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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光下的神秘——谈墨白小说叙事中的未知因素

2011-02-09刘宏志

中州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锦城三爷秋雨

刘宏志

(郑州大学 文学院,郑州450001)

墨白的小说主题指向很多,有对知识分子进行反思的,也有对城乡二元对立进行批判的,还有对国民性进行批判的,等等。可是,有一个小说叙事的立场,却是墨白无论在进行什么样的主题创作时都不会放弃的,那就是讲述现实生活中的神秘。在墨白的许多作品中,几乎都有类似的情节,即明朗清楚的生活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无法解释的神秘,这种小说叙事的形成,大约和墨白对生活的理念有关,他不止一次地表示生活的神秘性。他曾经举过一个很有趣的例子,他把每个人都称作一个房间,他的一篇小说的名字就叫做“黑房间”。如果说每一个人都是一个房间的话,墨白强调,我们对每一个人的认识,往往不过是看到了这个房间的外形,而没有进入房间的内部。这样,我们就谈不上真正认知了这个人。这样,现实生活其实对我们来说处处都充满了神秘。

墨白在一本书的自序中曾经这样讲过他的小说立场,他说神秘“这个词语与我们的现实生活也紧密相连。走在大街上,当您对面走过来的一个陌生而漂亮的女孩,或者一个陌生而面容苍老的男人的时候,您对她,或者他了解多少呢?她是个良家妇女还是个妓女?他是个老知识分子还是一个杀人犯?您可能什么都不知道。她或他的生活,她或他的一切,对于我们就构成了一种神秘。每一个人都是一个神秘的房间。那么您在别人的眼里呢?同样也是一间神秘的房子。我们每天都要面对这样的生活,就连我们自己也不知道在即将到来的那一时刻,会在我们身边发生什么样的事情,不知道,我们怎么能知道那些突然出现在我们身边的事情呢?未来对于我们每一个人来说,她永远都是神秘的。……讲述现实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写作的叙事策略,同时也是我的小说立场。”[1]5显然,就墨白的自述来看,神秘构成其对生活的认知,也构成了他小说写作的基本立场,于是,就墨白的小说来说,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基本的现象,即几乎墨白所有的小说都有神秘现象出现。《梦游症患者》的主旨是对文化大革命这种全民的疯狂的荒诞现象进行反思,但是在小说最后,一个神秘的现象也出现了:一个陌生人在小说最后询问三爷的下落的时候,讲到了三爷的家人,“可是没有人知道他上哪儿去了……后来有人在河里发现了生产队的沉船,在船舱里找到了他三儿子和二儿媳妇的尸体,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人见过他。”[2]279显然,对于这个镇上的人来说,虽然他们对三爷的去向漠不关心,但是有几个事情还是确实对他们构成了神秘,一个就是三爷的三儿子和他的二儿媳妇怎么死到了生产队的沉船里,这个事情是意外还是谋杀?另一个则是三爷的下落。我们阅读小说,从三爷的角度知道三儿子和二儿媳妇的死因,那是因为叔嫂通奸,为三爷震怒,三爷凿沉了船,淹死了自己的儿子和儿媳妇。但是,就另一个未知因素,即三爷的下落,我们也是无法知道的。在对文化大革命中的荒诞因素进行反思和批判的同时,墨白顺便展现了生活的神秘性和复杂性。《霍乱》是一部带有鲜明的新历史痕迹的小说文本,小说在展示战争年代驳杂而充满迷雾的过去的时候,也显示了生活的神秘性。医生米先生的儿子军医米陆阳接受任务,带着妻子,也是他原来的表妹林夕萍回到故乡颍河镇,而在小说叙事中,却展现出了其他的丰富的信息,比如说,米先生原来曾经与林夕萍的妈妈有染,而林夕萍父亲、母亲的死亡也和这有关,之后,米先生又指使土匪绑票,杀死了和他一起毒死林夕萍父母亲的谷雨的父亲。这部小说最重要的主题应该是墨白对历史的反思,可是小说中充满了神秘的迷雾,在米陆阳短暂的回家的几天中,过去一点点地呈现出它的神秘性。显然,至少就这部小说而言,神秘性也是其副主题之一。

墨白也有一些小说主题本身就指向了神秘。《最后一节车厢》中,秋雨在小说一开始就给我们呈现出其神秘性。他每个星期六的下午都一定要从省城坐669次列车出发到达锦城,每个星期日的早上一定会坐670次列车回来,而且,他每次都坐在左后一节车厢的一个固定位置上。小说是借列车乘警和乘务员的视角展示了这个中年男人的奇怪的行为。这个视角的选择显然大有深意,只有限制视角才能够激发我们的好奇心,显然,此时的秋雨在乘警和乘务员眼中以及读者眼中,就是一个神秘的谜团。接着,小说叙事的眼光开始紧跟着秋雨,这让我们得以看到乘警和乘务员所看不到的东西,去关注秋雨在锦城的行踪。小说描述秋雨到达锦城之后,一定会来到一个距离车站不远的八一宾馆住宿,而且通过秋雨住宿时的一场纠纷我们还知道,秋雨已经长期预订了这个宾馆的419房间每个星期六的住宿。接下来,小说给我们揭开了谜底,原来,他每周都要跑到锦城入住八一宾馆,入住这个房间,只是为了看对面一所居民楼里的一个房间,因为这个房间里曾经住过他曾经的女友秋意。秋意在一场车祸中去世,受到打击精神出现问题的秋雨却固执地不肯接受这个现实,他仍然延续自己既往的生活习惯,在周六回到锦城,通过紧盯对面的窗口,在思想中似乎又和秋意联系到了一起。小说最后以秋雨的消失作为结束,但是显然,秋雨这个男人已经给乘警留下了大量的疑问。虽然我们可以借助作者上帝般的全知视角明白秋雨的行为,从而理解他的那些在乘警看来极为荒诞的举动,但是,作者最后让秋雨脱离了上帝的全知视角,失踪了。而这个秋雨的失踪其实也不啻是作者在这个小说中的一个宣言,面对生活,我们究竟能知道些什么呢?我们看到的表象和其实质究竟有多大的差距呢?

如果说上述这些小说都基本是以全知视角进行叙事,导致小说中的某些神秘对我们无效的话,那么,墨白还有些小说简直就是悬疑小说。当然,它们和通俗悬疑小说最大的区别是:通俗悬疑小说最后都是以真相大白作为结尾,而在墨白的叙事中,有些事情,也许永远都不会再有人知道结果了。海明威曾经提出过著名的“冰山理论”,他说:“冰山运动之雄伟壮观,就在于它只有八分之一的部分在水面上。如果一个作家省略的是他所不了解的东西,那只会给他的作品留下空白。”海明威的著名作品《白象似的群山》就是这样一个著名的作品,小说隐藏了大量的介绍,从而给人广阔的思考空间。墨白的这些叙事在某种程度上和海明威的理论并不完全贴合,墨白显然并非只留下了八分之一的叙事表层,他进行了更多的外部的描画,但是关键情节,墨白也留下了一个空白,让人思考。《影子》的叙事和传统的侦探小说颇为相似,一个学校里先后有两个老师,小刘老师和小谭老师莫名其妙地死了,接着,看到自己儿子的尸体,小谭老师的父亲老谭老师疯掉了。叙事者“我”接受学校命令,在医院陪伴谭老师。在陪伴谭老师的过程中,从谭老师疯疯癫癫的叙事中,以及痣脸护士从谭老师衣兜中发现的四张纸条,“我”发现了一个惊心动魄的故事。老谭夫妻不和,这导致他有了一个情人。在一次和情人亲热的过程中,他发现有人在偷看他们。然后老谭就收到了第一张勒索字条,让他送200块钱到某一地方。老谭怀疑是小刘老师干的,他用酒精巧妙地杀死了小刘老师。但是接着第二张、第三张勒索字条又接踵而至,这次他发现勒索者居然是自己的儿子,愤怒之下,他用煤气毒死了自己的儿子,但是接下来,第四张勒索字条又来了。谭老师无法承受这样的压力,疯掉,并且死掉了。小说叙事显然表明,勒索者并非刘老师或者小谭老师,那么,谁是勒索者?小说的限制视角使我们无法揣测这个人是谁,事实上,即便是小刘老师和小谭老师的死因也只是我们的揣测,因为老谭已经死了,不会再有人明确地告知他们的死因。小说充满了迷雾,直到小说结尾,留给我们的仍然是一个迷雾。《镜框里的画像》也是一个没有答案的小说,小说以一个孩子的视角展示了一个荒诞而充满谜团的成人世界。五岁的我随着母亲第一次到达了姥姥姥爷家,在这之前,母亲从来没有回来过。在姥姥家,我发现了一系列奇怪的事情,比如母亲对她自己父亲遗像的痛恨。事实上,从小说叙事可以看出,母亲之所以能回到她母亲家,很重要的一个原因就是她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死了才回家的,她不愿意见到自己的父亲。接着,在晚上睡觉的时候,母亲做噩梦,双手卡住我的的脖子,大喊:“娘,娘,你看俺爹……你看俺爹……”还有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小姨生下了一个死婴,而这个死婴浑身乌紫头发霜白,显然是近亲繁殖的后果。事实上,小姨在这个时候还没有结婚。这一系列的奇怪事似乎都在指明了一个现象,即姥爷曾经对两个女儿进行过性侵犯,而叙事者“我”很有可能是母亲和姥爷结合的产物。当然,小说并没有明确地指出这一点,只是这些若有若无的不正常的状况似乎在暗示我们,生活远不是我们看到的那样充满阳光,那样一览无遗,在阳光的表象下,潜藏着无数不为人知或者无法为人知道的事情。

如果我们给墨白小说中的神秘分类的话,其神秘叙事也是可以分为两类的:一类就是如上面所谈到的那类墨白的小说,即强调人身份或者人际关系的神秘的小说。这类小说虽然是在讲述神秘的事情,但是,我们会发现这些神秘其实都是有原委的。换言之,这些神秘叙事中的问题,不论是《影子》中的神秘的勒索者,还是《镜框里的画像》中姥爷到底对自己的女儿怎么了,它都有一个基本事实存在着。虽然有人在故意消弭这些神秘的事件的痕迹,但它总是有合乎人间情理的东西,或者我们可以把这些神秘称为隐秘,是人为的隐秘的历史事件。墨白笔下的神秘还有另外一种,那就是超出了人事的神秘。某些事件的发生、发展完全超出了我们的常识和科学能够解释的范围,这就使得这些神秘更具有了形而上的意味。

《重访锦城》中的谭渔在一个冬天大雪纷飞的日子来到锦城,看望曾经和他相爱过的女人锦。到达这个城市,他才得到消息,锦已经死了。而接下来和锦的朋友的交流更是让他知道了不少隐秘的东西,比如说,锦当年之所以抛弃和他的爱情回来结婚的原因,比如说锦的母亲和锦的养父的暧昧关系。当然,也有已经被巧妙地尘封无法再为人所知的隐秘,比如说,锦的父亲和母亲到底是怎么死的,到底是锦的母亲自己放火烧死了自己和丈夫,还是锦的养父害怕锦的父亲报复而把锦的父母烧死,都已经无法为人知道。接着谭渔又遇到了奇怪的事情,他决定去找锦的养父,去看看锦生活的地方。在夜晚,锦的养父接待了谭渔,而且给他说了很多事情。但是接着锦的朋友打电话,告诉他锦的养父已经去世了。谭渔拜访的地方是没有错误的,而锦的朋友也肯定没有骗他,那么,接待谭渔的老人到底是什么人呢,难道是锦的养父的鬼魂么?小说留下了一个神秘的尾巴。这部小说显然是一部多重主题的复调小说,而神秘性显然也是作者在其中着重表达的一个主旨。通过对神秘的细节的展示,小说显示出生活的巨大的神秘性。对于我们来说,生活就像一个巨大的黑洞,我们的智慧之光、知识之光照亮的只是很小的一片,留给我们更多的是神秘。

神秘,对于墨白的小说来说有着举足轻重的意义。如果说上面所分析的已经显示了在墨白小说中神秘是一个永恒的主旨的话,那么,我们还可以进一步证明,在墨白的许多小说中,神秘甚至不是如上面所谈到的是小说的一个主旨,而是直接构成了小说的根本性的意义。如果没有神秘,墨白的许多小说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或者说,其意义和一般的通俗小说并无二致。

《飘失的声音》是墨白的一部中篇小说。小说讲述了作家谭渔在一次邮寄自己的小说的时候,一时心血来潮,送给邮局工作人员杨玉一部自己的小说《孤独者》,然后情感不断受挫的杨玉默默地就爱上了作家。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谭渔打通了杨玉的传呼,两人就再次相见了。接着,两人一起吃饭、聊天,杨玉向作家倾诉自己的情感历程,还带着作家到自己工作的地方以及自己开的一个美容店给作家洗面。接着,两人坐上了火车,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住宿、做爱。就小说叙事来看,一直到这个地方,小说和一般的通俗小说似乎并无二致。但是接着,墨白以一个化腐朽为神奇的神秘性结束了这部小说:谭渔接下来有事忙了半个月,半个月后他打杨玉的传呼,却再也联系不上她,找她的店,她的店已经转让,到杨玉工作的邮局,邮局的人却说这个单位从来就没有杨玉这个人。

短篇小说《神秘电话》则虚构了一个叫人毛骨悚然的故事。一个夜晚,电话铃声把“我”从梦中惊醒,这是一个广州过来的电话,一个自称名叫林夕秋的男人要找一个名叫秋的女人。由于电话号码升位的关系,他再也无法打通秋的电话而只能打到“我”这里。林夕秋希望“我”能替他给秋打一个电话,让秋知道他在找她,给他回电话。“我”答应了。第二天,“我”给秋打了电话,秋也答应给林夕秋回电话。但是到了晚上,林夕秋的电话又打过来了,说秋并没有给他回电话,希望“我”再次通知,这样,第二天我就又给秋打电话。如此不断重复,一直延续了十几天。十几天后,林夕秋没有再打电话来,“我”焦躁不安,就打给秋,但是电话已经没有人接了。“我”的生活已经彻底被这个电话打乱了,第二天“我”决定到秋的城市找秋。出乎意料的是,根据秋的电话,“我”找到的秋的住处居然是火葬场,而秋的电话号码居然就是一个骨灰盒的号码,火葬场的看门老头则说,秋的这个号码的骨灰盒正好昨天被人取走了……

在以上的这些小说叙事中,我们可以看到,神秘性就是这些小说的根本意义所在。从生活常识来讲,这些小说的叙事逻辑并不符合我们基本的生活逻辑,或者用一个俗套的话来说,是不符合唯物主义的。因为无论是杨玉的神秘出现和神秘消失,还是就秋的骨灰盒的消失和神秘电话的巧合而言,都不符合我们基本的生活逻辑。或者我们可以这样说,墨白的这些小说在某种程度上就是反生活逻辑的,反生活现实的。虽然这些小说的基本细节仍然建立在作家对生活细节的扎实的描摹之上,可是,到了情节的关键地方,生活却突然呈现出了巨大的悖谬性和不合逻辑性。当然,正是通过这样的叙述,墨白把他小说中的神秘性凸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读《飘失的声音》,无论读者是如何的健忘,或者缺乏基本的文学审美技巧,可是这个最后巨大的神秘还是能够带给人美学的震惊。或许,这也正是墨白的目的所在,通过这种不合常理的,带有巨大神秘感的情节的设置,带给人强烈的美学震惊,从而让读者正视并且思考生活中无处不在的神秘。

正如墨白自己所说的:“现实生活中的神秘是我写作的叙事策略,同时也是我的小说立场。”[1]5在他的小说中,可以解释的神秘和无法解释的神秘随处可见,人为的隐秘与超越生活经验的神秘伴随共生。神秘性也成为分析墨白小说绕不过去的一个关键词。虽然他小说中的很多神秘我们无法用生活经验和科学常识来解释,但是文学创作本就不是科学的复制品,而是作家认知的表达。通过在小说中对无处不在的神秘现象的强调,墨白在带给读者美学震惊的同时,促使读者从所谓的“自动化”中走出来,来正视生活中我们已经习焉不察的无所不在的神秘,从而对生活有更加本真的思考。

[1]墨白.自序:与本书相关的几个词语[M]//重访锦城.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0.

[2]墨白.梦游症患者[M].郑州:河南文艺出版社,20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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