蒹葭苍苍

她从梦中梦里惊醒时，恍惚觉得王书成就站在她身边，蓦地起身一望，窗外正是琉璃火，未央天，不见青梅竹马，只有寂寂流年。

1.

慕微微从奇怪的梦中梦里惊醒，忽然记起，许多年前，春天里。

她只是一个梳着麻花辫的小女孩，王书成也只是一个留着三毛头的小男孩。

巷口的大青石上，她乖乖地坐着，他站在她身后，笨手笨脚地为她编麻花辫。暖风从池塘吹来，荡漾开她头发上的苹果香气。彼时彼刻，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岁月美好。

不过，两小是事实，美好却是臆想。从幼儿园到小学三年级，慕微微都是在王书成的欺负中茁壮成长。仅有的这次为她编辫子，那也是他先恶作剧扯散了她的，她怕被老妈责骂吓得哭了起来，他才不得不美好一下。当然，结果也不美好，她的头发被他弄得一团糟。

他喜欢花样百出地欺负她。

他偷藏她的作业本，害她急得红了脸；

他偷喝她的牛奶，害她捧着空牛奶瓶皱眉；

他用树枝挑着毛毛虫伸到她面前，大喊一声：“看招！”

他抢走她的奶糖，跳得远远地说：“过来拿吧。”等他跑过去，他却手心一翻，奶糖噼啪掉在地上。她什么也不敢说，只能蹲下身将奶糖一颗颗捡起来，丢人现眼却又吃得很香甜。

那时，慕微微胆小怕生说话声音很轻唱歌跳舞也很笨，王书成聪明绝顶古灵精怪很喜欢恶作剧。只要看到她吓得咬紧小嘴，动也不动，泪水默默地在眼眶转悠的样子，他就莫名地开心。欺负了她之后，明明该说对不起，可他说的都是：“你又笨又丑又胆小，将来怎么嫁得掉呢！”

直到小学三年级的春天，王书成随着家人一起搬进了城市，离开了小镇。

两小与美好，同时戛然而止。

2.

十六岁的春天，慕微微有一头微微卷曲的蘑菇短发，苹果圆的脸蛋和浅浅的笑容。她依然胆小却不再为了唱歌跳舞纠结，她发掘了很多让自己欢喜的爱好，比如写日记。这个春天她在日记里写道：“那个喜欢欺负我的家伙竟然又回来了！听说新来的校长是他叔叔，所以他跟着转学过来了，哼，关系户，肯定很顽劣成绩很差！”

出乎她的意料，王书成一派翩翩少年样成绩也很好。他就坐在慕微微的后排，他和她说的第一句话是：“嘿，那个捡我的糖偷我的文具盒的丫头，如今你也不再流着鼻涕淌着口水了。”

慕微微小心翼翼瞪他一眼，继续低头忙活。她买了很多色彩鲜艳图案各异的彩纸，她正在包一本本新书。

王书成伸手说：“给我一张。”她头也不抬地递了一张过去。

过了很久王书成都没有做声，她禁不住回头一看，这家伙居然在折纸鹤！认真专注的神情，有股温和的男孩气息。

王书成也猛然抬头，那么温暖的阳光，此刻大大咧咧地洒在慕微微的脸上，勾勒出她微微上扬的嘴角的轮廓，那一刻，他相信，这世界上有天使，并且就在他面前。那美好而笃定又充满希望的感觉，第一次在他的人生里出现。

后来，王书成用那张彩纸折了十六只纸鹤，装进慕微微的文具盒。她一只只地拿起来欣赏，不解地问：“为什么是十六只呢？”

他心里想的是“为了我们十六岁再次相遇”，说出来的却是：“你笨啊，一张纸刚好够折十六只嘛！”

就是这样，王书成对慕微微虽然萌发了少年的爱慕之心，可仍然情不自禁会像小竹马欺负小青梅一样欺负她。

他在文具店发现一块很可爱的丑娃娃橡皮，高兴地买了回来送给她。她正傻乎乎地惊喜，他却坏坏来一句：“你不觉得你们太像了吗，都好丑！”

数学课上，老师叫慕微微回答问题。她的数学很不怎么样，正冥思苦想，王书成写了答案从桌子下递过去。她流畅地回答让老师很满意，赞许她有进步。她坐下，悄然扭头用唇语说“谢谢”，他撇撇嘴角轻轻地说：“下课给你讲吧，你真的好笨！”

阅读课上，王书成在杂志里看到一篇文章，文章里说，在青春期及以前，如果男孩喜欢女孩，他就会下意识地欺负她捉弄她。他会心一笑，豁然开朗。他犹豫好久才把杂志翻开在那页递给慕微微：“推荐你阅读这个！”

慕微微读了，她心有领悟，但什么都没说。只是在这天的日记里，她写：“你欺负我的情景还清晰如昨，回想起来虽然只叹年幼无知，但当时的我，是多么胆怯心惊，多希望你能放过我。而现在的我，多希望你能赞我聪明美丽，而不是糗我又丑又笨。青春的虚荣和自尊，你懂，还是不懂？”

3.

十七岁的春天，慕微微和王书成不再坐前后排，也不再同班。王书成数理化优异，自然选择了理科，慕微微是数理化白痴，只好选择了文科。

比其他同龄男生难能可贵的是，他逐步看清了自己的理想。他从小学习绘画，想来是熟能生巧，他的绘画作品也曾获奖也曾被美院的教授称赞。可他只打算把绘画作为兴趣爱好。他真正的理想，是去航海，在碧波蓝天下，咸湿海风里，磨砺皮肤和人生。未来的方向，虽然遥远，却已明晰。

他也能猜到慕微微的理想，像她那么胆小的家伙，无非就是读个普通大学，爱上一个普通人，过普通的人生，肯定舍不得离开父母远走高飞。

理智早慧如王书成，于是清晰地预感，即使相互喜欢，将来他们也不会走在一起，他们之间，不仅可能远隔千山万水，还隔着理想与现实的双重距离。

慕微微心思单纯，智慧不足，笨拙有余，她的理想果然没能超乎王书成的预料。而看似胆小被动的她，其实早有自己的人生观，既然未来充满变数，那就让一切顺其自然好了，不刻意，不强求，该干什么干什么。

有男生给慕微微写情书，情书字迹潇洒，文笔华美，词句动人，作为一个文字语言爱好者，慕微微无法不为这样的情书打动。男生还时常给她买零食，榛子，巧克力，还有她最爱的麻辣鸭脖。作为一个美食爱好者，她也没法矫情地说这些东西不合我的胃口。

何况，男生从不嘲笑她的胆小更不会欺负捉弄她，他说他会保护她。

可当男生问她“你是否喜欢我的时候”，她才惊觉，情书和零食不是白看白吃的，她后退一步，声音细小却清楚：“不。”纵然她再胆小，她也不会违逆自己的心。

校园就那么点大，慕微微经常都能碰到王书成。王书成会蹦到她面前说“怎么，慕微微你好像胖了哟，真不知道除了吃吃喝喝你还会做什么”，或者是“长痘了呀？慕微微你是不是想恋爱了嘿嘿”。

她会红了脸窘窘地瞪他：“就知道你没句好话！”

他还无辜地耸肩：“我不过是实话实话罢了。”

那个春天，学校唯一的一株樱花一夜之间全部盛开，粉色花朵，团团簇簇，绯红如云。整整一天的课间，都有同学成群结队跑去看花，三三两两在树下合影。慕微微的座位就在樱花树正对的窗户下面，她一直在留意王书成有没有来。

晚饭时间，同学们全都吃饭去了，慕微微还在座位上坐着，一边做数学题一边留意窗外的樱花树。不觉间竟被题目缠住，好半天才回过神来，往窗外一望。

啊……

樱花树下，王书成着身子弯着腰，正在画架上涂涂抹抹，他的侧面，是那么生动，静谧，美好。她的心几乎从胸膛跳跃而出。

他似有觉察，乜斜了眼睛转头看她，他本来充满戏谑的眼神，瞬间深邃闪亮起来。

她来不及躲闪，静静地和他对望，花瓣从树端轻盈飘洒，宛如雪花漫天纷扬。

慕微微在那天里日记写：“那一刻，我和你，永不忘。”

4.

十八岁的春天，紧张压抑令人窒息的高三，少年们的光芒都被淹没在高考灰蒙蒙的压力里。所不同的是，王书成想考上他理想中的那一所大学，而慕微微，唉，反正她的成绩也不是太好，只要能考上一般的大学就不错了。

省里有中学生艺术交流活动，每个学校都要指派学生参加，好多小有艺术特长的同学都盼着能借这个机会出去透透气，大家都在努力争取。慕微微根本没往这方面去想，因为她觉得，怎么想也轮不到自己。

但名单里赫赫写着慕微微的名字，还有王书成。

交流会有一个环节是现场作画，轮到王书成，他提笔画了一幅樱花。慕微微站在他边上，半是认真半是玩笑地说：“什么时候你能在你的画里画上我呢？”说完她习惯性做好被打击的心理准备，料想王书成一定会说“你那么丑画上去不是添乱吗”。

可王书城默默垂眸，思量了一回，才说：“什么时候你能在你的作文里写上我呢？”

慕微微认真点头：“会写的！你小时候欺负我的那些事，我可记得清清楚楚！”

王书成无言，抿嘴一笑。

活动结束，回校的火车上，半夜，王书成跟周围的同学说说闹闹终于困了，低着头睡觉。越是睡得沉，他的脑袋越是往下低，最后只好靠在了慕微微的肩膀上。

周围的同学都睡着了。慕微微不敢睡也不敢动。他的头发很短，扎得她的脖子不舒服。她闻到他头发里有苹果香气，恍惚同小学三年级那个春天傍晚，他为她编辫子时风里的气息一样。

彼时今日，不觉已近十年。

她看着他酣睡的模样，很冲动也很激动，很想叫醒周围的同学，满车厢的人，所有的来人来看看，看看这个酣睡的少年，这是她的青梅竹马，这是小时候总欺负她的人，这是她第一次喜欢的人啊！

春天之后，王书成要回去了，他的户籍在父母工作的城市，他得回去参加高考。

他走得很低调，任何人都没告诉，除了慕微微。他说：“喂，爱哭鼻子的胆小鬼，我要走了，行李太多我扛不动，你能用你的小绵羊驮我到火车站不？”慕微微有一辆乳白色的小绵羊电动摩托车，很威风很神气。

火车站在小城的最北方，学校在最南方，慕微微骑着小绵羊驮着王书成，穿越整个城市。恍恍惚惚，她竟然走错了路。兜兜转转，绕来绕去，似乎永远也到不了火车站。

王书成不急不躁，悠悠然坐在后座唱歌，他唱的是：“就这样走啊，随便你带我去哪儿……”

5.

十九岁的春天，慕微微开始蓄长发，不过从蘑菇头到长发需要经过很长时间的过渡，春天正是过渡期里最难看的时候。不过她倒不怎么介意，反正她喜欢的人也看不到。她考的大学没有意外，果然普通，就在省内，回家十分方便。

而王书成也如愿以偿，考上了北方的一所海事大学。

他们像普通的老同学一样，偶有联系。

初春，王书成打电话来，说：“嗨，慕微微！我在老家呢，要回学校去了。不如顺便来看看你，敲诈你一顿。”她按捺住欣喜，淡淡地说：“好啊好啊，你来吧，我请你吃糯米团子和水煮鱼。”

她以为他真的是从老家来，走她熟悉的路线，中巴车加快巴，六个小时就可以到了。

其实。他是从北方来，乘火车穿越千山万水。他如此冲动，迫不及待，只因为他在头一天晚上梦见了她。春运尚未完全结束，售票窗口前是密密实实的长龙，他从清晨排队到凌晨，终于买到去往她所在城市的火车票，一路南行。

行至半途，气温骤降，本来温暖的春天，居然纷纷扬扬飘起雪花，越是临近她的城市，雪花就越发肆意疯狂，透过车窗已能看到白白的积雪。

火车一路都在晚点，他的心坚定朝着她的方向马不停蹄赶去。在离她的城市不到2个小时车程的地方，大雪加剧，道路受阻，临时停车。正是凌晨，茫茫雪夜，荒原之上。他并不焦急，他告诉她的是，他将在明天从老家出发，下午到。再怎么晚点，他也能提前到达。他知道她胆小，预防着她会焦虑不安。

他在次日上午抵达，雪晴后的城市，分外干净明亮。

她穿着牛角扣的格子短大衣，有点“二二”地站在他面前。

他忍住冲动，很收敛地笑：“你是蘑菇控吗？以前你的发型像香菇，现在又像金针菇。”

她是久经他打击的老手，早已淡定如石：“你可以直接说我很丑，谢谢。”

“不过你这衣服倒是很美。”他说。

“嗯，好朋友送的！”她又忘乎所以掉以轻心了。

“我就说，你的审美不至于如此突飞猛进的。”果然进一步被打击。

慕微微如约带王书成去吃水煮鱼。看着慕微微狼吞虎咽吃得很酣畅的样子，王书成眯缝起眼睛：“我说，你是为了这些家乡美食才舍不得出省的吧？”

她点点头：“嗯啊，物离乡贵，人离乡贱，我大概只能是生于斯老于斯了。”

他喜欢的女孩，如此恋家恋乡，如果他说爱她，要她毕业后跟他远走天涯，那是否太过自私？因为无论多丰饶的爱情，也不能取代亲情和友情啊。何况，即使再普通的人，也有自己的理想吧？慕微微的理想，肯定不是为了爱情远走天涯。

最终，他的想念，他的冲动，他的大雪无阻来时路，都在一顿热辣辣的水煮鱼里，渐渐安静下来。

原来，他穿过茫茫雪夜，来到她身边，不是为了追求什么得到什么，仅仅是为了看她一言。昨天夜里梦见的人，清晨醒来就要去看她，生活本来应如此简单。

6.

二十岁的春天，王书成已是光彩熠熠的青年才俊，有女生明里暗里地喜欢他，留意他。不过她们都觉得，他一定是有异地女友的。因为他常拿手机发信息，或者对着天空发呆，再热闹喧嚷的场合，他也一脸茫然神游物外。即使是面前站着多么鲜明动人的女孩，他的目光也是越过她的肩膀，看向某一处未知空间。

他的状态，分明就是思念。而当朋友们问起，他也不置可否。

慕微微的头发已经很长，微微卷曲变成了大波浪，在阳光下泛起自然的亚麻黄。朋友都说她又“二”又白还很迷糊，因为她总是感受不到来自周围的灼热目光。她怎么能感受得到呢？她的心，都用来想念那个数十年如一日喜欢欺负她的家伙了。只是这家伙，越来越音讯稀疏，一年半载，也难得收到他几条短信。

她依然顺其自然地想，该是你的，始终会来的吧？

在一个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日子，她和室友去逛公园。逛得晕乎乎地才发现，背包的拉链不知何时被拉开了。钱包手机都不见了。钱包里有这两个月她全部的生活费和饭卡。她的第一个念头是，不能让家里知道，肯定会挨骂。第二个念头是，找同学借点钱，买几箱泡面凑合过下去。

一天，她去水房打热开水了，热开水泡面更好吃，大家都懂的。宿舍电话响起，说是找慕微微，还说慕微微的手机怎么总打不通呢她还好吧。热心的室友就“她的手机钱包都被偷啦她还不准我们走漏消息给她爸妈又拒绝我们救济她你不是她爸妈吧你劝劝她吧”balabala一大堆。

第三天黄昏，王书成风尘仆仆地出现慕微微宿舍楼下。

慕微微惊骇得说不出话。

他却很淡定：“慕微微，你终于不再蘑菇控了，你现在的发型，分明就是一把海带啊！”

说着，他递过来一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说：“我刚从老家来，爷爷奶奶姑姑伯伯给了我压岁钱，听说你被偷了，分你一半吧，也给你压压岁，嘿嘿。”

不容慕微微拒绝推辞或是感谢，他匆匆转身就走：“快赶不上火车了，我得飞奔啦！拜拜，你多保重啊。想吃就吃别饿着，爱胖不胖随意吧！”

等慕微微回过神来，他已消失在大路的转角。她追过去，却再也不见人影。若不是手中沉甸甸的信封，她根本不敢相信他真的来过，她只会以为是她太想念他而出现的错觉。

信封里的钱，是她丢失的生活费的一倍，一共两千块。

她申请了一张银行卡，将这笔钱分文不动存了进去。然后打电话回家，告诉老妈生活费被偷的消息。老妈果然骂了她一顿，倒不是骂她粗心大意丢了钱，而是为什么不早点告诉她！她用老妈汇来的生活费充了新的饭卡，买了米饭和麻辣鸡翅，一边吃一边红了眼。

王书成如此焦急地关心自己，雪中送炭，却不肯多停留一分钟，多说一句话，多看她一眼……他始终还是，觉得她很笨很丑很“二”，不屑与她有更深的情谊吧？

那么喜欢的他，最终不得不变成回忆，她决定写一篇文章，题目就叫《青梅竹马在春天里》。

在回去的路上，茫茫夜色之中，王书成在莹亮的手机里写下短信：“我不敢多停一分钟，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看你一眼，我怕我会走过来拥抱你对你说我喜欢你很久了。”写完信息，他长长一叹，轻轻点击，删除。

他更加不会让她知道，那不是他的压岁钱，是他在课余打工的所有积蓄。他甚至很变态地感谢那个小偷，若不是他，他怎么会有机会为她做点什么呢。

7.

二十二岁的春天，所有的大四学生都忙着找工作，定去向，谋前途，焦头烂额，四处奔走。慕微微却很坦然，她现在想要的，跟少女时期所期盼的，其实并无二致，依然是普通的工作，普通的爱情，普通的人生，多么地胸无大志却又脚踏实地。

她会留在这个城市，她的家乡，她热爱的美食，她依恋的父母，她青梅竹马的回忆。

王书成却是好一番纠结。

他在QQ里问慕微微：“怎么还没恋爱呢你？是不是太丑太笨没人要啊？”

她气呼呼地回：“喜欢我的男生有好几个！但他们不是我想嫁的人，我是要以结婚为目的来恋爱的！”

他发过去一个戏谑的笑脸：“懂了，所有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原来你不但笨，还很土！”发完信息他望着她的头像，她的头像是阿拉蕾，话说她还真得长得很像阿拉蕾呢。这个傻乎乎的阿拉蕾，她想以结婚为目的来恋爱，在这个充满速食爱情的年代，她的爱情观，是有多傻气又有多珍贵啊。

他自己为什么至今也没有恋爱呢？无非是，他也只想跟他想娶的人恋爱罢了。只有她。他是要放弃理想和多年的努力，留在陆地上，与她恋爱结婚？还是去海上，背负理想遨游？

理想，理想，理想……最后，理想击败了一切。

家乡与异乡，陆地与海洋，现实与理想，终于如他在少年时代预感的那般，变成了他们之间的距离。

既然不能跨越，那就远远地，静静地，看她恋爱，结婚，幸福，安好。

得知他最终去了海上，她一边写着《青梅竹马在春天里》，一边默默地想，你的画呢，有没有画上我了？

她还写到那两千块钱。唉。那张卡，她本是特意办好，准备什么时候碰面的时候还给他的。他的钱，她分文未动。可是，自从那个春天里他匆匆赶来给她送钱，他们再没见过。她好几次提起，他去说：“不要你还，那是给你的压岁钱。”她真是老土的人啊，她想，我又不是你的什么人，我怎么能要你的压岁钱呢？

那张卡，便一直放在抽屉的最深处。

大学刚毕业的这个冬天，千年极寒，冰天雪地。她的闺密为了爱情去了异乡，不幸同时遭遇失恋，失业，生病，没钱交房租又被房东赶了出来。闺蜜也是倔犟的人，不肯向前男友低声下气卑微求援，也不肯向家人开口舍不得他们担心，只好跟慕微微哭诉。

慕微微也才过了试用期，囊中十分羞涩。她想到了那张卡，她将钱取了出来，汇给闺密。闺密用那笔钱租房，治病，重新找工作，度过了人生最严酷的寒冬。

她感激地想，王书成，谢谢你。

8.

二十四岁的春天。王书成已经在海上度过了几百个日日夜夜，无数次望着太阳从海平面升起，再从海平面落下。茫茫大海，举目四望，他必须用罗盘才能分辨他爱着的女孩在哪个方向。

那样地孤独，思念，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慢慢地演变成了一种心痛，那种心痛的感觉不是心骤然破碎，而是从完整的心上，由一个针尖大小的伤开始，从周围一寸寸蔓延裂开，这个过程，缓慢，安静，却持久不停歇。

即将全盘崩溃时，海船终于在码头靠岸。

他马不停蹄赶往家乡，慕微微所在的城市。

春日黄昏，樱花簇簇，红路灯路口，慕微微在对面，王书成在这面。

绿灯亮起，他们同时穿越斑马线。

他背着薄薄行囊，目光如炬。

她傍依着身旁高大的男子，扬眉微笑。

擦肩而过。

目光短暂对接的一瞬，慕微微心里一痛，王书成，是你吗？究竟是不是你呢？黝黑皮肤，粗粝轮廓，满脸胡楂。不太像啊。

容不得她看明白想仔细，未婚夫拉着她的手匆匆向前。

他却停在斑马线中央，定定地望着她。海带头发，柔柔春衫，傻傻微笑，迎面而过时她眼底有心事深埋。除了她，不会有别人。

他一直没在画里画过她。他知道，即使自己的妙笔能画出她模样神态与微笑，却画不出她在深埋在春天里的那份心事。

他忽然懂得，那心事里，有他。

红灯亮起，两旁的汽车不耐烦地鸣响喇叭，他转身，退后，飞跑，却只见她柔柔春衫的一角，消失在一丛花树后。

蓦然记起，儿时玩捉迷藏，不论她藏在哪里，她都害怕他找不到，每次都要故意露出衣角，是那样柔柔的衣角。

原来相濡，终成相望。

那天晚上，慕微微做了一个奇怪的梦中梦：

她正在做梦，梦里她经历了二十岁以后的所有人生，梦着她又忽然惊醒，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在高一的课堂上睡着了，经历的那一切其实只是一场梦。阳光照得她的脸皱成一团，她告诉坐在后排的王书成，说她做了个好长好逼真的梦，王书成骂她你好白痴啊，好好听课吧。她揉揉惺忪眼角，发现窗外樱花盛开，阳光灿烂，一切都还充满希望。

她从梦中梦里惊醒时，恍惚觉得王书成就站在她身边，蓦地起身一望，窗外正是琉璃火，未央天，不见青梅竹马，只有寂寂流年。

她忽然记起，许多年前，春天里。

编辑/蓝朵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