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彼岸的诱惑

2011-05-10刘毅

小说林 2011年3期
关键词:保国村委江水

刘毅

1

届末是敏感躁动的时节。

那天,坪地乡乡长江水开完党政联席(扩大)会,走出乡政府办公大楼的时候,太阳快要落山了。

江水来到楼前的院子里,驾驶员小王已将崭新的黑色桑塔纳从车库里开了出来,恭恭敬敬地在车里等候。

江水拉开车门,坐到副驾驶的位子上,冲小王努了努嘴说,走,回去。

好。小王习惯地点了点头,马上点火。

黑色桑塔纳在曲曲弯弯的山间公路上急驶,不时卷起一股股尘雾。

江水和小王闲扯了几句,便仰靠着闭目沉思,神情显得有些疲惫。

江水这段时间的确很忙,陀螺似的。乡党委书记前不久去了市里,参加市委组织部举办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这一走,就是三个月。书记外出,自然由乡党委副书记、乡长主持工作。因此,江水除了抓好政府这一摊子,党委这边也松不得手,一天忙得四脚不落地。不过,忙固然很忙,累固然是累,心里却从未有过地舒坦。党政一把手,一掌两颗印,说一不二,一言九鼎。自己的许多意志,不经意地就成了现实。不像只当乡长的时候,上面总有个婆婆压着,放不开手脚,许多想干的事,干不了,干着急。没人的时候,江水总会情不自禁地吼上一嗓,娘的,当一把手的感觉真好。

江水心里当然明白,主持乡党委工作,不等于就当上了书记,顶多算个代理的。但既然能代理,也就有了当书记的可能,说不定哪天就会成为正式的。有传闻说,县里换届在即,坪地乡党委书记吴洪,已纳入了副县级后备干部的视线。这次参加市里的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就是一次任前镀金。

现在,乡级政府的任期已由原来的三年一届,改为五年一届,县乡换届基本同步。吴洪一旦高升,乡党委书记的位子就空了出来,由乡长歪屁股过去,坐书记的位子,那也是顺理成章的事儿。

不过,实话实说,一个人干两个人的活儿,确实有点儿压头。别的不说,眼下乡、村即将换届,人心浮动,尤其是乡里一伙戴了乌纱帽的干部,他们的走与留,进与退,不知不觉间就成了人们关注的焦点。

刚刚结束的乡党政联席(扩大)会议,就已经拉开了全乡并村换届的序幕。

这次村委换届与往届不同的是,村民委员会的区域将作较大调整,简称并村。也就是将原有的较小的村,合并成一个大村。然后选出新一届村委班子,要求在四十五天内完成任务。按照文件上的套话,叫做时间紧,任务重,困难多,情况复杂。

根据县里关于各乡镇村民委员会区域调整方案的通知精神,坪地乡原有的二十一个村级建制全都撤销,重新合并组建九个行政村。村的管辖范围扩大了,村官的位子反倒少了。僧多粥少矛盾也就突出了。换句话说,将有二分之一以上的村官,在这次并村中自然落马,给原本就不轻松的村委换届,增加更大的难度。

当然,凡事利弊相关,作为乡里能够拍板的主官,村里的竞争越激烈,油水也就越多。倘若村委主任、文书、妇女主任、民兵连长、团支部书记无人问津,这乡里的书记、乡长当起来也就少了些滋味。人在官场,除了搞钱,不就是弄权吗?

想到这些,江水有些疲惫的脸上,不经意地掠过一丝惬意的微笑。

诚然,作为年轻有为,仕途看好的年轻干部,在坪地乡独占一壑之水,并不是江水的最终目标。他期望着更高更大的政治舞台。眼下,他就思谋着当了书记后,或者就在乡长的位置上,能不能趁县里换届之机,再跃上一个新的台阶。

黑色桑塔纳轻捷地翻过一道山梁,进入平缓地带。

这时,江水腰间的手机响起了清脆悦耳的铃声。

喂,江水摁下接听键,说,是王胖啊。

王胖名叫王平,在县委办公室当副主任。此人个头不高,却挺着个让人望尘莫及的将军肚,看上去倒有点官的派头。在一些非正式场合,一伙哥们儿都称之王胖。江水与王胖,都是从一个名叫跳花坡的小山村出来的,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在一起玩泥巴坨坨。之后,又是小学、中学、大学的同学,成了无话不说的铁哥们儿。好得恨不能穿一条裤子,就差老婆没有交换着用了。大学毕业后,王胖留在县委办当秘书,再后是副主任。江水呢,主动要求下乡镇锻炼。五六年工夫,也当上了乡长,比王胖的进步还快。

是我,王胖中气十足,嗓音洪亮。江大乡长,你小子在哪潇洒?是不是又让哪个小姐缠倒了,动弹不得?

你小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有屁就快放,江水哈哈一笑,说,哥们儿一天忙得脚板皮翻,正在回县城的路上跳迪斯科呢。哪像你们机关大老爷,一杯茶,一支烟,一张报纸看半天。悠哉游哉,玩他三个四个小姐也不嫌累。

好了好了,别打嘴巴仗了。王胖挂起了免战牌,说点儿正经的。

好,江水敛住笑,一本正经地说,讲吧。

是这样,张副书记的父亲前两天过世了,可能明天就要出殡,你知不知道?

不知道。我这一个星期都泡在村里,没有挪窝。

那好,我这就告诉你了。明白我的意思了吧。

明白,谢谢兄弟。

你跟我客哪门子气?

那好,晚上见。

晚上见!

接完王胖的电话,江水心中窃喜,算路还真赶算路来,机会终于来了。只要把张副书记打点好了,别说坪地乡书记,就是弄个副县长干干,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虽然副县长的任免权在市委,但基层党委的意见至关重要,忽视不得的。

坪地乡距县城四十多公里,往日回县城的时候,江水总是提醒小王悠着开,怕整坏了车。接了王胖的电话,江水就有点迫不及待了。他转过头来,看了小王一眼,委婉地说,能不能开快点?

小王自然明白江水的意思,回头应了声,行!随即狠劲儿地一点油门,黑色桑塔纳宛如一匹油光锃亮的黑骏马,冷不丁挨了主人一鞭子,撒着欢狂奔起来。

2

江水回到县城,已是华灯初上的时分了。

江水回家匆匆地扒了碗饭,喝了杯茶,给老婆田甜打了声招呼,揣上张农行的金穗卡,便走出了家门。

然而,张副书记的这份礼到底怎么送,却让江水颇费心思,以至走在大街上了,主意还没打定。

在桂县班子成员中,年近五旬的张北方已连任两届,算是资格最老的“县太爷”了。

张副书记祖籍山东。父亲张高成解放战争时期随二野一路南下,来到桂县。时任某部排长的张高成,因工作需要,留了下来。先是土改工作队队长,然后是某局副局长、局长,最后在县委组织部部长任上离休。

据说,张高成在山东老家参军前,已经结了婚,并生有一子。做了官,开阔了眼界,老家那粗手大脚的黄脸婆,便有些看不上眼了。于是,便和年轻漂亮的女秘书黏在了一起。家里的老婆呢,搞了个协议离婚。美其名曰:离婚不离家。经济上不时地接济资助。甚至回家看大儿子时,也照例在一个被窝里捂上几天。这种现象,在当时一些南下干部中,比较有普遍性。组织上呢,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甚至为了使这些干部安心工作,还出面做其前妻的安抚工作,可谓关怀备至。

张北方就是父亲张高成和女秘书的爱情结晶。撇开前妻生的儿子,排行老大。

张高成为了稀释对前妻的愧疚和对家乡的怀念,将大儿子取名“北方”,二儿子取名“南方”。老家的大儿子本已上学,有了学名,张高成愣让前妻将原来的名儿改了,取名“思黔”,也就是让其思念远在贵州的父亲。

凭借父辈的福荫和自身的拼搏,张北方从办事员干起,一直干到县委分管干部权倾一方的副书记。桂县所属乡镇、县直各部、委、办、局的领导干部,起码有一半是经张北方的手提拔起来的。

江水呢,当然也不例外。他今天能坐在乡长这把交椅上,也是仰仗张副书记的福荫。

江水认真地总结这些年谋官的经验,说白了,也就一个字:送。所谓不跑不送,降级使用;只跑不送,原地不动;又跑又送,提拔重用。不过,这送字里头,也很有学问。送什么?什么时候送?在什么地方送?多送?少送?怎样送?都很有讲究。火候把握得不好,要么前功尽弃,要么事与愿违,适得其反。最终劳民伤财,一事无成。譬如眼下张副书记丧父,就是一个送的绝好时机。可送多少,怎么送,却让江水举棋不定。试想,张副书记身居要职,炙手可热,逮着机会拍马溜须的,肯定不会少。如果一般地送个两三百元,泡泡都不会起一个。那么,要想留下深刻印象,显然就只有多送。但多又多到什么程度?五百、八百,还是两千、三千?

江水思量着,来到红旗路储蓄所的柜员机前,终于打定了主意。

他根据屏幕上的提示,轻车熟路地进行操作,在取款金额的后面,首先摁了“2”,然后又一口气摁下三个“0”,不一会儿,二十张嘎嘣响的“老人头”,唰唰唰地欢蹦着,从出币口跳了出来。

取出第一笔现款后,稍作停顿,江水又如法炮制地提取二千元。然后揣着四十张“老人头”,转身走出了柜员机房。可刚走了没几步,他又站住,思忖开了。他想,自己兜里的银子虽不算少,几乎等于两个月的工资,可这四千元的砝码,压在张副书记的这架天平上,分量似乎还是轻了些。常言说,舍不得孩子打不了狼。在这种节骨眼上,只有重拳出击,才有胜算的可能。于是,他咬咬牙,又摸出兜里的“金穗卡”,踅转身打开柜员机房的门,再次从柜员机里取出二千元。

前后三次,江水一共提取六千元现款。

六六大顺,如意吉祥。江水心里禁不住喜滋滋的。

走在县城宽敞笔直的花溪大道上,江水从兜里掏出预先准备好的,印有坪地乡人民政府字样的信封,把一沓簇新的百元大钞装进去,用透明胶布封上口,掏出钢笔,在信封的正面,龙飞凤舞地写上“江水”两个字,然后揣进裤兜里,踌躇满志地向张北方父亲的灵堂走去。

张高成的灵堂设在桃园小区。原因是张副书记的弟弟张南方住在这里,给人的印象是丧事由张南方主办,张北方不过是敲敲边鼓而已。但明眼人都知道,前来捧场的人,大多数都是冲着张北方来的。

灵堂布置得很是气派考究。

灵堂内,哀乐阵阵,气氛肃穆。张高成漆黑油亮的灵柩,停放在灵堂中央。一伙道士先生围坐在灵堂旁边的一张方桌旁边,一边敲锣打鼓,一边有板有眼地唱着经书。

灵堂外,灯火辉煌,热闹非常。

两拨从乡下请来的唢呐匠,喝足了老酒,鼓起圆圆的腮帮子,可着劲儿对着吹奏。一边吹的是《社会主义好》,一边吹的是《北京有个金太阳》。虽然有点儿跑调,听起来倒蛮像那么回事。

五颜六色的花圈,从灵堂里摆将出来,密密匝匝地堆满了通道两侧,使原本就不宽敞的通道越发拥挤。鞭炮爆炸后残留的红黄相间的纸屑,厚厚地铺了一地。灵堂旁边临时搭起的帐篷里,一桌桌麻将大战兴味正酣,哗啦啦的和牌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

张北方副书记腰间拴着一根草绳,头上包着一条白色的孝帕,微笑着与前来吊唁的人握手寒喧。矜持沉稳的脸庞上,并无悲戚之色,仿佛正在办公室里接待来访者。

张副书记看到江水,向前迈了一小步,说,小江来了?江水一脸悲痛地迎上前去,紧紧地握着张副书记的手,说,张书记,节哀!节哀!

谢谢!张副书记说。

表示了必要的礼仪,江水来到灵堂里,站在灵柩前,面对张高成老人的遗像,深深地作了三个揖,磕了三个头。

江水爬起身来,刚巧与张副书记的目光撞在一起,他发现,张副书记的眼里,倏然闪过一丝笑意。

江水找了个空地儿,坐了下来,思谋着怎样把“密电码”送出去。

按桂县时下的规矩,但凡红白喜事,都会设一个收礼的台子,由两个内己的人主持,一个记账,一个收款。事情完毕,钱账相符,再交给办事的人家。

江水环顾四周,没有发现收礼的台子。相反,在通道的墙壁上,贴着一张白纸书写的告示,上书两行隶体大字:感谢吊唁,恕不收礼。落款:哀家。

江水看在眼里,不免暗暗叫苦。时下廉政风紧,前不久县纪委刚刚下发了关于严禁婚丧嫁娶大操大办的通知,张副书记身为县里的政要,自然要洁身自好,做出表率的。看来,身上的“密电码”,是交不出去了。

江水闷着头坐了一会儿,发现前来吊唁的人,隔三岔五地,总往张副书记弟弟的屋里钻。倏然间,他恍然大悟。原来,那屋子里别有洞天。这当领导的,水平就是不一般。

不过,细细一想,江水觉得没必要凑这份热闹。一来自己出手过重,倘登记在册,难免扎眼;再则为了给张副书记留下深刻印象,最好是短兵相接,不见鬼子不挂弦。

这时,张副书记接待了一伙客人后,迈步向二楼屋里走去。江水急忙站起身来,尾随而行,在楼道里追上了张副书记。

张书记!江水从兜里摸出大信封,一把塞进张副书记的西装衣兜里,一脸真诚地说,伯父仙逝,略表心意。

不行不行!张副书记当然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声说,来看看就行了,不要这样,小江!

表表心意,表表心意。江水一边按住张副书记佯装摸包的手,一边实心实意地说,张书记,您老要不给面子,就见外了。

这,这个……张副书记嗫嚅着,一副颇为难的样子。

这时,楼下传来隐隐的脚步声,有人上楼来了。

就这样吧,张书记。江水一听,急切地说,我就不进屋了。

那好!张副书记显然也听到了楼下的脚步声,接茬说,小江,你在外面坐坐,我们在屋里商量点事儿。

江水下得楼来,回到原先的座位上,不禁长长地透了一口气,一颗高高悬着的心,这才放了下来。

完成任务后,江水一身轻松地和大伙一起守灵,与王胖几个哥们儿搓麻将。凌晨两点了,这才回家。

那天晚上,平素神经衰弱的江水,睡得格外踏实。

3

并村工作告一段落后,坪地乡的村委换届开始运作。

坪地乡原有二十一个行政村。并村后,共有九个村。基本上是原有的两个村,合并成一个村。这有点像两户互不相干的人家,贫富不均,各打各的小九九。如今陡然凑在一个锅里掏勺子,各自都不大适应,都需要有一个磨合的过程。

于是,这段时间,乡长江水简直成了救护队队长,带着一伙乡干部,穿梭于各村之间灭火,协调处理诸如财务收支,土地、山林权属、资产评估等方面的问题和纠纷,甚至平息了两场一触即发的械斗。

这天晚上,江水洗漱完毕,正要上床睡觉,门外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

谁?江水问。

是我,江乡!门外的声音怯怯的,水淹塘村的肖保国。

好!你等等。江水走过去,打开了门。

江乡,肖保国提着一个鼓鼓囊囊的黑塑料袋,走进屋里,随手放在江水的床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打扰了!

没事,江水说,肖主任从村里来?

不得,肖保国说,我下午就来了的,一直在街上瞎逛,就等江乡你回来呢。

对不起,江水心里倏忽一热,说,我下村去了。

江水给肖保国倒了杯水,两人竟一时无话。

肖保国是原水淹塘村村委主任。为人实在,工作踏实。这些年,在村委主任的位子上,倒也为村民干了些事情。这次并村,水淹塘村的建制撤销,与原桃溪村合并成新桃溪村。水淹塘是个小村,仅有三百多户人家。桃溪村呢,多达六百来户,几乎是水淹塘的一倍。两村一合并,村干部的位子减少了一半,竞争的人却增加了两倍,不少人都盯着村主任的位子。原水淹塘村人户少,选票自然也就少。肖保国呢,在桃溪村原本就没什么影响。如此一来,尽管原桃溪村主任告老退位,他能不能当选,却是个未知数。于是便走江水的门子,希望能增加保险系数,继续稳在村主任的宝座上。

江水自然明白肖保国的来意。但肖保国不开口,也就端着,不吭声。

江乡,沉默有顷,肖保国还是先开了口。这次村委换届,望你多多帮忙哩!

能帮的,我会尽量帮。江水说,不过,那天传达文件你也听到了。这次换届,与往届有所不同。按照县里的精神,坚持平等、公开、公正的原则,由村民一人一票直接提名确定村委班子候选人。同时,也可以实行“海选”。就是说,连候选人都不用提出来,村民直接投票选举,这比前一种选法,更加民主。当然,难度也更大。根据乡选委会的安排,桃溪村是“海选”村。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乡里恐怕只能因势利导,关键还在于你在村里的基础如何。

关键也就是这个问题。肖保国端起面前的杯子喝了一口水,抬起手背,擦了擦嘴,说,江乡,这些年,我的工作如何,你是最了解的。如果是原来的水淹塘村,不说十拿九稳,起码也有八成把握。可现在合并到桃溪村,我们人少势弱,票肯定不会太多。前几天,我听人讲,桃溪村的杨大林出路费,把在广东等地打工的村民都请了回来,参加投票选举,准备竞争村委主任。

杨大林?江水问,你说的是那个村卫生员?

就是他。肖保国一脸愤慨,听说这阵子没日没夜地串联呢。

肖主任,捕风捉影的事不要乱讲。江水正色说,在外打工的人回来参加选举,投自己神圣的一票,这说明群众的民主意识增强了嘛。

是的,是的。肖保国一听江水话不对味,连忙点头附和。总而言之,希望江乡多多关照,说千道万,民主也要集中嘛。谁当谁不当,到头来还不是乡党委政府一句话?

江水没接茬。

肖保国临出门,向江水挤了挤眼睛,指着床头边的黑塑料袋说,江乡,来得有点急,没什么可带的。眼看就是中秋节了,带了几斤家里的板栗,给弟妹和小侄儿尝尝鲜。

江水听说袋里装的是板栗,也不推辞,随口说,那就谢了。

不用谢!不用谢!肖保国一边说,一边向门口走去。

肖保国走后,江水脱掉衣服,上床睡觉。蓦地,他觉得肖保国的眼神有点儿蹊跷。这人过去也常来,送些嫩包谷、青辣椒、新花生什么的,甚至还送过票子,当然数量都不多,三两百不等。送时鲜农产品,随便往地上一扔了事,并不刻意强调的。莫非这塑料袋里还有名堂?

江水一骨碌翻身下床,打开塑料袋,伸手一摸,在板栗底下摸到一个红包。凭手感,他断定里面装的是钞票。随手摸出来,一把撕开,拿到桌子上的台灯下一数,不多不少,刚好三十张“老人头”。

江水不禁一阵感慨。

在现行的官系列中,除了村民组长,村主任应该是最小的官了。可就是这么个没有级别没有品位的官儿,也有人势在必得。譬如这肖保国,为了稳住这个官位,出手竟如此大方。如此说来,这官场上,恐怕是难找一块圣洁的地方了。究其原因,当然是利益使然。前些年,村干部报酬偏低,每月仅十元补助,村干部没人乐意当。有的地方甚至搞转转会,轮流坐庄。于是,一段顺口溜不胫而走:一天三角三,脚杆都跑弯;遇到乡干部,倒贴二文参。

如今,时过境迁,村干部的报酬逐年提高。支书、主任每月补助一百五十元。除此而外,村里的护林、管电、管水之类的营生,也是村干部们霸着干。可谓近水楼台先得月。杂七杂八的补助累积下来,每月不下四五百元。比起那些面朝黄土背朝天,一锄一薅地在土里刨食的村民来,可谓天壤之别。而且,县领导已在有关会议上透风,并村后,县财政对各乡镇村、组干部的补贴和办公经费,仍按原补助金额执行,专款专用。也就是说,村官的数量减少了,但报酬反倒比以前多了。过去是十个村组干部分一个蛋糕,现在依然是那个蛋糕,能分的人却少了一半,分到的蛋糕自然也就多了。至于迎来送往,吃白饭喝白酒抽白烟之类的便宜,又另当别论。

除了经济利益的驱使,更重要的是政治上的荣耀。一个数百户、几千人的村子,高高在上,吆五喝六,通行无阻,要多惬意,有多惬意,要多风光,有多风光,让人眼馋,让人羡慕。于是呢,有人为这顶小小的乌纱帽漏夜赶科场,也就不奇怪了。

也许,这正是官场的魅力所在。

不过,官场自有官场的游戏规则,那就是古人说的,得人钱财,替人消灾。你既然收了人家的银子,就得尽力为别人办事,力争办得圆满,不能打马虎眼。你尽了力,即使事情办不成,人家也能体谅。否则,日子长了,于心不安,也难免翻船。这些年,江水就是按这个原则行事的,效果不错。闲暇时光,他常常研究一些反腐倡廉的典型案例,发现不少落马的贪官,都有一个共同点:拿钱不办事。吃黑心钱。惹恼了当事人,人家一举报,顺藤摸瓜,于是便栽了下来。

既然肖保国出手不凡,志在必得,也就只好鼎力相助了。

江水沉思良久,这才理清了思绪。蓦地,竟觉得手里攥着的钞票沉甸甸的。

4

转眼又是周末,江水回到了县城的家。

坪地乡的干部,三分之一的都住在县城里。其中,一部分原本就家居县城,由县机关去乡里任职,或由部队退伍学校毕业,分配到乡里工作。另一部分呢,本来就是坪地人,手里有了钱,便在城里买了房,住进了城里。一来改变生活环境,二来子女可在县城上学,接受较好的教育。因此,一到周末,整个政府大院人去楼空,格外冷清。过了双休日,周一这天,又紧赶慢赶地奔回去上班。有人把这种现象称之为“走读”,倒也形象生动。实际上,走读并非坪地乡所独有,桂县的许多乡镇普遍存在。县里三令五申地要各乡镇克服“走读”现象。各乡镇也采取了一些措施。如改善办公环境,给予生活补助,努力办好食堂等等。可总是雷声大,雨点小,收效甚微。一到周末,住在县城里的,还是拼命往回赶,雷打不动,风雨无阻。乡领导呢,开始还硬撑着,做做表率,带带头。一段时间下来,也只好听之任之,随大流。所不同的是,乡里的领导们,尤其是党政一把手,大多是一人玩一个桑塔纳,回家不用掏车费。其他乡干,只有坐中巴大客的份儿。一个月下来,上百元车费就淌进了车老板的腰包。

仔细想想呢,江水倒也觉得释然。都是一伙血气方刚、精力旺盛的男男女女,别的不说,这欲望的宣泄,就是人性使然,违背不得的。只要不是太出格,也就睁只眼闭只眼算了。

江水吃罢晚饭,泡了杯“乌蒙剑”,坐在沙发上,一边品茶,一边和老婆儿子看电视。看完了央视“新闻联播”,“贵州新闻”,也才八点半的光景,可妻子似乎就有些坐不住了。招呼儿子睡下后,不断用热切期待的目光瞅着他,一副意醉神迷的小样儿。

江水当然明白妻子的暗示,禁不住也躁动起来。漫不经心地换了几个频道,站起身来,准备洗漱以后就上床,为辛劳持家的妻子交上一份“公粮”。这时,江水腰间的手机不合时宜地响了起来。

江水摸出手机,看了看显示屏,是王胖来的电话。

喂!江水笑着说,大主任有何指示?

指示是书记县长的事儿。王胖说,你小子在什么地方?

在家啊!江水说。

捂老婆不是,这么多年还没捂够?

不瞒你说,正准备捂呢,都憋一个星期了。

行了行了!咱哥们儿凑在一起就斗嘴劲儿。笑闹了一番,王胖赶紧停战,说,我跟你说,你出来一下,有个人要见你。我们在街心花园等你。

谁啊?有事就直说,搞得神秘兮兮的。

你出来就知道了。王胖说。

好吧!江水挂断了电话。

江水转过身来,难为情地瞅了妻子一眼,说,王胖的电话,说找我有事。

王胖是江水的铁哥们儿,也是家里的常客,与妻子田甜也很熟悉。

去吧!田甜一听是王胖的电话,不便阻拦,幽怨地看了江水一眼,意味深长地说,早点回来噢!

好!好!江水仿佛特赦一般,不停地点头。

出得门来,江水打了个“摩的”来到街心花园。远远看去,朦胧的灯光下,王胖和一个有些眼熟的人,已经等在一棵树影婆娑的法国梧桐树下。

谁来了?江水一下“摩的”,就问王胖,搞得急火火的。

江大乡长,你看看,王胖指了指站在他身边的人,慢悠悠地说,不用介绍了吧!

杨大林?江水脱口而出,愣了愣,你多久来的?

你好,江乡!杨大林上前一步,热情地伸出双手,恭恭敬敬地说,我今天下午来的。

江水伸出右手,象征性地与杨大林拉了一下。

在坪地乡桃溪村,杨大林确实是个人物。此人市卫生学校医士专业毕业后,分配到坪地乡卫生院当医生。十年前,因超生二胎被开除工作籍,回到村里务农。不过,天干饿不死手艺人。因为会行医,杨大林回村后,并没有干过一天农活,而是在村里开了个小诊所。虽是小打小闹,细水长流地赚,腰包便日渐鼓胀起来。盖起了水泥楼房,骑上了会冒烟的“洋马儿”,小日子比当医生还滋润。杨大林行医,还挺讲究医德,乡亲们实在拿不出钱,他便先看病后付款,赊着。甚至还免费给你几片感冒灵什么的,在村里颇有人缘。

手里有了宽余的钱,许多事情也就迎刃而解。没多久,杨大林名正言顺地当上了村卫生员,每月领几十元额外的补助。上一届村委换届,杨大林稍稍动了动,便当上了村委会文书。然后村医、文书两不误,干得还算称职。那天晚上,肖保国说杨大林要竞选村委主任,江水表面上不以为然,心里却觉得并非空穴来风。现在,还真钻头觅缝地找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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