狠狠地把手从她的手心抽出来。

几日来的风言风语,街坊的白眼,巡捕队的嘲笑,终于击溃了他最后的一点自尊。

然后他说:“你把我的一生都毁了。”

5

柏生走了,跟随商人的船去了南洋。

当她逃出牢狱,回到百草堂,这里已是一片狼藉。药铺被查封,草药撒了一地,连同那本《神农本草经》,像抹布一样泡在水渍里。她这才知道,他是真的心灰意冷,不会再回来,也不会再爱她。

白芍蹲在地上,抱着书大哭起来,若不是泥人章叫住她,她真要寻死了。泥人章叹气:“看你伤心的模样,我也会相信你不是妖,是个痴情的人间女子,这几千年,你是怎么捱过来的?”

这个卖泥人的好像什么都知道。

他从木箱里掏出一只转盘,食指一拨,轴上的铜铃清脆作响,他在轴心系上红绳,说:“现在给你一个重新来过的机会,但逆天而行要付出代价,你愿意吗?”

白芍毫不迟疑:“我愿意付出一千年修行,换来和柏生的一次姻缘。”

[第二折]

1

那天是乞巧节。青行镇林家的姑娘一早出门,乘船渡河,去县城赶庙会。也是一早,城南药铺的学徒姜柏生辞别师傅,去药市采购药材。

天气晴好,街上车水马龙,人们各自匆匆赶路,像许许多多的陌生人,姜柏生和林家姑娘走了同一条街,在月老庙的门外擦肩而过。

那场雨没有下,命运也从那一刻起被扭转。

那天,姜柏生在药市上因识得一根百年野参,一扬成名。而林家姑娘,贪吃了从集市买回来的荔枝,热症复发,竟一病不起。

转眼是一年。柏生接手了师傅的药铺,改字号为百草堂,是年春天,为寻几味药材,他来到了青行镇。

那日清早,就在柏生背着药锄上山的时候,林家姑娘也正好出殡。装敛时,小妖又附上林家姑娘的尸身,她只能以这样的方式出现在柏生面前出现,借别人的样貌,借别人的身体。但那也没关系,只要可以得到柏生的爱,即使,他眼中的女子,永远都不是自己本来的样子。她抬手,看着手腕下汩汩流动的血,想起泥人章的告诫。

泥人章说:“如果我没看锚,你只是小小的草木精灵,虽然修练了几千年,但还是修不出血肉之躯。附在人身上久了,就如同寄生一样,你要小心。”

痨病的女孩子是不能入土的,只裹上草席,扔在深山里。于是,采药的柏生遇见了受伤的少女,她脸颊苍白,气若游丝,躺在碧绿的蔓草丛中,美得有点不真实。

正是这点不真实,让柏生动了心,他把她抱在怀里,为暖她手脚,喂她吃云南白药。当少女醒过来,慢慢睁开被雾气打湿的眼睛,他看着她,心都被融化了。他说:“我叫姜柏生,你呢?”

她说:“我叫白芍,芍药的芍。”

“白芍……”柏生轻声地念,“性平,无毒,通顺血脉,止痛益气,是很好的药材呢。”

他抱起她,温柔一笑,说:“别怕,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神医救少女起死回生的故事开始在小镇流传,他们的爱情也在人们的描绘里愈加美丽脱俗。在那段日子里,柏生时常抱着白芍一起看《神农本草经》。他说,我喜欢这本书,没事就翻开读读,尽管它很古老,已经派不上用场了。我是不是和它有什么渊源啊?

白芍莞尔不语,握住他的手在页间滑动,她太迷恋柏生手上的草药香,情不自禁地低头亲吻。柏生便把她的头发拢开,像展开了一朵柔弱的花,与她深深地缠绵。

一夜春雨敲窗。

天亮时,白芍送柏生离开。他们在渡口拥吻,晨曦薄凉,柏生低唤:“芍儿,我要娶你为妻。”

柏生果不食言。他不顾十几年青梅竹马的情意,背弃与小师妹的婚约,明媒正娶了白芍。

婚礼上,柏生牵着白芍拜堂时,小师妹尖叫着冲进来,扯下红盖头,打了白芍一记响亮的耳光:“狐狸精!”白芍一动不动,牙齿打碎了也要咽下去,她不会再犯上次那样的锚误,为了柏生,她什么都可以忍。

她收敛起身上的妖性,把性子磨得温顺柔和,洗衣煮饭,尽妻子的本分。柏生总说,他娶了世上最贤良的女子,他心疼白芍娇弱,亲手挑选药材,熬好药再吹凉了喂她喝。可日子一久,白芍仍是娇不胜力,也不见有孕。她也不想这样,自己失去了一千年的修行,元气大伤,支撑起生命已经不易,更不可能孕育胎儿。她满心委屈,却难以言说,当激情在减退,她也像晒干了变黄了的草药,让柏生失去了的新鲜感。

白芍说:“夫君,不如我们领养个孩子……”柏生顿时沉下脸,“你想让别人都知道我治不好你吗?连自己妻子的病都医不好,百草堂还怎么做生意?”从那以后,柏生时常晚归,他只说是生意忙,白芍嗅着他身上若有似无的胭脂味,便知道,他在撒谎。她并不揭穿,她只是白嘲,自己明明就是会勾人心魂的妖精,却非要做贤妻良母,沦落得像个怨妇。她想,这大概就是红尘的法则,千古不变。

任你是什么样的妖怪,任你有多大的本事,一旦爱上了一个人,都会为他臣服。

白芍抹去眼角的泪,打开瓷坛,把制好的药丸放进去。百草堂的生意做得很大,最有名的莫过于一种叫“柏芍丹”的丹药。那是柏生在青行镇和白芍相爱后,一起翻看《神农本草经》的时候配制的,那时,他写配方,她磨药,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白芍日夜在药房忙碌,仿佛这小小药丸就是她的法宝,双手奉上,柏生就会回心转意。

天边已泛起鱼肚白,白芍走出药房,疲倦地坐在台阶上。石上青苔湿冷,一条竹叶青钻出来,吐着信子,咬上白芍的手腕。

只咬了一下,陡然间,毒蛇像被掐中了七寸,摔下去,僵死在地上。

啪的一声。白芍抬头,看见柏生脸色发白地站在院门口,晾晒架上的草药撒了一地。

3

那晚,柏生回来得很早。

他的脸上又展开许久未见的笑颜,温了一壶酒,在院子里摆上小几,叫白芍一起坐。他打开锦盒,送给白芍一个祖母绿的手镯,笑着问她喜欢不喜欢。

仿佛前日,什么事也没发生。

“有了你新配的柏芍丹,药铺的生意也越来越好了,芍儿,你受累了。”他又叫她芍儿,温柔而宠溺。尽管,他待她好是为了她配的药,世故而凉薄的理由,可白芍欢喜得很,她已经好久没有感受到这种温存,便想也不想,把镯子戴在手上。

洁白的手腕,娇嫩如藕,连一个疤都没有。

柏生看着,心里咯噔一下。他端了酒壶,倒满白芍的杯子。酒在杯中,倒映出男子如春风般的笑容,这良辰美景,神仙也会羡慕。

可白芍的眼底忽然涌出了泪花。她端起杯子,那股香气扑鼻,勾心断肠。她喃喃地道:“好,好,夫君要我喝,我就喝……”

一饮而尽。

酒穿肠而过,白芍的脸颊也晕开绯红,人霎时娇艳了几分。柏生想到和她的离奇相遇,想到她总也暖不起来的身体,一个踉跄栽了下去。

“妖怪,真是妖怪……”他惊恐地后退,“怪不得伙计们说蚊虫从不叮你,连毒蛇咬了你都会死,你根本,不是人!”

所以他才在酒里下了断肠草来试她的吗?

白芍哽咽地说:“我是妖,但我从来没有害过你啊!”她哭着,向他追过去,想跟他解释。

柏生不听,他惊慌失措,哆嗦着从怀里摸出一把手枪。枪走火了,子弹击穿白芍的肩,一股鲜血喷出来,溅上柏生的左眼,顿时皮开肉绽。他大叫一声,倒在地上,疼得全身都在挣扎。白芍去扶他,他却狠狠地推开她,口中怒骂:“妖怪,你好毒,你到底是什么东西……”

你好毒,到底是什么东西。

他的话像天雷劈头打在白芍的身上。她呆呆地低头,看着满手的血,在夜色里竟泛着绿莹莹的光——那不是血,是致命的毒液。

那一刻,她终于清醒了。

[因果]

传说,神农尝百草,一日遇七十毒,最后死于一种剧毒的草。那种毒草,能断人肝肠,后人给它起名,断肠草。

这个故事流传了几千年,她也在人世流连了几千年,一直到,看见柏生。她像个影子,日日陪在心爱的男子身边,陪他学医,陪他采药,陪他在睡不着的夜翻读《神农本草经》。

她本无奢望,可是有一天,柏生爱上了一个女子。那个乞巧节,她化作烟雨中的一朵碧云,看他们在船上说笑,不禁对红尘情爱心生向往。

她多想和柏生爱一场。

原来爱情,是会上瘾的毒药,沾上了,就戒不掉。她又去月老庙找泥人章,哭着向他哀求,能不能再让她重来一次。

泥人章问:“你想好了怎么做吗?”

她哑然。第一次,是她太强势,伤了柏生的心。第二次,她事事顺从,处处忍让,柏生却嫌弃了她。

该怎样,他才会一心一意地爱她?

泥人章闷闷地抽烟:“这个男人一再负你,你还是痴心不悔,能告诉我吗,你到底喜欢他什么?”

她说:“因为是他转世的神农啊,而我……就是那棵断肠草,他是第一个亲近我的人,他手心的温暖,我一直都记得。”

泥人章摇摇头,掏出一块檀香,放在香炉里。青烟缭绕,半空中,画面徐徐展开

是千年前的原野,一个和柏生样貌相同的男子,守着一株植物,他双手温柔,为小草遮风挡雨,像珍视最心爱的宝贝。

当烟气渐渐散去,男子不见了,他变成了一把药锄。

“姜柏生并不是神农,他只是神农的药锄。神农尝百草造福人类,死后做了神仙,手中的药锄也被封为侍神。药锄封神后,受命斩除断肠草,明明心知,这种剧毒的草若有了气候,定是祸害,却偏偏爱它青翠可人,狠不下心斩杀。之后千年,他都在守护那棵断肠草,助它修行,也因此触犯天条,被贬下凡受难。他深知,一次次的轮回,千年的记忆终将消尽,他不愿背叛自己最初的爱,宁愿舍弃真心,世世做薄情之人。”

泥人章说:“这一世,哪怕重来一百回,姜柏生也不会好好爱你,因为他的真心已经没了。他不是你爱的神农,你的追随,不过是在报药锄的恩。现在你明白了情缘因果,还要再重来吗?”

白芍愣了。她百感交集,想起和柏生在一起的种种,快乐的,伤心的,一时都涌上心头。报恩也好,补偿也罢,能这样刻骨铬心,除了爱还能是什么?

“我愿意的,再付出千年的修行,换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向泥人章跪下,“我早该看出来,你不是一般的人,是掌管人间姻缘的神。月老,请成全我。”

泥人章笑了,眼角漾开一道细细的纹:“在市井混多了,我几乎不太记得自己的身份。想想我们都一样,在人间的时日一久,会越来越像个人吧。”

月老把红绳系在转盘上,另一头系上白芍的右手,说:“你的代价,我收下了。”

[第三折]

1

仲春四月。

清早,百草堂药铺的年轻东家姜柏生,踏过一片新绿的芳草,背着药锄上山。山中雾气蒸云,群峦青黛,草木葱茏,他贪看美景,不觉走远路,迷失在山崖上。

月老施法,让时间重回到柏生上山采药的那天。月老对白芍说,这是最后的机会,她已经没有代价能付出了,修行尽失,不能再脱离这个躯体,会经历生老病死,在生命枯朽时,灰飞烟灭。

即使死,她也甘愿。

爱一个人只要他幸福便好,她已经害了柏生二次,连累他受苦,这一回,她不会再打扰他,只想看到他有一个好的结局。

然而命运,孰知重来的结局,是好还是更坏?柏生在山上兜转了一天,不见人烟,天黑时,他又累又饿,不慎坠下山崖,摔伤了后脑。

从此,世上少了一个医生,多了个傻子。百草堂的伙计卖了药铺,未婚妻小师妹改嫁他人,短短几天,事业,爱情,名誉,统统被夺走,柏生变得一无所有。

就在他像流浪汉一样无依无靠的时候,白芍又回到了他的身边。这都是她的错,必须承担。注定了,他们这一世要纠缠不休,他守护她千年,所以,她要补偿他一辈子。

2

白芍带柏生离开了青行镇,她揣着那本《神农本草经》,在一个偏僻的小村庄里做赤脚医生。她起早贪黑,辛辛苦苦,赚一点微薄的钱来照顾柏生,保他衣食无忧。可柏生总也记不住她的名字,他的心智只是五岁的孩童,饿了吃,困了睡,每天的游戏就是在草地上玩泥巴,累了便往白芍的衣襟上蹭,一声声地喊她姐姐。

一天,白芍在晒草药,柏生扯着地上的葛藤,傻乎乎地说:“姐姐,我做了一个梦。梦里有一大片青草地,我在草地上走啊走,一回头,就看见有个像你一样大的姐姐,穿着一身绿衣裳,模样儿真好看啊……”

他说着,听见白芍的啜泣声,慌忙给她擦眼泪,手上的泥巴弄了她一脸:“姐姐,你怎么哭了?”

“没有,我没有哭。”白芍别过脸,一行泪悄然滑下。

原来,他还记得她本来的样子。尽管只能在梦里看见,尽管,他永远都不会知道,他的梦中人其实一直都在身边。

也许这才是最好的结局。他和她,终究是修得了圆满,再也不会分开了。

3

柏生活到了七十八岁。一生平安,无疾而终。

白芍花掉一辈子的积蓄,给他置办了风光的葬礼。她也已经很老了,满头白发,步履蹒跚,她坚持张罗,亲手为柏生穿上新衣,把连夜做出来的鞋套在他已经缩小的脚上。

她放下那本《神农本草经》,最后亲吻柏生的手,看着他安详的脸,眼窝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人老了,便也像干枯的草,风一吹,根就断。

她自知大限已至,硬生生吊着一口气,跟着送葬的队伍一路走。过了河,经过岸上的一片草地时,突然眼皮一沉,栽倒下去。

风吹过旷野,她听见私塾里的孩子在朗读一首唐诗: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远芳侵古道,晴翠接荒城。

又送王孙去,萋萋满别情。

白芍听着,听着,心里就安静下来,再也没有悲喜。送葬的人越走越远了,她也慢慢地闭上眼睛,感觉自己的魂魄在草地上散开,和草木融为一体。

柏生,当你再世为人,走过这片芳草地的时候。

你还会记得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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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期主题:药铺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