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烈钧

楹联论世 潇湘奇人

■李烈钧

而今，古典诗联辞赋，早就被边缘化，丢到犄角旮旯了；“楹联论世”，莫不是痴人说梦？再者，杂文家激浊扬清，抨击世事，尚属本分，弄楹联对对子，能玩出什么动静？

然而，灯下夜读，眼前赫然一对，跃入眼帘：

“在斯土，为斯民，风雨总关情，国家兴废宁无虑？/虽言轻，有言责，老残安足论？世道公明是所期。横批;抒怀。”

揣度这抒怀者何许人？另有一对，似乎有了些端倪：

“既愁我，亦忧天，寸心千思萦，辜负夜眠知几许？/处世难，下笔苦，两句三年得，吟成泪眼对青灯。”

伟人当年吟哦“斑竹一枝千滴泪”，此地于今仍是国家级贫困县。抒怀两联，素描勾勒，似乎隐隐感觉到作者忧国忧民炽热的心。

深秋时节，到南岳衡山和九峰山怀抱的湖南省双峰县，为的就是会一会写楹联出了名又出了书的罗德培。中国文联出版社刚刚出版了罗德培的《世像漫话》。 这本诗联集，饶有趣味，足堪细细品味。

罗德培这辈子不容易：初中毕业，读了几年私塾，代过课，当过苦力，收过破烂，做过小贩，成分不好打入另类，锒铛入狱，妻离子丧，加上车祸致残，废了右下肢，备尝人间辛酸；至今，住廉租房，领政府低保，开个小店度日。几十年磨难和经历，他用一联概括：“浩劫余生，避席畏闻文字狱！/小摊糊口，从今学读算盘书。”

清贫拮据窘迫，罗德培居然自况自嘲自谑：“有遐时，有低保，作风常笑长啼，每把闲谈当美酒；/无官守，无财源，世事也闻也问，且将热血荐痴情。横批:要癫不癫。”

好一个“要癫不癫”！多少命运多舛、时运不济的骚人墨客，况味人生，上下求索，最终也到不了这个境界。

时至今日，罗德培的廉租房里没有电视机。那么，他是怎样“世事也闻也问”，如何“热血痴情”？这位平民草根的《读报有感》之一是：“盗以钱通警，官以权谋私，有法难施，天下恶定乎？/言不如身教，调不必高唱，认真是了，民心岂可欺？”然后，他《也谈法治》：“微法治则强权难抑，往事千秋足教训；/欲自由必宪政先行，人心一致在殷期！”仅此两联，便见气势，堪与当下时评文章一比高下。

一则警示贪官的《丁亥中秋为陈良宇写照》，则是切中要害，警钟长鸣：“海滩几度春，欲壑万民血，铁腕金杯耀后；/皎洁中秋月，凄凉囹圄身，良辰美景奈何天！”

标准的楹联，本质特征是对仗；对仗的四项要素是字数相等、词性相对、平仄相拗，句法相同。罗德培的楹联，用典贴切自然，对仗工整精巧，平仄稳当到位，很有和谐对称之美，体现传统文化的阴阳二元观念把握，颇显学养和功力。初中毕业，居然修得这手本事！

大凡老人弄古文，之乎者也，难免酸腐味、冬烘气。罗德培年近八旬，却是很能“三贴近”——贴近实际、贴近生活、贴近群众，成为“楹联现实主义”。他《贺表侄孙左奇中举人大代表》：“你的神圣职责——开会；你的伟大使命——举手！横批：马虎不得。”他挖苦《小偷过收费站曰》：“吾也，安贫乐道，梁间君子；你吗，过雁抽毛，台上财神！横批：彼此彼此。”他讽刺《酒家与公厕合“璧”》：“大匠之妙兮，出恭与进餐同步；南风之熏兮，浊气偕香雾齐飞。横批：吐故纳新。”他揶揄城管野蛮执法：“当心，城管文明大扫荡；该死，爹叫小贩快逃亡！横批：鸡飞蛋打。”他给木雕工艺社写门联：“赤条条帝王将相刀中出；活脱脱花鸟虫鱼手下生。横批：目无暇接。”……

如此鞭辟入里而又妙趣横生，朗朗可读，通俗性与高雅性统一，严肃性与游戏性统一，就必然走向了实用性与艺术性统一。罗德培的楹联在文化界流传，很快走向了街巷民间。口口相传，煞是热闹。人们向画家书法家求丹青墨宝，找罗德培，则是讨要区区对联，而且，要实用的，婚丧嫁娶、福禄寿喜、店面开张、新居装饰、生日派对、节日贺仪、产品介绍、会议开幕……罗德培从容应对，来者不拒。有一个同样题材而求联者甚众，他思维敏捷，接连写了十几副，不同角度，联联精彩，观赏者莫不嗟叹。

如此这般，罗德培在当地声名大噪。2009年夏，蒋经国先生少君孝严氏来双峰县谒曾国藩故居，有关方面找罗德培拟联，镌刻于溪砚，赠蒋孝严：“明月荷花，犹照墨池濡大笔；高山流水，好来此地听鸣琴。横批：与子同庖。”海峡两岸，以联相连，亦称雅事一件。

作雅事的雅士，该是何等模样？县文联在宾馆为罗德培的书开研讨会，罗德培瘦瘦小小，一袭黑衣，由两个小青年搀扶着，一瘸一拐走来，苍老的嗓音一迭声问好，属不雅而大雅。握手端详，这位77岁老人，脸庞黧黑瘦削，颌下白须稀疏，浓眉如峰，笑意浓浓。

“否极泰来，活命有低保；天高地迥，扶杖看白云。”罗德培今天很开心，县里群贤毕至，才俊云集，县外省外的贵宾不少，县委、政府、政协的要员也来热情祝贺，一介平民，夫复何求？各家研讨发言既毕，罗德培致答词，一如他的本色：“余何人也？身无长物，老残而贫，其貌不扬，其言没用，然而……”一个“然而”，语境突变，如竹林长啸：“历史在曲折中前进，人类在苦难中觉醒……雄关漫道真如铁……知我者谓我过谦，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爱憎心头镜，纵横笔底风。浓重的湘音，又透出一股豪情——潇湘奇人，是个“愤老”，却仍如愤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